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生低声说道:“等这档子事过了,这些祸害都走了,咱们派几个人,去郊外将那些朋友们收殓了便是。”

谢允头也不回道:“早被野兽叼完了,不必了,多谢。”

白先生多年来见惯生死离合,义气尽到了,最多事后唏嘘几句,三五天一过,倘若无人提起,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众生都有一死,或是今天,或是明天,今天在别人的坟头上痛哭流涕,指不定明天自己连个坟头都没有,这都是寻常事……然而听了谢允这句话,他不知为什么,突然回头张望了一眼人群渐散之处,见官兵与仵作开始动手收拾残局,便无端品出了一股说不出的凄凉。

这人命啊,被粟贱,比米贱,比布帛贱,比车马贱。

唯独比情义贵一点,也算可喜可贺。

周翡还不知道在敌我双方眼里,她已经成了个“老奸巨猾”的人物。

她能在一夜之间被逼着长出个心眼,却不可能睡一宿觉就七窍皆通。当听明白仇天玑要干什么的时候,她脑子里一根弦当即就断了,顿时什么想法都没有,就想把仇天玑拖过来,一口一口干嚼了,当时便将一切都置之度外,要出门行凶。

吴楚楚端个大点的饭碗手都哆嗦,哪里拉得住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周翡纵身一跃,跳到窗外,吴楚楚惶急地追了过去,双手撑在窗棂上,玩命试了两遍,别说翻出去,她愣是没能把自己撑起来,又不敢在这地方大喊大叫,只能绝望地小声叫道:“阿翡!阿翡!”

周翡根本不听她的,不料就在这时,一团姹紫嫣红突然从天而降。

吴楚楚吓得“啊”一下失声叫出来,定睛一看,这院里的疯女人居然从房上“飘”了下来,落地不惊尘地挡在了周翡面前,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周翡眼底泛红,略一拱手道:“多谢前辈这几日收留,多有打扰,来日有命再报。”

说完,她不管不顾地上前一步,要从疯女人身边绕过去。

谁知那疯女人就像玩劫道游戏一样,周翡往左,她就往左,周翡往右,她也往右,挂满了彩绸的双手像一只扑棱棱的大蛾子,阴魂不散地挡在周翡面前。玩着玩着,她还玩出了趣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周翡额角青筋暴跳,再也不想跟她废话,口中道声“得罪“,长刀不出鞘,直削向疯女人肩头,想逼她躲开。

谁知手腕当即一震,她的刀竟给人家一把抓在了手里。

疯女人:“嘿嘿嘿……”

周翡一把将长刀从刀鞘中拽了出来,翻手倒换到刀背一侧,用刀背横扫对方胸腹。疯女人“哎呀”一声,整个人往后一缩,周翡趁机蹿上房梁,谁知还不等她另辟蹊径逃走,脚腕便被一只爪子抓住了。

习武之人,第一基本功是下盘要稳,这是从小就开始练的。谁知被那骨瘦如柴的爪子一拽一拉,周翡便感觉一股大力袭来,使出“千斤坠”竟然一点用都没有,她整个人被这疯女人倒提着从房上给“抡了”下来!

吴楚楚尖叫道:“阿翡!”

院里的彪悍仆妇终于给她这一嗓子惊动了,扛着大扫帚便跑了出来:“什么人!”

仆妇三步并作两步赶来,低头一看,呆了。

周翡手中的刀摔在了两尺之外,她一只脚给女主人攥在手里,人拖在地上,差点摔晕了。

仆妇瞪大了眼睛:“啊哟,你们是什么人?”

周翡眼前发黑,实在说不出话来。

疯女人不笑了,面无表情地将周翡一拎,拖在地上拖回了院里。仆妇四下看了看,将摔在一边的长刀捡起来,跟回了院里,谨慎地将门插上。

疯女人将周翡拖到院里便松了手,周翡立刻下意识地将好不容易“要回来”的脚一缩,咬牙切齿地“喀拉”一声,合上了脱臼的脚腕,吴楚楚忙从藏身的小库房里跑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挡在周翡面前,矮身一福道:“这位夫人,我们不请自来,实在抱歉,我们没有恶意的,也没偷、偷东西,那、那个……”

疯女人不笑的时候,看着就跟正常人一模一样,只有那对漆黑的眼珠看着有些瘆人。她伸手捻了捻鬓角,看也不看吴楚楚,盯着周翡问道:“小丫头,破雪刀谁教你的?”

