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她答,“趴在你床上呢,还垫着枕头。”

“……”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想着她只穿了件小内裤趴在他被窝里的样子,叹:“这时候我本应该在家搂着你。”

她把脸埋在枕头里笑了一会儿,想起什么,又严肃少许,问:“你又一整天没睡?”

“嗯,累死了,就想睡个觉……”他伸了个懒腰,说,“还想睡个你。”

她笑容收也收不住:“可这星期见不了了,又得等下星期。”

“那不一定,”他说,“工作中也可以见。”

“工作中还是不要见了。”她赶紧说,“总是有不好的事发生才能见面。不要见,平平安安等周末吧。”

“听你的。”宋焰道,“不过,星期二有地震表彰会,你会去的吧?”

“啊,这个我会去。”

“到时告诉我你坐第几排。”

许沁眼睛一亮:“你能过来跟我坐一起吗?”

“当然不能。”

“那你问我干嘛?”她哼一声。

他笑:“偷看你啊。”

第58章

地震救援表彰会那天,许沁去了医院,换上白大褂,和同事们一道出发。

到了会堂,下了车,数队军人正列队往会场里走,男儿们各个昂首挺胸,步伐整齐划一。

医生护士这边女性居多,队伍闲散,小跑小步,还叽叽喳喳,花痴隔壁队伍里的俊朗男人。毕竟,军装上身,个个高大挺拔,长胳膊长腿,实在是英姿飒爽。

军人们目不斜视,余光却也偷偷往护士这边瞟。年轻大男孩们听到女生清脆悦耳的笑声,多少有些心之向往。

两拨人就这样风格迥异地进了会场。

有三分之二的观众席划给了军人。医护人员、记者和社会救援人士占据剩下的三分之一。

许沁和同事一起找座位,朝军人那块儿望一眼。一排排战士们坐得端正笔直,极有气势。

许沁在孟家长大,能分辨军装细微之处的不同,很快就找到武警消防队伍,在她后边四五排。不过她们在左区,而他们在中区。

她目光在士兵脸上划过,突然一下就看到了宋焰。

他背脊挺直,端正坐着,或许是感应到,他目光移过来,脸上没有表情,但下一秒,他冲她眨了下眼。

她不禁抿唇笑,坐下后又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人影阻挡,挺好。

这台表彰晚会在黄金时段全国直播,离开始还有半小时,台下的人已基本落座。

几个身着华服的主持人在台上对稿子,工作人员往来忙碌。

军人那片安静无声,许沁这边有人低声讲话。她坐下不久,想上厕所,便起身去洗手间。

从洗手间出来就碰上宋焰,他一身军装,手里拿着军帽,站在走廊一侧,整个人气宇轩昂。

她笑,几步小跑过去,眼睛闪闪望着他:“跟着我出来的?”

“嗯,来看看你。”他说,“见一面也是不容易。”说着,上下扫了她一眼。

她双手插兜,不太自在:“不工作的时候穿白大褂怪怪的,可领导要求这么穿。”

“挺好看的。”宋焰说,还记挂着,“你手怎么样?”

她抬起手腕给他看,伤口已经结痂。他托住她的手,粗糙的拇指一下下抚着她的腕子,没碰那道伤:“应该快好了。”

“嗯。”她抿唇笑,眼睛不自觉在他身上身下到处游走。

“看什么?”

“你穿军装真帅。”许沁说,手指在他军装上摸了摸,粗粝而硬挺的布料,很有质感,她舍不得松手,摸来摸去,小声,“能穿回家吗?”

“你喜欢?”他低声问,嗓音有点儿诱哄。

她点点头:“喜欢。”

“好。”他在她耳边轻声,“下次穿回去给你看。”说话间,手指勾住她白大褂的口袋,拉了一下,“你呢,这件能偷偷穿回去么?”

“可以啊。”她说,不知为何,脸颊都烫了。

他笑笑:“那好,说定了。”

洗手间那头有人走过来,他稍稍拉开和她的距离,笑容也收了,说:“进去了。”

“嗯。”

两人座位的入场口不在一处,宋焰先进场。

许沁走去另一入口,迎面有个军人过来,擦肩之后,唤了声:“许医生?”

