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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姿势很有侮辱性,杨阔天横眉:“干什么?”

他还是走上前几步。

眼前的男人平凡到看了几十遍、扔在人群里一样找不出来。杨阔天想了又想,才记得他是借刀堂杀手的领袖。

那人问:“他欠你们的命?”

杨阔天点头。

那人说:“他也欠我的。”

杨阔天等他说完。

那人看着他:“你们不准备要了?”

杨阔天苦笑,怎么要?也上去捅一刀?

那人点点自己的鼻子:“我要。”

杨阔天奇道:“你?”

那人道:“我们有约在先。”

苏旷说过——“如果萧老板活着,容我解开穴道,堂堂正正一战,至少死得像个江湖客。”

那人问:“谁是萧老板?”

杨阔天指了指萧老板:“你要问他,怎么解开穴道?”

那人点头。

杨阔天也指了指自己鼻子:“不用问他了,我知道。”

那人道:“你?”

杨阔天抖抖链子鞭:“走吧。”

他们并肩走了三步,一起大笑,恐怕是一辈子都没想过,自己会和对方走在一起。

范雪澜看着他们的身影,抚须,摇头,转身:“诸位,诸位,咱们再商议商议……”

苏旷的心很少冷过。

他总是认为,只要心是活的,血是热的,死在哪里都无所谓。

但这一次,他有了心灰意冷的感觉。

师父的决定是对的,那种情势之下只能那样决定。

可他既欣慰,又多少有点不甘心,甚至还有那么点只求速死的无力。

他后悔得要命——刚才应该早点开口,开口了还能多逞一次英雄,而且日后阴阳两隔的,彼此都能舒服点。

绳索勒紧了,在身后大榆树上打了死结,拽绳头的小伙子带着满腔恨意,连树皮也跟着发出破碎的声响。

眼前的人匆匆忙忙,他们要剜出凶手的心肝五脏,祭一祭祖先和神灵,平息枉死冤魂的怒气。

苏旷仰着头,贴在树上,冷笑——就算我是凶手,也要先问一问蝴蝶如何灭尽吧?这么火急火燎地杀了我,祭祖,难道天黑了蝴蝶不会再出来么?你们去哪儿?还在祠堂躲一宿?还是让那个满脸褶子的大人救你们?你们就这么迫不及待地,等着跟我地下相见,互骂愚蠢么?

他已经竭尽全力想要做个好人,可他毕竟不是圣人,既然没人问,他当然也不会主动嚷嚷,想到不久的将来杀人者还要与被杀者碰面,多多少少是令人稍稍安慰的事实。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被委以重任,那人站在眼前,握着刀的手有点抖,眼里有遏制不住的兴奋——苏旷记得,他是村子里的屠夫,杀猪宰牛的一把好手,福宝喊他三表叔。

几乎所有人都在向这边看,包括二毛。

二毛紧紧依偎在楚随波怀里,她似乎是不敢看,又有种奇异的魔力吸引着她往下看。楚随波一下接一下轻轻摸着她的头发,在她耳边叮咛着什么,像在安慰一只吓坏了的小猫。二毛越是害怕,往他身上缩得越紧,楚随波抱着她的手温柔得像个情人。

即便隔得这样远,苏旷也能看见他脸上的那种快乐——楚随波也看见了苏旷,他微笑着点头,似乎还在说,你放心。

兵士们还成一排人墙,他们也在向这边张望。

人墙最薄弱的一环在一片瓦砾堆上,一柄剑无声无息地绕过来,在一个兵士脖子上一割,将他的身躯轻轻放倒。

苏旷的呼吸短短停顿——他做梦也想不到,来的居然是这个人,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

他潜进来的时候像个幽灵,一到人群视线之内,就闪电一般疾奔。

他来得极快,掠到半程,杨阔天才出现在视野中。

三表叔把杀猪刀叼在嘴里,双手撕开了苏旷的衣襟,舀了瓢冷水,浇在胸口。

他身后有喧哗,那是自然的,杀人么。

兵士一涌而上,那人已经高高跃起。

苏旷目测了一下距离:“三表叔,等一等。”

