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密道惊魂

周翡一只手的手背被方才飞溅的山石划伤了,她这一路又是亢奋又是逃命,自己都没发现,直到这会,才觉得细长的小伤口有点痒。

她低头舔了一下,就着那一点略带铁锈的腥甜气,微有些困惑地问道:“纪前辈既然已经不再拿刀,你就没想过,万一客栈里的人杀不了九龙叟会怎么样吗?”

殷沛沉沉的目光微微一转,落到周翡身上,有那么一会,他的表情似乎有些不满,好像在疑惑这不知哪里来的野丫头为什么有那么好的运气——家学深厚,刀锋锐利,并且被惯出了一身股不知死活的愚蠢。

“怎么样?”殷沛低声反问道,“还能怎么样?”

周翡一顿,随即她很快反应过来——不错,怎样也不怎样,最多是纪云沉和一个客栈的倒霉蛋死在九龙叟手上罢了。

殷沛只需要随便编一个理由,声称自己和纪云沉有仇,作为邪魔外道,和北刀传人有仇天经地义,九龙叟不会怀疑,倘若纪云沉就此折了,九龙叟只会沾沾自喜于此而已。

因为那老头恐怕直到死,也不知道殷沛姓“殷”,更不知道此人溜出来就根本没打算回去。

殷沛漫不经心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漠然道:“北刀隐姓埋名这么多年,依然活蹦乱跳,我相信他不管用什么手段,总归没那么容易死——是不是,纪大侠?”

纪云沉死了也没事,他还备着别的后招,反正九龙叟蠢。

纪云沉说不出话来,只是撑着一只手,死命拦着怒不可遏的花掌柜,清瘦粗糙的手上布满了青筋。

那一点也不像名侠的手,手背上爬满了细小的伤疤和皱纹,指甲修剪得还算干净,但指尖微微有裂痕,还有零星冻疮和烫伤的痕迹——那已经成了一双不折不扣的厨子的手。

谢允摇摇头,说道:“背信弃义的事,我见得不算少了,如今见了殷公子,才知道狼眼也不算很白。”

殷沛毫无反应。

他能在杀父仇人面前跪地做狗,大概也不怎么在乎别人不痛不痒的几句评价。

“端王爷方才有句话说得好,”殷沛道,“那老魔头,当年不择手段偷了东西,所以他是个贼。山川剑也好,其他的什么也好,都姓‘殷’,如今我拿回来,是不是理所应当?既然理所应当,为什么要说给你们这些不相干的人知道,再招几个贼吗?”

这话一出口,连谢允这种旷世绝代的好脾气听了,脸色都有点不好看了。

殷沛话音没落,那花掌柜便一把推开纪云沉:“我蒙纪兄救命大恩,他既然执意要护着你,我也不好当着他的面动手把你怎么样。殷公子既然这么厉害,想必出去自有一番天地,也不会再用谁保驾护航,今日从这走出去,你归你走,我归我走,下次倘让我再见着你……”

他说到这里,森然一笑,又回头看了一眼纪云沉,说道:“这些年,你的恩我报过了,我与这小子有断掌之仇,必不能善了,你有没有意见?”

纪云沉哑声道:“是我对不起你。”

花掌柜似乎想笑一下,终于还是没能成型,自顾自地走到一边,挨着周翡他们坐下,眼不见为净。

谢允冲殷沛拱拱手,客气又冷淡地说道:“殷公子好自为之。”

小小一间耳室中,六个人分成了三拨坐,殷沛嘴角擎着一点冷笑,自顾自地占了个角落闭目养神,纪云沉坐在另一个角落,也是一言不发。

周翡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见气氛这么僵持下来,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干脆靠在土墙一角,闭目沉浸到破雪刀中。

她很快将什么“青龙朱雀”都丢在一边,心无旁骛下来,在心中拆解起无数次做梦都在反复磨练的破雪刀,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突然摸到了一点刀中真意,整个九式的刀法在她心里忽然就变得不一样了。

渐渐的,她身上的枯荣真气开始随着她凝神之时缓缓流转,仿佛在一点一点渗透到每一式中。

不知不觉中,整一天都过去了。

周翡是给饿得回过神来的,她倏地将枯荣真气重新收归气海之内,鼻尖萦绕着一点肉汤的味道,一睁眼,只见谢允他们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小锅,架在小火堆上慢慢地熬汤。

她一抬眼,对上了花掌柜若有所思打量的视线,周翡目光中无匹的刀锋未散,花掌柜的瞳孔居然缩了一下,刹那间竟不敢当其锐,忍不住微微别开了视线。

吴楚楚一回头,见周翡睁眼,便笑道:“阿翡,你饿不饿?多亏了花掌柜,捉住了一只兔子,还从密道里找出他们以前用的锅碗来,我给你盛一碗!”

