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佛教也是这样看的,佛教也认为对于人生的觉悟来说苦难是一种开端,是一种推动。佛教说苦、集、灭、道四谛。苦是第一个真理,有了苦难才能思考它的原因,集就是苦难的原因,然后要消灭这个苦难,解脱苦难的办法就是道。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苦难是觉悟的开端。
第三种我把它称为审美的态度。在庄子看来,人类在自然界,在宇宙中的地位是很渺小的,他曾经说过人在宇宙里面就好像是一草一木在大山里面,非常渺小,大自然要摧毁你是很容易的。但是人可以靠一种精神的自由、精神境界来超越渺小,超越苦难。他讲齐生死,逍遥游,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这样一种境界,小我是很渺小的,小我是会遭受灾难的,但是如果进了那种境界,你把小我化入到宇宙的大我中去了,你站在大我的立场上来看人生苦难,就都不在话下了,因为你已经提升到那样高的一种境界了。
在西方,尼采也有这样一种说法,人应该超越自己的个体生命,把小我化为大我,站在宇宙的立场上来看待自己。在叔本华看来,人生是比较可悲的,人活着其实也是很暂时的,而且人生有这么多的苦难。他对人生持一种比较悲观的态度,人总是想生活长久一点,生命总是想不断地延续下去,但是就好像吹肥皂泡一样,越吹越大,最后总是要破灭的,人的欲望得到满足的时候就感觉到无聊,人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就非常痛苦,而最终都是要毁灭。尼采就不甘心这样,他要为人生创造意义,所以他就提出了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日神精神是说,人生就好像梦一样,做梦总有梦醒的一天。但是在做梦的时候就要有滋有味地做这个梦,不要老想着这是一场梦就算了,梦有它的价值,你要好好地做,得到梦的快乐。但是总有梦醒的一天,人生其实是很空虚的,这就是酒神精神要解决的问题。人生是一个悲剧,站在宇宙的角度来看,宇宙大自然对个体生命确实一点都不怜悯,不仁慈,它不断创造个体生命然后又不断毁灭,对于个体生命本身来说是一种痛苦,但是大自然在那里创造又毁灭,就好像艺术家在创造和毁灭自己的作品一样,在玩着游戏。你就应该站在大自然的立场上看待这件事情,那个时候你就不会感到痛苦了,你会领悟到宇宙大艺术家创造的快感甚至毁灭的快感。
尼采还有一种说法,就是从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发展来的悲剧精神,人应该从悲剧精神来看待苦难,悲剧和悲观是两码事情,悲剧看到人生没有意义,但是把这一点承受起来,人生所谓的意义其实都是我们赋予的,你说从大自然的眼光来说,人类也好,个体的生存也好,有什么意义?不过是个过程,一个片断而已,本身是没有意义的。按照尼采的悲剧精神,我们承认这一点,人类没有意义,个体的生命没有意义,但是当我们面对这一点,我们敢于把人生的无意义承受下来,这本身证明了我们的伟大。人是追求意义的动物,追求到最后就把这个没有意义承受下来,不去追求虚幻的安慰,敢于面对这一点,这本身就是很有意义的,这种生存是很悲壮的,这是尼采讲的悲剧精神,其实也有一定的道理。他想象最后有一天人类面对毁灭的时候,我们是一片哭喊声还是高傲地面对?这实际上都是一种审美的境界。
第四种态度是宗教的态度。我觉得从宗教来说,佛教和基督教有很大差别,我认为佛教主要是一种哲学,是无神论。佛教更多的是从理智的、伦理的角度来看待人生的苦难,它是要我们觉悟。为什么苦难、灾难、死亡会令人痛苦呢?因为你是有欲望的,你如果从这种欲望中解脱出来你就不会痛苦了,所以让你看清楚人生的真相。
基督教不一样,基督教基本上是让你相信,譬如说这种灾难把人的肉体毁灭掉了,或者说人总有一死,人的肉体是会死亡的,但是他让你相信人的生命来源是神圣的,是上帝给你的,所以灵魂是不死的,所以我们不用害怕死亡。其实不管你信不信基督教,如果我们相信,我们保留这种可能性,人的灵魂是不死的,这样我们确实可以更加平静地面对死亡。
其实真正有宗教信仰的人,一些欧洲信基督教的人,他们面对死亡是相当平静的,我们中国人有一个问题,我们基本上不相信灵魂,我说的灵魂就是比肉体可以生活更加长久的,在某种意义上不朽的灵魂我们是不相信的,我们把肉体看得很重。前不久钱钟书的夫人杨绛出了一本书叫做《走到人生边上》。这本书的责任编辑是我太太,所以这个稿子没有正式出版的时候我就看了,而且当时为了推广这本书让我写了一段广告语,我的广告语写了以后杨绛给了我两个字的评价“知我”,觉得我很理解她。我觉得杨绛不简单,96岁的高龄写这本书开始思考人生的大问题,尤其是死亡问题,灵魂问题。她在里面讲,我已经走到了人生的边上的边上,已经到了尽头。这个时候我回过头去看看我的生命到底有什么价值,我又朝前面看看,看看前面等着我的到底是什么?她说我带着这个问题问了很多朋友,很多比我年轻的朋友,其实比我年轻的也不年轻了,都70多岁了,他们都是先进知识分子,都是科学界、学术界、艺术界、文学界的人士,我就问他们人死了以后会怎么样?他们几乎是一致地告诉我,人死了以后就是什么都没有了。人死了就是没有了,她说我就纳闷,他们怎么知道的?她说人死了以后还有灵魂,还有鬼魂,倒是有的人说自己看到过,她的亲戚里面也有一些人这样说。人死了什么也没有了,这个东西没有办法证明,所以她说这里面就有一个问题,我们中国人对于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就不相信,我们就相信看得见,摸得着的,她说真善美不也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不就是自己心里明白吗?我觉得我们确实有这样一个问题,多年来我们实行唯物论的教育,其实唯物论的教育对哲学来说是一个简单化。她最后的意思就是灵魂的问题太复杂了,我也想不明白,但是她抱这样一个态度,就是人死了以后灵魂还有没有?她说我不知道,她抱着存疑的态度,我没办法证明,也没办法否定,我存疑。