“做你娘的春秋梦,老子从来不等。”三表叔一扬手,杀猪刀直冲着肋下刺过去。

半空之中,长剑离手,飞旋如轮,沿着三表叔的右肩斜劈而下,深嵌在胸腔里。

杀猪刀在刺破皮肤的一刹那跌落下来,哑声落在泥里。

借刀堂的杀手一个起落,已经到了村民之中。

“你想亲手杀我,也要早点动手。”苏旷愉快多了,死在这个人手里至少不那么窝囊:“你这算什么?很好玩吗?”

那人拔剑,手起,剑落。

胸膛的绳索已经深深嵌进肉里,只是那人挥手直劈下去,只断绳索,未损皮肉。

“猪。”那人简明扼要地对苏旷做了评价,“不是每个人拿刀走过来都要杀你的。”

他头也不回,一剑从肋下反刺过去,一个背后偷袭的士兵倒下了。

“好端端的,这么想不开来救我?”苏旷问:“为什么?”

“活着出去,我告诉你,我死了,我兄弟告诉你。”士兵们已经涌上来了,那人百忙之中反手一撩,划开苏旷腿上绳索。一边挥着剑,一边向人群大叫:“瘸子,人呢?”

砰的一声,链子鞭硬是砸开两把雁翎刀,砸得满地泥浆四溅。杨阔天一瘸一拐走进来。

那人直接横剑在他和苏旷面前一挡:“他交给你,这里交给我。”

杨阔天也不多话,扳着苏旷的肩膀,翻转过身,向树上一按,右手食指指节运力,打在他腰间京门穴上。

苏旷好心提醒:“他进来还有命出去,你进来就没命出去了。”

杨阔天懒得废话,提起苏旷脑袋向树上一撞,意思是:闭嘴。

杨阔天的点穴工夫不算精到,内力也不算身后,萧老板的独门绝技固然交代给他了,但一来生疏,二来伤重,凝神屏息,全力施为。

这样一来,那杀手立时左右为难。杨阔天和苏旷靠着树,前方,左右全是空档,他一个杀手,本来就只擅长攻击而非防守,只能凭借速度,上下左右跳来跃去。大半的招式是在杨阔天背上滚着完成的。

他的剑法灵动而诡异,每一剑手腕都微微一旋,留下的创口不过一寸。

“咦,转手剑?”苏旷的脖子跟着他的身影在动:“老杨地上!”

一柄长木棍横扫而过,苏杨二人躲也躲不开,一起被扫倒在地。

一声唿哨,左右数十人一拥而上。

那杀手右手剑斜劈乱砍,双腿凌空一轮横踢,再有人到,他来不及阻挡,左臂一夹,将一个人脑袋夹在怀里,半跪在地上,连胳膊带人头就向树上撞去。

砰的一声轻响,大榆树上脑浆碎裂。

士兵的圈子在渐渐收紧,村民们早已退出圈外,而外圈还有呼喝声,偶见灰影飞起,那是借刀堂的杀手在外策应。

“瘸子,成了没有?”杀手有些急躁了,这样下去,三个人都是个死字。

“这是解穴,不是解裤带。”杨阔天急归急,也没别的法子。

苏旷气息阻遏,若是萧老板亲至倒也好办,外人代为解穴,只能通开经脉,等着他体内气息自行调匀。

那杀手已经像只疯狗,出手越来越毒辣,挥剑一挑,一只下颌就飞过半天。

他周身浴血,在人群里转成一道黑影,他不会守,只能在别人一招的空隙里连击十招——只是这种打法最耗精力,转眼之间,他的速度就稍稍慢了下来。

他这一慢,外圈攻击水银般地渗了进来,一柄刀从人缝中伸出,向着杨阔天背后直劈。

那杀手一拧身,整个身体扑在地上,手中剑斜挑,连刀带手腕穿在剑尖上,他闭着眼用力一挥,人群中一阵低低的叫。

他这一扑,后背空门也已大开,两柄刀一向背一向腰齐齐斩落。杨阔天还坐在地上,链子鞭来不及挥动,眼见躲无可躲,架无可架,杨阔天双手扯着链子鞭,斜斜在肩上一背,扑到杀手背上——两柄刀斩在链子鞭上,用力极大,火星甚至在雨中一爆。

那杀手泥鳅样跳起来,回手去拉杨阔天:“起来!”