回头,竟是陆捷。

她对他印象不太好,没什么表情地点了下头。

“没想到又在这儿碰上。”陆捷还是那么爽朗,“宋焰应该也来了,但我还没见着他。”

许沁没心思和他讲话,道:“大会快开始了,我先进去了。”

陆捷却误以为她是听到宋焰的名字不悦,就此放过。

两人各自要走。

可陆捷终是忍了忍,没忍住,冲她背影道:“你和宋焰真没可能了?”

外厅内已无他人,回声空荡。

许沁停下脚步,回头:“什么?”

陆捷怅然一笑:“我只是觉得,他爱了你那么多年,挺可惜的。当初就是为了你考军校,为了你当特种兵,那么多苦都受过了,怎么还是没走到一起?”

许沁怔愣:“他……什么军校,特种兵?”

……

会场内,主持人走上台:“离大会开始还剩五分钟,请各位相关人员尽快入座,不要随意走动。”

宋焰瞟一眼许沁的座位,空空如也。

已经过去十分钟,她还没入场。他不禁蹙了眉。

……

会场外,大厅里金碧辉煌,安静无声。

许沁独自站着,面色苍白。

陆捷说过的话,像一帧帧画面浮现眼前。

他说,宋焰是他们队里最吃苦最拼命的一个,负重、下水、跳伞……魔鬼般的训练,他咬牙熬着;反刑讯各种拷打,他生不如死地忍着。

他没日没夜地拼,一次次执行任务,立功,直到最后一次,他突然成了出卖军事机密的叛徒。

陆捷说他一直清晰地记得那天,宋焰在一众队友面前直接被缴械拖走,后来只知他犯了重至处决的罪。队里有私下处罚叛徒的方式,他不可能熬得过拷打那一关。

他还说宋焰不是那样的人,可他也没法救他,更不知是谁要置他于死地。他一直以为宋焰死了,直到今年在望乡重遇,才有了那句荒唐的:“你没死?”

许沁脑子里木然地回旋着那句话,

不知是谁要置他于死地。

不知是谁要置他于死地。

眼前出现付闻樱那讥讽的笑脸:“他叫,宋……什么来着?”

半年前翟淼在四合院里的那句控诉也猛地清晰:“你差点把我哥害死还不够!”

恶心而苦涩的情绪一点一点,从四肢百骸席卷而上,突然翻江倒海,

许沁站在原地,沉沉地,一下一下喘着气,她僵硬地转身朝外走,刚走出一步,保安冲上来拉住她往场内推:“大会要开始了,你还磨蹭什么,快进去!”

许沁被推进会场,身后大门关上,眼前一片绚烂,舞台上,红色绿色的舞蹈演员涌上台,慷慨激昂的音乐声响起。

她站在音响出口处,被震得浑身发抖,她茫然不知该去何处,欲返回出大门,小南跑过来拉她:“许医生你乱跑什么呀?赶紧回座位,这直播呢!”

她被强行扯回座位上坐好,台上的音乐和表演彰显着地震的主题,愈发悲壮。

她的眼睛却失去焦点,目光涣散,不知看着何处。

身后,宋焰朝她这边看了一眼,只能看到她的后脑勺。

开场歌舞过后,几位主持人上台,高昂地念着歌功颂德的赞美词。许沁坐在台下,内心各种情绪激烈翻涌,几欲呕吐。朗诵,诗歌,表演,节目一个接着一个,周围掌声不断,她坐不住了,每一秒都变得异常煎熬。

就在她快撑不住要起身冲走的时候,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第三军医院烧伤外科医生许沁……”

她猛地醒过来,身边的人在推她,到她了,到了表彰环节,她和宋焰得上台。

她回头,见宋焰已从座位上起身,掌声雷动,她木然站起,走上台去。

顶棚的灯光打着,她脸色煞白。

宋焰和她在舞台中央相遇,迅速看了她一眼,发觉她有些异样,但此刻站在万众视线下,也不能说什么。

主持人对全场观众和电视直播观众介绍着他们救出婴儿的感人事迹。

许沁知道轻重,把心中一切狠狠压抑下去,轮到她发言,她还能平稳淡定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医生的职责就是救人。”

可说完这句,她没了多的话,主持人夸赞:“许医生不善言辞啊,说的少,做的多。”

许沁一怔。说的少,做的多,这不正是她身边这个穿军装的男人吗?

