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解救,她真能抛弃所谓的旧生活与家庭决裂?
许沁很清楚答案。所以他拒绝她时,她在伤痛和绝望之外,有一丝不必改变现状的安全与庆幸。
她始终在矛盾中撕扯,她从来没有坚定过啊。
夜色静寂,她想,那时她的脸色一定很丑陋。宋焰也一定是看清了面具底下丑陋的她,所以厌恶,鄙夷;所以不愿跟她和好,头也不回。
凌晨三点,她坐在床上,手臂上阵阵凉意。窗户开着,夜风太冷。
北方的天气总是在突然之间冷却下去,不给你一点准备。
秋天早就来了啊。不然,夜里怎会如此冰凉。
……
许沁其实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十岁前生长在鱼米之乡的梁市。
她从小面容清秀,有一把好头发,细软柔顺,天生透着亚麻色,像染过的异域风情。这在染发刚兴起的那个年代是叫同学们艳羡的,更艳羡的是她的身份,市长女儿,听上去多霸气;知名雕塑家的女儿,听上去多浪漫。
她从小住在大别墅里,听交响乐看文艺复兴名画,学钢琴学小提琴,全世界畅游,是天之骄女。美好的生活在某一天突然从内部溃烂。
爸爸妈妈不再恩爱,日夜争吵,妈妈嘶喊:“骗子,骗子,我要举报你。”爸爸则粗暴怒吼:“过不下去就离婚,你到底想要什么?”
许沁不知道爸爸骗了妈妈什么,也不知道妈妈究竟要什么,这些问题都没弄明白,妈妈在一个深夜一把火烧了那个幸福的家,烧死了她自己和曾经深爱的丈夫。她或许也想烧死两人的爱情结晶——许沁。
可许沁被救,送去福利院。市里学校里风言风语,周围人看她的眼神变得异样起来,带着看笑话的奚落。
福利院里的阿姨和小孩都不喜欢她,背地里将她父母的事当笑话讲。她有时会尖叫着跟人打架,被阿姨罚站罚干活罚挨饿罚不准睡。学校里的同学也欺辱她,“许沁你家的豪车怎么不来接你了?”“许沁你的芭比娃娃呢?”“许沁你怎么不穿小牛皮的靴子了?”他们用她爸妈的故事编了歌谣跟在她身后唱,一边唱一边扯她的头发,伸脚把她绊倒在地。
她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像个不存在的透明人。
直到一天,爸爸的战友孟怀瑾和他的妻子付闻樱出现,说:“沁沁,我们来接你回家。”
十二岁的孟宴臣朝她伸手,笑容温暖像太阳:“沁沁,我是哥哥。”
十岁那年,许沁去了遥远的北方。
孟怀瑾对许沁视如己出,异常宠爱。用他的话说,他和许沁此生有父女缘。许沁像爱生父一样爱这位养父。养母付闻樱对许沁亦关怀备至,只是随着许沁渐渐融入这个家庭,两兄妹之间的相处引起了她的注意。
许沁初来孟家,孟怀瑾工作繁忙,少有管束。而付闻樱生性高傲严苛,是个奉规矩为圭臬的女人,对不熟悉家中规矩的许沁免不了严苛的调教。许沁日夜战战兢兢,怕惹付闻樱不满意,被赶回福利院。她不敢讲话,不敢出房间到处走,孟宴臣便陪着她看她刻木头,一陪就是无数个一整天;她在家不敢发出声音,怕吵到付闻樱,孟宴臣就上下楼开关门把家里弄得哗啦响,没少被他妈训;她不敢挑食,不敢选自己喜欢的,也不敢吃太多,怕付闻樱嫌养她费钱,孟宴臣便带她下馆子吃小摊,吃得肚子圆鼓鼓的然后抹干净嘴巴上的油才回家;她常常做噩梦梦见父母被烧死的惨叫,梦见被人欺负侮辱嘲笑,夜里失眠睡不着,孟宴臣就陪她画画讲故事。
渐渐,孩童长成少男少女。
虽说两人感情极好,像亲兄妹一般,但毕竟不是亲兄妹,做母亲的难免担心有越线之处。终有一天,付闻樱提出要办正式的收养手续,让许沁改名孟沁,写在户口本上。
许沁不肯,坐在饭桌上抹眼泪,说虽然爱孟爸爸,但要跟自己爸爸姓。
孟怀瑾不忍,提议不改。说姓只是个姓氏,沁沁就算姓许,也一辈子都是他的女儿。
但付闻樱对此事异常执着。
许沁最终同意了——孟宴臣去劝的她。
一个月后升高中,许沁忽然提出去寄宿制学校。付闻樱应允。
换了高中,第一次住宿舍,同寝室的女同学都是从学校初中部升上来的,互相都熟悉。
孟怀瑾怕她受欺负,全家一起送她去宿舍,孟宴臣还给宿舍女生买了一堆零食收买人心。
然而收效甚微。
许沁不爱说话,表情也匮乏,同宿舍的女生都闹闹腾腾,自然觉得她不合群。
家人走后,舍友们围着一个女生看她手中的soni单放机,纷纷问磁带里有什么好歌,外放出来听听。
有个女孩好心叫上许沁:“孟沁……”转头看见许沁床上酒红色的cd机,惊叫:“这个cd机国内没卖的。天,这个酒红色比广告页上的还好看!”
