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上海人虽然精明,却并不主张占便宜。上海人固然看不起太笨的人,把他们称为戆大、洋盘、阿木林、十三点、猪头三、冤大头,却也鄙夷精明过头损人利己,对诸如掉包、掉枪花、耍滑头、损浪头、开大兴、捣浆糊、老门槛、不上路等等不以为然。上海社会的正面值是“精在明处”,是一利己不损人一,是“自私得合理”。这个“理”就是:你的权利是你的,我的权利是我的。你不愿意损害你的权利,我也不愿意损害我的权利,因此大家都别损害别人的权利。如果你能不损害别人的权利而获得自己的利益,那就是你有本事,我也不能来干涉。但如果你损害了别人的权利,别人就会不答应,最后你自己也会倒霉。懂得这个道理的,就叫“拎得清”。否则,就叫“拎不清”。
拎不拎得清,是检验一个上海人是否“合格”的标准之一。这个标准有时比精明不精明还重要。一个人如果“拎不清”,那么,哪怕他一口标准的上海话,或者显得很精明,上海人也会从骨子里看不起他。因为“拎得清”才是真精明,“拎不清”则是假精明。比如“吊车”就是。所谓“吊车”,就是当公共汽车上乘客已满,上不了人时硬挤上去,致使车门关不上,车也开不走。这时,平时“自私”、不爱管闲事的上海人就会和售票员一起劝告或声讨那个吊车的人。原因很简单:这个人已经损害了大家的权利,而他自己又得不到任何实际的好处,是典型的“拎不清”。对于这种“拎不清”的人,是没有什么客气好讲的。

  显然,上海人的“拎不拎得清”,是建立在个人权利和利益的认识之上的。上海人比任何地方人都更清楚地认识到,个人权利和利益不是孤立的东西,它只能存在于与他人、与群体的种种关系之中。要维护个人的权利和争取自己的利益,就要理清这些关系,然后作出相应的判断和决策。比方说,这件事该不该管,这个眼前的利益是不是应该先放弃等等。理得清这些关系的,就叫“拎得清”。否则,就叫“拎不清”。
仍以前举“吊车”一事为例。“吊车”者的心理在上海是:“你想走,我也想走。你们要想走,就得让我上去。”在北京则是:“我就要上来,你能把我怎么 要走大家走,不走都不走!”结果当然是果真谁也走不 北京的司机和售票员的心理是:“走不 我还不想走呢!等警察吧!警察来了,有你好看的!”乘客的心理则是:“我是走不了,你小子也别想走!反正大家都走不 想让我给你让个地方上来?没门儿!”不难看出,北京人在考虑问题时,是以群体为本位,并作最坏打算的:“了不起大家都不走!”上海人在考虑问题时,却以个人为本位,并力争最好的前途:“不管这个‘闲事’,我就走不 大家都来管,大家都能走,包括我。”结果,“不自私”的北京人在放弃群体利益的同时也放弃了个人利益,而“自私”的上海人在维护个人利益的前提下也维护了群体的共同利益。
看来,上海人的“自私”也可能导致两种不同的结果:当群体利益和个人利益不发生直接关系时,他们可能真是自私的。比方说,不管闲事,遇事绕着走,以免引火烧身等等。但当群体受损会直接导致个人利益受损时,他们也会挺身而出。比如需要较长时间排队而秩序有可能紊乱时,就会有上海人主动出来维持秩序。因为自己来得早,只要大家好好排队,该得的总能得到;秩序一乱,则倒霉的没准首先就是自己。
同样,上海人在于己无损的前提下,也会助人为乐。比方说,在公共汽车上为其他乘客和售票员传递钱票,上海人叫“摆渡”。在自动投币的制度形成之前,“摆渡”是拥挤的公共汽车上售票的一种重要方式。在这种情况下,拒绝“摆渡”也是属于“拎不清”一类的。因为“摆渡”对你并没有什么坏处,不过举手之劳,如果也拒绝,就太不像话。再说,谁都有需要别人“摆渡”的时候,大家都不肯“摆渡”,大家都没有车坐,其中也包括你。
上海人的这种“合理”有时也会变成“歪理”。杨东平谈到过程乃珊讲的一个故事:众人排队买法式面包,一人不排队入内购买。一排队者不服,找经理反映“走后门”问题。经理拍着他的肩膀说:一我认识他,所以他可以不排队;如果我认识你,你也可以不排队,可惜我不认识你。”这显然是“歪理”,但大家却可以接收。因为这种“不公平”后面也有“公平”:只要认识经理,大家都可以不排队。既然如此,与其谴责“走后守,不如多认识几个经理。
这样一来,传统社会的某些东西就在上海留存了下来。但必须指出,它们是经过了上海文明的“包装”和“洗礼”的。洗礼成功的也许很精彩,包装失败则可能很尴尬。如果既有传统的一面,又有现代的一面,而且是其中不好或不那么好的一面,就会糟糕透顶。上海小市民的毛病便多半如此。比方说,传统社会注重群体生活,人与人之间互相关心,人情味很浓,但也不知道尊重他人隐私;现代社会尊重个人权利,反对干预他人私生活,但也容易造成人与人之间的漠不关心。上海小市民便恰好集两方面缺陷于一身:既自私自利,小气吝啬,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该管的公共事务能躲就躲能赖就赖;却又爱窥人隐私,说人闲话,摇唇鼓舌,拨弄是非,你说讨厌不讨厌 这种人见人憎的“小市民气”,只怕是连上海人自己也感到可鄙吧!
总之,上海人是一群在传统和现代之间游移着的“城市部落人”。他们的根在中国传统文化,枝叶却又沐浴着欧风美雨。这就使他们身上既有优势互补的精萃,又难免不伦不类的尴尬。于是,当别人议论他们时,一旦事涉敏感之处,就会演出戏剧性的冲突来。

