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应到什么,抬眸看过去。

教室另一头,许沁趴在课桌上,含笑看着他,眼睛亮闪闪的:“你在发呆?我看你好久了。”

她的笑容轻而易举抚平一切。

“嗯——”他摸摸鼻子,“在想工作的事。”

他撒了个小谎,很快岔开话题:“毕业后你回过学校没?”

许沁摇头:“你呢?”

他但笑不答。

来过很多次,每次都是清晨或夜晚,或是寒暑假,每次都避过上学的学生们。

偌大的校园,只有他一人,独自游荡。

亲眼看着操场上的草木枯了又黄,看着教学楼的墙壁渐渐斑驳,看着台阶上的石砖缓缓裂开……

十多年来,学校于他来说,是一座安静而寂寞的城,里头装着无数关于他和她的回忆,默默在时光中老去,却不褪散,日复一日固执地等待着丢失了回忆的人过来找它。

一丝阳光穿透薄雾洒过来,照在许沁的头发丝上。她眯着眼睛看过去,拿手掌挡住光线:“啊,太阳出来了。”

她问:“是不是要走了,过会儿学生们都来了。”

“再玩两分钟。”宋焰说,起身走去讲台上,拿黑板擦把黑板一角擦干净。

许沁好奇,跟过去:“你干什么,写字吗?”

“嗯。”他从粉笔盒里拿出一支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字。

许沁伸着脖子看,刚看到一个“许”字,宋焰一只手捂在她眼睛前:“一边儿写去!”

“小气!”许沁哼一声,故意和他拉开距离,拿了黑板擦去擦另一角。

擦完了,拍拍手上的粉尘,伸手去盒子里拿粉笔。

指尖触及盒底的一刻,她整个人定了一定。

她尚且不太相信,缓缓低头,可手指上没有粉笔,却勾着一枚银色的戒指。

细碎的粉尘也遮不住钻石闪耀的光芒。

她脑子里瓮的一下,瞬间没了半点声音,只有金色阳光里她浅浅的呼吸声。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透过明亮的窗户洒满十年前的教室,几十张空桌椅映着晨光。当年便是在这里,坐在最后一排的少年勾唇看着坐在窗口的少女。

许沁心脏砰砰狂跳,愣愣回头看宋焰,他微低着头,在黑板上写字,白色粉笔在一行字的末尾用力地一划,画出一个圆满的句号。

黑板上书写着:“许沁,嫁给我。”

宋焰放下粉笔,侧过脸看她,很认真地看着,半晌,缓缓一笑,那笑容像是跋涉过千山万水,说:

“许沁,给我一个家吧。”

第63章

走出校园的时候,许沁的眼睛还是湿润的。

那时候,太阳已经完全升起,金色的晨曦洒满大地,薄薄一层笼罩在冬日苍茫的校园里。

成群结队的高中生背着书包,叽叽喳喳走进校园,很快就散布到各处,台阶,走廊,教学楼。

他们穿着统一的校服,他们的脸那样鲜活,年轻。许沁想,当年这个年纪的她和宋焰,也有着同样青涩而干净的脸。

是到了这一刻,她才深深意识到,过去的十年意味着什么。

十五岁认识他时,她还是懵懂少女,他还是飞扬少年。

十八岁与他分别时,她依然稚嫩简单,他依然年少单薄。

如今,时间的手匆匆一挥,她越成熟越沉默,身边的少年也一夜之间长成了身材高大肩膀宽阔的男人。

她的男人。

许沁眼睛微湿,用力眨眨眼,吸吸鼻子,低头看无名指上的戒指。那颗钻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她又忍不住笑。

宋焰插兜走在一旁,时不时瞥她一眼,从出了教室她便是这幅样子,一会儿看戒指,一会儿傻笑。

不过,那戒指戴在她手上倒是真漂亮。她的手又细又白,衬得戒指闪闪的。

当初挑戒指时一眼看中这款,那时就想着戴在她手上一定很美。

果不其然。

两人正下台阶,学生们迎面过来,不少投来好奇的一瞥,校园里平时少有外人进入。有学生调皮,飞跑着从他们中间的空隙里穿过,有的学生礼貌,看出这俩人是一对,跑到跟前一刹车,又从旁边绕过去。

