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本能地觉得不对劲。
至少，这人说话动辄往下三路走，还瞧不起艾比和她，前几天没单独相处的机会则罢，今天没有见面出言嘲讽就是很反常。
“等着。”
夏天只好走向自己的书桌。
安东尼侧过头凝视着她的后背：“你和他……你和人鱼，是伴侣关系吧。”
“你又从哪里得出的结论？”夏天不客气地还击。
“嗯，监控设备。”
安东尼扬起笑容，好像认定这个理由很合适：“你知道的，我能在上面看到所有事情。”
真恶心！
夏天打开资料柜，不禁拧紧了眉头。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有监控设备的权限，”她拿出资料，“拿到资料就抓紧——”
“我可以给你权限。”
实习医生的声音贴着夏天耳畔响起，突然拉近的距离惊得她一个哆嗦。手中的资料没拿稳，向下坠落，是夏天身后伸过来一只手，按住资料的同时，也把夏天圈在了身躯与书桌之间。
安东尼的皮肤蹭过夏天的脖颈，那冷得出奇，几分海水的味道和细微的潮湿浸透了夏天的感官。他的胸膛贴在她的后背上：“夏天，我什么都能给你。”
夏天侧过头。
在头顶灯光的映照下，安东尼本就浅的肤色更是到了失去生气的地步，甚至每一根血管都清晰到近乎透明。当露出单纯笑意时，夏天惊觉安东尼其实长得相当娟秀文雅，只是平日谄媚的语气和夸张的表情扭曲了他的容貌——不。
这不是安东尼。
“他”顶着安东尼的皮囊，但绝对不是他。
几天之前，大家都离开了，他落入水中。安东尼声称是一场意外。
这家伙根本不会游泳，怎么会主动靠近岸边？话又回来，他身上为什么会有海水的味道？现在可是休息时间，员工宿舍距离水族馆很远。
夏天昂起头，看向含着笑意的眼睛。
“……是你，对吗？”她轻声问。
人鱼想同化夏天，证明他拥有这项能力。一切巧合让夏天很难不往这方面联想。
而她果然是对的。
听到她发言，“安东尼”微微收敛了笑意。他保持着平静的姿态再次歪了歪头，抬手摸了摸自己冰冷的面庞。
而后，“安东尼”缓慢地眨了眨眼。
完全属于人类的眼眸做出类似水生生物的动作，只是他的眼睑与夏天一样，近有上下两层。“安东尼”的眼底浮现出孩童般的纯真和好奇。
“夏天是怎么看出来的？”他问。
第62章 海之歌16
夏天瞬间毛骨悚然。
她在书桌与“安东尼”之间艰难转身， 迎上对方写满了好奇的眼神。
对方没有一处流露出非人的特征。
他衣冠楚楚、身姿端正，甚至因为收敛了狐假虎威的姿态而少了那么几分市侩与猥琐，让夏天惊奇地发现原来新来的实习医生还是名相当英俊的青年。
正因如此， 她才觉得恐怖。
就知道系统不会安什么好心！
不知不觉间， 身边的同事已经被人鱼“替换”掉了，还有比这更标准的恐怖片电影吗！
所以之前她真是想太天真，才把原作中半路离奇死亡的主人公当成单纯无害的小可爱受害者。
“我以为不会被人看出来的。”
面前的“安东尼”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语气中甚至带上了几分纯真的委屈：“我想给夏天一个惊喜。”
夏天深深吸了口气。
她推了“安东尼”一把，将自己从男人与书桌之间摆脱出来。好在“安东尼”并没有强迫她接受的意思，与人鱼一样，“他”选择尊重夏天的意愿， 后退半步。
究竟是怎么回事？
“安东尼”现在还是人类吗， 他被人鱼同化了？那么此时此刻站在她面前的，究竟是人鱼， 还是他操纵的傀儡与信徒？对人类社会毫无了解的海底生物，又怎会吐出“监控仪器权限”这般说辞？
最重要的是……
人鱼究竟是什么物种， 他哪里来的这般恐怖的能力？
无数问题在夏天脑海中掠过。