周翡狼狈地坐在地上,闻声一怔,飘走的理智渐渐回笼,她想了想,回道:“家传。”

疯女人“哦”了一声,又问道:“那么李徵是你什么人?”

“李徵”就是李瑾容之父,四十八寨的老寨主。

周翡:“是我外祖父。”

扛着扫帚的仆妇“呀”了一声,上下打量着周翡。

周翡奇怪地打量着面前这显得一点也不疯的女人,语气略微好了点,问道:“请问前辈是……”

疯女人微笑道:“我是你姥姥。”

周翡:“……”

她愣了片刻,登时大怒。她外祖母是生二舅的时候难产而殁,眼前这疯女人比李瑾容大不了几岁,分明是胡说八道,占她便宜也就算了,还一占要占两辈人的便宜,且对先人不敬!

周翡忍着脚腕疼一跃而起,冷冷地说道:“前辈,你要是再口出妄言,就算我打不过你,少不得也要领教一二了!”

疯女人闻言,受惊吓似的往后退了一步,竟如同小女孩一般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嘟起嘴道:“好凶,‘后姥姥’也是姥姥,怎么,你看我生得不如你前头那个亲姥姥美吗?”

周翡忍无可忍,一掌拍过去打断了这一串颠三倒四的“姥姥”。

那疯女人嘻嘻哈哈地笑着满院跑,好像跟她闹着玩似的。周翡手中没有刀,掌法却与她的刀一脉相承,又烈又快,然而她却仿佛拍打着一块浮在水里的冰,滑不留手,没有一掌能拍实。

周翡怒极,在空中一捞,一把扯住疯女人身上一根缎带,狠狠地一带,一掌斜落而下,竟是以掌为刀,掌落处“呜”一声响。

那疯女人笑道:“好刀!”

她游鱼似的侧身滑了一步,周翡一掌正落在她胸前另一条缎带上,那缎带竟好似活的一样,柔弱无骨地一沉一裹,将她整只手裹在其中,而后眼前一花,那疯女人脚下不知走了个什么诡异的步子,三下五除二就把周翡包成了一只五颜六色的大蚕茧。

周翡:“……”

吴楚楚已经吓呆了。

疯女人十分怜爱似的在她脸上摸了一把:“可怜见的小宝贝。”

周翡挣了两下,连条缝也挣不开,她本就被仇天玑激得满腔愤懑,又叫这莫名其妙的疯女人三言两语逗得火冒三丈,心里悲愤交加,想道:“我不能出去杀了北斗给师兄报仇就算了,现在却连个疯子都奈何不了,任凭她口无遮拦,连先人都不得安宁……”

她太阳穴上好像有一根筋剧烈地跳着,跳得她半边脑袋针扎似的疼,周翡心头突然涌上一个念头:“倘若当时机缘巧合之下逃出来的是晨飞师兄……是随便一个师兄,哪会这样没用?”

她越想心口越堵,一时走火入魔似的愣怔原地。随即喉头一甜,竟生生把自己逼出了一口血来。

第36章 南刀

周翡恍恍惚惚间觉得自己眼前似乎亮起一小坨光,接着,仿佛有热源靠近她的脸。

一个声音说道:“这丫头功夫很凑合,模样更凑合,我瞧她既不像李徵大哥,也不像我……莫非,是像她那个亲姥姥?”

周翡心道:“呸!”

