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人工智能06
亚伯走后， 夏天得以观察他的充电间。
仿生人的充电间完全相当于人类的卧室，他的绝对私人空间内布置装潢分外整齐：一张充电床，一套单人桌椅， 而后便是画架、颜料和纸笔， 以及诸多其他美术用具排列在书柜旁边的工具柜上。
他书柜上摆设的书， 多数是文学与社科论著， 这倒是与夏天刻板印象中绝对理性、热爱真理与科学的人工智能完全不同。
但转念一想，这也不能证明什么，因为他不用学习。数学和物理公式完全能够通过安装的方式装进他的硬盘里，自然不需要什么理论书籍。
而在书架后方，则是长长的工作台，上面整齐摆放着亚伯的其他画作。
夏天走向前。
她掀开一张张纸， 欣赏着其中作品。
显然， 亚伯已经将其他描摹怪物的画作收了起来——工作台上的绘画， 正是他想展示给夏天的。
而仔细看过去， 夏天竟然觉得……亚伯确实拥有自己的审美体系。
他的作品并非完全对现实世界的复刻与描摹， 其中不少速写， 甚至是他的原创画作，是有清晰主题表达的。
多数画作阐述的是文艺复兴时期文学、艺术乃至宗教主题，有希腊神话，有《圣经》， 也有其他神话传说。
喜欢文艺复兴时期啊。
一个发现“人”，发现“自我”，从宗教中走出， 开始以人为中心的时代。
翻阅画作的结果，就是夏天发现亚伯确实对“人类”非常执着。
可是，既然如此， 他为什么要谋害人类呢？把寄生生物引上创世号，又究竟有着怎样的动机？
她沉思之际，亚伯已经回来了。
充电间的舱门打开，仿生人怀抱着一套厚厚的被褥走了进来。
“抱歉，让您久等了。”
亚伯将被褥放到自己的充电床上，熟练地铺开、叠好：“您在住宅区的房间还在清理准备中，今夜就委屈您，夏天小姐，暂时在我的充电间内休息。”
“好。”
住宅区的房间里有怪物，夏天也不想回去。
她扬起笑容：“太好了，我一个人睡觉会害怕，还好有你陪我。”
亚伯似乎很高兴夏天对他表达需求。
他的神情变得非常温和：“我一直都在。”
在亚伯殷勤地注视下，夏天走到充电床边，躺了下来。
这幅身体刚刚从休眠状态苏醒，走了这么几步路，夏天就已感到了强烈的疲惫。干燥温暖的棉被包裹身体，让她迅速放松下来。
只是——
她抱着被单一转身，就看到亚伯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盯着自己看。
夏天：“……”
好吧，仿生人确实不需要睡觉！
充电床头配备着插头，也许他都不需要躺下来完成充电内容。但这么一个高挑的人形站在床头直勾勾地看着她，换谁都睡不着的！
“你……”
夏天不得不用手臂撑起身体，她掀开棉被一角：“你也来躺下吧。”
亚伯眨了眨眼：“请不要担心，夏天小姐，仿生人并不需要睡眠，我的内置电池可以驱动我三十天为周期的自由活动。”
所以他一个月才充电一次，比人类方便多了。
“但你站着，我躺着，我会觉得不舒服，”夏天诚实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在人类的社交礼仪中，这样会显得我很不礼貌。”
仿生人本就不能拒绝人类的要求，而夏天提及的社交礼仪则是人类独有。
她的话语让亚伯歪了歪头，紧接着欣然颔首：“我的程序告诉我，您说的没错。”
说着，亚伯朝着充电床迈开步子。
仿生人和衣而卧，尽管他选择模仿夏天，用棉被盖住身躯，可面容朝上、双手放置在胸口的动作，也全然不似普通人。
夏天倒是无所谓。
她自然地转过身，长发发梢扫过亚伯的手臂。
倒也不是故意的，只是充电床为单人设计，虽则宽敞，容纳二人也是有点拥挤了。夏天不得不与亚伯身躯相贴，她低了低头，依偎在了他的肩头。
身畔的人工智能转过头来。
室内的灯光逐渐趋于暗淡，只留下床脚与门边的两盏呼吸地灯。幽暗的环境之下，亚伯深蓝色的眼眸几近全黑，他静静地凝视着夏天近在咫尺的面庞，片刻过后，也转过身。
侧卧的仿生人，顿时没了平日充电的僵硬感。
