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那红木的书桌,那牡丹绽放的暗朱色地毯,她呼吸微微沉下去。她突然看到了少年时的孟沁低着头站在那里。恐惧,让她细细的小腿微微打抖。
付闻樱冷脸坐在一旁。
她走上前去,拉付闻樱,小声:“妈妈——”
付闻樱甩开她的手:“我不是你妈妈,我没有你这样不听话的孩子。”
她不吭声,只是发抖。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许和外头的人交往。你不洁身自爱,要跟他在一起,那你书不用读了,这个家不用回了,以后也别再叫我妈妈!”
她愣愣好久,又慌慌地去拉她:“妈妈——”
付闻樱再一次打开她的手,冷脸好久了,终于下通牒:“沁沁,你以后要是听妈妈的话,妈妈送你出国读书,给你最好的生活;可你要是想按自己的胡来,不在乎这个家,妈妈现在就把你送回梁市,永远不让你回来帝城。你以后没有爸爸妈妈和哥哥,没有家了,也就算你去爸爸和哥哥面前哭也没用,我说到做到。”
她怔怔的,手缓缓从妈妈的衣角落下。
付闻樱起身要走,她终于轻声说:“妈妈,我听你的话。”
许沁记得,当年,那个沉默的小女孩站在那里,一句辩解的话都没有,也没有流泪,她沉默地接受了这一切。
而她站在那里,孤立,无助,将被遗弃的画面,一如幼年时她站在父母的卧室外看着他们争吵说要离婚说都不要她时的画面一样,成了她再也挥之不去的梦魇。
许沁关上房门,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静静地戴上口罩,离去。
……
许沁到棕榈花园小区门口时,宋焰已经到了,站在一株常青树下抽烟。他穿着一件灰色的修身的大衣,乍一看,竟有些清瘦。
看到许沁,他把烟掐灭了。
许沁口罩遮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问:“怎么不戴口罩?”
今天雾霾很重。
宋焰说:“忘了。”
许沁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来,递给他:“我多带了一个。”
宋焰接过来,低头戴上,边问:“吃早餐了吗?”
许沁摇头。
宋焰的视线停在她的眉上,问:“想吃点什么?”
许沁的视线则停在他的口罩上,答:“想喝粥。”
宋焰:“哪种?”
许沁:“白粥。……什么都不放的。”
这片儿的粥店里头,没有卖白粥的。
许沁说:“我家里有水和米。”
两人默契地朝小区里走,一路无话。进了电梯,也都分站两边,隔着一小段距离。目光不约而同地刻意避开,即使相对,也总落在眉目之上,鼻唇之下,堪堪交错而过。
回了家,宋焰打开橱柜,看见崭新的一袋米,问:“家里没开火,怎么还买了米?”
“医院里边发的。”许沁说。
宋焰问:“什么时候发的?”
许沁:“忘了。”
宋焰低头找袋子的印记:“不会过期吧?”
许沁:“米怎么会过期?”
宋焰看清了生产日期:“没有。”
宋焰把那袋米拎出来,问:“有剪刀吗?”看她眼神茫然,“……嗯,菜刀也行。”
许沁找了菜刀递过来。
宋焰割开包装袋,许沁递来汤锅。宋焰舀了一杯米进去,端到水龙头下,许沁纳闷,问:“这就够了?”
宋焰看她一眼。
许沁:“看上去很少。”
宋焰说:“煮出来就多了。”
许沁:“哦。”
宋焰淘了米,加上水,放到灶台上点火,打了两三次,没火。
宋焰低头弯腰,边再次尝试着,边问:“上次用天然气是什么时候?”
“……”许沁抿抿唇,说,“没用过。”
宋焰:“……”
许沁估计是想要弥补,转身找手机:“可能本身就是坏的,我给物业打电话。”
“等等。”宋焰阻止,蹲下,拉开橱柜找管道,看一眼了,说,“阀门没开。”
他转了下阀门,起身再打火,燃了。
“……”许沁说,“厉害。”
宋焰:“……”
宋焰盖上锅盖,退后一步靠在流理台上等水烧开,他盯着那跳跃的火焰,却不看她,问:“从不在家吃饭?”
许沁:“嗯。”
宋焰:“吃什么?外卖?”
许沁:“外卖,还有医院的食堂。”她也盯着灶台上的汤锅,不看他,问,“你呢?”
宋焰说:“队里有食堂。……休息在家的话,舅妈做饭。”
许沁说:“舅妈做的饭很好吃。”
宋焰:“嗯。”
有一两秒无话的间隙,火焰撩着锅底,米汤咕咕滚动。
许沁继续话题:“你们食堂的饭菜好吃吗?”
“还不错。”宋焰说,“你们呢?”