另外两个女生探过头来:“可不可以试一试?”
许沁轻轻点一下头。
“咦,怎么都是古典音乐啊?”
“算了,古典就古典吧,陶冶下情操。”
三个女孩儿兴致勃勃地翻看,许沁就目不转睛地观察她们快乐的脸。
“孟沁,你家是不是特有钱?”
许沁摇摇头:“只是爸爸舍得。”
“刚才那个又高又帅的男孩是你哥哥?”
许沁不吭声了,低头整理着被大家弄乱的cd。
“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下?他正是我喜欢的类型诶。”
许沁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行,别那么小气嘛。”对方一直追问。
许沁抬起头,认真地说:“他不会喜欢你的。”
对方诧异了,整个宿舍都惊讶地看着她。
“你干嘛呀?”
“对啊,说这种话太过分了。”
“开个玩笑而已,不介绍就不介绍呗,干嘛说伤人的话。”
许沁揪紧手中的盒子,沉默以对。
“连解释都没一句,真过分。”
原本顺当的融入过程就这样陷入冰点。
许沁在新学校里的第一顿晚饭,是一个人坐在食堂里吃的。
开学第一天,她依然一个人坐在角落。周围的同学都是老友重聚,而她换了学区,自然没人注意她这幅新面孔。
班主任姓鲁,让大家自我介绍,还可以提问。十五六岁的孩子们很闹腾,更何况都认识,提问五花八门,千奇百怪。
比如初中哪次哪次是不是进错男厕所,初中运动会上是不是告白失败。各种糗事全爆出来。教室内一片哄笑。
闹腾了一整节课,下课铃响,鲁老师问:“都自我介绍了吧,那就下——”
“老鲁!”教室后排响起一个男声,又拽又散漫,“那小家伙还没介绍呢。”
被称为“小家伙”的许沁慢慢回头,最后排坐着一个高个儿男生,校服松松垮垮,一只脚踩在椅子上。他微歪着头,举着右手,右手食指懒懒地指着她。
笑闹声一刻间停止。全班同学的目光都顺着他的食指聚焦在她身上。
许沁静静看着他,他亦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眼神却同她一样,直视,探测。
鲁老师抱歉极了,让许沁上台。
许沁不紧张,也不兴奋,用一种无波无澜的语调说:“大家好。我是孟沁。”
她一句话介绍完毕,台上台下都没声音。
鲁老师想鼓励她多说几句:“孟沁,你有什么爱好,跟大家说说。”
许沁摇头:“没有。”
鲁老师看向全班同学:“那就到提问环节,大家有什么想问的?”
鸦雀无声。
一个毫无信息的人,有什么能问呢。
就在这时,后边响起那男孩的声音:“哪个孟哪个沁啊?”
许沁:“子皿孟,水心沁。”
“真乖诶。”提问的男生勾起嘴角,碎发半遮住他的眼睛,里面有教室日光灯的倒影,白色的光如水一样,亮闪闪的。
“焰哥又调戏女生。”
男生们起了一阵哄笑。
“宋焰!”鲁老师斥了他一下。
有同学反应过来:“宋焰也没自我介绍。”
起哄声此起彼伏,揭示出那是个受欢迎的坏男孩。
宋焰原地不动:“大家都认识,我就不多说了。——老鲁,下课了啊。”说着人就起身往教室门口走。
一片不满的吵闹声。
“还没提问呢。”
与许沁隔着一条通道的男同学大声问:“去年左丽——就怀孕退学那个——她爸妈找到学校来,你们班上六个男的逃学了。说,那天你哪儿去了?”