她鼻子发酸,快忍不住,此刻只想下台,可还有人要表彰,主持人一一介绍,其他军人一一上台。

她和宋焰稍稍往旁边站,退去一旁时,宋焰极低地问了句:“怎么了?不舒服?”

她慌忙找借口:“好像吃坏肚子了。”

他低声:“再忍一下,马上就下台了。”

“嗯。”她看一眼他的侧脸。从上台后,她便一直不敢正眼看他,怕自己会落泪,此刻,他的侧脸也是安静淡定的,不显山不露水,不透露一丝黑暗过往。

许沁用力眨眨眼睛,提醒自己还在台上,刚要移开目光,可就在这时,她看见宋焰极其快速地扫了一眼舞台中央的另外几位军人,特种兵,炮兵,解放军,装甲兵。

他扫了一眼他们的军装,然后平淡地看向台下。

许沁突然就想起望乡的那个夜晚,宋焰看着从他身边走过的军人时的眼神,就是刚才这个眼神。

他在羡慕。

像只有纸飞机的小男孩巴巴地羡慕其他孩子的遥控飞机和坦克。

她再也忍不住了,眼泪疯了般涌上眼眶。

她飞速扭过头,任泪水哗哗地淌,待它淌够了又赶紧擦拭。台下的人以为她被其他人的事迹感动,不觉有异。

终于,领导过来发奖状,众人鼓掌,可以下台了。

许沁没往宋焰那边下,飞快走了相反的方向。

台下还有雷鸣的掌声,她不回观众席,直接冲出会场。

她一身白大褂出现在冬夜的街头,拦了车直奔西边。

半个多小时到了大院。

佣人来开门,说人在茶厅内。

许沁不换鞋,直接踩进门,快步穿过客厅,进了茶厅。

孟怀瑾和付闻樱正在泡茶,见她突然造访,稍稍讶异。

付闻樱本不打算理她,可看她脸色冷清,脚上还穿着鞋子,皱眉:“你这是做什么?”

许沁走到茶台边,俯视付闻樱,问:“是你吗?六七年前差点害死宋焰的人是你吗?”

付闻樱脸色骤变,顿了一秒:“谁跟你讲的?”

许沁就明白了,一大颗眼泪从脸颊上滚落。

茶厅里安安静静,没人开口,没人安慰。

她自己抹去脸上的泪,扭头看孟怀瑾:“爸,也有你?”

孟怀瑾眉心紧蹙,却又摇头:“沁沁,爸爸不知道该怎么讲。”

付闻樱:“这事跟你爸没关系。他也是后来才知道。”

她轻描淡写,没了别的话,别说道歉,一句解释也没有。

许沁站在那里,浑身颤抖地等了足足一分钟,可谁都不说话,仿佛这只是一件小事,翻个页就能过去。

可这次,她过不去了。

她胡乱抹一把脸上的泪,轻声:

“妈,我一直把你当亲妈妈的,我从来没有恨过你。即使你反对我和宋焰在一起,打击我,不理我,即使你插手我的工作,我也没有恨过你。……我还一直在想,要主动跟你和好。我一直在想,你只是性格如此,不是不把我当女儿。……”

她说到此处,轻吸一口气,想要继续平静地讲,但眼泪不可控制地流下,如何忍都忍不住了,她失声哭起来:

“我就是个傻子,我是你们养在家里让你们拿去联姻的工具。只因为这个工具有了人性,有了想要的感情,开始不听你的话,你怕她脱离你的控制,所以你要毁了她心爱的人,让她永远不会被他引诱偏离轨道,让她这辈子没了期待,乖乖做你的傀儡娃娃!”