可惜,她虽然有啐那人一脸的心,却没这个力。

周翡十岁出头的时候,李瑾容嫌她腿脚不稳,变着法地摔了她三个多月,摔完以后,寨中长辈等闲绊不倒她,方才却被那疯女人一只鸡爪子从房上拽下来直接抡在地上,可想那得是多大的力道。

她当时就觉得五脏六腑移了个位,半天没能说出话来,便已经是受了内伤,后来又被对方出言相激,怒极攻心,所以有这一口血。

不过也幸亏周翡没力气回答。

吴楚楚见那疯女人举着个十分简陋的小油灯,在光线昏暗的室内在周翡眼前晃来晃去,说到“像她那个亲姥姥”的时候,陡然目露凶光,看起来几乎就要将那带油的火按到周翡脸上,给她回炉重造一番。

这位前辈疯得十分随便,根本无迹可寻,吴楚楚生怕她说话说一半凶性大发,忙道:“女儿效父,女孩儿自然是长得像她爹爹的。”

疯女人听了,神色果然就柔和了下来,将手中的“凶器”也放在了一边,煞有介事地点头道:“倒是没见过姑爷,改天应该带来我瞧瞧。”

吴楚楚战战兢兢的不敢答音,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比之前跟周翡在小巷子里躲黑衣人时还要怕——毕竟那时候有周翡,现在却要她一个人应付这个厉害得要命的疯子。她不着痕迹地咽了几口口水,鼓足勇气问道:“夫人怎么称呼?”

疯女人十分端庄地坐在一边,伸手一下一下地拢着自己的鬓角,态度还算温和地说道:“我叫做段九娘,你又是谁?你爹娘呢?”

“我父母都……”吴楚楚以为自己惊惧交加之下,能太太平平地将“我父母都没了”这句话说出口,谁知压抑了多日的情绪却一点也不顾念主人的境遇,她把“都”字连说了两遍,被一片草席盖住的记忆却汹涌地将那许多生离死别一股脑地冲上来,吴楚楚后知后觉地才发现脸颊一片冰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泪如雨下。

“都死啦?”段九娘往前探了探身,手肘撑在膝盖上,少女似的托着腮,然而托的是一张皮肤松弛、嘴唇猩红的脸,便不让人觉得“娇俏”,只觉得有点可怖了。

吴楚楚泪流满面地盯着她的“血盆大口”,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段九娘眉目不惊地说道:“爹娘都死了有什么好哭的,天底下有几个爹娘都活着的?我爹娘都投胎两回了,兄弟姊妹一个都没有,好不容易有个情人,哎呀,也下了那黄泉去也——”

“哎呀”后面的一句话,是她捏着嗓子唱出来的,不是时下流行的词曲,听着像是某处乡间的小调。吴楚楚未防她好好说着话,居然又唱上了,一时目瞪口呆。只见那段九娘扭着水蛇腰站了起来,伸出尖尖的指甲,在昏迷不醒的周翡额头上轻轻一点,似嗔还笑道:“小冤家。”

说完,她哼哼唧唧地发出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笑声,念叨着“冤家长”、“冤家短”的,自行到院里耍把式去了。

吴楚楚:“……”

怎么一点预兆没有,又疯了呢?

周翡是在一阵女鬼似的笑声里醒过来的,她周身绷紧,猛地坐了起来,一睁眼就要杀人的目光又把吴楚楚吓了一跳,随后她又惊又喜道:“你醒了!”

周翡低头瞥见放在自己身边的长刀,冲她摆了一下手。

下一刻,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院里的老仆妇端着两个碗走了进来,径直放在周翡面前。

周翡戒备地盯着她。

仆妇将一双粗粝的手在身上抹了抹,有些拘谨地笑道:“这米粥我用小炉子热过,热的,可以入口,吃吧。”

周翡一动不动。

这五大三粗的仆妇大概常年跟疯子在一起待久了,倘不是遇见逼她叉腰骂大街的人,倒也有几分耐性,她拉过一个小板凳,在周翡对面坐下,说道:“我说这几日那些断子绝孙的狗腿子们怎么好心送了不少人食呢?敢情是托了李姑娘的福……”

周翡冷冷地打断她道:“我不姓李。”

仆妇一愣,继而又笑道:“对对,瞧我这脑子——呃……我家夫人啊,疯了可有十多年啦,说话做事颠三倒四、没轻没重,姑娘不要跟她计较才好。”

周翡:“恕我眼拙,没看出她哪疯来。”

老仆妇叹道:“她也不是完全没有神智,只是好一阵歹一阵的,有时候看着好好的,不定过一会想起什么来,就又魔障了。”

吴楚楚问道:“九娘她是生来如此吗?”