“去找你妈了。”宋焰从通道走过,说。变声期嘶哑的少年嗓音从许沁头顶落下来。
他走出教室,留给许沁一个吊儿郎当的背影。
许沁自认和宋焰没有半点交集,她按部就班地上课,下课,回宿舍,做什么都是一个人。像飘荡在校园里的一只孤魂。
而宋焰呢,走到哪儿都朋友一群,男的女的都围着他,只要他在,教室里就闹死了。可他很少在,他翘课,旷课,抽烟,打架,整天见不着人影。
但那个周末放学后,毫无预兆,宋焰把许沁堵在路上,向她宣告他看上她了。两人对站了一个多小时,最终还是宋焰让步。
他很不高兴,拿出一支烟点燃,一言不发地抽着,抽完了才扭头看许沁一眼,一副“你丫不识相”的表情。可他看着看着,最终却淡淡地笑了一下,抬手揉揉她的头,说:“走吧。”
许沁拔脚便走,经过他身边,听到他说:“下周见。”
他放她回家,并不等于放走她。
“下周见,孟沁。”宋焰说。
许沁回到家后一点儿异样没有,只说路上耽搁了,绝口不提被宋焰“骚扰”的事儿。
可星期一,宋焰根本没去上学。
第12章
周一,宋焰没来上学。
周二没来,周三没来,周四也没来。
到了周四晚上,许沁在宿舍里收拾完东西,准备睡觉,听见窗外有人翻墙的声响,随即,是爬树的响动。
她走上阳台,拉开窗帘,就见宋焰叼着根烟坐在树杈上,挑着眉看她。
许沁掩好身后的窗帘,问:“你来干什么?”
宋焰不答,反问:“小家伙,想我没?”
许沁诚实地摇头:“没有。”
宋焰脸色僵了一僵:“你再好好想想。”说这话时,他眼神有些危险,像在威胁。
许沁不吭声,两人对视着,站了几秒后,许沁意图结束这无聊的僵持:“我走了。”
宋焰:“站住。”
许沁站住,没表情地看着他。
宋焰下巴往树下一指:“下楼。”
许沁没这个打算。
宋焰:“给你五分钟,你不下来我上去。——就算你睡了,我也把你从被窝里揪出来。”
许沁下了楼。
宋焰站在通往操场的台阶旁,一棵大榕树下。
她走过去,在离他两三米开外站定,不靠近,就那么表情平平地看着他。
宋焰盯着她看,一时也不说话,看了一会儿,他掏出一根烟点燃抽,一边抽烟一边时不时看她一眼。许沁没有多余的反应,只一双眼睛盯着他不曾移开。
两人便这样沉默对视,直到宋焰抽完一根烟了,从口袋里摸摸索索掏出一包东西,朝她一扔。
许沁接住,一看,是包话梅糖,看上去很普通,但许沁心里一咚。那是她家乡梁市的话梅糖,北方没有卖的。
她不知他从哪里搞来的,更不知他从何处得知她的家乡在梁市。她抬起头诧异地看他,他从她的表情里看出惊讶和疑问,足够了。
他表情酷酷冷冷的,嘴角得意的一勾也转瞬即逝,很快就又恢复拽拽的神色。
只因她脸上涟漪般漾过的表情,少年已心满意足。
宋焰挑挑下巴:“回去吧。”
许沁低头看看那包糖,又抬头看看他,很明显她有疑问,但什么也没问,转身就走。
宋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脸色突然变得极度难看。他大步上前,抓住她瘦弱的肩膀把她的身子扭过来,寒声道:“把衣服脱下来。”
许沁怔愣。
宋焰扔掉手里的烟头,不由分说把她的校服外套扒下来——她校服背后被人用墨水画了个乌龟。
她是转学生,不爱说话,没朋友,免不了成为大家排挤的对象。学委不找她收作业,发作业本也把她的扔在垃圾桶旁,轮到她值日同期的值日生都提前走……
宋焰又哪里会想不到那些招数。
他攥紧了拳头:“谁欺负你了?”
