周翡:“……”
这人没病吧?
自称杨瑾的人脸上带着青年男子特有的削瘦,好似稍稍一咬牙,额角的青筋就能破皮而出,他抿起嘴,用那种奇特的语气说道:“你既然是南刀传人,与那些四十八寨的人想必关系匪浅,放心,我绝不伤害无辜。我手中刀名叫‘断雁’,磨练了二十年,自忖略有小成,特来见识‘天下第一刀’……”
那行脚帮的领头人出言打断他:“阿瑾,在霓裳夫人门口说这话不合适。”
杨瑾分出一线目光,扫了霓裳夫人一眼,随即毫无兴趣地收回目光,依然只盯着周翡一人:“我托徐叔四处打听你的踪迹已经数月,只要让我见一见你的刀,成败不论,我保证你们寨中人必定安然无恙。”
周翡一时间觉得无比荒谬。
二十年前纪云沉挟持殷沛挑战山川剑的事竟然原原本本地重演在了她身上!
唯一的问题是,山川剑是真高手,她是个被人吹出来的高手!
杨瑾将手中的长刀往前一横:“我的刀在这里,你的呢?”
周翡:“……”
没钱买呢!
第67章 备战
周翡尚未成为一个英雄,已经先体会到了穷困潦倒的“末路”之悲,不过她这当事人都还没来得及表态,那位变脸如翻书的霓裳夫人却忽然莫名暴怒道:“放肆,你当我羽衣班随便欺负吗?”
行脚帮的领头人同时喝住那黑炭:“阿瑾,说得什么话!”
那杨瑾虽然明面上是“雇主”,但见他与行脚帮领头人说话的样子,似乎更像个十分相熟的后辈,他皱着眉,先用“关你鸟事”的眼神扫了霓裳夫人一眼,没开口反驳,看起来居然还有点委屈。
领头人顿了顿,冲霓裳夫人道:“少年人冲动,夫人勿怪。咱们岂敢在羽衣班造次?我想这位姑娘既然手持南刀,必然不凡,一诺未必千金,也肯定不会做出随便爽约之事,咱们大可以另约时间,另约地方,您看……三天之后如何?”
他说话十分狡猾,言语间仿佛周翡已经答应了跟杨瑾比武,谢允担心她被行脚帮的流氓绕进去,正待插话,周翡却先开了口。
周翡自从见过了仇天玑和青龙主,是不惮以恶意揣度一切陌生人的,她才没有山川剑那么宽广如海的好心胸。
她心里快速地权衡片刻,直接对比武的事避而不答,只说道:“四十八寨收留无数走投无路之人,为此,李家父子两代人搭了性命进去,留下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小遗孤——就是被你们扣下的人。你们一群自诩……”
周翡微微一顿,抬起下巴,目光在杨瑾和那一群行脚帮的人脸上扫过。
她刚开始说的话,本意是抬出四十八寨狐假虎威而已,谁知说到这里,她却不由得真情实感起来,十多年前,那个在她记忆里留下最初一抹血色的背影悠忽间在她眼前闪过,周翡心里那一点因名不副实和被迫装腔作势而产生的荒谬感,就这样被突如其来的悲愤冲开了。
“你们一群自诩身怀绝技、门路遍天下的英雄豪杰,居然为了这一点无冤无仇的名分之争,就出手扣下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子。”周翡接着说道,“好,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今天的事我记住了。”
谢允暗自以哂,知道自己是多虑了。
和周翡相处时间长了,他总是忘了她在华容城中只身行走于两大北斗之间的丰功伟绩,总觉得她天真,也忘了天真未必是傻。
所谓“天真”,大概只不过是在狭窄背光的地下暗牢里,明明四面楚歌,明明听懂了“此地危险”,还是执意将一袋乱七八糟的药粉顺着墙上的小窟窿塞过来吧?
谢允适时地点点头,在旁边替周翡找补了一句,说道:“可不是,有羽衣班和老朽在,这故事还能连说再唱,今天这事她记住了,明天全天下都会知道——老板娘,你的姑娘们敢不敢开口,怕不怕‘朋友遍天下’的行脚帮杀人灭口啊?”