周翡“嗯”了一声,接过一碗熬得烂烂的肉汤,没油没盐,肉也腥得要命,味道实在不敢恭维,她闻了一下,顿时觉得有点饱了。

谢允看了看她颇有些勉强的神色,也端起一碗,伸长胳膊在周翡的碗边上一碰,说道:“有道是‘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肉’,咱们落到了这步田地,还有兔兄主动献身,幸甚——来,一口干了!”

刚从锅里盛出来的肉汤滚烫,周翡被他豪爽地一“碰杯”,差点洒出来,她糊着一脸热腾腾的水汽,扫了谢允一眼:“你干,我随意。”

谢允:“……”

吴楚楚在旁边笑了起来,周翡看了她一眼,她便一捂嘴,小声道:“你跟端……谢公子关系真的很好。”

周翡抬起头,正好对上谢允的目光,然而谢允不知做贼心虚还是怎样,一触即走,立刻又将目光移开了,嘴里嘀咕道:“夭寿啊,谁跟她好?你快让我多活几年吧。”

这小贱人说完,立刻端着碗原地平移了两尺,料事如神地躲开了周翡一记无影脚。

这时,花掌柜忽然开口和周翡搭话道:“我听说破雪刀不比其他,常常大器晚成,姑娘这刀法已经很有火候,是从小就开始学吗?练了多少年了?”

周翡正在艰难地咽下难喝的肉汤,闻言差点脱口一句“临出门之前我娘刚教的”,话到嘴边,又给难喝的肉汤堵回去了,她斟酌了片刻,感觉出门在外,不好随便泄自己的底,便含糊道:“有一阵了……不是从小,呃,有两三年?”

花掌柜吃了一惊:“两三年?”

这是嫌太长了?

周翡便又心虚地改口道:“要么就是一两年?反正差不多。”

她其实不知道,除非走捷径、练魔功,否则但凡是天下绝学,非得有数年之功来填不可。

周翡觉得自己跟段九娘、纪云沉这些人比起来有辱家学的时候,其实忘了,她学破雪刀的时日,至今满打满算也没有半年。

只是她迷这个,平时就容易沉浸其中,一路上又几经生死,被各路高手锤炼了一个遍,还误打误撞地收了段九娘一缕枯荣真气,进境已经堪称神速了。

花掌柜没再问什么,只是摇头感慨了几句“后生可畏”,便摩挲着碗边,不知出什么神去了。

突然,狭长阴暗的密道中炸起一声铜锣响,堪比石破天惊、小鬼叫魂,真是能将人心肝都给吓裂了。

周翡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吴楚楚的嘴,将她一声惊叫生生给按了下去,同时一伸脚,将吴楚楚失手掉下去的一把搅肉汤的铁勺子挑了起来,挑到半空中,被谢允一抄手接住。

谢允跟花掌柜谁都没吭声,飞快地将火灭了,肉汤扣在地上,用旁边乱七八糟的沙土茅草盖住。

花掌柜面色平静,冲众人摆摆手,几不可闻地说道:“衡山派当年出逃的时候,密道口没封,那是故意留着拖延追兵的,他们一时半会追不到这里,敲锣只是为了让我们自乱阵脚,不要慌。”

原来这密道下面四通八达,像个大迷宫一样,有无数开口——要不然那倒霉的兔子也进不来。不少通道中甚至藏匿了重重机关,人在地下本就容易分不清东南西北,没有地图,很快就会被密道和机关困住。

方才花掌柜却是带着他们从隐蔽的出口进入的,并未深入,随时能逃。儿青龙主大概是带人搜遍了整个衡山,没找着人,在衡山派旧址中无意中发现了密道入口。

花掌柜用耳语大小的声音说道:“不用担心,那老东西进来容易出去难,今天指不定谁死在这里,否则他们偷偷摸进来突袭我们便是,敲什么锣?”