宋焰见她还在笑,问:“有这么喜欢吗?这一路就盯着它看了。”

许沁抬头望住他,眼神清润:“很喜欢啊,喜欢到想戴一辈子,一辈子都舍不得取下来。”她又看向戒指了,唇角弯笑,“死了也不取。”

风吹过竹林,叶子刷刷作响。

那窸窸窣窣的响,像是宋焰心底微动的声音。

他又说:“这是求婚戒指,等正式结婚,会有对戒,方便平时戴。”

许沁把他的手从兜里拉出来看一眼,他的指甲剪得干干净净,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戴了戒指一定很性感。

且戒指宣示他已有所属,想着又有些禁欲。

她道:“我怕等你戴上戒指,反而招蜂引蝶。”

他笑一声:“我身边蜂蜂蝶蝶还少么?”

许沁一听,来兴致了:“这些年追你的人多吗?”想想他之前说要是每个他救过的女人都以身相许,他已精尽人亡,又问,“想对你以身相许的人多吗?”

“多。”他说,“你不就是其中之一?”

“那你怎么不多挑一会儿,干嘛选我啊?”许沁矫情道。

“我瞎。”宋焰说。

“……”许沁瞪他一眼,又看看戒指,问,“你怎么知道我手指的尺寸,正好合适。”

“废话。你从头到脚有哪儿是我不知道的?”

许沁抿唇笑,脸颊微粉,忽异想天开,问:“没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你跟别的女人睡过没?”

“没。”他回答异常简短。

她追问:“那怎么解决生理需求?”

宋焰淡淡看她一眼,看得出她是真高兴的,说话提问已经完全放飞自我。

他没答,抬起右手摸了摸她的头。

她愣一愣,反应过来,立马打开他的手。

他笑出一声。

“不是有那么多人想对你以身相许吗?”她又说。

“看不上。”他答。

她再不问了。

说着话时,他和她从操场边走过,常青树上有几片叶子掉落,院墙栏杆的另一头是校外的马路。

十三年前,就是在那里。

她出校门,走了不到五十米,被他堵住去路。少年下巴一挑,说:“你叫孟沁是吧。老子看上你了。”

一看上,就再也没移开过眼神。

出了校园,已是早饭时间。

宋焰带许沁在学校外头吃早餐。早餐铺子里的阿姨还在,铺子不像老去的校园,看上去翻新过,可招牌早点还是那几样,回忆满满。

年年的新生和毕业生太多,老板早就不认得许沁,却认得宋焰,端面碗上桌时给宋焰打了声招呼。

许沁诧异,道:“当年你真是风云人物,过了这么多年,老板还记得你呢。”

宋焰笑笑不说话,抽了筷子递给她。

她不知道,毕业后,他每月都来一次,除了当兵那段时间,基本没间断。

早餐吃到一半,许沁手机响了,她看一眼,脸色微微变了。

宋焰抬眸,来电显示“爸爸”。

铺子里买早餐的学生很多,吵吵嚷嚷。

宋焰说:“这里吵,出去接吧。”

“嗯。”许沁绕过满屋的高中生,去外头接电话。

不到一分钟,人回来了,慢慢道:“我爸叫我过去一趟,有话跟我说。”

宋焰:“行。等你办完事了,给我打电话。”

“噢。”许沁说完,还在原地坐着,有些走神。

“想什么呢?”