霓裳夫人闻言大笑道:“能听得懂我曲子的男人们十几二十年前就都死绝了,剩下的不过是些多张了一条腿的龌龊浊物,多说句话都嫌脏了舌头,老娘早就活腻了,有本事就拿着我的人头上北边去,伪帝脚下狗食盆子还空着俩呢!”
杨瑾好像不太会说话,一时有些无措。连行脚帮的人也十分意外——南刀是何许人也?少年人初初成名,生来是名门之后,手上刀法又厉,先前只是想着这位传说中的“南刀后人”可能跟杨瑾差不多是一路货色,有人约战,再稍微搓把小火,必定得愤然应邀,至于那李家的小姑娘,留她好吃好喝地住几天,再送走就是了。
不料对方全然没有一点应战的意思,还三言两语间让场面落到这么个地步,杨瑾和行脚帮的领头人一时间都有些骑虎难下——行脚帮一向消息灵通不输丐帮,大概怎么都想象不到,他们数月以来听得神乎其神的这位后起之秀全然是个“误会”。
周翡的情绪本来有些失控,不料猝不及防听了霓裳夫人一句绯色飘飘的话,她的悲愤顿时又烟消云散,心大地开起了小差。
“什么?”她诧异地想道,“十几二十年前就死光了……不,她有那么大年纪吗?完全看不出来啊!”
好在旁边还有个靠谱的谢允,谢允丢下杨瑾不理,只问那行脚帮的领头人道:“阁下贵姓?”
领头人颇有些灰头土脸:“不敢,小人免贵姓徐。”
“徐舵主,”谢允点点头,“好,既然你说三天之内,那我们三天之内必须见到李姑娘好好的站在这,要不然……徐舵主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看着办。”
杨瑾急了,冲周翡道:“你不敢应战吗?”
周翡飞快地把溜号儿的神智拖回来,超常发挥了一句:“就凭你办出来的事,人人得而诛之,应战?你配?”
霓裳夫人一摔袖子:“说得好,送客!”
说完,她伸手拉住周翡,手下几个女孩子上前,不由分说地便将徐舵主等人关在了门外。
被关在外面的人怎样就不知道了,反正经过这一场混乱,周翡他们从蹲在后院卖戏的穷酸变成了上座的客人。
霓裳夫人好像有千重面孔,刚开始一身风尘气,楚楚动人。
随后面向外敌,她能说翻脸就翻脸。
翻完脸,关门打量着周翡,她的桃花眼不四处乱飘了,纤纤玉指也不没完没了地搔首弄姿了,甚至勉力从一身上下找了几根尚且能撑得住门面的骨头,人都站直了几分。她好像个喜怒不定的女妖下凡,摇身一变,成了个宜室宜家的贤惠女子。
霓裳夫人用一种近乎慈祥的和颜悦色对周翡说道:“你是李家后人?弟子?”
周翡一点头,含糊地说道:“算是。”
“跟李大哥不太像,”霓裳夫人也没追问,看了看她,“我以为李大当家会选一个男孩……至少看起来壮实一点的传人。”
周翡想了想,低声道:“要都以‘天生’的资质为准,看着不行就觉得真不行,那世上的人大概都只能止步于学语学步了,毕竟刚生出来的小孩看起来都挺笨的——另外我也不是什么南刀传人,那都是以讹传讹的,我只不过才刚学了一点皮毛……”
她还没解释完,霓裳夫人忽然捂着嘴笑了起来。
周翡愕然地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哪里可笑。
“我刚还说一点都不像,谁知这会就说嘴打脸,你这神态真是跟他一模一样,”霓裳夫人笑道,“我刚认识李大哥的时候,也就和你现在差不多大吧,还年轻得很呢,我们一大帮人机缘巧合结伴而行,问他是什么师承,他也不太提,就轻描淡写地跟人家说‘没什么师承,祖上传下来一套刀法,还没大练熟’,我还道这是哪来的乡巴佬,自家刀法没练熟就出来现世,谁知……哈哈,他头一回出手的时候,我们都快被吓死了。”
周翡干笑了一声。
李徵脾气温厚,虚怀若谷,他说“没练熟”,那必须是谦虚……别人居然当真了。
到了她这,破雪刀却是真的没练熟,这分明是没有一点水分的大实话,可愣是没人信!