许沁不吭声。
“问你话呢,你是哑巴吗?啊?”
“我不知道。”她低下头,小声说。
第二天上学,许沁穿了件极其宽大的校服外套,背后写了两个字:
“宋焰”
而宋焰规规矩矩在教室里坐了一天,一整天都盯着许沁,时不时冷冷地瞟一眼靠近她的“不法分子”。
再没人敢欺负她。
许沁想过,宋焰会不会知道,她下楼的时候特意拿了校服套上。为了等他看见,她迟迟没洗掉上边的墨水。
知道,或不知道,也没关系,反正他还是会喜欢她。
而下楼的那一瞬间,她喜欢宋焰吗?
没有。
……
国庆节是仅次于春节的急诊高发节假日,和往常一样,醉酒的,食物中毒的,频频送往医院。在路上碰了撞了闹纠纷的也多。许沁倒一如既往没有多余情绪,跟个调控的机器人一样。
小南一边羡慕门诊的护士医生都轮休去了,一边吐槽110和交警,一点儿小磕磕碰碰也不管对方什么情况全往医院送,一些人没病瞎叫唤不说,还赖着不给诊疗费大闹急诊室,更有甚者,在医院里闹交通事故责任认定,又吵又打的,当菜市场。
长假好不容易熬到最后一天,每个人都意外地紧张,精神高度集中。因为长假的开始和收尾阶段是高速路车祸高发时段。无论广播、路牌提醒多少次不要超速,不要酒驾,不要疲劳驾驶,总有人或心存侥幸,或对自己的控制力有着盲目狂妄的自信,一个接一个往鬼门关冲。
最后一天,三院急诊科收到三起重大车祸伤者,几个组的医生护士轮番上阵,许沁他们组一直手术到凌晨四点才下手术台。
许沁出手术室时,被激动的家属撞了一下,腰疼欲断。
家属们得知手术成功,拉着医护人员痛哭流涕千恩万谢,许沁退去一旁,抽身离开。
许沁回到办公室写记录,新来的护士小东走进来,一脸动容:“太感动了。”
“怎么了?”
小南解释:“刚才那个家属跟李医生下跪磕头,一直道谢。”
许沁低头写字:“有这功夫,不如放李医生回去多休息一会儿。”
小南小北已经习惯,不觉有异。
小东忍不住:“许医生,家属有心感恩,对医生存有感激,你不觉得感动吗?”
许沁头也不抬:“他们很快就会忘的。”
小东不可置信:“怎么可能?如果警察救了你,你很快就会忘吗?”
“会。”许沁说,“人本来就是健忘的动物。”
就像那个雨夜,一个叫宋焰的消防员救了她,她很感激,被他拖出汽车的那一刻视他为英雄。可过后就忘了,生活那么忙,她不会每天都把他的功绩回想一遍。
就像他们的曾经,那么多美好的回忆,轻而易举就被她忘了。
许沁握笔的手停了一下,短暂的一秒,便继续快速书写。
“你见过哪个患者在出院之后再回来感谢医生的?”许沁淡问。
小东哑口无言,扭头看小南;小南耸耸肩,摇头表示没有。
小东不服:“可当时感谢过就够了。再说,接受患者和家属的感谢,你不会自豪骄傲吗?”
许沁抬起头:“对我来说,人救活了,这是工作要求和职责,仅此而已。我不是上帝,也不是救世主。”
她说完,自若地低头继续书写。
“你认为这是完成自己的工作,所以不需要别人感恩戴德?”小东琢磨着,虽有悖于她以往的经历,但也有道理,“许医生,你这种态度我很佩——”
“这话还有后半句。”许沁手中的笔在纸上敲了一下,再度抬眸,
“如果没救活,他死了。这也不是我的责任,不是我的错。”
小东一怔,这可真是一位冷酷的医生啊。
“许医生,人死了,你真的不会自责?”
“作为医护人员,要清楚地接受一个现实:医学作为一门科学学科,有它的局限。如果一个病人的病情超出了医学的局限,那便是他命数已尽。而我不是上帝,只是个平凡人。我不为任何人的死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