亚伯伸出有力的手臂，轻柔地环住夏天的背部和后颈，将她拉入自己的怀中。
就像是热恋中的情人相拥，他模仿着影视作品中的姿态，把自己的肩头大方提供给夏天。亚伯甚至体贴地拍了拍夏天的背部：“我没有体温，现在会好一些了吗？”
言谈之间，他停留在夏天脖颈处、原本冰冷的手指开始微微发热。
夏天惊讶地抬头。
亚伯很满意她的神情，露出笑容：“有些人类并不喜欢仿生人没有体温，所以父亲为我设置了皮肤的加热功能。”
“但你并不会主动使用。”夏天说。
“因为……我到底不是人类，”亚伯说，“没有体温就是没有，生硬的模仿反而更让我觉得自己同人类区别开来。何况我太久没有与真正的人类相处了，原谅我之前的疏忽，夏天小姐。”
“没关系的。”
夏天摇了摇头：“你不用为了讨好我而违背自己的意愿。”
没想到亚伯反而认真了起来。
“不，”他说，“服务于您，本身就是我自己的意愿。”
相拥、讨好，仿生人的言行举止挑不出任何过错。
读档这么多次，亚伯始终向夏天展现的，就是他乐于和她交谈，也愿意帮助人类，他还很喜欢夏天向他发出需求、去依赖他。
然而这在他的认知中，仿佛与引诱寄生生物上船、残忍杀死人类没有任何冲突。
为什么呢？
这次读档，从见面到躺在一张被子里，一人一机花了不到几个小时的时间。
而亚伯能够关切地将她拥抱入怀，可他头顶明晃晃的好感度：0，又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夏天。
这个世界的三项数值，好奇度在稳步增加，目前已有35，而行动值则会因为亚伯的计划改变发生过山车般的增减。
而亚伯的好感度岿然不动，到目前还是稳稳当当的零蛋。
仿生人真的会动心……他真的拥有“心”吗？
夏天太累了，思考着如此重要的问题，在仿生人刻意营造出的温暖之下，她仍然是控制不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虚假的安心感竟是如此的催眠。
意识朦朦胧胧之间，夏天隐约觉得有一只宽大的手掌在谨慎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指尖穿入她的发间，轻轻卷着她的发梢，而后是耳根、脖颈，再转到下颌。
温暖指腹摩挲着夏天的下颌线条，自耳根到下巴，接着是嘴唇和鼻梁。
最终，手指停在了她的眼侧。
睡得再沉的人，也会因此而清醒的。
黑暗之中，夏天缓缓睁开眼。
她还有点困倦，但仍然是对上了亚伯热切的视线。仿生人看向她的目光中写满了好奇，意识到她醒赖后，他有些愧疚地出言：“抱歉，惊醒了你，我只是……”
“你想画我吗？”夏天下意识地开口。
【攻略目标：亚伯，好奇度＋5，当前好奇度：40。】
亚伯怔了怔。
至少他表现的是如此，仿佛夏天的话语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不过很快仿生人就有了自己的结论，他释然道：“是的，您也是名画家，懂得观察记录时的姿态和心情。”
哪怕是在睡梦中，夏天也能断定亚伯是在描摹她的五官特征。
“你……喜欢宗教题材。”
回忆起亚伯故意摆在工作台上的画作，夏天接着说：“肖像画好像并不在你的偏好当中。”
亚伯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恨不得要发光。
“你看到了我的画。”他说。
“为什么想画我？”夏天问。
“你是创世号上第一位与我交谈的人类，”亚伯说，“这对我而言意义重大。”
说谎。
《创世号》电影中，他可是和数名船员一同离开……等等，也许也不是说谎。
仿生人无法编织谎言，但亚伯选择用春秋笔法。“交谈”意味着双方通过语言交换观点、产生沟通。
而在原作剧情中，船员们对他的态度仍然像是使用工具。
在亚伯的概念里，这大概不算是“交谈”。
而且，他也没有画过其他人类。
“素描？”夏天问。
“如果你不喜欢，也可以换其他的方式。”亚伯说。
几句言谈之后，夏天的神智逐渐恢复清明。
这是个好机会。
