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焰顿了一秒,抬眸看她,他自己都没察觉手腕处破了皮——是抓安全绳时缠绳子勒的。

许沁表情平静,去拿了医药箱过来。宋焰把手伸在台子上,她给他简单地清理,上药,忽问:“你工作忙吗?”

“还行。”宋焰说,“每天都有事儿,大大小小。”顿了顿又道,“没你忙。”

“我是轮岗到了急诊,不然没这么忙,而且,”许沁看他一眼,“我们没你工作危险。”

他鼻子里淡淡哼出一声:“我看你工作也够危险的。”

许沁明白他是指那枚针头。

她给他的手腕处贴上纱布:“好了。”

三杯水的雾气少了,杯口凝结着密集的水滴。

宋焰端起来一饮而尽,三杯一杯杯喝光了,手背擦一擦嘴角,说:“谢了。”

他不多耽搁,起身离开,她跟在他身后送客。

宋焰走到玄关处,把地上的消防服拎起来,地上一小摊污渍,他说:“自己能弄干净吧?”

许沁:“能。”

“好。”他出门去了。

许沁站在门边,看着宋焰离去,心底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在一起,好不好?

电梯叮地一声,门开,宋焰走进电梯,转身按了楼层,随后直视她。

许沁也看着他,

宋焰,在一起,好不好?

可她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出口,电梯门阖上,阻断了他和她的视线。

楼道里恢复了安静,消防栓也完整而崭新,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

……

许沁关上门,看着玄关处那一小滩污渍,再看看干净得发光的客厅,忽然觉得这房子安静得让她喘不过气。

她握紧自己的手,走到沙发旁,端坐下去,她坐得笔直,手越捏越紧。

突然,

她猛地起身,跑去拉开落地窗,强风涌进来。

她扑到窗台栏杆上,朝楼下的人喊了声:“宋焰!”

金色的银杏树林里惊起一串飞鸟。

秋意萧索的小径上,穿消防服的男人停下,抬头仰望。

许沁看不清他的表情,欲张口朝他喊什么,冷风涌来,像一只大手扼住她的喉咙。

她停下来,深吸一口气:“你明天休假,是不是?”

一秒,两秒,世界静寂。

下一秒,宋焰转身走了。

第20章

十一月的第二天,天气格外的好,暖阳高照,碧空万里。前些天的雾霾被北风吹散,清晨的空气清冽而干净,只是气温更低了。

许沁掖紧脖子上的围巾,快步走进五芳街,见到高高的蓝天,矮矮的红墙,大片的蒸汽漂浮在街巷里,一阵蒸馒头香。

商铺都还没开,一排排木门紧闭,门上画满了彩色的涂鸦,也不知是附近哪个艺术学院的学生们干的。五颜六色,从动漫到古风,从人物到景色,像是一个老妇人脸上涂了青春洋溢的妆。

任何街区里,最早醒来的那一拨都是早餐铺子和摊位。煎炸蒸煮炖,各种香味往人鼻子里钻。

蜗居在五芳街里的外地小白领们挤在摊位前买油条豆浆,有的坐在铺子里一边刷手机一边喝汤。

平凡人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以前的许沁从来不会去关注这些人,他们就像这个城市的背景,像这台机器的螺丝钉,多一个少一个,就跟树上的叶子增减了一片一样,微不足道。

但今天,许沁认真地观察了他们每一个人。

一对情侣在摊铺前买了两份粥打包,互相亲吻对方:

“晚上见。”

“好好工作哦。”

“知道啦。”

两人分别,转身走向不同的方向。女孩从许沁身边跑过,脸上的笑容朝气蓬勃。而男孩走开数米远了,回头看一看女孩的背影,笑了,继续赶路。

另一个女孩一边排队买早餐一边拿手机跟上司汇报工作,待放下手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很满意的样子。

而店内呢,有男人一边划平板,一边大口吃面,狼吞虎咽的,分不清是这面太好吃,还是赶时间。

还有人拎着公文包,哼着歌嚼着油条,步履轻快从许沁身边经过。

当然还有挂着黑眼圈一看就是昨晚加班没睡好的,一边疾跑一边打电话:“诶,师傅,我马上就到路口了,你等我一分钟。——我看见您的车了。”

大千世界,不是只有棕榈花园另一边的光鲜亮丽;亦有庸碌平凡后的小苦小甜。

许沁转个弯进了小巷,一地金黄的银杏叶铺就成路,引着她七弯八绕到了翟家,朱门大开。

翟舅舅是个爱起早的人,也不知会不会撞上他。

许沁轻手轻脚地迈过门槛,绕过影壁,穿过回廊,进了院子。里头安安静静的,早晨的阳光洒在各类木工上。

树上的鸟笼不见了,舅舅应该出去溜鸟儿去了。

西厢房的门虚掩着,昭示着住在里头的人已经醒了。

许沁走过去,透过门缝往里头看,只能窥见木衣柜,柜门开了一半,里头挂着几件男士的毛衣长裤。

她轻轻扣一下门板,咚,没人应;她又伸手戳一下,门开了。

房间里头一眼望去,给人最深的印象莫过于干净整洁,带着某种纪律性。

木地板上洁净无尘。蓝灰色的床铺上,床单被抚平得没有一丝褶皱,被子叠成标准的军队式豆腐块。暗红色的软木沙发和茶几摆得规规矩矩的,椅子也端正地摆在书桌前,桌上立一排书籍,诸如易燃材料图解世界火灾案例之类。衣柜里的衣服也悬挂得笔直有序,像能闻见洗过的洗衣液香和晒过的太阳味;柜底的木框里一双双男士袜子卷成清一色的样子,整整齐齐摆着。

