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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看来,道光爷、咸丰爷们显然是失算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口子一开,太平洋上强劲的海风,自然是长趋直入,何况又占领了这样一个滩头地段?西学之东渐,自然便有了一个最为便当的跳板和基地。于是,为当时并不看好上海的人始料所不及,半个世纪之后,上海便出落成与北京迥异的国际化大都会,而且处处与北京作对。早在1917年,海上文人姚公鹤便指出:“上海与北京,一为社会中心点,一为政治中心点,各有其挟持之具,恒处对峙地位。”(《上海闲话》)事实上也是如此。本世纪初,上海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派的大本营,公然与北京政府分庭抗礼;本世纪中,它又变成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策源地,公然“炮打”北京的“资产阶级司令部”。至于文化上的南北之争、京海之辩,自然也不在话下。
更何况,上海虽然抢了滩头,却也并非没有后援。天津、汉口、广州、厦门、宁波、香港,都在和上海浮鼓相应。其中,天津近在京畿,汉口深入腹地,意义尤其不同凡响。总之,山下之城,已难抵挡水边之滩的挑战。
当然,上海一开始并没有想那么多。
一个多世纪前的上海,最忙的事情是“摆摊”。
那都是些什么样的“摊子” ——江海关、跑马场、招商局、巡捕房、交易所、礼拜堂、西菜馆、拍卖行,全都见所未见,闻所未闻。那又是些什么样的“摊主” ——冒险家、投机商、殖民者、青红帮、皮条客、拆白党、交际花、维新党,全都踌躇满志,胆大妄为。城墙拆除了,心理框框也打破了;租界建立了,新的观念也产生 甚至几千年来从未有过的职业也出现了:买办、律师、记者、翻译、经理、职员、会计、邮差,甚至还有“黄牛”、“包打听”之类,当然还有产业工人。但无论何等人物,其谋生方式和消费方式,都大不同于传统社会。上海,变成了地地道道的“新世界”。
这个新世界立即就对国人和洋人都产生了吸引力,而它也以一种来者不拒的态度对待外来者。很快,上海就变成了中国移民程度最高的城市。江苏、浙江、安徽、广东、湖北、山东等临近省份的同胞大量涌入,英、法、美、日、俄、德、意、比、葡、奥、印度、丹麦、波兰、捷克、西班牙等世界各国的洋人也纷至沓来,正所谓“人物之至者,中国则十有八省,外洋则甘有四国”。其中自然不乏社会名流、文化精英、前卫战士、革命先驱。他们走进这并无城墙阻隔、一马平川极为开阔的上海滩,各行其道,各显神通,把上海的摊子越铺越大。
上海文化正是这些移民们创造的。它当然只能是一种新的文化。甚至上海话,也是一种新方言,它不再是苏州话,也不是上海的本地话(浦东话或崇明话)。上海话不但语音已和周边地区不尽相同,而且拥有大量仅仅属于上海市区的词汇(有的则首先在上海流行,然后才传播全国,如“沙发”)。总之,它已不再属于某个省份或州县,而只属于上海这个新的社区。
在这里,比较一下上海与北京,将是十分有趣的。
北京也是移民程度很高的城市。它的开放程度和兼容程度都极高,包容量和吞吐量也极大。所以,北京和上海都能吸弓卜卜地人才,吸收外来文化,终因兼收并容、吞吐自如、无所不包而蔚为大观。但是,北京的吸收和包容却不同于上海。北京是容量很大,再多也装得下;上海则是摊子很开,什么都能来。北京的吸收是有选择的,上海的吸收则是自由化的。简单点说,即北京实行的是“优选制”,能不能被接纳,要看你进不进得了城;上海实行的是“淘汰制”,想来就来,悉听尊便,至于来了以后能不能成气候,甚至能不能生存,那它就管不着
于是,北京与上海的移民成分便大不相同。辛亥革命前,北京的移民主要是冲着皇帝来的。他们是新科进士和升迁官员,以及为皇帝和官员们服务的太监、宫女和仆人。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后,北平的移民主要是冲着大学来的。当时全国最著名的高等学府云集北平,吸引了天南地北的莘莘学子。新中国成立后,加入北京人行列的主要是两种人:调进北京的干部(多半是中高级的)和分进北京的大学毕业生(多半是较优秀的)。总之,北京的移民,总是围绕着“政治”这个中心,或“学术”这个次中心;而北京的吸收,则总是以是否“优秀”、是不是“精英”为尺度。上海的移民在半个世纪前则有点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的味道。有来谋生的,有来投机的,有来避难的,有来享福的,有来求学的,有来创业的,也有糊里糊涂跟着来的。五花八门,不一而足。上海滩毕竟很开阔,谁都可以来的。
