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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偷学啊,大不了你娘骂你,师父打我啊。”苏旷一拍她的后背,“想学就站起来,我教你。”

二毛低了头,眼睛黯淡了,用力而坚决地摇摇头:“不成的大师兄,汤要熬干了。”

她慌慌张张爬起来,好像永远都不会抬起头一样,拎着衣角一路跑,小小的身影没入厨房。

苏旷哑然失笑,笑着笑着,笑出声来,罢了罢了。

这身功夫在这个村里真是不值钱。

他初到此地,还是琢磨着能有一二用武之地的,哪想到王嘴子村民风极其淳朴,不要说打架斗殴了,连村民吵个架都很少说粗话。他来了三个月,村里最大的一桩失窃案件也就是丢了一只老母鸡。

能干的活都干完了,能搭的讪都搭过了,想找个小孩子说说故事都不容易——此地重文轻武,合村的心愿就是谁家能出个秀才,有一回找个没人的地方练练拳脚,差点有人报官。

也难怪沈家兄妹勉强呆了半个月,毫无义气,扭头就走。

苏旷倚着墙躺着,稍稍扯开些衣襟,散着胸膛,不该喝这瓶酒的,几口酒勾得浑身热血在烧。他是没有生辰的,小时候也曾经问过师父,师父只是淡淡说,江湖儿女,不死就当生了。他委实是想不通,如何会有那么些武林前辈、一代名侠退隐江湖,而且十有八九要退到小村里——那些人整天都在干什么呢?摸刀的时候,手不痒么?上路的时候,腿不痒么?再无痛快岁月的时候,心不痒么?

想不通啊想不通,他本来就不是什么淡定的人,更何况在这种能把英雄憋成流氓的所在。

门前就是路,路的尽头就是自由,可他只能坐在这儿,闲观花开花谢,云卷云舒——师父不肯走,他就不能走,有条线拴在脚踝上,叫做“父母在,不远游。”

隔壁大约是收拾完了碗筷,阿秀婶开始热情洋溢地讨论晚上该吃些什么。

实在是吐不尽的英雄气,削不完的土豆皮。

莫非真要在此处终老此生么?苏旷举起酒瓶,对空遥祭过往,顺便追思旧友:“丁桀兄啊丁桀兄,同是天涯沦落人,你的隐居生涯可还好么?”

他咬咬牙,一抖手将酒瓶掷了出去,斜砸在柴刀上,柴刀跃起一道长弧落在手里,振腕一抖,金铁交鸣,酒酣耳热之际,竟声声皆是江湖。

罢罢罢!苏旷揉揉额角,自行念叨,定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也。想师尊也是一代英豪人物,人家就闲散得很,琴棋书画的,样样都可以消磨时光。一念及此,他索性效仿,也翻出纸笔来,抱去小院,埋头勾画。

“师兄好雅兴啊!”福宝大概是吃饱了,端了杯清茶,悠然走过来,鼻子一掀,“唔?酒气?”

“借酒消愁而已。”苏旷头也不抬,手下白纸,已经画了十几张。

福宝从他颈后伸手去翻——苏旷笔下所画皆是半老徐娘,第一张上画了个宫装美妇,标明“南平王夫人,近来新寡,有一子”;第二张上画了舞剑的中年女子,标明“华山青翼女侠张子叶,终身未婚,疑似可求”;第三张上画了个白发老妪,标明“洗剑楼楼主萧雪鸿,夫妇多年分居两地,似有可乘之机”,第四张第五张……尽是武林之中与铁敖年岁相当的中老年侠女魔女,无分黑白贵贱,一举囊括之。

福宝一张张翻过去,眉头也越皱越紧,“师兄!如何还有南海独臂神尼!”

“师父如今喜怒无常得很,有个落落不群的雅致,也不为奇。”苏旷笔耕不辍,喃喃:“他老人家如今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说轻了就骂说重了就打——如今只能再试试女色一途,死马当成活马医。”

福宝倒抽一口冷气:“师兄,难为你有这片孝心,师父若是真不走,我们怎么办?”

苏旷轻轻勾完最后一笔:“我哭也哭了,求也求了,劝也劝了,总不能用强吧?他一天不走,我陪他一天,他一年不走,我陪他一年,他一辈子不走,我陪他一辈子。师弟啊,你好自为之。喏,如今你是他老人家得意弟子,我是说什么错什么,麻烦你送进他房里一趟,我触不起这个霉头。”

福宝接过那卷画纸,龇牙咧嘴地往回走,没走几步,就听见他招呼:“风筝,来来来,师兄疼你,给你个好东西玩儿!”