阳光透过木窗洒在屋子里,窗明几净,空气清新,有一股淡淡的松木香。

一切都显现着这是一个自律的男人的屋子,干净得性感。

许沁原地站了几秒,记得宋焰的屋子以前不是这样的。那时还是典型的少年,床上被子一坨,脏衣服堆在沙发上,茶几上摆满漫画书……

还在走神,身后侧小房间的门拉开,男人的脚步声踏上走廊,许沁还没来得及回头,宋焰人已站在她身后,闲淡的嗓音从她后脑勺传过来:“又来?”

许沁回头便看见男人清朗而坚硬的锁骨,她迅速退后一步。

宋焰一头湿发,身上裹着浴袍,刚洗头洗澡出来,整张脸看上去异常的干净帅气,但眉毛微皱着,眼神也不算客气,下巴往一旁指了指:“让一让。”

许沁让开,宋焰侧身进了屋,房门一关,把许沁留在了走廊上。

阳光恰好,院落一角的银杏树正值金黄。

许沁望着树梢上的叶子,揣摩了一下他刚才不太友善的态度,和昨天在她家中判若两人。

她眼中稍有悔意或爱意,他便放软;她眼中稍有犹豫和迟疑,他便冷硬。

真够毒,把她的真心和劣根看得一清二楚。

过了没多久,房门拉开,宋焰走出来,换了毛衣夹克和长裤,看许沁还在外边,问:“找我?”

这是一句废话。

许沁:“对。”

宋焰:“昨天帮你打扫屋子是公事,我们执行工作给市民造成不便,理当清理现场。”

许沁完全没有自作多情:“我知道。”

宋焰:“还有事找我?”

许沁:“有”

宋焰:“干什么?”

许沁:“表示感谢。”

宋焰戳穿:“你这套还要玩多久?”

许沁面不改色:“到你接受为止。”

宋焰:“……”

许沁表情平静,语气也疏淡:“我不喜欢欠人人情,你救了我好几次,总得还上。”

宋焰:“怎么还?”

许沁:“我请你吃饭。”

“……”宋焰仿若看穿她的把戏,哼笑出一声。

许沁倒平平淡淡的,脸都不红一下。

宋焰一时也没有回答,从夹克兜里摸出烟来,刚放在嘴里,许沁适时地开口:“大清早抽烟,对身体不好。”

宋焰正低着头要点烟,抬了抬眼瞧她。

许沁说:“来自医生的忠告。”

宋焰把这忠告当耳边风,点燃了烟,问:“从哪里搞到我值班表的?”

许沁:“肖亦骁他堂兄。”

宋焰:“呵。”

他不说话了,只顾抽烟。

许沁站了一会儿,说:“吃饭去吧。”

宋焰说:“不去。”转身进屋,“你回吧。”

刚迈进门槛,又回头看一眼,许沁站在原地不动。

宋焰说:“还不走?”

许沁还是那句话:“我请你吃饭。”

他眯着眼瞧她半刻,哼出一声:“那你就搁这儿站着吧。”

话音未落,东厢房的门开了,翟淼背着包准备去上学,一出门就看见许沁站在眼前。

“我说一大早有人叽叽咕咕的,你怎么又来了?”翟淼穿过院子大步走来,“叫你不要再缠着我哥了,你听不懂啊。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呀?”

许沁没做声。

宋焰看了她一眼,又看翟淼,一时也没说话。

可在翟淼接着再要吐话时,宋焰突然开口禁止:“翟淼。”

翟淼不管不顾:“本来就是,赶都赶不走,上次赶了今天又来。怎么这么厚脸皮啊?”

宋焰眉心皱了皱:“行了。上学去,跟这儿瞎闹腾什么?”

翟淼不服:“哼,那我告诉我妈去……”

宋焰大步上前,拎住翟淼就往门外走,翟淼大叫,“妈”字还没发出音来,被宋焰捂住嘴架出了门外。

宋焰在巷子里扔下她:“还来劲儿了?”

翟淼抖索着挣乱的羽绒服,恨铁不成钢:“哥,我怕你心软啊,我操心你都快急死了。她上次来找你我就轰过她,没想到她还敢来,跟狗皮膏药一样……”

宋焰脸色微变:“行了,知道了,上学去。”

翟淼还不肯,要往屋里走:“你一男的拉不下面儿,我帮你去轰她——”

宋焰揪住她衣领,把她扯回来:“闹够了啊。”

“哥,我跟你——”

宋焰冷声:“走不走?”