我觉得有这样一种态度是非常好的,如果你是基督徒肯定相信人死了以后灵魂确实还存在,这个确实可以让大家很平静地面对死亡,如果你不是你也不要断然否定,保留这种可能性,说不定真的存在呢?很多有濒死体验又被救活的人,都说过同样的现象,很多这样的人,他们都感觉到了自己的灵魂从自己的肉体出来了,而且灵魂可以看到自己已经死去的肉体和周围的人,然后慢慢地进入一个隧道,你就看到自己很多死去的亲人朋友,最后看到很强烈的光,他们很多感觉是相同的。不能说这样就证明灵魂是不死的,但是起码给我们这种思考,有这种可能性。
假定灵魂是不死的,这样可以让人生的格调更高。你就可以知道无论如何肉体是要死的,比较起来灵魂就有更长远的可能性,在人的生存中灵魂是比肉体更高的东西,你一生的精力,你的努力都要更多地放在灵魂上面,而不是放在肉体上面,去让这个肉体享受,这是很次要的,更主要的是用苏格拉底的话来说是照顾好自己的灵魂。
第二个问题是对生命的反思。我觉得这一次大赈灾,提供了一个契机让我们好好想一想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你看到一场灾难来了,生命随时可能结束,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样的。那时候我们真应该想一想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最珍贵的是什么?想一想我们以前奔波的事情到底有没有价值?
在大地震之前,社会风气普遍很浮躁,人们最看重金钱、成功、人际关系这些东西,很少把时间留给自己做更重要的事情。我觉得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人生的幸福,幸福主要在什么地方?就是两种享受,一种是享受生命,另一种是精神享受,但是我们很少用时间去享受生命。德国有一个作家叫伯尔,是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他写过一篇很短的小说,里面讲了一个故事。有一个发达国家的旅游者到一个不发达的地区,一个海边,一个渔村,他看见一个青年渔夫在海边一条小渔船上晒着太阳打瞌睡,他就给他照相,结果把那个渔夫吵醒了,他就开始和渔夫聊天。他对渔夫说,你不应该在这里躺着晒太阳,渔夫就问,我应该干什么?他说你应该出海打鱼。渔夫问然后呢?然后就可以把鱼卖掉赚到钱。然后呢?然后就可以买更大的渔船。然后呢?然后就可以打更多的鱼买更大的渔船,直到买最先进的船。然后呢?那个旅游者说,然后你就可以躺在这里晒太阳了。渔夫说,用不着,我现在就可以。
这个小说讲了一个很深刻的道理,就是说本来打鱼赚钱这些东西都是一个手段,本来的目的是想让自己得到生命的享受,晒太阳,但是时间长了以后赚钱本身成了目的了,本来的目的享受生命就忘记了,一辈子就在那里赚钱,然后消费,不一定就是享受生命。生命本身的享受是很简单的,那些永恒古老的享受,那是生命骨子里的东西,那是生命最根本的东西。但是他们不是把精力放在这里,而是赚钱,然后怎么样消费,买很多东西,走很多地方,总是生活忙忙碌碌,真正的享受没有了,这就很可惜。
生命真正的享受是什么?我想最重要的一个是健康,一个是安全,另外就是闲暇,还有特别重要的就是爱情、亲情,这个东西是人生古老而又永恒的享受。
这一次地震中,有很多父母为了保护孩子自己死亡。有两个故事特别让我感动,一个就是一个年轻的妈妈在废墟的一个小角落里面,她身边有一个三四个月的小女孩,还在吃她的奶,还在哺乳,她自己已经死了。我看到报道说孩子的小脸是红扑扑的,和妈妈身体上的灰尘形成强烈的对比。还有一个妈妈也是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三四个月大的孩子,包孩子的小被子里面有一个手机,手机上留下一条短信,说亲爱的宝贝,如果你能活着,不要忘记妈妈爱你。
我们不要在生离死别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一点,平时也是一样的。美国现代舞的创始人邓肯,讲刚有小孩的欢喜,她说上帝啊,我的全部艺术算什么,艺术本来是非常伟大的,但是她觉得在新生命面前真的不算什么。全球首富比尔·盖茨有一张照片是抱着当时两岁的女儿照的,下面有一个题词,他说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感到最幸福。我相信他讲的是事实,尽管他500亿美元的家产也是让他感到自豪的,但是相比之下这种大自然、生命本身的快感是更加强烈的。
大人物是这样,普通人也是这样。有一次我在北京坐出租车,出租车司机从我上车开始到下车一直在跟我说他的小孩,他有一个月大的儿子,在我临下车之前他跟我说,他说你知道吗?以前我最讨厌的就是听人家说他的孩子,婆婆妈妈的有什么意思,今天我有自己的孩子,我忍不住要说。这个东西真的是当了父母才知道,没有当父母是不知道的。我说这是生命根子里面的东西,生命本身的需要,我们应该更加看重这些东西,如果我们为了金钱,为了成功而牺牲这些东西,我觉得是特别可悲的。所以我觉得这是一个方面,想一想生命最需要的是什么,应该去满足这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