背后一阵子喧哗,风筝果然年幼无知,一蹦一跳地就钻进铁敖房里。

苏旷自然不指望师父真能从那卷画里挑出个师娘来,只希望他能笑一笑,再招呼一声“旷儿”。

他双臂为枕,望着天,微笑着等待,脚步声,松木门呀呀开启声,铁敖重重的咳嗽声,风筝清脆的笑声……快了快了,应该快了。

只是如果还不成呢?总不能真的自寻了断了吧?

哐啷!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粉碎声,接着是铁敖的一声怒吼:“去!把那个混账东西给我喊过来!”

苏旷几乎是应声而起,足尖弹地,点着墙就翻出了院子外。

他从小到大都不是个太好的徒儿,小棒则受大棒则走的道理一直是懂的——既然师父这样生气,那就等到明天好了,按照他的经验,无论多大的火气,好好睡一觉总会没有的。

“师兄!师兄!带我一个!”身后,白衣胜雪的风雪原风少侠追了过来,一边飞奔,一边戴上了他那个足足有十几斤重的铁面具。

风雪原异常欢喜:“叨叨了这么一通大道理,我就知道你也熬不住!走走走,咱们去哪儿?县城?我知道县城好像有个武馆,我们一起去砸场子好不好?”

苏旷边走边哼哼:“不知道,我一肚子火气,咱先找个地方喝两杯,见谁不长眼的乱带刀,就揍谁一顿。”

第四章 千古独谁笑纳楼

出村向东三十里的土路上,横劈着一条刀痕,长三丈,深五分,日夜风雪再加上往来行人踩踏,已经有了些模糊的迹象。

苏旷站在那条刀痕前,脚步顿了一顿。

“怎么了,师兄?”风雪原有样学样,也在那条刀痕前顿了一顿,四下左右望望,不见什么不妥之处。他是听说过的,不少江湖人物行走各地总会留下独门标记,以示到此一游,诸君慎勿轻举妄动的意思,这道刀痕说深不深,说浅不浅,看起来依稀有几分门道,他连忙请教:“这什么人留下的?师兄,有点子扎手么?”

苏旷什么也没说,抬手缓缓理了理衣襟,一步跨了出去。

土路向北一转,如须城已在望。

如须城是本地百里十八村共同簇拥的一座县城,方圆不过二十里,是个车马流转的所在。此地繁华不及都城市坊,逍遥又不及山水江河,风雪原从小到大,来的也没有几次。

饶是如此,他还是要打起精神,尽一尽地主之谊的,一路走着一路左右指点:“师兄,我小时候念的私塾就在那边,武馆好像就在前边……哎哎,师兄,这间酒楼还没开张哪!”

苏旷一路充耳未闻,倒显得比风雪原路还熟的样子,径直走到一家关门闭户的酒楼前。

楼高十九丈,四四方方,像一块黑铜印镇在街角之上。四角飞檐,朱漆红门,门口两尊石狮子,只凿得嶙峋见骨,一派森然,左手边的石狮子按着一册宗卷,右手边的石狮子握着一枝判官笔,相隔一丈,遥遥相望,守死了这一方门庭。

没有匾额,没有招旗,十几扇当街的窗子都关得严严实实,侧耳谛听,几乎不闻人语。

漆是新刷的,梁是新架的,但这座偌大楼台仿佛已经沉睡了千百年,只等待这一刻开启。

西斜的落日隔着飞檐闪出金光的刹那,风雪原不自觉地伸手按了按腰畔。

“师弟,沈东篱临走的时候说过什么,你还记得么?”苏旷驻足片刻,勾着风雪原的肩膀问。

当然记得,不记得何必置办这么一身行头?风雪原回答:“记得。沈大哥说,行走江湖,至要紧的是风范要够足,架势要够漂亮,说话出招,越少越好,这样即便输了,也不坠面子。”

“尽捡这些没用的记”,苏旷提醒他:“另外一句。”

“哦。”风雪原连忙点头:“沈大哥还说:人的生命是很宝贵的,所以要珍惜每一次杀人的机会。”

“屁话!”苏旷跺了跺脚,“到底他是你师兄还是我是你师兄,另外一句!”

他已经拾阶而上,右手拉起了门环。

风雪原想起来了,村口临别,沈东篱曾经笑指苏旷——“转告你师兄,沽义山庄的菊花之下,埋了一坛三十年的女儿红,他若不带着夫人过来,这坛子酒,恐怕就要糟蹋了。”

“等的就是这句。”苏旷哈哈一笑,抬手拍响了门环:“萧老板可在么?”