周翡听了,眉头稍稍一扬:“什么九娘?”

吴楚楚便说道:“她说她叫做段九娘。”

周翡觉得这名字十分耳熟,几乎就要呼之欲出似的,以她的孤陋寡闻,这种情况实在难得,可见“段九娘”肯定是个名宿。她仔细回忆了半晌,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蓦地坐正了,脱口道:“她就是段九娘?她怎么会是段九娘?”

这都是很早以前,李瑾容偶尔跟他们提起过的,李瑾容难得说起外面的江湖事,断然不会浪费口舌说些无名小卒,就连“北斗”,因为是北朝走狗,都没有被她提一提的资格。

而这些叫李大当家觉得“是个人物”的人名里,排出来便是“双刀分南北,一剑定山川,关西枯荣手,蓬莱有散仙”。

其中,“刀”分南北,南刀说的就是李家的破雪刀,李瑾容说,以她的本领,虽然学了破雪刀,却远远没资格领这个“南刀”的名号,现如今外面的人提起,也不过是看在四十八寨的面子上抬举她而已。而与“双刀、一剑、散仙”并称的“枯荣手”,其实是一对师兄妹,一“枯”一“荣”,那个“枯”就是段九娘,只是她后来销声匿迹,很多小辈人便都以为“枯荣手”只有一个人。

段九娘是十几年前失踪的,有人说她死了,也有人说她杀了什么要紧的人物,为了避祸退隐江湖了,甚至有谣言说她躲在四十八寨……当然周翡知道寨中没这个人。

可打死她也想不到,传说中的段九娘竟然在一个县官的后院里当小妾!

还是个备受冷落的疯小妾!

“不可能。”周翡的脸色重新冷了下来,“她是枯荣手?你怎么不说她是皇太后呢?”

老仆妇尚未来得及答话,便见那方才还在院子里的段九娘人影一闪,就到了门口,以周翡那洞察“牵机”的眼力,居然没看清她的身法。

周翡下意识地一摸,却没摸到她身边的长刀,原来就是这么眨眼的光景,段九娘已经站在了她面前,笑嘻嘻地举起她的刀,在掌中转了两圈,说道:“吃了饭再玩耍,乖。”

周翡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半是被恶心的,一半却是骇然。

她长到这么大,从未见过这样的身法、这样快的手,一时间真有几分惊疑不定的想道:“难道是真的?”

如果真是段九娘,周翡知道自己肯定是没有还手之力的,这样的高手碾死她不比踩死一只蚂蚁费力到哪去,不会闲的没事在饮食里做手脚,她便端起粥碗,三下五除二地囫囵灌了下去,温热的米粥下肚,身上顿时暖和了起来,喝完把碗一放,正要道个谢,那段九娘却用刀把极快地在她身上点了几下。

周翡立刻全身僵直,一动不能动了。

段九娘疯疯癫癫地凑在她耳边说道:“不要乱跑啊,你瞧瞧,天都黑啦,小心外面有大灰狼叼了你去,啊呜!”

周翡:“……”

她真真切切地体会了一把什么叫 “七窍生烟”。

段九娘又去看吴楚楚,吴楚楚比较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双手捧着粥碗,一边小口小口地喝,一边十分乖巧地冲她笑,好歹没被一起定住。

疯婆子这才满意,张牙舞爪地“啊呜”“啊呜”叫了几声,冲双眼冒火的周翡做了个大鬼脸,跑到小角落里揽镜自照去了。吴楚楚看了周翡一眼,小心翼翼地问道:“段夫人,怎么才能不怕大灰狼呢?”

“那个简单,能从我手下走十招就行。”段九娘头也不回地说道,“只是你们不行的,我的功夫专克破雪刀……李大哥,你敢不敢同我比试比试?”

