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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为了“温食”,广州人便不惜把自己的时间也放进“锅”里去“炒”,叫做“炒更”(也就是业余兼职)。落班放工以后,再打一份工,挣一份钱,辛苦是辛苦,可日子也就要好过得多。从某种意义上讲,“炒更”的过程,也就是品味时间价值的过程,同时也是品味自身价值的过程。所以不少的广州人都乐此不疲。这实际上也是只有“市”上才有的文化奇观,“城”里的人往往连想也不敢想(现在自然都已“见贤思齐”了)。在这里我们似乎又可以看出“城”与“市”的区别:“市”上的人要比“城”里的人思想更活胆子更大。你想想看,广州人连时间都能“炒”,还有什么不能“炒”?广州人连“更”都能“吃”,还有什么不能“吃”?但“炒更”也好,“炒”别的什么也好,总归是“食自己”。单凭这一点,“吃别人”的人,尤其是吃着公款还要学着广州人在饭桌上扣指为谢以为摆谱的人,就没有多少资格来教训他们。
一个辛辛苦苦在广州“温食”的人,当然也有资格“食在广州”。其实,广州有那么多的“食府”和“食客”,归根结蒂,就因为广州是“市”,广州人的生活已经市场化商业化 生活在这样一个城市里的人,没有兴趣也没有必要把时间都花费在做饭洗碗之类的事情上。一个人的时间精力总是有限的,它们应该用于两件事情,一是“博”(拼搏),二是“叹”(享受)。实际上,广州人走进酒楼,并不完全是为了享受,不少人也是为了生存。因为,“在广州,茶楼酒肆成了人们生活中的一部分。不进茶楼酒肆,是无法融入广州的商业社会的。许多信息是从饭桌上听来的,而要做成生意,喝茶吃饭更是少不了的节旷(《新周刊》1998年第5期周善文)。看来,吃饭有时也是找饭吃(揾食)。有多少人能够“食谷种”(吃老本)
这就是广州,这也就是“市”。生活在这样一个城市里的人,自然会有些他人以为怪异的地方。
四 “市态”种种
“市态”?有没有搞错?
没错。广州是“市”,广州的“世态”,当然也就是“市态”。(图三十)
“市态”的特点是商业性。
广州话中有一个使用频率很高的字——“抵”。抵,有忍受、忍耐的意思,如抵冷(耐寒)、抵力(费劲),抵肚饿(捱饿)等,但更多地还是表示“等值”。最常用的,是表示“划得来”、“花得值”。到酒楼美餐,吃得大快朵颐,叫“抵食”;到商场购物,买得称心如意,叫“抵买”;到歌舞厅夜总会娱乐中心潇洒一回,玩得兴高采烈,叫“抵玩”。顾客满意,老板开心,看着大把的票子进账,心里暗叫“抵赚”。会赚钱的也会花钱,会花钱的多半也会赚钱,这就叫“抵手”(能干、有本事)。如果没有赚钱的能耐,那就只有坐以待毙,大约也就只好叫“抵穷”(活该受穷)乃至“抵死”(该死) 广州人的商业意识和价值观念,由此可见一斑。
诸“抵”之中,最有意思的还是“抵锡”。锡,也就是吻。都说爱情无价,广州人偏偏说有。价值几何?也就“一锡(吻)”而已。深深爱着你的人为你奉献一切,尽心尽力,总该有所回报吧?拿什么回报?黄金有价情无价,还是道一声“抵锡”吧!轻轻的一个吻,比什么东西和多少钱,都“抵”。正如饶原生所说:“爱的奉献最需要爱的回报”(《粤港口头禅趣解》)。
广州人还有一个用得很多的词,叫“睇数”。它的本义,是结账、算账,而且主要指在食品店用餐后服务员来结算账目。比方说,一个人小赚了一笔,高兴了,要请朋友吃饭,便会说,呢餐我“睬数”!但是,一个女孩子如果不慎婚前与恋人暗结珠胎,那么,她的家人便会找到那男孩,说:你应该“照数”的!这就看不懂 难道这种事情也要结账?原来,这里的“睬数”,是“负责”(当然也包括“认账”)的意思。所以,广州人如果要表示对某件事负责,便会说:“我睇数!”“负责”要用“埋单”来表示,可见广州之“世态”确实是“市态”。
当然,广州人也不会什么事情都“睇数”的。睇,也就是看。一餐饭吃完了,服务员把单拿来请你付账,你当然要看看上面的数。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埋单”才叫“睇数”。显然,“睇数”不“睇数”,要看“抵哈抵”(值不值)。“抵”,就“睇数”;“唔抵”,当然也就不“睇数”。此外,也还要看自己有没有能力“睇数”。没有能力,却随随便便表态“我睇数”,不是“赣居”(傻瓜、笨蛋),便是“大只讲”(空口说白话,说话不算数的人)。遇到这样的人,你千万不要信以为真,还是自己设法去“埋单”为好。
