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毛小毛!大师兄回来了!”
“大师兄大师兄!娘出门了,走之前叫我跟你说,让你把厨房里的排骨剁一剁。”
风筝认了阿秀婶子做干娘,在这个家里谁的话都不听,只把娘的命令当做金科玉律。见苏旷没搭理她,用力去推苏旷的腰:“去呀快去呀!娘说了,叫你回来就剁的——今天是二师兄生日,他最喜欢吃红烧排骨了。”
不提“二师兄”也罢,一提二师兄,苏旷气不打一处来。
“谁爱吃谁自己做去,我没兴趣伺候。”苏旷推开风筝的手,径直往屋里走。
风筝扯着他衣裳不让他走:“哎呀!不行!你又不是不知道,二师兄最笨了,炒个鸡蛋都不会。”
“不会自己学去。”苏旷第二次推开风筝的手,他心思很乱,想找个地方坐一坐静一静。
风筝恼了,死死拽住他衣裳:“讨厌!大师兄你给我站住!”
“放开”,苏旷一手拂开她,他不经意间手上就带了点力道,风筝一个踉跄,后退几步,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正被跟着进门的风雪原抱个正着,他怒了:“姓苏的,你有火冲我发,拿小毛撒什么气?”
“就是的!”风筝连连点头,“有火冲他发,拿我撒什么气。”
苏旷现在瞥了风雪原一眼:“冲你发?我怕你担待不起。”
风雪原狠狠一握剑柄:“好说,我带着剑呢。”
苏旷有点尴尬,怎么了这是?总不能真打吧,哪像什么话,这么大人,欺负完妹妹欺负弟弟,师父知道了还不得骂死他?
可风雪原看上去精神抖擞跃跃欲试,一点说气话的样子也没有。他双脚一分,拍了拍风筝的脑袋,“小毛乖,回屋去。”
一旁的二毛彻底傻了,看看这个哥哥,又看看那个哥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风筝却“嗷”的一声叫起来,激动万分地跑回去搬小板凳,一手一个,还冲着二毛喊:“二毛,快去拿瓜子来!打架了打架了打架了!”
苏旷额头直冒汗,这孩子什么爱好啊?之前怎么就没发现过呢?俩哥哥要打架,也不知道拉一拉,也不知道劝一劝,激动得团团转,跟过年似的。
铁老爷子屋门紧闭,里面鸦雀无声,不知是贪睡,还是在静听。
苏旷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行了,我怕了你了。你娘这就回来了,少侠你行行好,把您那宝剑藏起来……快点。”
风雪原哪儿听劝?手握剑柄,回肘,剑鞘顺力斜飞而出,剑尖已经直刺苏旷左颈。
这一剑来得极快,苏旷侧头,剑锋擦着鼻翼滑了过去,冷飕飕的,他甚至嗅到了一丝生铁的腥气。
这小东西,下手真狠,两人只有一步之隔,他上来就下杀手,稍有闪失,他刚才就不明不白送了一条命。
苏旷的脸彻底沉下来了:“风雪原,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风雪原嘲笑,“试试你的真章,看你是不是浪得虚名——喂,苏大侠,当心啦。”
他手一抖,剑锋疾风骤雨般递了出去。
苏旷连退三步,风雪原已经连出十三剑,剑剑不离心口喉头。
他这么一出手,苏旷反而怒气全消——风雪原不是不留力,他是根本还没学会留力,他是借刀堂杀手出身,从学武第一天起,就只练过杀人的功夫。
以往总听师父夸他“天赋奇佳”,现在看来,果不其然,这孩子确实是璞玉浑金,只凭着悟性就能把不入流的剑术练到这个地步,真难怪师父对他大起偏爱之心。
只是,他招招用尽十二分力气,非但不给别人留后路,也没给自己留后路。苏旷对自己的武功并没有那么自信——不还手,他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一旦还手,多多少少总要伤了风雪原。
一个犹豫,他的背脊已经抵住支着葡萄藤的竹架,剑尖如影随形,追心而至。
苏旷右腿一勾竹架,半个身子贴着毛竹向地面折了下去。
风雪原一剑刺进老竹里,波的一声轻响,一道裂纹自上而下,齐齐劈开老竹。
风雪原正要拔剑,苏旷勾着的右腿一弯一压,弹身而起,右手搭着竹头向下一扯,他用的纯是巧劲,那根老竹被弯成一张巨弓,分开的竹篾左右互拧,将风雪原的剑绞在中间——六两四的宝剑果然不禁打,平平一绞,当腰而断。
只是风雪原眼睛都不眨一下,反手握着剑柄,以断剑为匕首,直刺苏旷小腹。
电光石火之间,苏旷松脚,大竹弯弓反弹而起,他借力一跃,凌空翻到竹架之上,足尖一点,大竹竹根碾进土里入土,摇摇欲坠的葡萄藤架又重新稳稳平架起来。
“好身手。”苏旷夸赞。
“你也不赖。”风雪原也点点头。
“可以停手了么?”苏旷说,“我还要剁排骨。”
“赢了我再说。”风雪原抬头看他,目光狡黠,却又带着一丝炽烈。
苏旷微笑了,这孩子一点都不笨,他一直知道两人武功高下的。风雪原一直在激怒他,不管不顾地要看他出手,这小子说话做事没头没脑,可握着剑的时候,静得就像已经握了一辈子。
“我们不能打下去了,再打下去,院子就毁了。”苏旷说,“换个时间,挑个地方,我陪你尽兴,如何?”