许沁不舍:“你为了陪我才请假,我却把你撂下了。”

宋焰笑一下,难得带着点儿年少时的痞气,道:“那你好好想想,用什么方法补偿我。”

她认真问:“什么方法?我都已经要嫁给你了诶。”

他看她半刻,不开玩笑了:“没事儿。去吧。”

许沁坐车离开的路上,才反应过来他说的“补偿”是什么意思,不禁望着天空“啊”地叹出一口气。

……

见面地在八烟桥的一家港式茶餐厅。大堂里用餐的人不少,但走到里边的包间区,就安静许多。

许沁一进餐厅就有些不自在,越往里走越忐忑。想起什么来,她摸摸手上的戒指,才安心一点。

推门进包间,只有孟怀瑾一人。付闻樱和亲戚们都不在,孟宴臣也不在。

她稍稍落了半口气。

桌上摆着几样精致的小点心。

待许沁坐下,孟怀瑾道:“吃些早点,特意给你点的。”

许沁已经吃了半饱,可看看孟怀瑾有些憔悴的脸,她还是拿起筷子,夹了只虾饺。

来餐厅的路上,她看过新闻。警方顺利解决了孟宴臣的案子,由于证据充分直观,且有那群大学生的公开道歉,大家不仅接受,还反水了。被欺骗的好心人转头猛烈攻击叶子,用各种不堪的词汇辱骂,要求警方严惩。

许沁格外注意到一拨“知情人”,不断爆料叶子拜金,势利,坐台,劈腿,绿茶,等等恶习。

看来,付闻樱是打定主意要毁掉叶子。

她向来护短,儿子受到这种陷害,她必然想尽一切办法报复。

莫名的,许沁想起她读初中时,班上有个女生总嘲笑她的普通话,付闻樱知道后跑去学校找老师和那人父母谈话,不知讲了什么,后来那女生见到她便退避三舍。

孟家的恩,她是记得的。

可伤害宋焰的那道坎,她过不去。

她又有些后悔不该来面对孟怀瑾,她真不喜欢这被撕裂的焦灼感。

孟怀瑾慢慢喝了会儿茶,偶尔给她夹茶点,见她始终埋头吃东西不讲话,便先开口:“宴臣的事情解决,还多亏你。”

“应该的。”许沁说。

她还是有些抗拒,从进门到现在就不与他对视,话也简短。

孟怀瑾是想劝她和付闻樱和好的,先打感情牌:“沁沁,虽然我说这话你可能不信,但如果今天出事的人是你,你妈妈也会为你做尽一切。她今天为宴臣做的,换做是你,她也会做。”

许沁没吭声,麻木地往嘴里塞东西。

“同样……”孟怀瑾停了一下,为接下来要说的事有些汗颜,“如果当年不听话的是宴臣,她也会那样做。我承认,我们不是好的父母。比起考虑儿女的感情,我们考虑更多的是家庭利益。但爸爸还是想和你说,不论我还是你妈妈,对你,对孟宴臣都是一样。”

“我信。”许沁低着头,轻声问,“但是,孟宴臣痛苦,妈妈会心疼。可我痛苦,妈妈会心疼吗?”

孟怀瑾一愣。

许沁固执地不肯抬头,问:“如果心疼,是和心疼孟宴臣一样,还是和心疼堂哥一样?”

“妈妈问我,怎么能为了一个男人背叛父母。可妈妈在毁掉我最心爱的人时,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如果想过我会痛苦会哭,她心疼吗?”

她手指紧紧攥着筷子,很平静,但一大颗眼泪掉下去,

“如果换做是孟宴臣,她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会有一丝不安吧。

所以,可能……妈妈只是没那么在乎我而已。”

“但可能是我的错,有时我在想,要是我更活泼一点,讨人喜欢一点,会说话一点,或许从小就能和你们走得更近一些。可……孟宴臣明明也不爱说话。

为什么妈妈对他笑得多,对我笑得少;为什么生日的时候给他拥抱,却不抱我?我也很想要妈妈对我笑,也想要妈妈抱我啊。”

她低头将眼睛压在手背上,忽然不说了。

孟怀瑾听完她这番话,眼睛也有些红,无力地挽回道:“你妈妈生孟宴臣的时候,太辛苦,所以对他偏爱些。”

许沁拿手背迅速抹掉眼泪,道:“我知道。毕竟我十岁才来家里,那样要求也太苛刻。这些我都理解,但是……爸,宋焰那件事,我过不去。我原谅不了。”

“沁沁,”孟怀瑾稍显急切了,道,“家人是捆在一辈子的亲人,一路走下来一定会有摩擦痛苦,磕磕绊绊。哪能轻易断绝关系?出了事情,大家商量解决——”

“怎么解决?”许沁抬头看他,打断,“还他清白和前程吗?”