谢允回头看了一眼同样警醒起来的殷沛:“青龙主看来不找到殷公子是不罢休了?”

二十年前,青龙主为了殷闻岚手上的某一样东西,不知算计了多少人,可想,现在那东西被自己养的狗偷走是什么心情——哪怕谢允身边真有南朝大军,他想必也只是暂时撤退,必要阴魂不散地一直跟着的。

正这当,一个声音从密道中传出来,经过无数重封闭的窄路与耳室,听着有些失真,但字字句句都十分清楚。

那青龙主见一声铜锣没能打草惊蛇,便亲自开了口,说道:“我待你不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何曾吝惜过?你贪财也好、好色也好,想要什么,我何时不给过?叼个空剑鞘走做什么?山川剑都碎成八段了,不值钱的,你现在乖乖的还回来,我绝不追究好不好?”

殷沛神色不动。

那青龙主等了片刻,见没动静,便似乎是叹了口气,又道:“莫非你这狗东西还跟殷家有什么关系不成?”

殷沛嘴角轻轻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阴狠的冷笑。

然而下一刻,青龙主的声音远远地飘过来,竟还带了一点隐约的笑意:“那就更不用躲了,当年殷家女人们的滋味,我手下这帮兄弟们现在都还念念不忘,你这年纪,不定是哪位的儿孙呢,一家人何必闹成这样,叫别人笑话……”

第57章 对敌

殷沛的眼睛红了,然而红得不透,不是普通人受到侮辱时那种从眼珠到眼眶的红法。

他薄薄的一层眼皮好像铜铁铸就,再汹涌的七情六欲也能给挡在后面,将他冲目欲出的血色牢牢地缩在眼球里。

人的血是不能凝滞不动的,凝滞在哪,就会凉在哪,变成蛇的血、蝎的血。

花掌柜嘴上说了不管他,却还是在时刻留神殷沛,预备着他一有异样,就给直接打晕。

然而他发现自己居然多虑了。

青龙主的声音越来越尖锐,当中含着劲力,尖刀似的直往人耳朵里捅,无人回应,他反而越说越有趣味,嘴里说出来的不全是污言秽语,还夹杂着不少自以为妙趣横生的描述,不管别人怎么样,吴楚楚却是先受不了了。

一方面是那大鲶鱼的话实在不堪入耳,一方面是此情此景叫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华容的事。

那时候她也是只能躲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听着仇天玑在外面践踏她亲人的尸首,编排她的父母,让他们死后也不得安息。

而那大鲶鱼还不是完全的喋喋不休,随着他的话音,那不祥的铜锣再次响了起来。

“咣”一声,身体弱些的纪云沉和吴楚楚脸色顿时都难看了起来,连周翡都被那声音震得有些恶心。

铜锣声比方才更近了!

谢允低声道:“不妙,花掌柜,我听人说,青龙主座下有一批‘敲锣人’,能在黑灯瞎火中靠三更锣的回音判断前面有什么,要是这样,那些死胡同、有机关的地方,他们不用亲自进去试探就能及时退出来,这密道恐怕困不住他们。”

花掌柜显然也料到了,面色顿时不太好看。

谢允飞快地问道:“照这样下去,他们多长时间会找到我们?”

花掌柜没回答,但是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谢允皱着眉想了想,转身便要只身往外走去。

周翡立刻便要跟上:“干什么去?”

“我出去探一探,要是外面暂时安全,咱们就先从这密道里撤出去。”谢允抬手按住她的肩膀,低声道,“放心,四十八寨我都探得,不用担心,你在这等着,万一那群活人死人山的杂碎找过来,花掌柜一个人容易顾此失彼。”

说完,他便飞快地往外走去,人影几乎是原地闪了几下,立刻便不见了——眼神不好的大概还得以为他是土遁了!