             六 上海的男人和女人

  1997年1月7日,台湾作家龙应台在《文汇报》发表了《啊,上海男人》一文。文中写道:“上海男人竟然如此可爱:他可以买菜烧饭拖地而不觉得自己低下,他可以洗女人的衣服而不觉得自己卑贱,他可以轻声细语地和女人说话而不觉得自己少了男子气概,他可以让女人逞强而不觉得自己懦弱,他可以欣赏妻子成功而不觉得自己就是失败。上海男人不需要像黑猩猩一样砰砰捶打自己的胸膛、展露自己的毛发来证明自己男性的价值。啊,这才是真正海阔天空的男人!我们20世纪追求解放的新女性所梦寐以求的,不就是这种从英雄的迷思中解放出来的、既温柔又坦荡的男人 原来他们在上海。”
这篇龙女士自认为、我也认为是赞美上海男人的文章一发表,在上海立即就引起了轩然大波。据云:“上海男人”纷纷打电话到报社大骂作者“侮蔑”上海男人,上海男人其实仍是真正的“大丈夫”云云。一些上海男人(也包括女人)也纷纷撰稿作文,起而应战,历数龙文的种种不是,力陈上海男人的种种委屈。还有上海男人远隔重洋寄来信件,对龙应台表示最强烈的抗议,并株连到《文汇报》,扬言要在海外发起抵制《文汇报》的运动云云。委屈的龙应台惊诧莫名:“我的文章引起辩论是常事,引起完全离谱的误解倒是第一次。”其实,龙女士在上海遭到“群起而攻之”,多少有点“咎由自取”。因为她在赞美上海男人时,实在不该用了一种调侃的语调,诸如什么上海男人是“一个世界稀有的品种”啦,什么上海男人“不以帮女人洗内裤为耻”啦,什么“在20世纪末的中国上海,你说奇怪不奇怪,流言的主角竟是男人,被虐待的男人”啦等等,更不要说还有那么多离奇的故事,比如上海男人因为怕老婆而不敢坐马桶、只能蹲在马桶上办事,或每晚都被老婆强迫做爱等等。这话搁到谁头上,谁都会恼火。
还应该承认,与龙应台商榷(也包括那些不一定是商榷、只不过是发发议论)的文章,也都有他们各自的道理。有些话说得十分在理,比如说男人下厨的根本原因,在于女子普遍就业且男女同工同酬,而且还同是“低酬”,故既需同工于社会,又需同工于厨下,“否则,一顿晚饭吃到什么时候去?”(冯世则《说“横扫”》)有些话说得颇为俏皮,比如说古人是“女为悦己者容”,如今则是“男为悦己者厨”(M.P《瑞典来信》)。有些话有点道理也有点俏皮:“不是每个上海男人都有跪搓板的经历,深夜被赶出家门的男人也许正无忧无虑地走向情人的单身公寓,而家里河东狮吼的女人正百感交集自叹命苦,却死惦着灰溜溜走出家门的男人。”(张亚哲《乱谈“上海男人”》)有些话可能是事实也可能不是,比如“上海不少把‘怕老婆’挂在嘴上,或装作‘怕老婆’的男子,实际上是并不怕老婆的,这只是他们在夫妻关系中的一种善意的‘谋略’。”(陆寿钧《也说“上海男人”》)或者“上海男人是比较务实的,不为传统观念而硬撑,不为讨好女人而强扭”,“以一颗平常心处世居家过日子,所以多数上海男人活得心安理得,一点也没觉察到自己已变成世界稀有品种,奇货可居。”(沈善增《捧不起的“上海男人”》)还有的则已不仅仅是替上海男人说话了,比如说大陆女人之难:“在摇晃拥挤的公共汽车上她得抱得动孩子;在丈夫不在的时候,她得扛得动煤气罐。她温柔不得,粗糙一点才做得了大陆女人。”大陆男人也难:“本来分房子该排到他了,可又不知给谁的后门挤了下去。他也有气呵!女人可以因此而骂他是窝囊废,他却不可以去骂单位领导是混账东西王八蛋。”“他又如何男子汉得起来!守大门的老头同志,公共汽车上的售票员小姐,托儿所的小阿姨们,楼上楼下左邻右舍,上级下级同事领导,他都小心翼翼得罪不起”,“一个关系处理不好他都会倒楣。夫妻关系上他不以退为进,再跟自家人过不去还有什么意思?你让他鼓着胸肌揍女人出气以显示男子气概 ”“事实上每日骑着单车、拎着带鱼回家的上海男人也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锤炼胸大肌。无法像衣食不愁的西方男人一样拼命运动卖弄肌肉以显示雄性魅力。上海男人知道压在他们身上以及他们妻子身上的生活担子有多重。”因此“心太软”的上海男人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心爱的女人累死累活而袖手旁观(唐英《上海男人,累啊》)。(图二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