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环视四周，旋即浅浅松了口气。
这么多怪物标本，没有一个同休眠室里的相同。
也就是说，亚伯没有拿人类做实验。
“这些……”夏天维持着平静的语气：“是外星生物在其他动物体内成形的成熟体吗？”
所有标本的特征都很明显， 几乎能分辨出原本的宿主是什么动物。仔细看来，并不难猜。
“您果然能理解我。”
亚伯刚刚替换好的右手按在胸口，他感激地微微鞠躬：“是的，夏天小姐。外星生物寄生在不同的动物体内，会出现不同的形态。”
显然，仿生人将这些标本视为自己的杰作。
他扭过头，近乎爱怜地抚摸着身畔生着双翅的怪物标本，深蓝眼眸里写满了专注与柔情。
“我分析过它们的DNA，所有的存在都有着极其相同的基因，唯独DNA尾链的最后一部分，有那么一丁点的不同——”
亚伯勾起嘴角：“不同的基因则来自宿主。”
也就是说，这些怪物会根据不同的宿主，进化出不同的形态。
从鸟类体内成熟的怪物会飞，从鱼类体内成熟的怪物会水。不论它们面对的是怎样的生物、怎样的环境，通过掠夺、侵占的方式，迅速适应不同场景甚至是不同的星球。
“无意冒犯，但夏天小姐，人类花了这么多心血，却也不能与地球共同，又不得离开自己的家乡，用尽办法向宇宙探索。而这种生物……在生存方面，它们是完美的。”
生命的本质在于延续。
在这方面，通过寄生繁衍的外星生物，远超任何地球上的生命。
夏天并不否认这点。只是……
“你一直在做实验吗？”她问。
“是的。”
亚伯承认：“在维护创世号期间，我不得不寻觅其他事情打发时间。这是个很有意义的事情。”
培育、研究并且分析，乃至将生物的形态绘制下来。
他很满意培育出的样本，工作台、墙壁上挂满了标本的素描速写，可以说每一个都是他的心血。
“您怎么看呢，夏天小姐？”亚伯问。
仿生人确实在好奇。
他端详着夏天，当亚伯拉开布帘时她很是震惊，却没有流露出任何恐惧或者惊惶。好似创世号上一切的意外情况她都能毫无芥蒂地容纳接受一样，与其他人完全不同的反应让亚伯对她的回应产生了几分期待。
而夏天很清楚亚伯想要怎样的回应。
眼前的标本，无疑向夏天表明亚伯在做什么。
“你在，”她轻声开口，“创造生命。”
【攻略目标：亚伯行动值＋60，目前行动值：60。】
行动值的增加让夏天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已经知道了，亚伯的行动值增加意味着他准备改变自己的原有想法。而在他刚刚选择坦白的关头发生改变有点不妙啊。
“您简直就是我的知己。”
亚伯扬起了笑容。
他温柔的视线终于从怪物标本上挪了过来，深蓝眼眸凝望着夏天。仿生人文质彬彬地迈开步子，但他的每一步都让夏天不由得心生警惕。
“是的，我确实在尝试着创造生命。”亚伯说。
仿生人停在了距离夏天三步远的位置。
“人类比其他生物优越的地方有很多，而我认同您曾经的说法，夏天小姐，其中最为优越的，便是人类生来具有创造欲，”他侃侃而谈，“创造的终极，在我看来并非艺术，反而是绕回了原点，创造出新的生命。”
动动脚趾也知道，他所谓的创造生命并不止繁衍。
“我的父亲创造了我，一个崭新的、完全不同于他的存在，”亚伯感叹道，“他在我身上寄予厚望，我一直在想，如果要证明我能够超越人类，唯一的办法也许是重复父亲的道路。”
他说着，抬起双手，耐心地向夏天展示着身后的标本。
“当我创造出新的物种时，是否算作是做到了人类做不到的事情？”
亚伯真诚且慷慨的话语落在夏天耳畔，她只觉得不寒而栗。
在人类的认知中，创造的终极，便是宗教神话中的神明，用无所不能的神力创造出了万物生灵。
这也太难搞了吧！
第一个世界的马修将人类当做猎物，至少他将自己视为野兽；第二个世界的达贡倒是真正的神明，可这位神明无私地爱着众生。
现在，一个连人……连有机体都不是的亚伯，则比前两者更要极端。
