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焰不说话,翻着墙壁上的残灰。
索俊叹气:“轰燃是消防救援里最无法控制的,出现这种情况,谁都没办法。”
“不该这么惨。”宋焰看上去异常冷静,抬头望天花板,“这地方只有一个出口,是高危地。可这儿的烟雾报警器和自动喷水装置全是废的,消防栓里头没水,灭火器也过期了。还有这满墙的易燃材料,超负荷的电路设计,怎么过的消防检查?”
宋焰冷笑一声:“我赌这老板行贿了,等着判刑吧。”
他回头往外走,索俊一把上前拉住他,低声:“你要干什么?”
宋焰盯着他:“什么干什么?”
索俊扫一眼在四处清场的消防员,强制将宋焰扯到一旁,
“行贿?”索俊压低声音,“有行贿就有受贿!你这是要说你上级谁受贿了?啊?”
宋焰:“我他妈管那是哪个畜生收的。”
索俊:“上头大队里的人都抬头不见低头见——”
宋焰:“谁跟他们抬头不见低头见,收钱的时候想过底下的弟兄?”
索俊:“这事儿你先等等,商量——”
宋焰:“没得商量!”
他的怒气已经压制不住。索俊噤了一秒,没吭声。
宋焰转身就走,索俊上前扯住他,要急疯了:“宋焰,你就算不管他们,为你自己想想!今天你判断正确,救了至少五个消防员的命,你这是立功了啊!上头还得表扬嘉奖你的。
你马上就要升职了,这个关头往上捅马蜂窝,你还想不想——”
宋焰掀开他的手,往门口一指:“那孩子还躺在外头没人收尸呢!你他妈良心给狗吃了!”
索俊怔然哑口,霎时间眼眶就红了,嘴唇哆嗦几下,血红着眼睛压低声音:“宋焰,都是弟兄我心里不疼?!刚刚还活蹦乱跳的我心里不疼?!我为了谁?还不是怕你踩到雷!你走到今天容易吗?那些军功全是拿血拿命换的!现在人已经死了,再把活的搭进去?你还要不要干了?”
宋焰嘴角一扯:“我他妈就不干了!怎么着吧?”
“我他妈……”宋焰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摇了摇头,什么都说不出了,仰头看一眼黑黢黢的屋顶,居然笑出一声,
“你说,弟兄们平时累死累活地训练为了什么?这么大的火,谁迟疑过一秒,说过一个不字。好啊,背后让自己人捅一刀……”
他低下头去,摇了摇,笑一笑,笑得肩膀都垮下去了。
索俊捂住脸,泪流哽咽:“刚见那孩子被抬出去,我眼泪都出来了,说是才十九,……也不知咱们队送去医院的那几个怎么样了。但宋焰,我还是得说,你这些年来不容易,眼看就要熬出头……”
“我去趟医院。”宋焰打断,拔脚要走,又道,“如果真像你说的会被打压,那我还真就不想干了。”
宋焰走出酒吧,接水管把衣服表面的灰和血冲了一道。
死去的消防员被抬上救护车,宋焰坐着车一同去了医院。六叶坛的队长已哭不出眼泪,靠着车内壁,目光呆滞。
宋焰也是疲累不堪,身体是,心里更甚。
而看一眼窗外,这个城市的夜景异常繁华。
年轻人们在街上游荡,欢笑。
凌晨三点,医院门口聚集着守候报道的媒体。
此刻的宋焰已听不得那些官方的话语,耳朵屏蔽一切,躲过记者走进医院大厅。
到咨询台前询问,得知大部分消防员已脱险,但还有一个在手术中。
宋焰跟着护士去病房一一查看,确认伤者信息,他队里的江毅杨驰和童铭都已接受治疗,现在沉睡中。
六队的队长也稍稍缓了过来,跟护士核对自己队员的身份。
护士走后,宋焰独自在病房坐了很久,看着病床上一张张年轻的满是伤痕的脸。
很久后,他起身离开。
心里清楚,坚定,不能负了他们。
他经过走廊,听到移动病床滚动的声响,最后一台手术完成。
宋焰循声看去,竟一眼看到了许沁。
他脑子里顿时就懵了一下。
她裹着件羽绒服,下身穿着睡裤蹲在地上,呆呆望着手术室的方向。
一见门开,她立刻起身,起得太急,晃了一下,赶紧扶住墙。病床推过来,她脸色苍白地伸着脖子望。
病床上是一张陌生的脸。
病床被推走。
她茫然站在原地,脸上渐渐露出惊慌之色,回头就要往外跑,却正正对上他的视线。
她愣住,胸膛剧烈起伏着,待稍稍平复了很快就朝他小跑过来,上下迅速扫视他,问:“你没事吧?”
他摇了一下头,脸色并不好。眼神也别过去,不与她对视。
她有所察觉:“出什么事了?死的那个……是你的……”
“不是。”他打断。
许沁怔了一下,宋焰也意识到自己态度有些硬,沉默好几秒了,还是不看她,问:“你怎么在这儿?”