翟淼气鼓着嘴。

宋焰:“一,二,三——”

刚扬起手,翟淼捂着脑勺一溜烟跑开,冲他喊:“反正我晚上还会回来的!”

宋焰看着她消失在胡同拐角,四合院的红墙灰砖上,深秋的天空高远而湛蓝。他脸上阴晴不定,用力抽了一口烟,把烟蒂扔在地上拿脚碾碎,回头上台阶进大门。

许沁站在朱红色的大门口,小脸白皙,黑眼睛看着他。

宋焰迈过门槛,不看她:“你走吧。”

许沁回头,还是那句话:“我请你吃饭。”

宋焰下台阶,头也不回:“不吃。”

许沁说:“行,那你请我吃饭吧。”

宋焰刚下台阶,被她这话弄得身形一顿,眉心一抖,回头不可思议地看她:“我图个什么?”

许沁:“昨天我帮了你们整个消防队,你做队长的,不该带头来谢我吗?可我在家等了一天,没花篮没水果没锦旗,连个道谢的电话都没有。感觉我这个好市民白当了,你们消防官兵怎么能这样?”

她说这话时,面色异常淡然,语气也很有理有据,仿佛如果宋焰拒绝,他就是失职,就是不尊重守法守纪的好市民,视市民的无私援助为草芥为空气。

宋焰下颌绷得紧紧的,看了她好几秒,问:“许沁。”

许沁:“嗯?”

宋焰:“你这幅样子,你周围人知道吗?”

许沁垂眸想了想,又看他,认真问:“什么样子?”

宋焰:“……”

他仿佛也是没辙,终于点点头:“行,你是祖宗。”

说着,往外走。

许沁双手插在大衣兜里,不徐不疾地跟上。

……

再走上五芳街主街道的时候,阳光已从西边的屋檐照到青石板路上。起早的白领们早没了踪影,民工、送货员来来往往。

商铺陆陆续续开门。

香料铺的老板娘推开门板,细细的尘土氤氲在秋日的阳光里,老板娘回头看见宋焰,打招呼:“小宋,今天休息啊?”

宋焰回以一笑:“是。”

这边都是老街坊老邻居,一个个地招呼问好,宋焰一一应答,许沁瞥他一眼,见他笑容爽朗,眼睛弯弯,像太阳一样好看。

她才想起,上一次看见他这样的笑容,是好多年前了。

而此刻的笑容也不是给她的。

老板娘还在闲话家常:“小宋啊,我们家腌了酱鱼干,叫翟淼放学了去家里拿啊。”

宋焰:“谢谢张婶。”

老板娘笑眯眯的:“甭客气——”眼睛瞥见他身旁,瞅了又瞅,“哟,这是孟沁吧?”

许沁答:“许沁,姓许。”

“哦哦。”旁人并不在乎,也不挂心,倒是更好奇这大清早的两人怎么一起出来。但嘴上都没多的话语,忙着开张去了。

那年他们也在五芳街上进进出出,他搂着她的肩膀,或拉着她的手。不似现在,隔着距离,路人匆忙地从两人间穿过,也不会察觉这两人是一起的。

谁也没有说话,不知是否有人忆起那年的时光。街还是那条街,人还是那群人。当年还紧紧依靠在一起的孩子,现在各自无声前行。

连宋焰也变得格外沉默。

走到早餐铺停下来,宋焰回头问许沁:“吃什么?”

许沁说:“豆腐脑,红油面。”是这家的特色,以前他和她常吃。

宋焰短暂地停了一秒,像是放空了一瞬,才回神对老板说:“各要两碗,再加一笼烧麦。”

转身要进门,许沁说:“还要麻团,油条,豆浆。”

宋焰顿了一下,侧眸看她一眼,有些怀疑她的食量,但什么也没说,回头再看老板:“麻团和油条豆浆。”

店内分外简陋,墙壁地板都是木制的,时有油污,不甚干净。天花板很矮,比宋焰高不了多少。

两人刚坐下,店员就端上两碗豆腐脑,上边浇了黄花菜卤汁,厚厚的一层。

当年宋焰第一次带许沁来这儿吃豆腐脑时,许沁瞪大眼睛:“这稠稠的东西是什么呀?豆腐脑要放糖的,这怎么吃?”

宋焰则挑眉:“豆腐脑放糖?脑子有病吧。”

两人就豆腐脑是甜是咸争辩了一个星期,可后来许沁也接受了咸味的豆腐脑,咸的甜的,各有滋味。

……

宋焰没有多的话,埋头飞速地吃完豆腐脑,许沁碗里还有大半。红油面也上桌了。

印花碗,掉漆的木筷子,碗边还有磕破的缺口。一大碗细细的面条,泼上红彤彤的油,看着就让人有食欲,闻着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