那扇紧闭的大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似乎有人已经在门后等待良久,静候苏旷兄弟二人的到来。

迎门的是个黑袍中年男子,三十五六岁年纪,面容像极了那两只瘦削的石狮子,傲岸憔悴,不失威仪。

他点点头:“苏兄久候了。”

苏旷也点点头:“萧老板久等了。”

黑袍男子欠身一让:“请。”

他的一张脸上,像是带了一副无形无影的面具,语气之淡,一如亡魂,听不出任何感情来。

风雪原跟着苏旷走了进去,这才看见,一楼偌大的大堂里,满满地摆了几十桌酒菜,宾客们低声笑语有之,高声喧哗有之,猜枚赌酒的也不在少数,只是没有任何人向他们这边望上一眼。

大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一街的阳光也被挡了出去,楼中昏暗,每桌金釭之中已燃起烛火,火光明暗不定,闪在每个人脸上,只映得人如鬼魅,而那些欢声笑语,宛如幻境。

“苏兄楼上请。”萧老板又一伸手,“酒菜早已备妥,还是苏兄三个月前点的单子。”

风雪原心里疑惑,正要问些什么,身随步转,猝不及防之间,大门内侧的一方招牌印入眼帘——千古独谁笑纳楼。

这座楼的由来,苏旷似乎是说过的,但那时候心有旁骛,没听进耳朵里去,只依稀记得,千古独谁笑纳楼的老板姓萧,专司多年恩怨的武林公案,一手生死簿,一手判官笔,立断之后,两无怨尤。萧老板行踪极其神秘,一年之中,出山至多不过三五起,每每必亲到是非之地,七日之内,立地成楼。

他的姓名无人知道,只是人人招呼一声“萧老板”。

萧老板引着苏旷兄弟直上二楼,二楼上空空荡荡,只在一角摆了桌子酒菜。

“苏兄,请。”萧老板亲自执壶,为他们师兄弟各自斟上一杯,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他说话很慢,有着江南人的儒雅与硬拗,他指了指风雪原:“这位小兄弟是?”

“风雪原,家师隐退之后所收弟子,只行了师礼,尚未授业。”苏旷拈起那杯酒,在手指间转了转:“我带他来,见见世面,还望萧老板照料。”

“知道了。”萧老板递过酒杯,苏旷也递杯,白瓷杯子碰出一声丁零脆响。苏旷仰头一饮而尽,缓缓放下杯子:“萧老板,结账。”

风雪原一杯酒握在手里,还没来得及喝呢,就听见苏旷喊结账,他踌躇,这千古独谁笑纳楼好怪的规矩,走遍天下,哪有什么地方酒账是论杯结的?只是他虽然年轻,也知轻重,看场面不是自己多嘴的时候,伸手摸了摸,将贴身一枚鲛珠丸捏在手心里,时刻准备出手。

萧老板从袖子里抽出一本黑皮桑纸的簿子,一枝青铜铸就的刀笔,单手将刀笔压在簿子上:“苏兄,尊师铁敖,昔日为神捕营的出身,三十七年间,经手大小案件六百三十一件,其中三十九件实为冤案,不少江湖朋友从此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恐怕你也深知。”

听到这里,风雪原便要奋起反驳,苏旷在他手腕握了一握,示意他安静。

萧老板继续道:“公门之人,依照王法行事,本无是非对错的分别,江湖朋友想要讨个公道,也只能北上京师,去找神捕营的麻烦。只是尊师五年前另立借刀堂,诸般行止,与黑道无异,更兼尊师四年之前挂印归隐,其后生死祸福,已与神捕营无涉。”

苏旷点头:“不错。”

萧老板又道:“如此一来,按照江湖规矩,向铁敖寻仇便该去找借刀堂的麻烦。只是,尊师年前又号称金盆洗手,退出借刀堂,这一节,借刀堂当家的沙梦州也已核实。苏兄,铁先生一世为人,反复再三——”

苏旷打断他:“苏某是来结账的,不是听你教训我师尊的。”

“好。”萧老板点点头:“江湖老规矩,人死账在,父债子还,铁先生并无子女,如今又只有苏兄一位高足,看来这笔账,是只有苏兄你接下了。”

苏旷又点点头:“那是自然。”

风雪原有点忍不住了:“什么叫那是自然?难道我不是师父的徒弟?萧老板你装什么神弄什么鬼?有人要找我师父麻烦,叫他尽管放马过来就是了!”