她谨慎观察着他:“我看见新闻,说有爆炸,消防员受伤……”
“什么时候来的?”他看着墙壁。
“……十二点。”
她在惊慌和恐惧中等了他三个小时。
宋焰突然就转过身去,拿背对着她,用力抓了把脸。
他不愿在这样的状态下见到她,也不愿见到自己将她拖入这种状态。
他烦躁,愤怒,不安,此刻添上对她的亏欠,负疚,无力;火上浇油,两拨情绪揪扯撕拉着他的神经,难以负荷,几欲崩裂。
许沁已发现哪里不对。她察觉到宋焰的情绪有些失控,仿佛在隐忍着防止崩溃一般。
她不敢走去他前边,从背后小心地碰碰他的手:“宋焰——”
他猛地一下躲开,人转过身来。
她的手抓到空气,心跟着一空。
她有些慌张,双眼盯着他:“宋焰,到底怎么了?你跟我说啊。”
他吸了一大口气,冷静少许,终于正眼看她:“我还得赶回去,时间不多。许沁,答应你的升职,可能会出变故。……嗬,或许是我不干了。”
她没吭声。
他扯出一丝笑:“你可以说我言而无信,不负责任,撒谎骗你……”
“你别这么说!”她听不下去了,霎时红了眼眶,打断,“宋焰你别这么说。”
她的眼神叫他心头一凛。
他静了少许,盯着她看。
她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次火灾很严重,有一部分原因是消防检查出了漏洞。”
许沁一瞬间就明白了,顿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宋焰:“失望了?”
她立刻摇头。
她只是明白了。
明白了他这一刻的痛苦挣扎。如果不是有她,他恐怕一丝牵绊都没有。
心一丝一丝地痛起来。
为他,为她,也为他们俩。
那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向上走的路会如此艰难?
那么好的一对人,为什么走向对方的路会如此坎坷?
分明一路上很努力,却总有新的意外和麻烦。分明期待美好的未来,却总有那么多阻碍,也不知最后究竟能否走到终点。
可,即使如此,却还是那么想走下去。
她眼睛微湿,笑了笑:“这就是生活吗?”
宋焰极淡一笑:“这就是和我在一起的生活。”
第56章
凌晨三点一刻,医院里一片寂静。
宋焰背靠着墙,坐在走廊的地板上,人已经平静下去。太累了。
许沁端了杯水过来给他,他一口喝完,嘴唇还是有些干裂。
她挨着他坐到地上,睡裤缩上去,露出两截白白的脚踝。
她刚才蹲这儿时就是这样。
宋焰伸手握了一下她的脚踝,凉凉的,他便握着不松手了。
许沁低头,覆上他的手,轻轻抚,问:“你准备怎么做?”
“讲事实。”
“嗯。”
“想说什么?”他看她。
“这是你的工作职责,我没什么可说的。”她说。
他还是看着她。
她道:“如果徐教授主刀出了医疗事故,死了人,上头来调查;我作为参与者,也会照实记录。倒不是出于对错,是职责如此。可如果没人来问我,那我……即使知道也不会说吧,因为我不关心。”
“像你。”宋焰略略弯了一下嘴角,有些苦涩,问,“没有觉得我应该撒个谎瞒过去?像上次吃宵夜时说的,等升职了,做更大的事?”
她停了对他手背的抚摸,认真思考半刻,反问:“能吗?”
宋焰看着她,
她抱住自己的腿,趴在膝盖上,开口:“肖亦骁常去的湾流会所,里头有个领班叫阿露。我总跟肖亦骁去那里玩,认识她。”
走廊里很安静,她的声音不大,不徐不疾,
“我问阿露,会所里那么多美丽的女孩子,这么多资源哪里来,是不是老板后台强大,强行搜刮。阿露说不是,都是自愿。我奇怪,全是一等一的美女,在其他地方也混不差,来这里,是不是被生活逼得走投无路?阿露说,也不是。”
“她说,会所招工只招前台,工资比白领还高。来应聘的虽然知道这是色区,但前台是干净的。她们也不准备长待,等快速赚够一部分钱,能让自己在帝城落脚,就走人。”
“做前台做一个月后,领班说,不如做引导员,只是多走几步,又不进包厢,但工资翻倍。嗯,工资翻倍就能更快赚够钱更快走人,开始新生活,做引导员吧。
一个月后,领班又说,不如做服务生,已经走到包厢门口了,把客人领进去一下,工资就翻倍。嗯,做服务生。
领班再说,不如做包厢公主,已经进包厢了,端个茶倒个水。嗯,为了更快地赚够钱离开,做包厢公主吧。再过一个月,领班说,做陪聊公主吧,端茶倒水的时候本就跟客人聊天了,现在不过是从茶几前挪到沙发上,工资就能翻倍,赚得更多你就能更早离开了。好,那就做陪聊公主吧。后来呢,已经赔客人聊天了,就摸一下吧;再后来,已经摸过了,就睡一下。
到最后,当初的那笔钱早就赚够了,但没有一个人离开,全都成了出台公主,继续赚很多的钱,无一例外。”许沁说,“阿露就是这么走过去的。”
走廊里静谧无声。
她懂他,所以在用她的方式哄他。
宋焰一言未发,只是不经意地更靠近了她。
这一刻,不止是身体,还有心灵,仿佛两人更亲近了。
她感觉到了,身子也不禁朝他贴近。
她揉揉眼睛,有些累了,但疲惫叫人易于诉说,
“其实,我不觉得出台公主有什么对错,或许我没有是非观,认为她们愿意做也是她们的选择。但是,如果有人一开始就不想做公主,那我觉得,在故事的最初,就不要去做那个‘干净’的前台。因为……”
“有些底线,一旦退后,就是一泻千里。后边的事不会按你最初想象的发展,因为人就是一种会不断给自己找借口的动物。很多人想法美好,却在途中迷失。当你违背初心踏出最开始那一步的时候,你的初心,就已经回不来了。”
她慢慢说完这一段话,自己也默默了好久。不知是困的,还是脑袋里的想法都倒掉了,空空的没反应过来。
身边的人也始终没有回应。
她扭头看,撞见他始终盯着她,表情平静,甚至有些疲惫,可眼底却有隐约的笑意,像是刚才那个有些失控的男人彻底消失了。而她的宋焰又回到了她身边。
她不禁微微一笑,像是终于把他哄好了一般自豪:“你在笑吗?”