总之,“睇数”,是做人的准则,尤其是在一个讲究信誉、看重合同、尊重契约的商业社会做人的准则。诸如此类表现商业社会性质的广州方言还有许多。比方说,一个老姑娘,拖到三十出头了,还没有嫁人,便会被左邻右舍三姑六婆说成是“卖剩蔗”。甘蔗被人挑来拣去,挑剩下了,当然不大容易再卖。其实老姑娘的不嫁,原因很多,并非一定是嫁不出去。倘若她根本就不想嫁人,则这些左邻右舍三姑六婆,便多少未免有些“八卦婆”(多管闲事的女人,又叫“八婆”、“八妹”)的味道 再说,把“嫁人”说成是“卖甘蔗”,也甚为不妥。不过,这句话,倒是十足的“广州话”。广州四乡盛产甘蔗,而广州人又爱把什么都说成是做生意。
最有趣的也许还是广州人的道谢。广州人道谢,叫“唔该”。如果要加重语气,则再加一个“晒”字,叫“陪该晒”。它不但有“谢谢”、“多谢”的意思,还表示“请”、“劳驾”、“借光”、“对不起”等等。比如“晤该借歪哟”(劳驾请让让),或“还番枝笔界你,陪该晒”(这枝笔还给你,多谢)。既然要劳驾别人帮忙,或谢谢别人的帮助,为什么还要说别人“唔该”(不应该) 原来,“唔该”(不应该)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意思是说,像我这样的“小人”、“小店”和“小事”,实在是“唔该”劳您老人家“大驾”,或“唔该”被您老人家如此惠顾的。不过,“唔该”归“晤”,劳驾还得照旧劳驾。只不过自己得了实惠以后,道一声“唔该晒”就好
显然,这里仍有某种商业气息在里面。因为所谓对方“唔该”(不该),其实是盖因自己“唔抵”(不值)。双方好像做了一笔不等价的买卖,当然要道谢
请求帮助和表示感谢的人既然自己认为“唔该”(不该)或“唔抵”(不值),被感谢的人当然也不能表示受之无愧,而必须说“湿碎”或“湿湿碎”。湿,也就是“湿柴”;碎,当然是“零碎”。湿柴烧不着,零碎不足道,一声“湿湿碎”,也就抵消了对方的歉意。这意思无非是说:我这一点点“小帮小忙”、“小思小惠”,实在“晤该”(不该)受此重谢。那意思,就好像只卖了一碗白粥却收了十块钱小费似的。这样一来,双方当然都很体面,也都很高兴。所以,广州人在要请别人帮忙或受惠于人时,总要说一声“晤该晒”,而对方也多半会说“湿湿碎啦!”
这就颇有些像咱们“国语”中的“对不起”和“没关系”。所谓“对”,就是“面对”。既然是面对,那就要有“面子”。没有面子,就不能面对,也就会“错过”或“耽误”,这就是“错误”。所以,一个人,如果犯了错误,误伤了别人的面子,就要说“对不起”。这意思是说,我原本也想“对”的,只是因为自己面子太小,想“对”而“对不起”。接受道歉的人当然不能公然承认对方的面子“对不起”自己的面子,便只好说“没关系”。也就是说,咱们根本就没有“面对”过,哪里存在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事情?不过现在既然已经“对话”了,自然还是“对得起”。这样一来,当然大家都有面子。
上述说法的共同特点,是贬低、自己抬高对方。这也是咱们的“国风”,礼仪之邦,抑己扬人。不过,“对不起”是贬低自己的“人格”,“陪该晒”和“湿湿碎”则是贬低自己的“价格”。因为所谓“湿柴”,原本是指国民党政府垮台前发行的那种不值钱的“金元券”,而“碎”则有“碎银子”之意。广州是“市”,当然说来说去,一不小心,就总会说到“钱”上去
看来,广州人和北方人一样,也是要念“面子经”的。只不过,北方人的“面子经”,主要是“政治学”和“社会学”的;广州人的“面子经”,则更多了一些“经济学”的内容。
广州人的“面子”,有、个洋名儿,叫“菲士”,亦即“血ce”(脸)。一个广州人,是不可以没有“菲士”的,就像不能没有脸一样。穿名牌衬衣著名牌皮鞋戴名牌眼镜,是为了“菲士”;把家里装修得像“星级宾馆”,年节时婚礼上散发馈赠的“利市”(红包)涨鼓鼓的,自然也是为了“菲士”。如果是未婚男女“相毗(相亲),或带“小蜜”到咖啡厅“蜜斟”(密谈),当然更要讲究“菲士”:地点须是“五星”,出人自然“打的”(有私家车则更好)。至于“家底”如何,则又当别论。不管怎么说,晤可以没晒“菲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