周翡一伸手没拉住他,转眼一看这周遭老弱病残,又不敢随便走开。

原地想了想,周翡转向花掌柜,问道:“前辈,既然是铜锣探路,我看进来时候那一段路又窄弯又多,此地也还有些石头,您看看这样成不成,不管外面安全不安全,咱们先从耳室里退出去,躲进窄路里,将窄路用石头封上几层,假装是个死胡同?”

花掌柜也不知道三更锣究竟是个什么道理,能不能分辨出真正的死胡同和临时抱佛脚堆的,可惜别无他法,只好死马当成活马医,点头道:“试试。”

花掌柜是个利索人,先抓过殷沛,三下五除二将他绑了个结结实实,扔在一边,随后自己去那细窄的小通道里查看。周翡正要跟上,一直在旁边装死的纪云沉突然伸出手,轻轻地压住了周翡手上那把中看不中用的佩剑,几不可闻地轻声问道:“姑娘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周翡眉尖一挑,因为看他那黏黏糊糊劲儿很费劲,所以不十分有耐心地道:“有话就说。”

纪云沉静静地盯着自己的脚背片刻,漫长而四通八达的地下密道中,青龙主大概是说腻了,将这喋喋不休的重任交给了某个手下,字字句句都从他身边滑过,把整个衡山都泡在了一泊无耻里。

纪云沉闭了一下眼,对周翡说道:“此人当杀。”

周翡一愣,难得跟他英雄所见略同一回。

纪云沉略抬起眼,看着眼前的少女——大眼睛尖下巴,模样长得很齐整,看她的面貌,眼下还不能说是完全长开,再过上个三五年,大概真能长成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她身形修长而有些单薄,手掌也不厚实,这样一个女孩要是换成别人来教,说不定会将她送上峨眉,选尖刺、长鞭之类省力机巧的兵刃,或是干脆练一手出神入化的暗器功夫,只要轻功过得去,也能防身。

不知道家里长辈怎么想的,偏偏给她使刀,还偏偏传了破雪刀给她。

纪云沉突然叹道:“有没有人说过……你这样出身和模样的女孩,即便是骄纵无能,也足够过顺遂的一生了,本不必在刀尖上舔血,四处颠沛流离?”

周翡还以为他要感慨些什么,突然听来了这么一句,当即怒道:“前辈,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扯淡?”

纪云沉当即失笑。

一个女孩子,倘若打心眼里知道自己漂亮,无论如何举止中都会带出一些,譬如她会无意中展示或者遮掩自己的美丽之处。可是周翡却偏偏没有一点知觉,这恐怕并不是因为她年纪轻轻就能超凡脱俗、看破皮相,也不大可能是这么大丫头了还不知道美丑……很可能是从小到大,从未有人夸过她、偏宠过她的缘故。

绝代的才华与倾城的容貌,都是稀世罕见之宝,但一旦对它生出依仗,也很容易变成一个人难以摆脱的魔障。

纪云沉忍不住想,当年倘若不是自己太过恃才傲物,太把自己当回事,那些破事……还会发生吗?

纪云沉的脸色突然一沉,点头道:“好,那么你记着,将来无论是谁同你说这样的话,都是害你,一个字也不要信。我下面说的话,你要听好了——当年并称的南北双刀,南刀极烈、北刀极险,又有种说法,说‘断水缠丝’是杀人之刀,而‘破雪’,是宗师之刀。据说修破雪刀者,如风雪夜独行,须得心智极坚、毅力极大者,或能一窥门路,尤其“无匹”“无常”“无锋”之后三式,招式乍一看或许平平无奇,有些人或许终身难以参透这一点,刀法再精、内力再深,也没法踏上这一层,乃至于修炼多年、一事无成。”

他这论断说得毫无迂回,要是李瑾容用这个语气,周翡不会生气,周以棠说了,周翡也不见得往心里去,可一个萍水相逢的外人,这样高高在上的不留情面,就很不合适了……特别他还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废人。

周翡:“……”

她有点跟不上纪云沉这东拉西扯不着边际的节奏,只听懂了此人咒她“一事无成”。

就在这时,谢允匆忙狼狈地重新从密道里钻了进来,一入耳室,就急促地说道:“青龙主在附近留了人巡山,但他带的人不多,眼下主要人马又都下了密道,现在天也快黑了,出去比留下安全,要走咱们现在马上走,将这洞口堵住,让这密道再拖一会……哎,你们怎么了?”