“不成!”风雪原斩钉截铁,“不用你管,这是我家的院子!”
“这是我搭的院子!”苏旷也寸步不让。
“都弄错了吧,这是我付的银子……”门吱呀一声开了,铁敖背着双手,慢慢走了出来。
他一领灰色长衫,青鞋布袜,花白的头发已经稀疏不少,松松挽了个发髻,双眼四周满是风霜留下的痕迹,深深的皱纹里藏着深深的笑。
苏旷连忙跃下:“师父。”
风雪原反手把断剑藏在背后,也连忙过去,笑得满脸阳光:“给师父请安!”
“嘿嘿”,铁敖漫步向前,弟子二人亦步亦趋,铁敖随意问:“哥儿俩玩什么呢?”
风雪原在他背后大声说:“启禀师父!弟子在向大师兄请教武艺。”
苏旷皮笑肉不笑地歪歪嘴,那意思是——真好意思说啊你。
“哦”,铁敖看看架子,“那结果如何呢?”
风雪原还是很大声:“启禀师父!大师兄名满天下,随意点拨,已经足够弟子领悟半生。弟子愚鲁,苦思冥想,尚不明白大师兄断剑之意。”
苏旷握着拳头,轻轻一扬。意思是你差不多就行了,别真逼我揍你。
风雪原噗通跪倒:“师兄息怒!”
铁敖转过身:“旷儿,你做什么了?”
:“我……”苏旷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启禀师父”,风雪原跪在地上,低头,依旧大声:“大师兄握拳,想必是要教训我。”
“旷儿!”铁敖脸色一沉,“我教过你多少次?师弟年幼,你要懂得谦让,宽厚以待,好好说话,以德服人。”
苏旷垂手肃立:“是……”
“好一幅不情不愿的嘴脸!”铁敖在他脸上一扫:“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师父么?”
苏旷忙跪倒:“这……我……不是……”
他忍不住又握了握拳头,心里哀嚎,我跟着小子好好说话什么下场,师父您是没瞧见啊!
“都起来吧”,铁敖缓缓摇头,叹了口长气,“唉,旷儿啊,你是年纪越大,越活回去了。我是怎么跟你说的?拳头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要用刀才行。”
苏旷猛抬头:“师父?”