天理何在?
谢允冲她挤挤眼,周翡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谢允见周翡一脸说不出口的郁闷,便很仗义地替她打断了霓裳夫人对锦瑟年华的追忆,并且只用了一句话。
他问道:“看来霓裳夫人和当年几大高手交情甚笃的事是真的了?”
此言一出,霓裳夫人就跟给按了什么开关似的,立刻就住了嘴。
她弯起来的嘴角还盛着笑意,眼神却已经暗含了警惕,冲谢允温声道:“我说了,一片金叶子不够,你那一袋都不够,千岁忧先生,没有筹码,你就别再刺探了,咱俩也算是旧相识,你该知道,世上没人能撬开我的嘴。”
谢允丝毫不以为忤,笑眯眯地端起茶杯喝了口水,不吭声了。
霓裳夫人被他搅扰得谈兴全消,她神色冷淡地伸手拢了拢头发:“这几日你们就住在我这吧,省得那群耗子再去找麻烦。”
周翡忙道:“夫人,我们客栈里还有一位朋友。”
“无妨,找几个人去接来。”霓裳夫人厌倦地摆摆手,她的步履分明不徐不疾,说“无”的时候,才刚站起来,说到“来”字的时候,人已经出了前厅,衣摆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春风拂槛。”谢允面带赞叹地说道,“据说脱胎于舞步,这或许不是世上最快的身法,却肯定是最好看的,飘飘欲仙,时远时近,让人……”
他没说完,一转头,见周翡正有些疑惑地皱着眉,便笑道:“怎么?”
周翡其实也不知道怎么,相比起霓裳夫人对徐舵主等人明显的排斥和愤怒,她对谢允称得上是十分礼遇了,可是方才那三言两语之间,她却莫名从霓裳夫人轻轻柔柔的话音里嗅到了一股……比被行脚帮包围时还要浓重且深邃的杀机。
周翡迟疑道:“她……好像生气了?”
“没有。”谢允笑道,“只是我问了不该问的事,她想杀我而已。”
周翡:“……”
“怎么,你以为就你感觉得到吗?”谢允又端起茶来细品,没事人似的抿了两口,他满足地叹了口气,“刚才在后院喝的都是陈茶,这会才舍得给上点雨后新茶,这女人太小气了……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千岁忧这名字就是羽衣班□□的,我认识她不是一两天了,倘若只是嫌我给钱少,她早就拍桌子破口大骂了,哪有这么心平气和的态度?”
周翡眨眨眼,一时没听懂这句话。
谢允便给她细细地解释道:“假如有人来问你一件你死都不能说的事,你会怎样?勃然大怒,警告别人少打听吗?你不会的,你虽然最开始想这样,但冷静下来,你很快会尽最大可能平静下来,绝不刺激对方的好奇心,要是你城府够深,你甚至连一点震惊都不会表露出来,你会不断地用看似拙劣的手段吊胃口,让别人以为你只是骗好处,自己放弃,对不对?”
周翡:“那……”
“没什么,”谢允压低声音,“我问她,也只是试探她的态度而已。妹子啊,千万不要被那些‘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前辈们给惯坏了,你要知道,这江湖中的好多故事,不是你问了别人就会说的,你得学着从他们的喜怒哀乐……甚至隐瞒与算计的节奏里找出你想要的东西——好,这些废话就不说了,我知道你现在最想打听擎云沟的事。”
周翡迟疑了一下,心事重重地点点头,她虽然刚刚放了一番厥词,心里却没什么底。
这会坐下来,她忍不住想,话逼到这份上,那些人会不会干脆破罐子破摔,对李妍不利?
“行脚帮不敢。”谢允一眼就看出她心里的忧虑,不慌不忙地说道,“白先生既然跟了那一位,你就知道行脚帮虽属于黑道,但也是属于南边的黑道,他们这些人无孔不入,很不择手段,但大是大非上不会站错地方,这是规矩,跟人品什么的都没关系,倘若犯了这一条,往后他们仰仗的人路就走不通了,那个姓徐的又不傻,不会为这点小事自寻死路——何况擎云沟也不算什么歪门邪道。”
周翡问道:“擎云沟到底是什么?”