纪云沉丝毫没理会谢允,盯着周翡道:“我说这么多,就是想问你,你是要跟他们逃,还是与我冒一次险,留下来帮我杀青龙主。如果你肯,我就传你‘断水缠丝’,你悟性如何我不知道,但是就以你的根骨资质而言,在破雪刀上走下去不是个好选择,不如改修我北派刀——你放心,我不是让你送死,只要你能帮我拖住他一阵子,其他的,我自有办法解决。”

周翡还没来得及答话,谢允的眉头已经皱成了一个疙瘩,截口道:“不行!”

纪云沉抿了抿嘴,没吭声。

“你让个小姑娘替你生扛活人死人山的四大魔头?你简直……”谢允温润如玉似的脸一沉,直接从白玉变成了青玉,咬了一下舌头,才把“厚颜无耻”四个字咽了回去,又说道,“除非有太上老君的仙丹给她吃一颗。纪大侠,不是晚辈无礼,有道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是非宠辱都是过眼云烟,忍一时能怎么样?二十年前你就非要钻牛角尖,现在还钻,你……”

周翡一抬手打断他。

谢允沉声道:“阿翡!”

周翡思量了片刻,转向谢允道:“花前辈大概不用你管,那个小白脸爱死不死,你也不用管,只是先替我照顾吴姑娘一会就好,先走吧。”

说完,她不看气急败坏的谢允,转向纪云沉道:“既然你说你自有办法,我就留下来帮你一回,留下来是为了杀那大鲇鱼,但是别的什么,你不必教,我也不会转投他派。纪云沉,南北双刀当年并称,我本不该不敬,但是见识了纪前辈你这种人,少不得也要说一句‘断水缠丝算什么东西了。”

第58章 试手

大概是已经过了和少年人斗口角的年纪,纪云沉听她出言不逊,却也没有生气,只是愣了愣,随即黯然道:“我的断水缠丝,确实也不算什么东西——不管怎么样,多谢你。”

谢允脸色很不好看,靠在一边的石壁上不出声。

吴楚楚率先开口道:“阿翡不走,我也不走。”

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花掌柜看向纪云沉,问道:“你是疯了吗?”

纪云沉摇摇头。

铜锣响如催命追魂,“当”一声,余音冰凉,在密道中反复回荡,一声响尽,花掌柜才略低了一下头,面带无奈道:“那我便不得不……”

他话没说完,已经一抬手扣住了纪云沉的肩膀,打算把他强行带走。

纪云沉没有挣扎,被花掌柜白玉蒲扇似的大手带得一个踉跄,神色却不动——通常只有不会武功的人才会下意识地反抗挣扎,像纪云沉这样的人,自然明白哪些力气是白费的。

他只是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对花掌柜说道:“躲躲闪闪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你知道刚才我在想什么?

花掌柜的两颊绷了起来。

“我在想,我查了那么多年才查到了一点蛛丝马迹,知道了仇人姓甚名谁,如今他既然找上门来了,我为什么不留在客栈里呢?我为什么要跑?为什么要漫山遍野地躲着他们?”纪云沉低声说道,“因为我打不过。遇到危险,掉头就跑,乃是人之常情,花兄,我变得贪生怕死了。我做梦都想手刃青龙主,而今人来了,我却在躲着他,你想想这事情可笑不可笑?”

纪云沉说着,在花掌柜的手上拍了拍,又道:“花兄,要不是为了这么一天,我这样的废人,何必苟延残喘至今?为了了结这些事而苟延残喘,也算有用,总有一天,我连这一点勇气都没有了,那就只剩下苟延残喘了,这道理你明不明白?”

花掌柜怔了片刻,缓缓地松了手。

纪云沉道:“快走吧。”

花掌柜看着他摇摇头:“我今日走了,何时能再回来给你收尸?”

他这话出口,纪云沉死气沉沉的眉目终于非常轻地波动了一下,好像从谁那里传染到了一丝活气。

一辈子,就剩下这一点情与义了。

花掌柜问道:“你需要多久?”