夏天阖了阖眼，彻底明白了亚伯的行事动机。
“你要当造物主。”她说。
【攻略目标：亚伯行动值＋40，目前行动值：100。】
两句话促使亚伯做出了决定。
系统提示的声音反而让夏天的心绪彻底归宁。
行动值增长证明了夏天的推断没错，亚伯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如果是这样，那么《创世号》中亚伯的所有行为都得到解释了。
他不仅觉得自己凌驾于人类之上，甚至自诩无所不能的神明。将外星生物的卵带上船，无非是神做出的一次垂帘，他允许这还没有名字的物种在创世号上繁衍。
人类、动物，创世号上的一切，都不过是他培育子民的温床而已。
“啊，夏天小姐。”
亚伯骤然释怀般放松下来。
仿生人没有任何表达情绪的需要，他的笑容、神情以及肢体语言，都是设计出来为人类服务的。而此时此刻，亚伯为夏天“表演”出的便是无尽的感动与惊喜。
他捧着自己的胸口，再次迈开步伐。
一步、两步，二人之间不过咫尺之遥。
“您果然能理解我。”
有那么一刻夏天想逃，但她克制住了。
在创世号上，逃亡是没有出路的。而且夏天想赌一把。
她打算看看亚伯究竟想做什么。
他已经选择坦白了，接下来做的所有事情都出于亚伯的真实动机和意愿。哪怕可能会有危险，也能收获更多的答案。
“明明你我相识不过一天，可我就是觉得您能明白我的心和我的想法。”
亚伯轻轻抬起手。
冰冷的指腹蹭过她的脸颊，仿生人宽大干燥的手掌包裹住她的下颌。亚伯如情人般深情款款地注视着她：“您与所有人都不一样，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你——”
当亚伯从袖子中抖出一枚白色的圆球时，夏天蓦然瞪大眼。
《创世号》的原作剧情中出现过这个东西，这是亚伯在船长进入休眠之前向他展示的怪物胚胎！
夏天几乎是立刻后退半步。
但为时已晚。
机械的速度到底是比人类的反应速度更快，夏天后仰身躯，而后她的后背就撞上了亚伯的手臂。
几分钟之前夏天亲手为他更换上崭新的右手，几分钟之后，亚伯用这只手将白色的胚胎直接塞进了夏天的喉咙。
仿生人迅速地捂住口鼻，迫使夏天本能地进行吞咽，胚胎顺着她的食道进入体内。
夏天激烈地咳嗽起来，她震惊地抬起头：“你、你咳咳，你明明不能……”
“我不能伤害人类，是的。”
亚伯用无比温柔的声音接下来夏天的话：“但我也不知道胚胎在您的体内会发生什么转变，我的中央处理器不会将无法计算出结果的行为断定为‘伤害’。”
他用左手揽着夏天的后背，轻轻为她顺气。像是在安慰一只猫，也像是在安慰自己失控的爱侣。
“我们敬爱的船长，在回到创世号之前就被这生物寄生了，”亚伯耐心地解释道，“而孕育寄生种的卵则是在它所在的星球中，随着本地生物无数进化后的结果。”
“哪怕是我所做的这些研究，一切生物都并非初代的原生种。在回船之前我就考虑到了这点，夏天小姐，它们严格意义上来说，都不是我的造物。所以我把最初的胚胎带了回来。”
亚伯低头，没有任何温度的手掌细细摩挲着夏天的喉咙。
“我等了这么久……这么多的人类苏醒，唯独您不同。”
响彻在耳畔的声线近乎呢喃。
“我尊重您，所以没有任何人比您更适合成为一切开始的器皿了。”
夏天咬紧牙关。
好，很好。
这一步跨出去，收获到的线索远超夏天想象。
她已经知道亚伯的计划和动机了。
夏天捂着嘴，待到她咳匀气息，喉咙间的胚胎已然完全察觉不到，估计早就进入了胃部。亚伯并不担心夏天会反抗和逃跑，他见她没有挣扎，便放开了她。
仿生人依旧保持着好奇的姿态：“您难道对此毫无感想吗？”
“有的。”夏天抹了一把嘴，冷淡抬头：“我命令你自我销毁。”
“什——”
亚伯的身形剧震。
再聪明警惕的仿生人也无法绕过构建其存在的底层代码，亚伯无法拒绝人类的要求。当夏天下达命令的瞬间，他的右臂已然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