“是个三流门派,”谢允道,“你看杨瑾的面相和口音也大概猜得出,他不是中原人。擎云沟地处南疆,瘴气横行,草木丰沛,他们不以武功见长,神医倒是出了不少,人又称‘小药谷’……”
周翡奇道:“难道还有大药谷?”
“有过,”谢允简短地说道,“现在没了,灭门了——这个不重要,别打岔——一代一代的人,总会出怪胎,比如每隔几辈人就会出一个不爱治病救人,专门喜欢下毒杀人的,不过医毒不分家,这倒也不算太出圈。但是到了这一辈,擎云沟却有了一个出圈的大怪胎,我估计这个杨瑾也就是勉强分得清人参跟萝卜的水平,唯独醉心刀术,还颇有些天纵奇才的意思。他能混上家主,很可能是事先把同辈挨个揍了个遍。”
周翡没料到黑炭的身世这样曲折离奇,一时有点震惊。
“这个人早就开始四处挑战了,算是近几年群星黯淡的中原武林里难得的后起之秀。”谢允道,“我猜他是奔着南朝武林第一刀去的,突然让你横空出世截了胡,肯定不服气。他眼里只有刀,别的没什么恶名,至今没干过什么滥杀无辜的事。”
周翡黑着脸道:“我又不是故意出世的。”
谢允叹道:“唉,谁不是呢?哪个娘生娃的时候也没跟肚子商量过——总之你把心放下吧,你们寨里的人肯定没事,反正你又不想跟他一较高下,他要名,你认个输就没事了。”
周翡没吭声。
谢允等了一会,突然抬头道:“慢着,你不回真想应了他的约战吧?”
周翡目光闪烁了一下,有些犹豫:“你觉得我不该应?”
谢允谨慎地看了她一眼,道:“你保证不打我,我就说实话。”
周翡:“……”
已经知道答案了。
“杨瑾的‘断雁十三刀’不说打遍天下无敌手吧,至少已经位列一流高手了,我听说前年崆峒掌门都输了他一招,你至少回去再练几年,才有跟现在这个杨瑾有一战之力。”谢允坦白道,“你还是听我的吧,要说在衡山冒险跟青龙主周旋是为了道义,那也便罢了。但这算什么?虚名如蜗角,连个屁也顶不起来,时间长了还得为其所累,争这个有什么必要?”
周翡底气颇为不足地点点头,这事她确实不占理——无谓的逞勇斗狠,还是在打不过人家的情况下,真是挺傻的。
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最大的好处,就是哪怕她脾气再暴、性情再冲动,也不大容易像“睡凉炕的傻小子”一样火力旺,即便没有道理地热血上头,只要把道理给她讲明白,也很快能消下去,不会太难劝。
谢允察言观色,却觉得她虽然听进去了,但不知为什么,还是有点意难平,便问道:“到底怎么了?”
周翡微微露出一点难色,倘若事关她自己的名声,她倒不大在意,少年人是最丢得起面子的,反正不管外面吹的多厉害也是谣传,能有个机会戳破也挺好,还她一个“不入流”的本来面貌。
可是方才,她敏感地察觉到,徐舵主也好、杨瑾也好……甚至是霓裳夫人,他们对她的称呼,都是统一的“南刀”,甚至没人弄得清她姓周不姓李。
她不再是个出门找不着北的无名小卒,她被赶鸭子上架地当成了一个符号、一块名牌,头上顶着的名字不再是“周翡”,而是“李徵”。
“唔……没什么,我在想,一会得给楚楚写一张纸条,不然陌生人去找她,她不见得会跟着来。”
她一个两手空空,连把刀都没有的人,说出“想为了南刀应战”,恐怕得让人笑掉大牙吧?