“夏天可以问，”近在咫尺的“安东尼”似乎看出了她的惊疑不定， 温声出言，“夏天是我的伴侣，我愿意将一切告诉你。”
“……”
恐怖归恐怖，至少他摆出了坦诚的样子。
只是——
“我这就去隔离区，”她说，“与你面对面交谈。”
一想到几天之前的安东尼还说着近乎性骚扰的话语挑衅自己， 几天之后他就变成了一副空洞洞、含着温柔笑意的皮囊，夏天就不寒而栗。
她宁可面对拥有澄澈眼眸、心思浅显的人鱼。
而“安东尼”并不介意，他温顺地点了点头：“我等夏天。”
得到回应后， 夏天甚至不想在自己的宿舍多待，她拎起外套就往员工生活区外走。
“安东尼”默不作声地跟在她的身后。
深夜的水族馆空空荡荡，所有的灯都黑着，冗长的走廊只亮着安全通道的幽幽绿光。推开隔离区大门时门轴响动的声音在整个上空回荡，随机水池之内传来了清晰的哗啦水声。
夏天走到门边，打开了水池附近的地灯。
在昏暗的光线下，人鱼的身影缓缓浮上水面。
他还是那副模样：浅色肌肤、纯黑眼睛，如发丝般细密柔顺的触须垂在鱼鳍两侧，覆盖在身躯之上的鳞片在地灯的映照下闪烁着斑驳光芒。人鱼美得近乎炫目，迎上夏天的视线，他歪了歪头，像往日一样扬起纯真又灿烂的笑容。
然而夏天却下意识地扭头看向身后的“安东尼”。
本应是人类的存在安静地站在原地，他一动不动，除却还在呼吸之外，完全就像个安静的商场模特。
直至夏天看向他，“安东尼”才平滑地转过头：“夏天想问什么？”
夏天：“……”
真的很可怕啊！
完全是人的模样，却又处处体现出非人的特质，这反而比狰狞的怪物还要惊悚。
“你读取了安东尼的记忆。”夏天转过身，再次看向人鱼，她用的是陈述句。
惊恐过后，夏天多少冷静了下来。
只能是这个答案了，几天之前的人鱼还在用手语与她交谈，海底的生物纯洁到像一张白纸，又哪里来的常识去工作、交谈，完美地融入人类社会？
人鱼以天真的姿态眨了眨眼。
他似乎意识到夏天不喜欢与“安东尼”交谈，于是抬起了利爪，和过往一样，用手语与之对话。
[现在，夏天不需担心了。]
担心什么？自然是他走上陆地，不能适应人类社会的一切。
而现在他“同化”了安东尼，拥有了实习医生的记忆，还有什么无法融入一说呢。
——你们一个两个的攻略目标，能不能不要自行曲解她的话语和教育啊，还不如不听呢！夏天在心底腹诽。
“安东尼还能恢复正常吗？”夏天问。
人鱼没有立刻回应。
他垂下眼眸，似是等待，似是思考。直到夏天朝着水岸迈开步子，她蹲在水边的人造礁石上：“你不能……你不能占据他的身体，这在人类社会中是不对的。”
倒映着水光的纯黑双眼这才再次抬起。
利爪抚上夏天的脸颊，冰冷湿润的触感让她不禁打了个寒战。人鱼静静地注视着夏天，他的神情看上去竟然有些悲伤。
[我该……]
海中的生物用唇语缓缓张口：[怎么做？]
而后，“安东尼”毫无声响地靠近。他的胸膛覆盖住夏天的后背，突如其来的接触让她一惊。被控制的人类用自己的双臂环住了夏天的腰肢，他的手掌与人鱼的利爪一样冰冷且潮湿。
“我不喜欢陆地，可陆地上有夏天。”
背后传来“安东尼”的声音，居然与人鱼的悲伤如出一辙：“这样不是很好吗？夏天不用担心我无法融入人类社会，我也不会因勉强而难过。”
面前的人鱼还是那条人鱼，满心满眼只有她。可当他轻轻捏着夏天的下颌，身后又有一双男人的手臂禁锢着她的腰肢时，怎么就是哪里不对劲呢！
“我该怎么做。”
人鱼借着“安东尼”的躯壳，第一次完整、清晰地向夏天表达了自己想法：“才能让夏天成为我的伴侣？”
青年说话时，夏天甚至能直接感知到他的胸膛震颤。
冰凉滑腻的感受使得她浑身不舒服，可是夏天无处可去：向前躲，人鱼的面庞近在咫尺；向后退，则是干脆仰进“安东尼”的怀抱。