许沁:“一般般,不太好吃。”
“嗯。部队里伙食挺好,应该比医院好。”说这话时,宋焰无意间扭头看了一眼许沁,许沁余光感受到他的动作,也条件反射地如同给回应一般扭头看向他。目光,便相交在了一处,碰巧看进去了彼此眼底。那样认真而笔直。
心就在不经意间跟着磕碰了一下。
今日自见面到此刻,避之又避,还是猝不及防,第一次眼神相撞。
水开了,米汤咕噜噜的,轻轻掀起锅盖,汤水溅到灶台上,烫出滋滋的声响。
宋焰移开眼神,起身过去掀开盖子。许沁也无意识地跟着凑过去看,汩涌的米汤回落下去,米粒在滚动的水中翻窜,锅内已溢出清粥的香。
许沁缩了下鼻子。
宋焰问:“饿了?”
许沁:“嗯。”
宋焰:“再等一会儿。”
许沁:“好。”
宋焰把盖子重新盖上,这回留出了一条缝儿。他退后一步,又靠回到流理台上。许沁也自然地跟着他靠回到台子上。
两人继续等着白粥翻滚。或许能这样永远等下去就好了。
最终还是他打破了这虚幻的静好,唤她:“许沁。”
许沁:“嗯?”
宋焰:“你昨天说过的话,都记得吗?”
许沁垂下眼眸,默了默:“有的记得,有的不记得。”
“嗯。”宋焰问,“你说,你不会再过来了,这句记得吗?”
许沁点了点头,然后说:“记得。”
宋焰:“现在没喝酒吧?”
许沁:“没有。”
宋焰:“现在还这么说?”
许沁低下头拿双手捂了一下脸:“我不知道。”
短暂的安静。
“如果我过来,你能等吗?”宋焰问,未等她回答,他短促地笑了一下,“不确定的等,我都替你委屈。”
未来不可预知。她害怕,他也不见得毫无压力。
许沁松开手,扭脸看向客厅的地板:“宋焰,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怎么要求你,怎么要求我自己。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怎么面对家里。我——”
“我知道你害怕,不舍。”宋焰说,语气带着轻微的自嘲,“我也想和你说,只要你够坚定,之后的事就让我来扛。只要你敢,我就能担。
可我知道,这话没用。”
许沁眼睛一下子就泛红了,她迅速别过眼,眨去雾气。是啊,即使有他陪着她面对家人,她也会害怕,不舍。天平那一端的背负太沉重。他无疑是清楚这点的。
许沁颤声:“是我勇气不够。”
宋焰却摇摇头,极淡地笑了:“说实话,让你陷入这样的境地,我也有愧疚。”
许沁鼻尖也红了,轻声:“我知道。我知道你好……”
她说不下去了。
宋焰亦沉默,好一会儿才重新吸一口气,平定道:“我能保证的,是对你好,每天都对你好,绝不背叛,绝不冷淡,尽全力为你创造更好的生活。可我不能保证的,是这份好能否满足你的要求,满足你家人的要求。”
许沁已无话能说,她犹疑的,担心的,不安的,全让他说尽。
“我知道你为难。我也知道,真跟我在一起,是委屈你了。我都理解,但是——”宋焰停顿了足足十秒,终于说,“你不能再这样肆无忌惮地往我生活里闯了。”
他语气平静,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给他们的关系按下最后的印鉴:
“在一起,或再不见,做决定吧。”
许沁垂着头,嘴唇动了动,又抿紧,一颗泪掉落下来。
第29章
落地窗外雾霾浓重,看不见一丝天空;客厅内静静悄悄,只有灶台上白粥汩汩地翻滚着。
许沁靠在开放式的流理台边,低着头,一滴眼泪安静无声地砸落,和她这个人一样,安静,无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没有开口。
上涌的白粥汤再一次轻掀锅盖,告诉她时间已到。她一动不动,像尊泥塑。
沉默,像是有一个世纪。
粥汤一次又一次掀着锅盖,突然溢出,滴在灶台上滋滋作响。
宋焰终于走上前,关了天然气。
沸腾的粥汤瞬间沉寂下去,米粒在米汤中滚动几下,很快平息。
氤氲的雾气熏染着宋焰的眼睛。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一句告别的话也没有。
擦肩而过的瞬间,许沁的眼睛骤然涌起一片湿润模糊,在晶莹水光闪动的视线里,他的裤脚一闪而过。
又一滴泪砸下去,她僵持在原地,双手死死抠着流理台,人却硬是没有半点动静。她听见他走到门廊边,换了鞋出去,关上了门。
静下去了。
室内静得只剩她自己轻颤的呼吸声了。
眼泪再也止不住,珠子般大颗大颗砸下,她捂紧自己的嘴,不发出一点声音,只有肩膀一下一下地抖动着。
她不能自已,身子弓下去,差点儿直不起腰,身躯不可控制地上下起伏时,她突然停住了。手紧攥住台子,克制着。
终于,止住了。
许沁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平复下去了,才轻轻抬起手指抹去眼睫上的湿雾,上前一步走到灶台边,揭开汤锅盖子,蒸汽上涌,米粥的清香扑面而来。
她从碗柜里拿出筷子和碗,冲洗干净,盛了一碗粥出来,就站在灶台边,拿勺子舀起来吹一吹热气,送进嘴里。
一口又一口,有点儿烫,烫得她眼泪再度无声滑落。
她随手抹一抹脸颊,继续吹吹气,吃粥。
真是奇怪,分明什么材料都没添加,没有海鲜山珍,没有蔬菜糖盐,一穷二白的白米粥,怎么竟会有甜味?怎么竟会有其他粥都比不上的最是自然纯净的清甜味?