第68章 取巧
李妍虽然被软禁了,但日子过得一点也不像周翡担心的那么水深火热,她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把椅子上,椅子四条腿,给她吊儿郎当地翘起了半边,始终保持着只有两脚着地的摇晃状态,旁边小桌上放了茶水和花生瓜子炒栗子——这败家玩意把栗子挨个捏开,咬一口,甜的就吃了,不甜的就让它们呲牙咧嘴地一边凉快去。
她这么一边吃一边往外挑,十分优哉游哉,看不出是被人抓来的,还是自己跑来给人当姥姥的。
关她的人怕她闷得慌,还给她准备了一本志趣不怎么高雅的民间话本,这可是个新鲜玩意,在四十八寨万万无缘相见,虽然水准比较低级,但李妍还是看得津津有味、如痴如醉。
话本中间有起承转合,只有一段结束、又恰好要翻页的时候,李妍才能偶尔想起自己的俘虏身份。
每当这时,她便心血来潮地吼上两嗓子,诸如“放我出去,你们有没有王法,我家里人知道了不会放过你们”之类的废话,然后见没人理她,李妍便不再做无用功,又一头扎进话本里的爱恨情仇,被关押得乐不思蜀。
到了晚间,她嗑瓜子把舌头嗑出了一个泡,牙齿发涩,微微一抿,她感觉自己两颗门牙好似比往常疏远了不少。又用舌头勾了一下上牙床,血泡便破了皮,李妍疼得呲牙咧嘴,由此迁怒起把她扣在这的罪魁祸首。
李妍跳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深吸一口气,准备了一通胡搅蛮缠的大骂。
就在她的话将出未出时,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拎着漆黑雁翅刀的青年杨瑾与李妍对视了片刻。
杨瑾冷冷地问道:“你要干什么?”
“……”李妍被他一身利刃出鞘的冰冷气质震慑,涌到舌尖的大骂又“叽里咕噜”地滚回了肚子,她因为自己这份不争气十分愤慨,于是怒气冲冲地冲门口的人吼道,“你们关得我都上火了,我要吃桃!”
杨瑾一脸“你不可理喻”,瞪着李妍。
李妍缓过一口气来,怒道:“你知道我姑姑是谁吗?你知道我姑父是谁吗?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的混蛋,居然敢……”
杨瑾忽然打断她道:“你真是南刀李徵的孙女?”
李妍愣了愣,反应了好一会“李徵”是哪根葱——毕竟,平时在家不会有人把老寨主的尊姓大名挂在嘴边,好半天她才想起自己那位尸骨已寒的爷爷,趾高气扬地一翻白眼道:“是啊,怎么样?怕了吧,吓死你!”
杨瑾的脸色好似自己受到了侮辱一样,说道:“南刀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后人?”
李妍被他噎了一口,当即出离愤怒了,拿出她在家里跟师兄弟们撒泼打滚的刁蛮,伸手将腰一叉,摆出个细柄茶壶的姿势,指着杨瑾道:“没有我这样的孙女,难道有你这样的孙子?孙子!奶奶还不要你呢,我们家有钱,用不着烧你这种劣质炭!”
杨瑾忍无可忍,额角的青筋隐隐浮现,突然往前迈了一步。
李妍先是紧张兮兮地一扎马步,双手一分,摆了个预备大打出手的姿势,随后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她便判断自己打不过,于是又大呼小叫地抄起她方才坐过的椅子横在胸前,绕到桌子后面。
椅子一条腿上挂了个圆润的栗子壳,李妍挥舞着她的凶器,一边后退一边咋咋呼呼地说道:“你敢过来,我就让你知道姑奶奶的厉害。我告诉你,小白……不对,小黑脸,姑奶奶从小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短剑使得出神入化,长刀一出,能把你穿成糖葫芦,别、别别逼我对你不客气!”
杨瑾冷笑道:“哦?那我倒要先领教……”
“阿瑾。”好在这时徐舵主来了,皱着眉看了李妍一眼,他低声道,“你老大一个人,跟个小女娃娃一般见识什么?”