他弯了一下唇角。
“笑什么?”
“没什么。”他摇摇头,看出她累了,将她揽进怀里,下颌用力贴了一下她的鬓角,轻声说,“觉得你很好。”
她靠在他怀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默然半刻,困倦地垂下眼眸:“其实我没那么好,我心里也有那么一点点私心,不高兴。”
他听言,几不可察地轻吸了一口气,将心底略微翻涌的情绪压抑了下去,很清楚她在想什么,却还是明知故问,想听她说出口:
“比如?”
她微微打了个哈欠,缓缓道:
“我也会想,你会不会为了我而背叛原则。我不是要你这么做,但好像这么做了就能证明点什么。”
他对她付出的多与少,一直是她介怀的,
“可是,刚死去的消防员还躺在那里,你的战友们还昏迷未醒,如果这时候你漠视死者,不管真相,这样的你又很可怕,不像我喜欢的你了。”
他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有身体本能地将她的鬓角贴得更紧。
“……而且,你也因为考虑到对我的承诺,而挣扎痛苦,我都看到了,虽然心疼,但也有点开心。”她轻轻笑了一下。
他低下头,摇一摇,笑得愈发苦涩了。
她歪在他肩上,揉揉眼睛,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
他低声:“很困了?”
“嗯。你比我更困吧?进出火场,特别消耗体力。”
宋焰愣一愣,这才意识到他浑身上下无不透着疲累,却忘记了。
她仰头:“明天不能休息?”
“上边会来专案小组。”
“希望专案组领导作风正派,这样,今晚的担心都是多余。”
“但愿。”他笑一下,轻声,“早些回去休息。”
他得走了。
“嗯。”
他扶她起来,要送她出去,六叶坛中队的吴队长朝这边走来。
许沁摆手:“你忙吧,不用管我。我自己回去了。”
她转身就要走,宋焰一把抓住她的手:“许沁。”
“嗯?”她愣一下,“还有事?”
他看着她,目光恢复坚定:“你放心,这件事我会妥善处理。”隔一秒了,老夫老妻般地笑笑,“……不让你失望。”
“嗯。”她眼睛一亮,点头,眼里全是信任。
他顿觉整个人都满血复活,再度笑笑,在她头上轻轻揉了一把。
许沁走了。
宋焰望一眼她的背影,收了笑容看向吴队。
后者大步过来:“我们赶回去吧。天一亮,七局的专案组会过来。在那之前,我们得准备一份详细的情况说明。”
宋焰:“好。”
两人穿过大厅朝外走。
吴队这一整晚濒临崩溃,此刻情绪也不稳:“宋焰,我看过现场,不该烧得这么惨。我猜你也看得出来,就不瞒你了。我之前只知道那酒吧是个富二代开的,今天才明白上头有人拿钱放水了。”
宋焰没插话,听他说完,
“六叶坛大队我比你熟,猜得到是哪些人。按理说,事情闹成这样,怎么着形式上也得免个职。可免了呢,挪去别的地儿继续干,继续害死人。这次我他妈的就不让了,要不把这事儿刨个水落石出,每晚都做恶梦,看那孩子烧焦的脸。”说到这儿,吴队长再度哽咽,“他爸妈连夜坐火车赶过来,我……”他别过头去擦眼泪。
宋焰:“你先别灰心,部里的人下来了,支队大队都不敢造次。”
“但大队长他家背景……”吴队长咬牙,“这次上头来的领导要是冲着严查来的,还好说;可要是打马虎眼——”
人走到大门口,他把话吞进肚子。
两人身上的消防服太显眼,一出门,蹲守的记者就围过来:
“是六叶坛那边过来的消防员吗?”
“昏迷的消防员情况如何?死伤多少?”
“为什么会发生爆炸?”
“为什么火势无法控制,是扑救不得力吗?”
宋焰挡开记者,头也不回走出院子,待甩开众人,走出一段距离了,吴队长突然停下:“宋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