他用利爪缓缓摩挲着夏天象牙色的脸颊，足以撕开金属的指甲轻轻与她的唇瓣接触，轻柔到像是对待什么珍宝或者棉花。人鱼凝视着夏天花一般的双唇，而开口地却是身后被控制的人类。
“我本来不明白夏天的意思。”
身后的“安东尼”替人鱼表达：“用嘴唇碰触嘴唇，究竟是想表达怎样的含义。但现在我知道了，夏天喜欢我，也想成为我的伴侣。”
人类的语言落地，面前的人鱼浅浅勾起一抹笑意。
【攻略目标：■■，好感度＋5，？？？数值＋10，目前好感度：85，？？？数值：90。】
夏天：“……”
这个时候涨？？？数值，感觉很危险啊！尤其是夏天双拳难敌四手，总觉得事态要朝着另外一个不可描述的方向滑坡而去了！
她阖了阖眼，觉得直说是无法说服人鱼的，只能换个方式。
“你从安东尼的大脑中了解到了人类的一切。”
夏天轻声开口：“那么你该知道，即使你同化了他，他也不是你。”
人鱼摇了摇头。
“没有区别。”
属于“安东尼”的声音开口：“他是我的同类了，他们会完全遵循我的意志。”
所以人鱼确实同化了安东尼，夏天的心沉了下去。
安东尼也会与爱德华博士口中变成“鱼”的同事一样，最终退化成水生的怪物吗？而且人鱼的解释还蕴含着另外一层信息：他眼中的“同类”，对他而言都是能够随意控制左右的下级。
人鱼在水中反复搜寻的同胞，恐怕是类似于从属或者奴隶的存在。
“不。”
夏天冷静下来，温声否定道：“在人类眼中，这是不一样的。你读取到了安东尼的记忆，你该明白。”
人鱼闻言，微微瞪大眼。
他没用手语表达，背后的“安东尼”也没有出言。
夏天趁机继续说道：“他在我眼里不是你，只有你是你。不论你同化多少人，他们也不能取代你。”
她说的都是真心话。
在夏天眼中，这披着“安东尼”皮囊的，决计不是人鱼本身，她也不会接受这个概念。
“我属于你，你属于我。”
轻柔的声线随着水波摇曳飘荡。
“其中容不得任何曲折的概念与间接存在，不是吗？”
换做往日，人鱼是无法理解这句话中的含义的。
毕竟独立个体是人类社会中才有的概念。而按照他的思维逻辑，接受同化的“安东尼”，其思维意识完全等同于人鱼，和他自己也不会拥有任何区别。
但偏偏是他同化了“安东尼”后，拥有了人类的常识概念，反而能够去思考夏天的话语。
“安东尼”不是他。
通过这种方式，他得不到夏天。
人鱼沉默许久，最终还是以人类的方式，接受了夏天的说辞。她只觉得禁锢住自己的双臂骤然松开，身后的“安东尼”徐徐起身、后退，站到了隔离区角落的阴影当中。
夏天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夏天很坏。]
水中的生物放下利爪，他看起来有些垂头丧气，闪烁着目光用手语表达：[夏天在找借口。]
意思就是说，他知道她是为了避免自己伤害更多人类才这么说。
“可是你也知道，”夏天失笑出声，她亲昵地抬手蹭了蹭人鱼的鱼鳍，“我说的也是实话。”
说着她前倾身体，主动靠向人鱼的臂膀。夏天用自身温暖的掌心与感受他冰凉的体温：“所以，告诉我，安东尼还能恢复正常吗？他……不会变成鱼吧？”
“只要我不想，”远处传来“安东尼”的回答，“夏天不喜欢，不会再有第二例了。”
带着回声的声响让夏天又是浅浅一惊。
【剧情分支已确定：■■听从玩家建议，不会再同化其他人类。】
好吧，不是什么好答案，但也比她预计的要好。
至于安东尼的遭遇……
原作中他可是直接死了，感染了毒素，极其痛苦地在死后变异。现在起码还保持着人形，也许人鱼不控制他时，他还能恢复自我意识呢？
夏天只能强行保持乐观心态了。
而抛开安东尼的情况不谈，单看人鱼，他能借着人类的皮囊在陆地上行走是弊大于利的。
“我想带你去拜访一下爱德华博士，”夏天诚实地提议，“现在你该明白，他不是向我求偶了吧？爱德华博士是来帮助你的，他也希望你能恢复自由。”