李妍一见徐舵主,顿时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
原来周翡他们走了之后,过了几个月,李瑾容不知因为什么,也突然决定要离开四十八寨出去办什么事——究竟是什么事,她自然也不会告诉李妍。
这可是十分新鲜,因为自从李妍有生以来,大当家就一直是四十八寨的定海神针,从没离开过。
周翡和李晟都被王老夫人带走了,李妍本来就颇感无聊,听闻姑姑也要走,顿时不乐意了,她干了一件哥哥姐姐们谁都不敢的事,跑到李大当家面前撒泼打滚地撒了好一通娇,李瑾容被她烦得一个头变成两个大——骂吧,李妍脸皮厚,骂一大篇她也不在乎,动手打呢,李大当家也不大敢,李妍那稀松二五眼的功夫不比周翡,一不小心真能给打出个好歹来,只好顺势答应派人将她送到金陵周以棠那住一阵子。
自从离开了李瑾容的视线,李妍就像脱了缰的野驴,比起周翡刚下山时那会虽然好奇但是克制的表现,她简直要尥起蹶子来。
刚离开蜀州,李妍就在酒楼里听说了周翡的丰功伟绩,听得心花怒放,根本不顾旁边长辈们的脸色。
不过别人不知道,四十八寨自己的人是知道周翡水平的,除了不知所谓的李妍,一群长辈听了都很忧心,早早离席,回去商量怎么报给李瑾容,李妍自然也被强行拉走了,可她还没听够,晚上趁人不注意,自己又一个人偷偷摸摸地跑出来,想再听一遍说书。
自从周翡惹了人眼,徐舵主就一只眼盯着蜀中,一只眼四处打探,早盯上李妍他们这帮人了,只是平时有几个高手看得严,他没什么机会,眼见李妍居然自投罗网地落了单,徐舵主感觉这是个机会,不管有用没用,当然先捉了再说。
行脚帮坑蒙拐骗无所不精,拐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李妍如探囊取物,等李妍明白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被人拿麻袋运到了邵阳。
李妍将椅子往下一砸,瞪着徐舵主,怒道:“老骗子!”
徐舵主转向她,脸上立刻跟变戏法似的堆满了笑容,冲她作揖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要早知道姑娘是李家的小姐,无论如何也不敢对您无礼,李姑娘,您大人有大量,原谅我这睁眼的瞎子一回,成不成啊?”
李妍愣了一下,她不知道行脚帮的人面软心黑,惯是没皮没脸的,只觉得这个徐舵主已经很老了,两鬓白了大半,比平时遇到的伯伯还要年长一些,马上要奔着爷爷去了。
李妍虽然娇蛮,但心肠却不坏,一见这么大年纪个老男人畏畏缩缩地赔笑,便先心软了,不管信不信他的说辞,也不好再继续发作。
她讪讪地放下椅子,皱着眉道:“就算我不是李家的人,你们也不能随便抓啊,犯法的。”
徐舵主笑容一僵,没料到天下第一匪帮里还有这么守法的良民。不过他很快就调整过来,真心实意地笑道:“正是,李姑娘有所不知,小人奉雇主之命,本来在替人追查一个仇家,因那人年纪形貌与姑娘相仿,小人一时大意,这才不甚抓错了人,唉,都是我这老眼昏花。”
杨瑾听他满嘴跑马,也不好拆台,只好在旁边当一根面色冷峻的黑炭。
徐舵主这话要是骗鬼,鬼都不信——可惜李妍信。
她听了这番解释,又环顾了一下满地的瓜子皮,感觉人家虽然抓错了人,但对她也算礼遇了,便将徐舵主原谅了大半,只说道:“我家里人肯定急疯了,那你得把我送回去。”
徐舵主笑道:“一定一定,贵寨中有一位高人眼下正在邵阳,我们联系到她,立刻送您过去。”
“高人?”李妍纳闷道,“谁啊?”
徐舵主道:“就是那位破雪刀传人,据说她先前对我行脚帮误会颇深,恐怕……唉,到时候还得请姑娘多多美言几句啊。”
徐舵主三言两语,就把白的说成了黑的,李妍眼睛却“刷”一下就亮了:“我家阿翡!真是周翡吗?我姐姐怎么在这?”
这傻狍子三言两语就透露了广大江湖八卦中想打探而无门路的名字,杨瑾和徐舵主十分隐晦地对视了一眼。
“周翡。”杨瑾低低地念了一声。
“干嘛?”李妍冲他翻了个白眼,“瞎叫什么,‘周翡’是你叫的?我姐随便拿一把破……破……那个什么刀,就能把你打得满地找牙!让你得意!”