纪云沉回道:“六个时辰。”

花掌柜点点头,说道:“这密道我不算很熟悉,好歹也算走过一两遭,我替你引开他们一阵子,六个时辰恐怕办不到,剩下的你要自己想办法。”

花掌柜说完,扭头就走。

他们两人的对话叫人云里雾里,什么“六个时辰”、“收尸”之类的,跟打哑谜差不多,叫人听来一头雾水,因此花掌柜突然掉头就走,除了纪云沉,其他人愣是都没反应过来。

纪云沉手上大概也就剩下颠锅的力气了,哪里抓得住他?

那芙蓉神掌只是轻描淡写地一拂袖,轻易就将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摘”了下来,闪身而出。纪云沉这回脸色真变了,三步并两步地追了出去,只见出了耳室,还有一道弯,前面登时多了四五条岔路,花掌柜敦实的身形早化入了黑黢黢的岔路中,踪迹难觅。

纪云沉的眼眶突然红了。

这时,被绑在墙角的殷沛忽然冷冷地哼了一声:“我看你也不必太感动,你道那胖子这些年为你鞍前马后、任劳任怨,难道没有缘由吗?”

纪云沉蓦地扭过头去。

殷沛吃力地抬起头望着他,笑道:“你们俩真有意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都是办了亏心事,不敢当着人面承认,做些多余的事来,还自以为弥补,暗地里被自己的侠肝义胆感动得一塌糊涂。”

纪云沉双拳紧握,不去理会他。

殷沛好整以暇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说道:“那我就发发好心,告诉你吧。芙蓉神掌花正隆老将‘你对他有救命之恩’挂在嘴上,听说他年少轻狂的时候,既不胖,也不丑,也算是个能看的男人,他英雄救美,蠢得把自己搭上了,受了重伤,命悬一线,是你出手救了他,大概有这事吧?”

纪云沉充耳不闻,权当他自己吠叫,对周翡道:“可否先帮我将耳室前面的通道封上,多少能拖他们一会。”

周翡其实还蛮好奇的,但她刚刚还对纪云沉不假辞色,实在不好探头瞎打听,只好拉着一张冷脸,挽起袖子开始往耳室门口细窄的通道里堆石头。

谢允反正不会自己跑,闲着也是闲着,便也走过来,一边动手帮她,一边企图用严峻的面部表情向周翡叫嚣自己的愤怒。

殷沛被众人集体晒在一边,遭到了冷遇,却也没妨碍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发挥,依然自己说道:“他救的女人,有个挺厉害的仇家,震伤了他的心脉,奄奄一息。那女人以前从花正隆嘴里听说你二人有交情,便跑来找你,想跟你讨一颗‘九还丹’救命。‘九还丹’你还有一颗,但刚开始没给她,只是每日用内力给昏迷不醒的花正隆续命,那女人乖巧得很,讨不到药,还是十分感激你,她看起来又单纯又善良,对不对?你可知那单纯又善良的小美人是谁?”

纪云沉在离他稍远的地方坐下,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包,最外层是防水的油纸包,里头又裹了好几层质地不同的布,层层打开后,布包中裹的是一把细密的银针。

见他不听也不回应,殷沛便自问自答道:“早年间天下最负盛名的刺客团名叫‘鸣风楼’,那女人是鸣风楼主的关门弟子。”

竖着耳朵偷听的周翡手一滑,差点将手里的石头掉地上砸了自己的脚,还好旁边谢允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鸣风楼?还是刺客!”周翡心里惊疑不定地想道,“不会和我们寨中的‘鸣风派’有什么关系吧?”

纪云沉终于有了点反应,淡淡地说道:“那又怎样?”

那毕竟只是个萍水相逢的女人,后来花掌柜也没有同她在一起,她是好姑娘也好,是个刺客装的好姑娘也罢,都与他并不相干,纪云沉没放在心上,捻起一根细细的银针,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片刻,缓缓地从自己头顶刺了下去。

他动作极慢,眉目微垂,动作非常郑重,几乎有点神神叨叨的意思,好像下一刻就有大仙上身似的。

他下针比寻常针灸深上几分,中间停顿了三四次,额角很快冒出一层冷汗,显得非常痛苦。

这一根针下完,纪云沉极沉极重地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对周翡道:“姑娘,你既然看不上北刀,可否容我以‘断水缠丝’讨教一二?”