她哭得肩膀直抖,如遭背叛:“你们根本没有把我当做你们的女儿?根本没有!……骗子!”

她看向孟怀瑾,泪如雨下,

“你当初从孤儿院接走我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你说要接我回家,说你是爸爸,说你会像爸爸一样爱我。这是你说的!是你亲口说的!……骗子,骗子!”

孟怀瑾眼睛湿了,脸颊微搐着,一言不发。

付闻樱再也坐不住,厉声:“你跟父母怎么说话的?!这些年对你的教养都是白费了?!哪有父母是完美的?!对你的不好你记得清清楚楚,对你的好你倒忘得一干二净。这些年是谁养你,生病了是谁照顾你,受欺负了是谁帮你出头?你在这家里生活这么多年,就为这一件事,为这一个男人,否定父母做过的一切,要跟父母决裂?我不是完美的妈妈,可你又是不是完美的女儿?!”

她声色俱厉,许沁骤然停住,刚才一股脑儿的发泄被拦腰斩断,脑子里顿时空茫一片,只剩荒芜。

她呆呆看着她,脸上泪痕斑驳。

孟怀瑾重重叹气,低下头去拿手撑住额头。

付闻樱冷冷道:“沁沁,妈妈做过的事,不会不认。但你也好好想想,你觉得我让你失望,可你作为女儿,是不是也让我失望了!”

“虚伪。”许沁突然说。

“你说我什么?”

“虚伪。我让你失望?不过就是我爱上了他。你说他配不上我,你有什么资格?做出那种事来,你有什么资格?以高贵自居,却把一个人的生命看做蚂蚁,暗地下毒手,你有什么资格说配不上?配不上的是你。你连说自己是一个‘好人’都配不上!”

付闻樱铁色铁青,起身:“你再敢说一句,我——”

“你弄死我啊!”许沁眼睛通红,“我再也不听话了,你弄死我啊!”

付闻樱霎时怔住,竟不知一贯不知反抗的孩子也会如此。

许沁剧烈喘着气,一字一句道:“他当初受的一切,丢掉的半条命,我不追究,以后,我跟你们再没半点关系。我警告你,不要再去伤害他。是,在你眼里,我什么都没有,但我会为他去死。”

她说完,转身便走,一抬眼却看见墙上挂着全家福,相片里,孟怀瑾和付闻樱坐在长椅上,她和孟宴臣站在两旁。

一家人看上去很幸福。

她望着那张照片,泪水再度如开闸般流淌,她突然间弓下腰去,呜呜大哭起来。那瘦弱的身子自上而下都在颤。

孟怀瑾见她停下,起身:“沁沁啊——”

可下一秒,许沁扑上去,抓住那副相框,用力将它扯下来砸在地上。哐当一声巨响,木框断裂,玻璃粉碎。

她哭得浑身抽搐,迅速奔出门去。

家里骤然一片死寂。

孟怀瑾捂住眼睛,颓然坐下去。

付闻樱立在原地,抿紧嘴唇,胸膛剧烈起伏,她用力克制住,正欲坐下缓一缓,却猛地一惊,浑身发凉——

孟宴臣站在客厅那头的台阶上,脸色惨白。

第59章

深夜,孟家大宅。

孟宴臣站在客厅的台阶上,望着许沁消失的方向,表情死枯。

付闻樱周身颤了一下,稳定住情绪:“宴臣,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孟怀瑾听言,愕然抬起头。

孟宴臣看向自己的父母,不说话。他安静得令他们心慌。

付闻樱朝他走去:“宴臣,你听妈妈讲——”

“伪君子。”孟宴臣说。

付闻樱脸颊抽搐一下,顷刻间便恢复冷静:“你对父母说什么?你的教养呢?!”

她以为孟宴臣也会反驳,宣泄,发怒,和她争吵一番。

但没有。

客厅里安安静静的,

孟宴臣一句话也没说,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像看着自己一生的信仰与准则在那一刻无声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