杨瑾:“……”
他还是不想相信这女的是李家人。
李妍冲他一扬下巴,杨瑾阴恻恻地咬着牙一笑道:“好啊,我拭目以待,看她怎么打得我满地找牙。”
“破那个什么刀”的周翡不知道李妍给她分派了这么一个艰巨的任务,她心事重重地安顿了吴楚楚,心事重重地随便吃了两口东西,便兵荒马乱地勉强自己去休息了。
谁知强扭的瓜不甜,周翡好不容易睡着,眼前乱梦却一团一团的。
她梦见了一个男人,只是个高大的背影,看不见脸,她自己则似乎是变成了一个小女孩,被那男人牵在手里,抬眼只能看见他腰间别的窄背刀——就和她第一次在洗墨江中碎了的那把一样。
男人松开她的手,用一只非常温暖的大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开口说道:“你看好了,我只教一遍。”
周翡心里奇道:“这人是谁,怎么跟我娘说的话一模一样?”
不过话虽然一样,语气却大有不同,这男人要比李大当家温和得多,说“只教一遍”的时候,好似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遗憾。
他说完,便上前几步,在周翡面前站定,“呛”一声,雪亮的刀光横空而出,几乎要迷了周翡的眼,她心里重重的一跳,那男人蓦地动了,山、海、风、破、断、斩……那人在刀风中,一招一式好似带了她以前未能察觉到的联系,叫人隐隐又别有一番体悟。
九式的破雪刀在周翡面前完完整整地走了一遍,周翡一口卡在喉咙里的气息这才落出了口,恍惚间有种自己已经踏遍天下、行至万里的错觉。
这个人的破雪刀简直就像李瑾容……不,他比李瑾容的刀更内敛、更厚重、更浑然天成!
刀锋倏地一收,寒光遍隐。
周翡一瞬间意识到了这看不清面孔的男人是谁,同时,她耳畔响起纪云沉的声音:“李前辈的刀,精华在‘无锋’……”
周翡瞳孔倏地一缩,见眼前人拄刀而立,而四下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萧萧的大雪。
漫天的飞花四下飞舞,男人一身白衣,几乎与天地融为一体。他面孔模糊,与周翡似乎隔了一层迷雾,他的目光透过迷雾与二十年的光阴,落到未曾谋面的女孩身上,非常轻柔地叹了口气,叫了她的名字:“阿翡。”
周翡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愣愣地盯了被子片刻,随即诈尸似的一跃而起,三下五除二间套上衣服,随便找了根绳把头发一扎,没头没脑地便跑了出去。
谢允是半夜三更被周翡砸门砸起来的,倒也好脾气,居然没急,他拉开门,也不请周翡进去,反而有点暧昧有点贱地打量着周翡:“小美人,你知道半夜三更砸一个男人的门是什么意思吗?”
周翡脱口道:“我要应杨瑾的战!”
谢允:“……就为这个?”
周翡还没从自己的梦里回过神来,思绪乱如麻,只剩下“我自己可以无赖,但不能堕了‘南刀’的名头”这么一个念头,她深吸一口夜色,用力点头。
“看那里。”谢允面无表情地伸手一指周翡身后,在她实诚地顺着手指转头的一瞬间,回手拍上了自己的房门。
不过周翡的“南刀传人”名号虽然是个谣言,反应速度却也不是白给的,千钧一发间她一伸脚卡住了谢允的房门:“谢大哥,帮帮忙!”
谢允宁死不屈地继续要关门道:“我只帮风花雪月四位神仙的忙,其他免谈……干什么!非礼啊!”
周翡不由分说地隔着一道房门把负隅顽抗的谢允推了进去。
谢允一把拢住松松垮垮的外袍,瞪着周翡道:“我卖艺不卖身!”
“闭嘴,谁买你这赔钱货?”周翡翻了个白眼,“你听我说,我要赢杨瑾……”
谢允“啧”了一声,懒洋洋地活动了一下肩膀,他双臂抱胸,往窗口一靠:“我还要当玉皇大帝呢。”
周翡有求于人,忽略了谢允的一切冷嘲热讽,直奔主题道:“连齐门道长的蜉蝣阵你都能一眼看出端倪来,那什么断雁十三刀也肯定了解的对不对?不然你怎么知道崆峒掌门输了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