孟怀瑾愣住:“这——”

“你有没有想过,宋焰那种受不得半点欺辱的性格。就算天皇老子欺到他头上,他也会反抗报仇。可他从没想过把这事捅出去。孟家的对手不少,他从没泄露过半个字,是他放过了你们啊。你们还想要他怎么样,为了我叫你们一声爸妈,跟你们坐在一起吃饭?”

这次,孟怀瑾没有开口了。

许沁道:“当然了,你们不会同意我和他结婚,就像我不会原谅你们对他做过的事一样。这些矛盾不是坐在一起吃两顿饭就能解决的。爸,我真的很累了,不想再面对这些事,也不想再哭了。请你们以后不要再提。至于家人,”她寡淡一笑,“大家过好各自的生活,有事见面,没事也不必强求。”

孟怀瑾眉心越皱越紧,却还不肯放弃,但又担心适得其反,忙道:“不说了不说了。过去的事不提了。日子还长,慢慢来。爸爸还是认为家人之间没有过不去的坎。”

许沁不吭声,表情平淡,显然已不想再在“家庭”与“和好”这类问题上多费言辞。

孟怀瑾见状,不提了,转言道:“你是铁了心要和宋焰结婚?”

“他已经是我的未婚夫。”

孟怀瑾一愣,想要说什么,可看她表情,终于没再劝,只道:“沁沁,就算结了婚,也不能没有娘家,是不是?”

许沁微咬唇,不说话。

“要是以后你受了欺负,也得回家找爸爸妈妈。”

“他不会欺负我。”她笃定道。

孟怀瑾又要开口,却看见许沁手上的戒指。

他不禁多看了一眼。

那钻石个头不小,某珠宝名家的经典款,价格能抵上一辆轿车。怕是那小子倾其所有,真舍不得她受一点委屈。

孟怀瑾忽然彻底无话可说。

他这些年过得富足安稳,家庭幸福,儿女成双,他也认定并遵守着家庭内部的一套规则。

工作生活中接触的人皆是如此,就连他手下的小年轻们,相个亲都要计较半天。你家出车,我家才出装修。你家出彩礼,我家才买金饰三件套。

女方出彩礼时琢磨着把钱用在买房子上,不能用在买车上。因为房子会升值车会掉价啊。

男方呢,琢磨着多花钱装修,钻戒买小一点。装修了自己还能住,钻石大了却戴在女人手上。

这些年来,他再难遇到那种倾尽一切去付出的人了。

听上去多么危险,愚蠢,让生活变得未知,不安;

可为什么,又隐隐有种年轻鲜活的力量在里面,仿佛能真实感受到血液热烈的温度似的,像真实地活着一样。

他想,大概是他老了吧。老了,就胆小了,就舍不得给了。自己的一切都团团抱在怀里,怕别人抢去。

都忘了年轻时为爱人做出付出时的乐趣和畅快了。

吃完这顿饭,依旧没解决任何问题。

倒是孟怀瑾离开时说了,她要是暂时不想回家见父母,不回去也罢。等遇上家里有事,再聚也行。

又问:“爸爸妈妈约你在外头吃饭,这样可以吗?”

许沁沉默。

孟怀瑾叹口气,拍拍她的肩:“有什么事,记得找爸爸妈妈。”

说完这话他才离开。

大街上已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许沁沿着道路走了好一会儿,让冷风把脑子吹得清醒了些,望望天空,今天天气还是晴朗的。

她站在路边给宋焰打电话,听到嘟嘟声时,心情慢慢转好。

“喂,许沁?”他接起电话,话筒里有风吹的声音。

“你在哪儿呢?”她问,嗓音轻快。

“队里临时有事,我得先回去了。”他有些抱歉,说,“今天不能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