最后那一句,她微微抬起头,声音压得又轻又娇嫩,好像虚空中真有个“李大哥”一样,吴楚楚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惊疑不定地跟周翡对视了一眼。

那老仆妇便叹了口气,说道:“段夫人和李大侠是有渊源的,姑娘且听我细说。”

“那时候南朝尚未建成,旧皇族仓皇逃窜,故都里北斗横行,人心惶惶,我是一户清贵人家的丫头,我家老爷原先是翰林院学士,不肯给伪朝做事,便辞官闭门在家,谁知大少爷少不更事,跟一帮太学生闹事,给人五花大绑地押了去,逼着老爷出来受封。我家老爷为救独子,假意受封,暗中联系了一些朋友,想举家出逃。不料错信奸人,被人出卖,全家都丧了命,只有我机缘巧合之下,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小少爷逃了出来,沿途遭人截杀,段夫人正巧路过,一掌毙了那领头的,救下了我们主仆二人。”

老仆妇看了段九娘一眼,那疯婆子哼着歌梳头发,好似全然没听见。

“不料她打死的那人正是北斗‘文曲’的亲弟弟。段夫人天赋异禀,少年成名,多少有些恃才傲物,打死也就打死了,一点遮掩都不屑做,这边引来了祸端。北斗忌惮‘枯荣手’的名号,以为她故意挑衅新政,自然要除去她,一路惊心动魄,我们在平阳遭到了北斗‘廉贞’‘文曲’‘武曲’‘巨门’四人围攻。段夫人身受重伤,我本也以为性命交代了,只恨尚未来得及将小少爷托付出去。谁知就在这时,李大侠赶到了——原来是段夫人的师兄听闻师妹惹了事,自己又有个要紧事脱不开身,便辗转托了李大侠救助。李大侠真是义气,听了朋友一句话,便从蜀中不舍昼夜的赶了来,正好救下了我们。”

周翡虽然被段九娘制住穴道,不能说话,却不由睁大了眼睛。

“北斗”中的任何一个人对她来说,都像是无法逾越的大敌,她那未曾有幸一见的外祖父当年却能以一敌四,还能带着一帮老弱病残成功脱逃。

所以 “南刀”究竟有多厉害?她居然连想都想象不到,周翡周身的血都微微热了起来。

“李大侠一路护送我们南下,我将小少爷交给了老爷的一位故交抱养之后,便决心追随段夫人,做些端茶倒水的小事侍奉左右,以报大恩。据段夫人说,李大侠成名多年,便是她,也该叫一声‘前辈’的,可他待人却一点看不出武林名宿的傲气,细心得要命,也很会照顾人,他自嘲说是原配早逝,自己拉扯一双儿女的缘故,婆婆妈妈的毛病改不了。”

老仆妇叹了口气:“这样的男子,纵使年纪大一些……谁能不爱呢?”

段九娘头发也不梳了,痴痴地坐在墙角,不知想起了哪个虚空的陈年旧事。

吴楚楚忍不住问道:“那后来段夫人是怎么留在华容了呢?”

第37章 嫁衣

老仆妇尚未来得及说话,段九娘便自顾自地开了腔,轻飘飘地说道:“因为我姐姐。”

“我当年独自在兵荒马乱的时候上北边去,不是没事找事……我有个双生的同胞姐姐,自小长得一模一样,只有爹娘能分得清,五六岁的时候,我家乡遭灾,父母活不下去,便将我们姐妹两个卖了。路上,我趁人牙子不备,挣开了绑在身上的草绳,从那拉牲口的车里跳了下去。想去拉姐姐的时候,她却不让我拉,踩我的手指让我滚,说她一辈子不见我……她还说,爹娘卖了我们,都是因为我不讨人喜欢,连累了她,她恨死我了。”

“我从小脾气刁钻古怪,常被大人训斥不如姐姐伶俐讨喜,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听了这话,便信了她,恨得不行,当场哭着跑了。后来长大了才想明白,她当时是怕人牙子回来,我也跑不了,让我快走。可是茫茫人海,去哪再寻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呢?我一直也不知道她这些年是死是活。”

“直到有一次与人喝酒,偶然听一个远道的朋友提起,说他在北边见过一个女子,恍惚间以为是我,上前招呼,才知道认错了,据说那人眉目间与我很像,只是神色气象又大不相同了。”