她吸了吸鼻子,又一次抹去脸上不断淌下的泪水,吃完一碗了,盛第二碗。
她站在灶台边,竟一个人吃完了一整锅粥。
她把锅和碗筷奋力洗了个干净,灶台也擦拭干净,一切都恢复原样,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中午还要去上班,医生这工作就是这点好,忙得她根本没有时间去在意自己的心情。是好是坏,都毫无关系,也不用在意。
最适合她不过了。
她收拾好自己了出门,在楼下却遇见了来看她的孟宴臣,说带她去吃午饭。
许沁说:“我已经吃过了。”
她戴着口罩,看不见表情,眼神也是一如既往的淡,只是稍微有些红,泄露了情绪。孟宴臣大概猜得出发生了什么,担心她开车,说:“我送你去医院吧。”
许沁没有拒绝。
车开上大路的时候,许沁忽然开口:“其实昨天你没必要把我送回家,就算你不提醒我,我也不敢。”
孟宴臣开着车,没做声。
“你在害怕什么,孟宴臣?以为我翅膀硬了,会抛开一切飞走吗?”许沁望向窗外,轻声问,“你知道驯兽师怎么驯兽的吗?——在兽很小的时候,打它,关它,饿它;宠它,疼它,喂它。等它长大了,有力量了,可只要看见鞭子和盆子,就不敢反抗,不敢再去野外了。”
孟宴臣喉结滚动着,脸上溢出一丝极痛之色。许沁却好似在讲别人的故事。
“你们都说他配不上我,其实,是我配不上他。和他在一起,感觉未来的随时随地又会伤害他,因为——”许沁语气平缓,说,“我就是一个卑劣的人。”
“就像当初,如果我不改姓,我就不是你的妹妹,就可以继续喜欢你了。可是,那就不是孟家的人,我就得失去那个家,变得无依无靠。如果喜欢你这件事,要让我失去爸爸妈妈,失去家庭对我的庇护,失去漂亮的房间好吃的晚餐,失去轻松生活的权利,哥,还是不要喜欢你比较好。
对不起啊,我什么都想要,那时候想要爸爸妈妈,想要你,现在想要宋焰,可偏偏有一些东西,注定要得不到。而我呢,没有勇气,也没胆,什么都不敢面对,只会逃避。没有爱的能力,也没有爱的资格。我不值得你们任何一个人爱我。真的。”许沁说,“对不起啊。”
这么多年了,她从未对当初的情断表达过一丝一毫的情绪,全部压抑在心底。
十几年过去了,才有这一句。
孟宴臣心痛已麻木,眼睛一阵阵酸涩竟差点不能克制下去。他迅速落下窗子,让冷风灌进来,就着刺骨的风狠狠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压抑住了汹涌的情绪。
可比起痛楚,另一种隐隐的恐惧弥漫上心头。仿佛他感觉到许沁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死掉了。仿佛她的未来会比她的过往更沉默安静,黑暗无光。
他想和她说什么,可彼此已没有更多的机会再交流。上班的路程很短,很快就到了医院门口。
许沁开车门时,孟宴臣突然提议:“去国外吧。”
许沁停住。
孟宴臣说:“沁沁,我带你去国外吧,再不回帝城了,好不好?”
许沁默了片刻,像是经过认真的考虑,最终却摇了摇头,下了车。
离上班还有半个小时,许沁去了趟精神科,找她在国外的校友潘青青医生。
许沁想找她开点儿助睡眠和情绪调理的药。
潘青青一开始不肯,让她先躺下聊半个小时的天。可墙上的闹钟一刻一刻地走,半个小时过去,许沁一句话也不说。
无论潘青青如何开导,她沉默得像一个哑巴。
潘青青无奈,最后还是不得不给她开药,没敢给多,让她隔几天过来拿一次。
许沁把药收好,无声无息地离开。
……
翟淼上着课被妈妈打电话叫回去,说家里出事了。
她打了车一路往家赶,到家了慌慌张张推开宋焰的房门,却没发现什么异样。无非是大白天的拉了厚窗帘,室内一片昏暗,宋焰盖着件大衣,躺在沙发上睡觉。
因她推开门,日光撕裂黑暗,正好照在他脸上,他被刺激得醒过来,脸皱成了一团。
翟淼松了口气,走过去:“我妈还说让我来——”戛然而止,她闻到一股浓烈的酒精味。
自当兵起,宋焰十多年滴酒未沾了。
做消防员后更是如此,哪怕休假也绝不会喝酒,以防临时出任务被紧急召回。
翟淼便知,他是真伤狠了。她心慌慌的,看见沙发旁倒着的空酒瓶子,骇一跳:“你全喝了?”
光线刺激得宋焰难受,他皱紧眉,表情痛苦地扭过脸去:“关门。”
翟淼见他还算有意识,稍微松了口气,过去关上门。
室内再度陷入黑夜,酒味刺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