萧老板静静扫了风雪原一眼,回视苏旷:“苏兄,令师弟有些意思。”

苏旷自斟一杯酒,举了举:“家弟年幼无知,苏某代陪个不是。萧老板看不过眼,管教他也就是了。”

萧老板点点头,这才对风雪原道:“小兄弟,尊师一生结仇,不计其数,若真是依你所言,放马过来就是,呵呵,只怕这方圆百里之内早就夷为平地了。苏兄三月之前雪夜入村,曾在通村道上拖刀为界,放话出去,只说是冤有头债有主,擅入一步者休怪不按规矩办事。江湖朋友敬他是条汉子,也给笑纳楼一个面子,这才一等三月,绝无一人一刀擅入地界——你可明白?”

风雪原惊疑不定,看向苏旷求证,苏旷执壶,慢悠悠又倒了一杯:“萧老板,谢了,此间账了,若是苏某有个三长两短,往昔的朋友交游,也绝不会再有人挑这个是非。”

“好极了。”萧老板笔尖一划,挑开了生死簿子第一页。

第一页上,浓墨淋漓写着“铁敖”两个大字,一旁批着判词:

少年只恨负苍生,

青史天涯两纵横。

旧日江湖如须问,

道是平生即所闻。

“判官笔下,生死立决。”萧老板笔尖一勾挑起了第二页:“四十三年前,令师弱冠进京,怀抱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之志;三十九年前,令师束发入职,此后便是公门中人。三十八年前,令师接手的第一桩案子便是个大大的错案,杭州西陵阁主范雪澜与他也曾平辈论交,令师听闻线报,道是范阁主窝藏朝廷钦犯,令师率领神捕营百人夜奔杭州,将西陵阁一把火烧成白地,擒住范雪澜严刑逼供,范先生虽然未死,但从此之中,终身已是残疾。直至七年之后,铁先生才知道线报有误,范先生含冤受屈,苏兄,这是第一桩案子。”

苏旷倒了一杯酒, 自行饮尽。神捕营中的规矩就是宁杀勿纵,事急从权,师父所为,固然坏了江湖规矩,与法却无不合。

“三十七年前,令师追缉流寇,途经泰安文家堡,文家堡主以同道之礼款待,酒酣耳热之际,揶揄嘲讽了令师几句。令师勃然大怒,二人口舌相争,本来这也不是大事,只是文堡主一怒之下,喝骂出朝廷鹰犬的字样,令师旋即动手,寡不敌众,落荒而逃。半月之后,令师率众围攻文家堡,将十五岁以上男丁十七口人交官责问。苏兄啊苏兄,经此一役之后,铁敖先生可谓名扬天下,只是这份大名,呵呵。”

苏旷再倒一杯,一饮而尽,无话可说,此事情理法三条一条不占,走遍天下,也驳不出一个字去。

“三十六年前,也是缉匪,令师率众血洗南星岛。岛上一百三十八口人,当场格毙七十六人,留下活口的,尽是老幼妇孺。南星岛迄今无人踏足,已成荒坟乱葬之地。苏兄,这案子是个死案,并无苦主,只是人在做,天在看,悠悠生灵,未必记不住铁先生的名号。”

苏旷一抬手:“萧老板,萧氏家风,断而不评,那些有的没的,你就不必多说了。”

萧老板嘿嘿干笑两声:“怎么?苏兄也是子不言父过的流俗人物不成?这与司马家姑娘所言,可是大大不合啊。”

苏旷也笑笑:“当局者难断,后世人易评。家师入职的是神捕营,不是圣人庙。”

萧老板刀笔一勾,又是一页:“三十五年前……”

苏旷打断他:“萧老板,你所说种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家师也并未矢口否认,依我看来,夜长梦多,只管请诸位出来结账就是了。”

“好!”萧老板合上簿子:“整十年之间,令师经手的共是十三件冤案,一家苦主早已不见,另一家苦主未应笑纳楼之邀约,如此共是十一家苦主,要向铁先生讨个公道。”

苏旷扶案而起:“我接着就是了。只是萧老板,我要钱没有,要命只有一条,不知这公道如何讨法?”

一个苍老雄浑的声音沿着扶梯传上来:“当年怎么个打法,如今就怎么个打法。老夫多活了四十年,等的便是今天。”

西陵阁主范雪澜,已经拄着一枝竹杖,缓缓走了上来。

在他身后,陆续一行人鱼贯而上。

风雪原本来是只听不说,不懂不开口,一见这场面,拍桌子就跟着站起来:“岂有此理!”