段九娘方才疯得厉害,吴楚楚和周翡已经放弃和她交流了,谁知她这会又好了,提起同胞姐妹的时候,口齿清晰,话也说得有条有理,神色甚至有些严肃。周翡觉得自己身上的血脉通畅了一些,便知道段九娘方才制住她的穴道也没用多大的力道,一边留心听她说话,一边暗暗运起功来。

“我听了,便知道他可能是遇上了我那二十年音书断绝的姐姐,忙问清了他何时何地见的那人,因为过了很久,他也只能说个大概,我只好一路北上,四处打听,谁知道遇到姓曹的纵犬伤人,他自己心里有鬼,见了谁都疑心是来跟他作对的,我又不知天高地厚,那一路被恶犬追得好生狼狈……”

“没想到却遇上了他。”

段九娘说到这里,方才还十分正常的神色又恍惚起来。

吴楚楚本能地又把碗端了起来,好像扛了个盾牌在面前似的,周翡一只手才刚有知觉,一动不敢动地垂在一边。昏暗的小屋静谧了半晌,老仆妇在烧着一壶热水,两个女孩屏息凝神地盯着那不知什么时候犯病的疯子。

段九娘年轻的时候也该是好看的,年轻的女孩子,只要有精神,看起来都是干净美好的。这会儿她盯着油灯的火光,仿佛一点也不怕灼眼,眼角细细的皱纹都融化在了晕晕的光下,还能看出一点褪了些许的颜色来。

她大概全然忘了世上还有别人,一心一意地沉浸在了旧光景里。

突然,段九娘毫无征兆地大哭了起来。

这“嗷”一嗓子把屋里其他人都吓得跟着抖了抖。

疯子不知节制,一张嘴真可谓是鬼哭狼嚎,而她单是哭还不算,发狠似的抓向梳妆台上的铜镜。那铜镜在她掌中简直像根煮烂的面条,扭成了麻花,“叽叽”地寿终正寝。

段九娘还没发泄完,一掌又拍向了墙壁,整个屋子震了震,房顶的砂石扑簌簌地往下落,再挨上几下,闹不好要散架。

吴楚楚跟周翡目瞪口呆,没想到她竟然招呼都不打,又擅自换了另一种疯法!

眼看她要把房子活活揍进地基里,经验丰富的仆妇忙大叫一声:“夫人,少爷还在屋里呢!”

这句话里头不知有个什么咒,反正一念出来,那双目血红的段九娘立刻跟中了定身法似的,僵立在那,过了一会,她一声咆哮,闪身到了院子里。漆黑的院子里传来一连串闷响,不知是石头还是木头遭了她的毒手。

吴楚楚手里的空碗差点没端稳,好悬才自己接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说道:“对、对不住。”

仆妇收服了大魔头,淡定地收拾起碗筷,摆摆手道:“放心,她听了那句话,不闹腾完不会进来的。”

吴楚楚问道:“您说的少爷是……”

“是段夫人大姐之子,也就是这府上的大少爷。”仆妇说道,“段夫人一路上对李大侠上了心,她的脾气又一向是直来直去,对谁有情谊就憋不住要说,说给李大侠听了,他却只是笑道‘我一个年逾不惑的老菜帮子,闺女都快与你一般年纪了,要不是和你师兄同辈论交,托个大,让你叫声叔都不妨,快别胡闹了’,段夫人一再抛白,说哪怕他七老八十了也不在意,李大侠便又诚心回绝,只道自己忘不了原配,拿她当个晚辈,并没有非分之想。我家那夫人性子烈,哪里受得了这样一再推拒,一怒之下便同他分道扬镳了。”

“段夫人带着我,也没别的地方好去,只好继续寻访她大姐的踪迹,按理说那岂不是大海捞针么,哪能找得到?可谁知三个多月以后,真那么巧,跟沿街一个老乞丐问路的时候,那老乞丐指点完了路,突然说了一句‘华容县城有个卖酒的娘子,同姑娘一模一样,我乍一看,还当是她呢’,段夫人听了先是大喜,随后又犯了疑心病,拿了他再三逼问,那老乞丐才说自己是丐帮弟子,受人之托帮着留心的。我们这才知道,原来不是巧,是李大侠不放心,暗中又跟了我们很久,知道她要找人,便托了不少消息灵通的朋友帮着留心。”

周翡头一次这样详细地听说老寨主的事,只觉得外祖父跟她想象的一点也不一样,手握极烈之刀的人,性情居然是温和的。

她想着李瑾容教她的破雪刀诀,心道:“温和的人也能无坚不摧吗?”