杨阔天起不来,软软瘫在地上,那后腰一刀虽然有链子鞭阻挡,但已经生生地敲碎了他的腰椎。他瞪着那杀手,依旧中气十足声音洪亮:“老子不欠你们邪门歪道的人情!”

“哈哈!”杨阔天背后,一个士兵立仆倒下,一条赤裸裸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

他浑身上下只穿了条薄布底裤,脚上却套着一双极其讲究的黑缎镶金紧口靴,看上去不伦不类,可苏旷与杨阔天都大叫:“萧老板!”

“在下一觉睡醒,不见侠义道影子,见这边打得热闹,特地进来找一找,可巧就遇见了杨大侠。”萧老板一步三摇,“苏兄,杨兄,这位仁兄,幸会啊幸会。”

这细雨绵绵,他那片薄薄底裤根本就不能遮羞,只包着两片屁股,裆前还有泥哄哄一片,可还是满嘴文绉绉的,似乎不知厮杀为何物。

萧老板一手按在苏旷左颈,内息透体而入,他本已脱力一次,九死一生,这一运气,浑身一阵筛糠样颤抖。

苏旷望着他,体内有股热气在动,眼里也有股热气在往外冲:“萧老板……诸位……何必!”

“我笑纳楼的账没算完,别说区区一群府衙兵役,就算是皇帝老子到了,也得等我一等。”

杨阔天昂首:“三位,你们先请吧,我出去也是个废人,今日冲进来,死了也闭眼了。”

萧老板望着苏旷笑:“苏兄,你说呢?”

苏旷也哈哈一笑:“既然杨大侠不方便动弹,我们就哪儿都不去,来多少不怕死的,就成全多少。”

“狗丅Y娘养的,你们完了没有?”那杀手本来要护着两个,现在反而要护着三个,但强援陡至,精神一振,手里的剑更是如雾如电,滴水不露。

“诸位可还安好?”人群之外,笑纳楼群雄齐齐吼道。

这帮大爷们,喊话的功夫倒是愈见精熟了。

萧老板放开苏旷的左颈,在他肩头拍了拍,一笑。

四人依足礼节,齐声回话:“安好!”

人群外,喊声前所未有的洪亮整齐:

“我等商议已定!”

“江湖事,江湖了,不容夺席!”

“南北十八路行省诸家兄弟,愿为四位助拳!”

第十三章 我与芸芸皆是错

厮杀是在猝不及防间开始的。

助拳是一件很血腥的事情,助拳就是杀戮,而当势均力敌的三方有一方放弃中立的时候,厮杀就变成了屠杀。

借刀堂的杀手们低低的呼啸着,凭借着声音寻找同伴,他们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上百具灰色的肉体只是驱动手里长剑的工具,剑锋狭长,比普通制式短了五寸,更适合短距离的刺杀与搏斗。

他们像是一群训练有素的狼,当头狼在人群之中发出咆哮的时候,他们本能地知道,要以什么样的方式加以呼应。

那是铁与血。

他们天生不适合集结,接触人群的瞬间已经分成了十四支小队,像十四根钉入人群里的木楔,每一声呼啸发出,木楔就向人群里挤进三尺——他们的剑锋轻而快,从肋骨之间划过心脏,被屠杀者倒下的刹那,血才从胸膛的裂缝里涌出,在满地泥泞里开出鲜烂璀璨的花朵,花朵又在脚印下瞬间凋残。