了解他如何看待她，如何看待人类。
没什么比艺术更能表达个人意志了，哪怕到现在夏天还不能确定面前的仿生人是否真的有这东西——他画出来就能知道。
“自由创作吧，什么都行。”
夏天不禁期待起来：“素描、速写，油画或者其他的方式。我来为你当模特，但有个要求。”
“请讲。”亚伯说。
“你必须画出自己眼中，最真实的我。”
仿生人无法拒绝人类的要求，于是夏天命令道。
第78章 人工智能07
第二天清晨， 夏天洗漱完毕、用完亚伯精心准备的早餐，她坐在了画架前。
仿生人完全可以开启扫描模式记录她的所有细节，而后通过自己的双手完美无缺地复制下来。但亚伯没有这么做。
他与人类一样， 用自己的电子镜头观察夏天的每一处容貌， 摒弃了一切人工智能优越于人类的地方，一笔一笔， 在画纸上缓慢地创作。
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
而呈现在夏天面前的作品……
她接过亚伯递来的画作，上面绘制着的，仅仅是一张肖像画。
夏天命令他随意发挥，于是亚伯画出了他观察出的她：知书达理、神情温柔的青年女性，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嘴角含笑、垂着眼眸。
但也仅此而已。
没有情绪，没有发挥，面前精致的作品让夏天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的画师， 亚伯不过是在完成她布置的作业罢了。
她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
“看来，”夏天说，“我在你眼中很肤浅呢。”
“这——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亚伯看上去大吃一惊。
他似乎没想到夏天会对自己的作品如此反馈， 仿生人侧了侧头， 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并不知道该通过你选择的主题表达什么， 夏天小姐，”他说， “你我只相识一天， 还不能称之为熟悉。”
也是。
夏天已经读档不知道第几次了，一次一次试探中， 她多少掌握了亚伯的性格和细枝末节的线索。
但对于亚伯来说，夏天刚刚苏醒不过一夜而已。
领先数次才换来了一点主动权，这家伙……好可恶啊！她不禁在心底磨牙。
亚伯不信任她。
尽管他对她表现出了几分兴趣， 也改变了直接将她喂给怪物的想法，可一人一机之间的关系到此为止了。要想有所突破，还是得触及亚伯真正的心中所想，以及他的动机。
可是初次试探的结果历历在目，夏天得换个办法。
“没关系的，”夏天郑重地将手中的肖像画卷起来，封存好，“两位陌生人相见，总会有的相互熟稔的过程，我们可以慢慢来。用问题交换问题如何？”
说着她摊开双手，期待道：“问什么都可以，你想知道我的过去吗？”
亚伯欣然接受了夏天的意见。
他对船员们只把自己当工具很是不满，而夏天一句“相互熟稔”，无疑将其放置在了平等的位置上。亚伯很高兴，他迅速勾了勾嘴角，沉思片刻：“您是一位画家，是什么让您走上艺术的道路呢？”
“我在校的成绩不是很好。”
夏天诚实道：“所以在家人的支持下，选择了另外一条出路。”
亚伯愣了愣，英俊的五官中流露出无法掩饰的失望。
“只是如此？”他惊讶地问。
那是自然。
多少和她一样的学生，就是这么走上艺考生道路的啊！夏天知道也有许多人是出于热爱而毅然决然投身艺术行业，但读书的时候，十几岁的青少年，想不到未来的道路也很正常。
“很抱歉让你失望了。”
夏天笑道：“结果还算不错，我也是开始画画后意识到我不仅喜欢，还有那么些许天赋——可我无法向你说谎，我不是梵高，一开始的起点仅仅是图谋一个能够生存的出路。”
“为了生存。”
亚伯重复了一遍夏天的理由。
仿生人休息室里还拉着厚厚的帘子，而前半部分白色的装潢则比飞船其他地区更缺乏人味。