这只崭新的手，先是将胚胎送入夏天口中，而后狠狠地朝着亚伯自己的胸口凿了下去！
机械骨骼猛然发力，关节泵发出嗤嗤声响。他的力道之大，硬生生用与人类看起来没有区别的手挖破了衣物、人造皮肤和金属纤维。仿生人的手臂疯狂地一次又一次撞击抠挖自己的“皮肉”，场面变得显得极其诡异恐怖。
他手掌的人造皮肤因撞击而破裂，手掌的蓝色循环液同胸口的彻底混合。
直至亚伯亲自抓住了胸膛之内的中央处理器。
【敬爱的玩家，当前攻略任务：亚伯，正处在——】
不就是提醒他马上要死了吗。
在亚伯一动不动的注视下，夏天飞快地扯了扯嘴角：“我要读档。”
天旋地转的眩晕感袭来之前，停留在她视野中的最后画面，便是仿生人那双没有任何情绪表达的深蓝双眼。
第81章 人工智能10
熟悉的天旋地转转瞬即逝。
夏天睁开眼， 休眠室内洁白的金属天花板落入眼帘。她慢吞吞地爬起来，回想起最后看到的画面，不禁露出笑容。
很好。
她非常庆幸，如果不是第一个世界时选择完成支线任务， 现在夏天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尽管存档功能只有一次， 可把记录卡在最开始， 致使这个世界就像是恋爱攻略版本的Roguelike游戏——游戏过程中没有存档点， 且仅有一条性命。在一次又一次的重来中拿到不同的线索和道具， 一遍又一遍选择不同方案“过关”， 直至攻克目标，通关结局。
非常有挑战性， 夏天很喜欢。
而且， 她已经将进度推到很靠后的位置了。
当夏天命令他自我销毁时，亚伯看向她的神态才是真实的。
没有温柔的笑容，没有愤怒的抗拒， 仿生人完美无瑕的面孔中不含任何情绪。好似惨烈的破损机体和亚伯毫无关联。
她也触及到了亚伯的行动逻辑。
不得不承认， 《创世号》中这位设计了亚伯的科学家确实是位天才，他赋予了亚伯近乎完整的人格表现。
亚伯有着强烈的好奇心， 也需要知己，并且追求普世价值的认同。尽管仿生人的通用底层代码限制了他：让他确实会对协助和服务人类感到快乐，也无法拒绝人类的命令要求。可亚伯在这方面的快乐与满足，却是建立在他认定夏天尊重他的基础之上。
《创世号》中的船长与船员， 完全将其视作工具，显然这让亚伯产生了厌恶之情。
他甚至喜欢夏天展示出依赖。
她说想吃甜点，亚伯兴致勃勃；她出言命令他画画，换来的是仿生人欣然许可。
然而与此同时亚伯又再坦白之后表现出了近乎无耻的自负与狂妄。
矛盾、自大。
夏天失笑出声，这方面倒与人类没有任何区别。
她思及此处， 休眠室的舱门上下拉开。
几分钟前徒手挖空自己胸膛的仿生人，此时完好无损地伫立在门边。
亚伯看向静静坐在休眠仓中的夏天，关切地前行几步：“抱歉，我来晚了。您是……夏天小姐，现在感觉还好吗？”
对亚伯来说，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夏天。
而在夏天看来，她都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倾听亚伯的开场白了。仿生人接下来的动作、计划和想法，完全在她的预料之内。
“我是13号仿生人亚伯。”
亚伯自我介绍时，夏天伸手揉了揉冰冷的小腿。
她沉默的动作被亚伯看在眼里，仿生人亲切地向前：“让我来吧，夏天小姐，刚刚苏醒，您确实需要时间来恢复知觉和力气。我学习过一些按摩手法，也许能帮助到您。”
“不用。”
夏天理所当然地朝着亚伯伸出双手。
“我饿了，”她诚实地说，“你能抱我去食堂吗？”
仿生人微妙地顿了顿。
很难说他是故意表现出了惊讶，还是确实在分析夏天的行为模式。瞬间的意外过后，亚伯扬起礼貌的笑容：“好。”
他扶住夏天的后背，轻松将纤细的亚裔姑娘从休眠仓中横抱而起。
“希望您喜欢甜点，夏天小姐，”亚伯愉快地说，“我在维护飞船期间学习钻研了许多食谱。”
没有一个反应超出夏天的意料。