既然生物学博士研究调查许久也没头绪，不如让人鱼亲自来解答。
“明天你就用安东尼的身体，跟我出门，好吗？”夏天问。
听到“爱德华博士”时，人鱼愣了愣。
安东尼没见过博士，人鱼则不知道博士的名字。两份记忆相互融合，他沉思片刻才意识到博士的身份。
水中生物流露出明显的不高兴情绪，但到底是接受了夏天的说法。
[和夏天在一起。]
他用手语回应：[什么都可以。]
【攻略目标：■■，抑郁值—5，目前抑郁值：80。】
能够离开水族馆，抑郁值减少也很正常。只是夏天注意到——
“你有自己的名字。”
她凝视着人鱼如黑曜石般的剔透双眸，好奇地问道：“你能通过人类的语言告诉我吗？”
人鱼乖顺地点了点头。
紧接着，站在阴影之中的“安东尼”给出了回应。
“我有一个人类能够理解的名称，”他说，“我的第一批信徒就是这么称呼我的。”
夏天闻言转身，望向隔离区的角落。
清秀的青年微微垂着眼，身后绿色通道的出口闪烁着幽幽光芒，照亮了他半张面庞。
“安东尼”遥遥望着夏天，属于人类的眼眸里含着人鱼才有的爱意与温柔。他抬起手，虚空写出几个字母。
“D、A、G、O、N。”
当夏天将单词拼出来时，她的心跳不可遏制的加速。
刹那间，一切都有了解释。
沉睡在水底寂静的城里，为少部分渔民所狂热信仰，能够将人类同化成人并且自由控制，甚至是传说中他“神明”的身份以及不可为人类听取的真名。
在游戏之外，夏天所在的现实世界里，他是古代腓力斯丁人信奉的农耕与海神，两千年前祭司膜拜他的寺庙遍布近地中海沿岸。直至基督教征服了欧洲，他变成了信徒口中的邪教神，《圣经》与《失乐园》中半人半鱼的恶魔与堕天使。
而在克苏鲁神话……也许也是他在这个世界的身份，则是居住在海底，所有深潜者的父神，侍奉克苏鲁的旧日支配者之一。
人鱼借以人类之口，道出了系统通知中夏天无法听闻的姓名。
“——他们称我为达贡。”
第63章 海之歌17
人鱼答应了夏天， 用“安东尼”的身躯随她拜访爱德华博士。
为此夏天特地向水族馆请了假，找了个借口同“安东尼”出门。
此时此刻一人一鱼……准确地来说，是人鱼控制的“安东尼”， 正并肩站在车站前。这还是人鱼第一次“走”出了水族馆。
他安静地站在夏天身畔，视线直勾勾地注视着往来行人与车辆， 专注的神情让夏天倍感心情复杂。
她早有预料， 人鱼不会是什么简单的角色。
上个世界，仅是人类的马修·丹尼希就造成这么大杀伤力，更遑论拥有怪物与神明的世界？
但她属实没想到， 这个世界的攻略目标竟然是旧日支配者之一。
达贡可是所有深潜者的父神啊！在《惊悚人鱼》中却沦落到被人类捕捉，可谓世风日下。而考虑到他能控制人类的能力，真的如起初表现的那样受制于人吗？
想到这点， 夏天不禁扭过头。
她看向“安东尼”的面庞，属于人类的面庞原本沉静文雅， 突然却像是感到痛苦般拧起眉头。
而后一行清泪随着他冰冷的脸颊缓缓落下。
夏天：“……”
她抽出纸巾，默默地递了过去。
“你忘记眨眼了。”夏天小声提醒。
“……啊！”
身边的“安东尼”惊觉回神， 他赶忙眨了眨眼。
“抱歉，”皮囊之下的海神带着几分歉意， 扬起笑容， “我还没有适应人类的习惯。”
在水中生活时自然不用眨眼——没见那条鱼还会用眨眼湿润眼膜的！人鱼出水时也是偶尔用眨眼来表达自己的情绪，现在彻底“成为”人类， 会忘记眨眼也是正常。
“擦擦吧。”
夏天又送了送纸巾：“你应该知道怎么用。”
读取了“安东尼”的记忆和常识，人鱼确实拥有了纸巾的概念。他的视线挪到夏天的手上，而后微微前倾身体， 不是接过纸巾，而是用双手捧起夏天的手背，温柔地送到自己的脸侧。
他握着夏天的手， 轻轻擦拭脸上的泪水。
“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