在充斥着未来科技感的房间中，亚伯微微垂着头，思忖之时他抬手，用指腹遮住自己的嘴唇。
只有人类才会思考、并且在思考时做出无意识的动作。而原身的记忆告诉夏天，这个世界的仿生人再怎么无限趋近于人类，也不会做到如此地步。
是亚伯口中的“设计者”分外细心，以至于为他特意植入了更符合人类习惯的行动程序，还是说，一切都是亚伯通过学习和观察后，故意模仿人类的行为习惯呢？
如果是后者，未免有些太可怕了。
夏天不禁心想，倘若他能观察、并且理解到细枝末节的程度，又与本身学会掌握有什么区别。
“是我的问题，”亚伯说，“对于每个有机生命来说，生存是最基础的本能。我不用进食、休息和繁衍，因而忽略了这个问题。”
仿生人近乎遗憾地摇了摇头。
“对生存的追求衍生出**，进而出现更高的追求，”亚伯说，“对任何生命再寻常不过的等式，却无法运用在我的身上。”
“可是从另外一个角度看，你已然跳过了这个部分。”夏天接道。
“请您为我解惑。”亚伯好奇地开口。
“十四世纪的意大利，经济繁荣到大部分市民不再为吃穿拼劲一生全力，进而开始思考人的自我与本质，”她说，“吃饱饭才有力气去思考形而上学的内容，很简单的道理，而你，亚伯，一开机就跳过了这个部分……某种程度上，你的台阶比人类更高呢。”
【攻略目标：亚伯，好奇度＋2，当前好奇度：42。】
话音的落地瞬间，系统提示也在夏天的耳畔响了起来。
她挑了挑眉梢，重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仿生人。
身材修长的亚伯仪态端庄，他伫立在画架之后，微微垂着头、深蓝双眸乖顺地凝视着夏天，完全是一副受教的态度。要不是系统提示他的数值发生了变化，好似还在等待夏天继续说下去呢。
原来仿生人也“喜欢”别人恭维吗？
虽然他的好感度依然纹丝不动，但好奇度增长，至少表明了亚伯对于夏天的认同和尊重很感兴趣。
“……很感谢您。”
最终亚伯打破了沉默。
他收起思索姿态，用温柔的声线感激出言：“这让我好受了许多。”
说得就好像仿生人真的拥有“心”一样。
“那么，轮到您了，夏天小姐，”亚伯继续说，“你想知道关于我的什么事情呢？”
夏天只是含着笑意看着他。
“我没有问题。”她说。
“没有问题？”
这次，夏天的回应是真的出乎了仿生人的意料。
他的行动明显发生了瞬间停顿。没有摆出来的善意，没有表演出的细节，顷刻之间亚伯英俊的面庞中一片空白。
这一片空白，才让眼前的仿生人露出了机械的“马脚”。
【攻略目标：亚伯，好奇度＋2，当前好奇度：44。】
但这眨眼就过去了。
夏天目睹着亚伯恢复如常，保持着轻快的语气接着说：“因为你在隐瞒我。”
【攻略目标：亚伯，行动值＋80，当前行动值：80。】
涨就涨吧！
她也不能当一辈子瞎子，继续装聋作哑，夏天真不知道该如何将这段关系向前推进了。
大不了就是读档，短时间内读了这么多回，她已经熟门熟路了。
“一夜过去没解决系统故障，以及没找到其他苏醒的乘客；不允许我离开你的房间、坦白创世号在其他星球降落过……还有，那枚诡异的卵。你把所有情况都抛给了我，亚伯，我也不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所有他展示出的漏洞，夏天都在之前的读档尝试或者试探过。
起初她决定自己探索，进而找到了船长，险些死亡。
追究起细节，换来的是亚伯的警惕，他暴露出真面目说什么“单独圈养”。
最后，甚至是夏天什么都不做，都会把这个世界的主线剧情推到Dead End的方向。
而在她醒来之前，仿生人在创世号上占据着绝对的先机。
如果他的目的仅仅是给外星怪物开几个罐头，根本不用等夏天或者其他人醒来。所以……
夏天在想，这些漏洞和线索，恐怕是亚伯故意透露给她的。
那么，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答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