“就这么着,段夫人找着了她分别了多年的亲姐姐,那失散亲人见面的滋味便不提了,很快,段夫人发现她姐姐竟是在给一个富家公子做外室,段夫人做事全凭自己好恶,颇为离经叛道,知道了就知道了,也没觉得怎样,并不以为耻,反倒见他们两个郎情妾意,又勾起她对李大侠的感怀,一时恼一时惦记。她既然找着了姐姐,多年的心愿了却,便一门心思地琢磨起李大侠的刀法,想要自创一套功夫,专门克他,好把人家强抢回来。”

周翡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荣幸听见大姑娘要强抢自己姥爷的故事,反正她得此奇遇,真是尴尬得坐立不安。

仆妇说道:“她隔上三五个月便要去蜀中挑衅一番,去一次败一次,败一次去一次,看来是打算耗一辈子了。”

周翡:“……”

这讨人嫌的性子看来跟疯不疯没关系。

“后来有一次,段夫人照常去找李大侠,路上无意中与一伙人发生冲突,听那伙人自报家门,说是‘北斗’廉贞手下的人,她一时想起自己在北斗手下吃过的大亏,气不过,冲动之下便寻衅动了手,谁知这个廉贞与其他人又有不同,他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打不过便下毒。段夫人就这么着了他的道儿,眼看要阴沟里翻船,又是李大侠赶来了——原来是她三天两头跑去四十八寨,人家山下暗桩的人早认识了,见她跟人争斗,便立刻传了消息回去。”

“李大侠替她把毒逼了出来,头一次训斥了她,段夫人见他相救,本来满心欢喜,还来不及表露,便被迎面浇了一盆凉水,于是怒气冲冲地跑了。人受了委屈,总是要找亲人的,不料等她回来,她姐姐正好生产,段夫人还没来得及道喜,就见了红。”

吴楚楚“呀”了一声。

“祝家那帮王八羔子——哦,就是与段夫人大姐相好的那个败家子,现如今当了这狗屁县官——早移情别恋到不知什么狂蜂浪蝶身上了,从亲儿子出生,到孩子他娘断气,竟没来看一眼。段夫人气急,要杀那祝家全家,她大姐却不让,临死还逼她发毒誓,第一条要护着孩子长大成人,第二条,要她不能找祝公子的麻烦,更不许伤他,否则自己九泉之下必遭千刀万剐之刑,永世不得超生。”

周翡脱口道:“……她也疯了吗?怎么这疯还是祖传的?”

说完,她才发现自己喉咙上的哑穴已经冲开了,忙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仆妇看了她一眼,说道:“唉,你这女娃娃,哪里懂他们这些男男女女的事?”

吴楚楚问道:“可是发这种誓也太憋屈了,段夫人答应了吗?”

“那怎能不答应?”仆妇道,“过了得有十多天吧,等我们都已经将人下葬了,祝家才来人,说自家血脉不能流落在外,要接回去,母凭子贵,看在孩子的份上,愿意使一顶小轿将孩子娘也抬进府里。段夫人怒极,反而心生一计,她们姊妹乍一看依然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便隐瞒了姐姐已死的事,替姐姐‘嫁’入了祝家。以她的功夫,大可以横着走,没人占得了她便宜,既然不能伤害那姓祝的小子,她便打定主意要将祝家搅合得鸡犬不宁。”

周翡闻听这样“绝妙”的馊主意,除了“有病”,也真是发不出第二句感慨了。

“你还是不懂。”老仆妇摇头道,“她这馊主意一半是自己古灵精怪,一半却也是为了李大侠。她将姐姐多年前便一直开始缝的嫁衣拿了出来,捎信给李大侠,也不提前因后果,只说自己要嫁人,嫁衣上少了颗珠子,求他帮着找。”

“蜀中那边一直没有什么音讯传来,李大侠是个很知礼的人,断然做不出得知朋友婚讯却置之不理的事,肯定是生气吃醋了。段夫人便十分洋洋得意,打算等着结果了祝家的事,就去蜀中找他澄清,谁知又过了一阵子,就在祝家来人来接的前一宿,家里忽然来了个年轻的姑娘,自称是李大侠之女。”

周翡问道:“那个是我娘?”