“愣着干什么?找把趁手的家伙,做师兄的,过招要有过招的样子。”铁敖嘿嘿笑了两声,回头极慈祥地招呼:“二毛乖,给师父搬把椅子过来……小毛,再抓把瓜子。””
第二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
小院墙角,青砖上青苔丛丛,苔花点点,闲置的一把柴刀已经锈得不知往昔锋锐为何物。
苏旷提了桶水,浇了浇柴刀,湿漉漉地握在手上,振腕一抖:“便是它了。”
风雪原提着断剑,早已严阵以待。
他的一双眼睛,不离苏旷手足,苏旷每走一步,他手腕就微微调动一分,待苏旷走到面前,他周身气劲,已敛于三尺之内,一触即发。
“且慢”,铁敖一声招呼,摇摇手,走到葡萄藤下,抬手扯动一条搭架子的竹篾,那竹篾足足有一丈长,绑得又结实,铁敖拉拽几次,带得藤条露落如雨。
铁敖一阵喘息,转手递给风雪原:“福宝,用这个。”
这想当年号令九城的第一名捕,终于是老了。
风雪原不敢再托大,扯下一条衣襟,细细包裹起竹篾一端,平臂斜斜提起:“师兄,请。”
苏旷一言不发,斜步上前,单足在竹篾上一踏,反手一刀敲向风雪原虎口。他一脚踩得又死,一手斩得又快,风雪原单手一抽,竹篾还没抽出来,刀背已经敲在手上,肿起老大一条红痕。
苏旷后退一步:“再来。”
风雪原这回学聪明了,抽身退步,反手一挥,嵌在地上的竹篾掀起一片薄薄泥雾,竹篾拧风,向着苏旷当胸而来。苏旷不避不让,一步前冲,侧身单刀竖劈,他那一刀走得极快,柴刀上铁锈沿着破竹的路子一路飞舞,欺身就到了风雪原面前,刀锋在他手指前急顿,翻刀第二次敲在他手背上。
苏旷点点头:“再来。”
风雪原急了,他一没练过软兵刃,二没练过长兵刃,竹篾又细又软,毫不受力,积在胸口的一股锐气激荡反复,偏就是手上带不出来。师兄的武功本来就比自己高,再占了兵刃上的便宜,哪里还有还手之地?
他望着苏旷:“师兄,我练剑。”
“我知道”,苏旷足尖又在竹篾上一点,竹篾如灵蛇弹起,风雪原手里一震,苏旷一轮刀光已到身前。他一路刀走得四平八稳,前后左右,逼着风雪原步步后退,直退到院墙,苏旷也已经贴到他面前,左肘在他背后一撞,撞得风雪原跌跌撞撞三五步冲到小院中间。苏旷一抖手:“剑为百兵之君,刃虽三尺,格局千里,师弟,你眼里只有我,谈什么过手切磋?你小心了!”
风雪原眉头一皱,蹬蹬蹬连退三步,手里一丈青竹,挥起一片鞭影,正挡在苏旷紧逼路前。苏旷手里一柄柴刀越走越快,刀刀点在竹篾将起未起之处,力道将发未发之时,风雪原退、转,腾,跃,不求破敌,只将三尺方圆牢牢护在身边。十几招下来,他第二次背脊快要碰在院墙上,这一回他身形一转,已经从苏旷左翼滑了过去,还有余暇侧身问道:“师兄,何谓格局?”
“目有余地,就是格局。”风雪原退得快,苏旷跟得更快,他凌空已至,单刀斜挑竹篾,居中连绕三绕,吐气开声,回手一带,竹篾闪电般绷直,带着风雪原腕肘肩腰向前一冲,苏旷第三次刀背敲在他手上,“还不撒手!”
风雪原一只右手已经又红又肿,竹篾落在地上,他抬头双眼一睁,苏旷反手把刀柄递过去:“师弟,试剑。”
“好!”风雪原握刀在手,翻腕平刺过来。
苏旷沉肩转身,踢起地上竹篾,抄在手里,甩手一鞭,抽在柴刀刃上。那枝竹篾到了他的手上,宛如立即有了魂魄一般,如风逐雪,如影随形,他身随鞭转,步步进逼,小竹梢霹雳声响,一刻不离风雪原喉头腰际,足下腕间,他越走越快,一丈方圆之内全是青影,渐渐已经使出真招,是要尽毕生之力,在风雪原逼仄剑路之中逼出一方格局来。
风雪原跟着越退越快,渐渐已经目不暇接,脚步间乱了章法。
一轮竹影又到的时候,他已经顾不得什么余地不余地,“喝”的一声轻喊,连人带刀直冲向苏旷身前。
苏旷手腕微环,内力已吐,竹篾在柴刀上一缠一带,右臂猛抽——竹篾爆成一团青雾,柴刀凌空飞出,一路横空直滚,“当”得一声斩在院角青石上,已是撕开斑斑铁锈,灼灼毕露锋芒。
这一式见机又快,拿捏又稳,当真是刚柔并济,大开大合,苏旷自己也很得意,仰天就是一笑:“刀兄刀兄,苏某助你一洗陈年暮气!”
苏旷兀自自鸣得意,一直在笑吟吟旁观的铁敖脸色微微一沉。
苏旷手里的竹篾只剩下三尺,他竹做剑势,喝一声:“师弟,小心!”