周翡一方面被殷沛三言两语搅得疑窦丛生,一方面又大气也不敢出地盯着纪云沉手中诡异的银针,正在全神贯注地一心二用,对方突然说话,她都没反应过来:“……啊?”

“恕我不能奉陪武斗。”纪云沉一抬手,指着自己对面道,“请坐,你知道什么叫‘文斗’吗?”

“武斗”是交手,“文斗”是过招,文斗中的人或者只是互相说解招式,或者在互相不接触的情况下大概比划几下,谁也不伤谁,非常和平。

周翡犹豫了一下,不知纪云沉又闹什么幺,殷沛却又不甘寂寞地开了口。

“鸣风楼的刺客,只要接了单、收了钱,自己的亲娘老子都能宰,你觉得她单纯善良——纪云沉,你是不是瞎?”殷沛满怀恶意地笑道,“你后来把仅剩的一颗九还丹给了她,算是救了花正隆一命——纪大侠,你为什么刚开始不肯给,后来又给了呢?”

周翡好不容易集中的注意力便又涣散了,心道:“对啊,这为什么?”

纪云沉好像气力不继似的,缓缓说道:“我入关时,家师相赠两颗九还丹,据说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它就能生死肉骨。普通人吃了,能有拓经脉、疗旧伤之奇效。两颗九还丹中的一颗,早年间为了救一个朋友,已经用了,只剩下一枚,是我给你留的。你自幼胎里带病,经脉先天不通,难以习武就算了,还身体虚弱,我想等你长大些,叫你吃下去,或能伐经洗髓。”

殷沛道:“可是你没想到突然东窗事发,我知道了那件事——你想不想问问,我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纪云沉道:“是我酒后失言……”

“你酒后失言,我刚好听见?”殷沛笑了起来,因为怕把青龙主招来,他的笑声压得轻而急促,像个漏孔的风箱,不一会便上气不接下气起来。

殷沛道:“纪云沉,你是真缺心眼啊。是谁灌醉了你,谁引诱你说出来的?谁特意安排我听见的?我既然听见了,为何连与你对质一番都不肯,当场不告而别?你发现我不见了以后,是不是那女人还假惺惺地帮你一起找过?”

有些事,自己身在其中的时候,就云里雾里,若干年后被人简简单单提起,好多内情却简直是显而易见的。

那个女刺客为了救花掌柜,设计了一个圈套,叫殷沛撞破养父的秘密,让他们两人反目成仇,殷沛或许是自己离开,或许是被她使了什么手段逼走……除了当事人,也便不得而知了,九还丹自然顺顺利利地落到了花掌柜的肚子里,平平安安地保下花掌柜一命——那么花掌柜后来知不知道这件事呢?

如今看来,想必是知情的。

身边最感激的人,居然是造成自己如今下场的源头之一,好比纪云沉之于殷沛,又好比花掌柜之于纪云沉。

殷沛觑着纪云沉的脸色,忍不住无声地大笑起来。

密道中又一声铜锣响起,可是方才明明逼近的声音却又远了,那些游荡在地下的恶鬼与他们擦肩而过,岔到了另一条路上,此时听在耳朵里,这锣声倒像是一句冷嘲热讽的回答。

昏暗的耳室中,其他三个人听得目瞪口呆,不知对这些破事作何评价。

纪云沉却倏地闭了眼,再不去看殷沛。

接着,他伸手一拢,将五六根牛毛似的小针拢入手心里,自头顶“风府”逆行督脉直入气海之间,苍白泛黄的脸色陡然红了起来,却是一种病态的嫣红,他的气息骤然加重,汗如雨下,哆嗦了半晌,蓦地睁眼,将挟着兵戈之气的目光射向周翡,伸出两指,自下而上地轻轻往上一送,那角度分外诡异。

周翡下意识地站直了,外行人看的是热闹,内行人却远非如此,南北双刀都是顶级的刀术,在她眼里,那端坐不动的纪云沉粗糙的手指好像突然化成一把诡谲的长刀,从一个她想都想不到的角度斜一挂,泛着寒光的刀剑自下而上地抵住了她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