苏旷晃晃悠悠向前走了几步,朗声笑道:“得失欠还,天公地道,托了萧楼主的福,陈年旧债可以一笔勾销,生死由命,好不快哉!”他边说,边勾着风雪原的脖子,向怀里一扯,低声:“你给我听好了,把那玩意儿收起来,你乖乖坐着别动,我死不了。”

“师……”风雪原刚出口,苏旷手上用力一晃,声音更低:“放心,你看我长着一张没事爱送死的脸么?这本烂帐非算不可,我自有道理,坐下!”

风雪原虽然不聪明,但也不傻,笑纳楼立地城楼已经有三个月,苏旷真想送命,早就送了,拖到今天,想必是另有什么安排,他稍一犹豫,本着不懂不开口的师门本分,老老实实坐倒,只是依旧觉得岂有此理——管他什么公道不公道,人命官司一拖三四十年,铁敖威风八面的时候不见动手,武功尽失,流落荒野的时候,这群人倒是来了。

更何况,他对铁敖所知虽然不深,也知道铁敖三十六岁才统率神捕营,号称天下第一名捕,在那之后,恐怕得罪的仇家更多,而且越到后来,越是扎手的角色,楼下满满当当一大屋子人,要真是都上来动手过招,不用说一个苏旷,十个苏旷也是一起死了。

但事已至此,跑也不是,打也不是,除了坐下喝杯酒,他似乎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

“范先生”,苏旷已经走上前去,随手抄了一根竹筷,“家师出道,曾以一套浮生七剑幸会诸君,苏某不才,今日也以师门传授领教高招。”

风雪原听在耳朵里,更是惊愕,铁敖名扬四海,人人知道他使得是刀,想不到他年轻时候,也是练剑的出身。

范老先生声如洪钟,喝一声“好”,手里竹杖一点,向着苏旷胸口戳来。

苏旷手里的竹筷已经平平递了过去,一派轻灵,有如竹枝弹去积雪,直击风月,飘渺之中,显出一道凌厉来。苏旷也不回头:“师弟,这就是浮生七剑的第一路,第一式,少年只恨负苍生。”

铁敖少年时节,抱剑进京,收拾起翩翩袍袖,束发修容,换了一身公服。这一路剑法他苦练十余载,胸中愤懑不平,尽付其中。只是这路剑传到苏旷手里,凌厉尽去,一枝小小竹筷犹如灵蛇吐信,随身斗转,一出手礼让三分,招招点到为止。

围攻他的十一人里,年纪最大的便是范雪澜,年纪最小的和风雪原差不多,年幼者急厉,年长者厚和,三五招过手,圈子已经拉开,长短兵刃错落有致,已成车轮之势。

苏旷用刀多年,这路剑法使得并不纯属,全赖着下盘扎实,起承转合四下游走。他身形步法虽然越转越快,手里招式却是越使越慢,似乎是抱定了只招架不还手的念头。眼看的圈子越来越小,苏旷前后左右已经全是刀光兵刃,他点地一跃,身形倒翻,双腿闪电般踢中二人手腕,只借着二人兵刃脱力的刹那工夫,觑准罅隙,翻出圈外,左肩上已被一柄刀带出一道血痕。

苏旷一闪,圈内人齐齐转身,范雪澜首当其冲,竹杖又已经点到。苏旷手里竹筷疾刺,不偏不倚刺入竹杖杖口之内,翻腕握住杖头,腰借足力,臂借腰力,右臂平举,如挥如洒,内力一吐,创创创竹杖抡开一轮白影,一如天心月圆,银华静静吞吐,杖头在锋刃之上各自一点,人已退开半布。

苏旷单手平托竹杖,送到范雪澜面前:“范老前辈,小侄冒犯了。”

这一式剑似攻还守,吞而不吐,一如老僧推门望雪,沉沉轧轧,只有离世独立之叹,毫无人间烟火之气,正是浮生七剑收尾的招式,开门堪叹事还生。

只是一群人报仇心切,谁会等他彬彬有礼说话?不等竹杖送到范雪澜面前,四面八方,兵刃又是环至,苏旷允执杖中,竹杖首尾不离肘腋之下,溜溜一转,逼开面前众人,右臂硬生生地又向前一送:“范老前辈,小侄冒犯了。”

还是一式“开门堪叹事还生”。

人群之后,链子枪疾飞而至,直奔咽喉。苏旷侧头猛闪,枪尖在右颈又留下一道血痕,他只是静静凝望范雪澜,再度托上竹杖:“范老前辈……”

范雪澜接杖再手,长叹一声:“铁老儿用剑十三年,就使不出这一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