风雪原一阵茫然,他手心也肿,手背也肿,刀也没了,步子也乱了,气都没喘上一口,苏旷又到了。
“师兄!等一等!”风雪原大叫一声,举起手臂护着头。
苏旷的手停在半空。
“一去锐气,尽失锋芒,像什么话?”铁敖一拍椅背,站起来,“旷儿,站着做什么,讨打么?”
苏旷垂下手,拉出一脸见好就收的架势:“师父,算了吧。”
“胡闹!”铁敖脸上微露怒色,“苏旷,你是要让他在外头动手也叫停不成?”
苏旷瞥了眼风雪原的右手:“师父,今儿是他生辰,阿秀婶子也快回来了,依我看,意思意思就算完了,俗话说得好,城高千丈非一夕之功,冰冻三尺非一昼之寒,欲速难免不达,循序渐进才是正理嘛。”
铁敖慢慢走过来,脸上有些玩味笑意:“哦?几年不见,多读了几天书哪。”
“那是那是”,苏旷活动活动手腕,这么喂招他也累得慌,“师弟的剑法凌厉太过,逼得紧了,不是伤人就是伤己。师父,不如听我一言,今儿就罢了,师弟他年纪又小,悟性又高,只要缓缓雕琢,勤加苦练,必然是——”
铁敖的脸色慢慢沉肃:“必然是什么?”
苏旷眨眨眼睛,发觉不对,声音也小了:“必然是……有所成就的。”
铁敖哼了一声,声音不大好听:“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如此,老夫倒要多谢苏大侠指教小徒了。”
这话实在太重,苏旷风雪原齐齐跪下:“师父!”
铁敖目不转睛盯着苏旷:“福宝,你起来。”
苏旷实在是不明就里,他们师徒如父子,已经近三十年,他说话也是随意惯了,不知道师父好端端的哪里来的那么大火气。
铁敖缓缓从他面前走开:“旷儿啊,为师年纪大了,见识也不成了,别说是教你,连福宝也教不动了,是么?”
苏旷着急了:“师父……弟子有错,尽管责罚……”
铁敖走到院角,俯身去拾那把刀——刀锋入石三寸,他连起两起,竟然没有拔出来。
苏旷刚要爬起来,铁敖已经冷哼:“我没让你动弹。”
风雪原还年轻,眼力劲不足,一见师父要拔刀,连忙跑过来:“我来我来,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
苏旷半路抄着他的胳膊向后一甩:“走开!”
他又是心疼,又是内疚,又是着急,这一手甩得极重,风雪原“呃”的一声叫,扶着胳膊摔在地上。
铁敖扶着腰,站直,慢慢转身:“好身手啊,好身手,得徒如此,铁某人夫复何求?”
苏旷只抬着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半晌:“师父……弟子……”
铁敖走过来,在他肩头扶了扶,那一只干瘦的手重逾千钧,“旷儿,你没错,为师的只是替你高兴哪。一晃也是三年了,你总算是闯出一番天地来了,呵,格局千里,好啊。只是为师的,再也教不了你什么了……”
苏旷拉着铁敖的手,就要站起来:“师父!”
铁敖又是一哼:“我说了,没让你动弹。”
铁敖在他肩头一按,就要拂手离开,苏旷伸手按住他的手,很轻,又很紧,铁敖低头,苏旷痴痴地望着他,想从他的脸上找出一丝微笑来。
铁敖的脸上,沧桑寂寥,相隔咫尺,却似乎在远望。
苏旷眼底的泪水慢慢涌上来,在眼眶里轻轻抖着,他深吸口气,想要开口,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声啜泣:“呵……师父,你不要我了?”
铁敖也怔住了,这孩子自打会说话起,还从没有哭出声来。
他摇摇头:“旷儿,为师的不是怪你,咳!你起来吧。”
苏旷咬着嘴唇,梗着脖子,握着铁敖的手指:“我不!”
铁敖重重一声长叹,从苏旷掌下硬抽出手来,快步走开,一生耿直的腰杆,也终于有了伛偻。
砰,他重重带上门。
“师父!师父!”两个小丫头没见过这种场面,连忙追过去。风筝用力地拍门,“师父是我呀,我是风筝,开门哪。”
没有回应。
小小院落,只有风吹叶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