“想必是的,”老仆妇道,“那姑娘送了一袋珠子来,说是她爹临终时嘱咐她要送的贺礼。”

周翡不由自主地坐正了,说道:“家里长辈们未曾对我提起过这一段,请婆婆告知详情。”

“据李姑娘说,李大侠先是遭人暗算,中了一种叫什么‘缠丝’的毒,随后又被贪狼、巨门、破军等人率众围攻,他一路勉力应战,往南溜了那些走狗数十里,杀了不知多少人,那些北狗们硬是没能围住他,可是也加剧毒发,他强撑着回到寨中,还是毒发不治。”老仆妇叹了口气,半晌,才又道,“我当时就瞧段夫人神色不对,等李姑娘走了,她便魔障了一样,口口声声说是自己害死李大侠的。”

周翡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看不出在想什么,吴楚楚问道:“那为什么?”

仆妇道:“我也是后来才从她颠三倒四的话里想明白,原来她最后一次见李大侠的时候,所中的毒就是‘缠丝’,当时北斗分明带了大批人马,却见她跟廉贞冲突而藏着不出来,便是蓄谋已久,用她诱出李大侠,那缠丝肯定不是普通的毒,能在李大侠替她逼毒的时候传到他身上。李大侠肯定当时就明白了,这才一反常态地骂了她一顿,将她赶走,又生生把敌人往南引去。”

吴楚楚“啊”了一声,眼泪开始打转。

周翡却将“廉贞”这始作俑者的名在心里念了两遍,想起谢允给她说过,“甘棠先生在终南山围困伪帝座下大将,斩北斗‘廉贞’,头挂在城楼上三天”,总觉得周以棠所作所为并非巧合。

吴楚楚悄悄抹了一把眼睛,问道:“那后来段夫人怎么样了?”

“段夫人听说李姑娘要上北都报仇,便将少爷交托给我,跟着去了,李家人都很感激她,因为李大侠从未跟别人提起过他中毒的真相,但伪帝要是那么好杀,早就给人碎尸万段了。他们这一去,终于还是无功而返。我瞧段夫人自北都回来以后就恍恍惚惚的,祝家什么的,一概顾不上了,好在那姓祝的也没想理会过她这‘添头’似的孩子娘,后院里一直住得清清静静,她便发狠练起了功。不料将自己逼得太过,渐渐走火入魔,先开始还只是偶尔魔障,后来一日不如一日,连祝家人都知道这院里有个疯婆子,就成了现在这番光景。”

油灯跳了跳,周翡听完了这么漫长且跌宕起伏的一段故事,心里将几十年的前因后果隐约串了起来,一时五味陈杂,满腔的暴躁和仇恨不知什么时候略略平息下来了,她想起自己前些天还信誓旦旦地说了要将吴楚楚送回去,结果一时怒气冲顶就不管不顾,连吴楚楚是哪根葱都抛在了一边,何止是“食言而肥”“考虑不周”,简直说话不如放屁,非但本事不行,连为人上都丢了先人的脸面。

老仆妇说完,见夜色已深,就嘱咐她们两人早点休息,自己去厢房睡了,那疯子段九娘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将自己倒挂在院里的大树枝上,一动不动,跟蝙蝠一个姿势。

周翡周身大穴悉数冲开,行动自如了。

吴楚楚唯恐她又跑出去跟那女疯子较劲,但是说也不敢说,劝也不敢劝,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她。

周翡颇为过意不去地搓了搓自己的下巴,对她说道:“你休息吧,我……那什么……不惹事了。”

吴楚楚表面上点头,心里还不敢信,躺下不敢睡死,装着睡着了,一会一会地偷偷睁眼瞄着她,生怕她半个三更不告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