移民的结果似乎也不同。北京的移民只是壮大了北京,丰富了北京,却不能创造一个一体化的北京文化。北京没有这样一种一体化的文化,而只有各个不同“圈子”的文化(皇家官方文化、文人学者文化、市井平民文化等)。移民们也只是进入了不同的“圈子”,并与各自的“圈子”相认同。上海的移民虽然来路不同动机各异,却共同创造了一体化的上海文化,并因为这种文化而统统变成了“阿拉上海人”。
北京与上海的这种区别,其实也正是“城”与“滩”的区别。
什么是城?城就是“圈子”,而圈子是有大小、有品类的。大小品类,也就是尊卑贵贱远近亲疏。作为皇都京城的北京,它的城市规划最集中地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思想:尊卑有序,等级森严。前已说过,明清的北京是三个一圈套一圈的城,最中心的是宫城即紫禁城,乃天子所居;次为皇城,是政府所在;最外围是京城,其中紧靠皇城根儿是各部衙门,再外围则是规划整齐的街市。清代京城还有内城外城之别。内城是满人的禁区,外城是汉人的地盘。站在景山俯瞰全城,金碧辉煌的宫殿楼阁与矮小灰暗的民居形成鲜明的对比,所谓“东富西贵,南贫北贱”,一目了然。不同身份地位的各色人等,便在这规划好了的城区内各居其宅,各守其职。可以说,北京是做好了圈子往里“填人”。北京人,当然不可能没有“圈子意识”。
上海则不一样。因为上海是滩。什么是滩?滩不是圈子,而是一个开放的体系,因为它根本没有什么边际,也没有什么界限。在这个开放的体系中,差不多每个人都是单独的、个别的而且是出出进进的人,很难形成圈子。即便形成了,也只是松散的圈子,很游移,很脆弱,最终会被“滩”消解。因为“圈子”与“滩”是格格不人的。你什么时候看见海滩上有圈子 没有。即便有,也很松散。滩上的人,更多感受到的是海滩的开阔和自由,是个体与滩涂的直接认同和对话,而不是什么小圈子的存在。上海人便正是这样。他们的“圈子意识”远远弱于北京人。尽管他们也有圈子,但多半都很松散。更多的时候,还是“自管自,各顾各”。上海人的口头禅“关侬啥事体”,便再明显不过地表明了上海人的这种“滩涂意识”。
北京上海两地的民居,也很能体现这两种不同的文化特征。北京最典型的民居是“四合院”。所谓“四合院”,就是一个用围墙圈起来的家庭或家族的小天地。在某种意义上,它也可以看作是北京城的“缩微品”。因此它实际上就是一个大圈子中的小圈子。圈子里面的人是一种群体的存在,却未必能与外面的人认同。我常常怀疑,北京人的圈子意识,是不是多少与这种居住环境有关。何况北京除了大圈子(北京城)、小圈子(四合院)外,还有许许多多不大不小的“中圈子一。机关、学校、工厂、医院,一律高墙大院,壁垒森严,自成系统。北京人,就生活在这些大大小小的圈子里,自然而然就会产生“圈子意识”。尽管现在大圈子(北京城墙)拆掉了,小圈子(四合院)也渐次消失,但“圈子意识”却已成为北京人的一种“文化无意识”,积淀在北京人的心理深层,甚至形成了北京人的一种文化性格。
上海最典型的民居则是所谓“石库门”(尤其是“新式石库门”)。它实际上是把许多差不多一样的单体民宅连成一片,纵横排列,然后又按总弄和支弄作行列式的毗邻布置,从而形成一个个社区。这种建筑结构,显然最明显地体现了上海特有的文化模式——个体直接而不是通过圈子与社区认同。据统计,上海市民约有半数左右居住在这种旧式里弄中,而且多在上海人口密度最高的中心地段,则上海人的文化性格,也就不能说与它无关。
事实上,上海虽然有所谓“上只角”和“下只角”之别,有花园洋房、公寓住宅、里弄住宅和简易棚户四类等级不同的民居,但这些民居的建设,大体上是“摆摊式”的,没有北京那种从中央向外围层层扩散、层层降格的布局。甚至杂居的现象,也不是没有可能。实际上,所谓“石库丫里弄,便是杂居之地。那种住宅,只要付得起房钱,谁都可以来住,而居于其间者,事实上也五花八门,职业既未必相近,身份也未必相同。也可以这么说,上海,是铺开了摊子往里“进人”。只要进来了,就属于上海滩,而无论其身份地位高低贵贱如何。也许,作为大大小小“冒险家”的“乐园”和一个庞大的“自由市场”,它要问的只有一句:你是否有足够的精明?如果有“精明”这张门票,你就可以在这个滩上一显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