笑纳楼的众人就直接而粗鲁得多,他们散开成一条长链,在金铁交击的刺耳锐叫声中绞杀着包围圈。数百人的脚步在泥泞之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合奏,拳头击在胃部和喉头,嵌进肋骨里的刀锋提起的瞬间,发出欢悦的尖叫——那是刀的使命,把身体变成尸体。

这两拨人毫无理由地汇合了,他们如同一把钢铁铸成的梳子,每梳一次,人群就要稀薄一层。

道义与邪恶,命令与服从……一切在举起刀剑的刹那灰飞烟灭。

年轻的尸体在拥挤的人群中左右冲撞,似乎还不习惯失去生命,往生者被生者粗鲁地推搡,倒下,一条条腿从身上踩过和跨过,再不会有人低头叹息一声。

自古如此,直到风和雨将把尸体变成泥土,再从泥土中长出新的欢笑和泪水来。

村民被一种难以言述的力量向外推,所有的母亲都把孩子的头抱进怀里。

这是一群他们没有见过的人,他们的皮肤下藏着一只只嗜血的兽,再多的文质彬彬,再多的冠冕堂皇,都不能阻挡那只野兽在某个时刻愤怒的咆哮而出。

尽管——并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要愤怒。

借刀堂的杀手早早习惯了服从命令,芸娘死了,那么二号人物理所当然成为领袖。

笑纳楼这群人在萧老板站出来的时候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站出来,江湖人对于官兵有着本能的恐惧和厌恶,两个世界一旦狭路相逢,弱小世界的规则就必将湮灭。

一个杀手和一个大侠的剑在同一个士兵身上汇合了,一前一后两柄利器同时的穿刺,让他的身体在雨中旋转半圈,血在胡乱地涌,他在胡乱地冲撞,几步后退,倒在萧老板面前,也倒在苏旷面前。

即使在泥和血之下,他的脸还是年轻得让人惊叹。

“杀戮太重,有干天和。”萧老板轻叹一声,含着说不清的疲惫和无奈,多少有那么点悲天悯人的意思。

无人应和。萧老板一转头,就有了点“吾道甚孤”的悲哀——苏旷打得正起劲,脚底下的淤泥都比别人脚下的凹了一块,生生地踏踢出了一块三尺方圆的硬土地来。

这个束手待毙、重伤累累的年轻人一被放开,立时就像一只解开了锁链的疯虎,他在笑纳楼里明明是受过伤的,尤其是左腿那一剑,创可及骨,一条腿几乎废了一半,可他似乎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每一个动作依旧流畅,每一招攻击依旧恰到好处,细细看来,拳脚招式明显快了三分,而身法挪移却慢了三分,肩、肘、腰、膝,沉、提、转、扛,每一个部位都自然而然地弥补着伤势带来的缺陷,几乎没有一块多余的肌肉,也不会多浪费一分力量。苏旷随手抢来兵器,又随手挥掷出去,握刀的时候,似乎天生就握着刀,挥拳的时候,却又像一辈子没有用过兵刃。

“为救一人,损伤这许多人性命,唉,这些年轻兵丁何尝不是无辜?”萧老板又是悠悠一叹。

苏旷一回头,急得满头汗差点就落了下来——萧老板若有所思,手上有一招没一招的,围攻他们的众人自然而然地把他当作了最弱的一环,致命的杀着一起对着他招呼,转眼间已是险象环生。

萧老板的定力修为委实了得,乱刃当前,眉目不瞬,缓缓地盘膝就坐了下去。口中沉吟:“说不得也只好一试了!

这可不好,杨阔天还在身后躺着呢,褶子脸男人还在呼喝着兵丁向上冲呢。三个人互为犄角,正好防得密不透风,忽然之间,就有那么个人要在大榆树下悟道了。苏旷急急左踏一步,一手扣着面前手腕,借那人的刀格开萧老板面前刀剑——“萧老板,回头再找个和尚念经冲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