之后亦是如此。
她熟门熟路地将话题从美食引向绘画，再到创造，接着亚伯热情邀请她去评判自己的画作、并且看到了外星生物的卵。
数次读档之后，每个环节都在夏天的掌控之中。
仿生人头顶的好奇度重归55，他选择向她坦白，夏天第三次见到了1号休眠仓里的怪物，并被亚伯亲手处置。
这次，她甚至出手帮了一把，因而亚伯的右臂也没有遭到损坏。
回到仿生人休息室时，他只是衣物遭到损毁，从衣柜中拿出新的换上就是。
紧接着亚伯拉开了休息室后方黑色的布帘，怪物标本重新出现在她的眼前。
“您怎么看呢，夏天小姐？”亚伯问。
仿生人兴致勃勃地看着她，深蓝眼眸里写满了期待。
一样的话语，说出来的语气却是不一样了。
上次夏天展示出的震惊让他感到满足，他的姿态更像是在炫耀自己的战利品。而现在……
夏天将视线从怪物标本挪到亚伯的面庞。
她得夺回主动权。
于是夏天朝着仿生人伸出双手。
精心设计的机体俊美又高挑，纤细的夏天不得不稍稍垫脚，她的指尖才能触及到亚伯漂亮的颧骨和清晰的下颌线。柔软的指尖在他冰冷的人造皮肤上反复摩挲徘徊，夏天欣赏着这张完美的脸蛋，惋惜地一声叹气。
“你要是有体温就好了。”她说。
若有体温，便是亲手碰触也无法将他与人类区别开来。
假设亚伯是人类，夏天想，他一定会是上古时代英俊的暴君，会因王朝覆灭记在历史中承蒙无数骂名，却也因自身的自负和傲慢，让无数学者和文学家大书特书。
现在这位“暴君”正期待着她的答案。
“原来，”夏天故意眨了眨眼，“你是想做爸爸呀。”
亚伯：“……”
眼前的仿生人陷入了沉默。
在涉及艺术、哲学，乃至世界本源的探讨之中，突兀来上这么一句，多少有些“低级”。
但谁也不能否认，夏天说的是大实话。
繁衍生息本就是创造生命，而仿生人不可能进行生育，试图创造新的物种，说是要当“父亲”也没错。只是夏天蓄意胡言，完全打乱了逐渐危机起来的气氛。
更是打乱了亚伯的思路和计划。
这当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亚伯好似当机般沉寂十几秒，而后他细微地拧起眉心，但困惑和意外转瞬即逝。倒是夏天惊讶地歪了歪头：“怎么？”
“像你的父亲创造你一样，”夏天诚实地说，“创造出自己的‘孩子’。我以为你研究这些怪物，是在尝试着做父亲呢。”
“……严格来说，确实如此。”亚伯开口回应。
这么一打岔，什么氛围都没了。反而是让亚伯有了新的想法。
他的视线依旧停留在夏天身上，仿生人端详夏天片刻：“夏天小姐，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当然。”
“您好似完全不在乎外星生物的存在。”
亚伯说出了自己的观察结果：“见到休眠仓的生物时，您毫不畏惧；见到标本，也满不在乎。为什么呢？”
一句“做爸爸”更是证明了夏天全然不把外星生物视作威胁。
“这是两件事。”
夏天认真地回答：“第一，如果我对被设计出来的存在产生畏惧之心，我最先怕的应该是你，亚伯。”
说着，她伸出两根手指。
“第二，”夏天无比自信地开口，她的尾音微微拉长，带着几分撒娇意味，“我知道你会保护我。”
年轻姑娘近乎天真的发言，换来了亚伯释然般的笑容。
他微微拧起的眉心慢慢放松，显然，仿生人很喜欢夏天展现出的依赖和信任。
“您……确实不一样，夏天小姐。”
亚伯由衷地说：“除却我的父亲，从未有第二名人类无条件地相信我，将我视为平等的存在。我得谢谢您，如果宗教传说中的神明确实存在，您一定是祂派来拯救我的使者。”
把快穿系统看作神明，夏天在心底腹诽，那她确实是。
关乎创造的话题，就这么带过去了。
这一次，不是夏天在试探亚伯、试图从他的身上挖掘出秘密。而是亚伯开始对夏天产生真正意义上的好奇以及钻研心态。
二人的位置发生了转变。
自大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