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压了九黎族的炎黄二族后来又"窝里反"。南方来的、会煮汤药的炎帝终于打不过武装到牙齿、又有"坦克"的黄帝。于是,打赢了的黄帝坐北朝南,成了华夏正统,战败了的炎帝不知去向,其散兵游勇大约流窜到南方蛮荒之地,成为"南蛮"。
从此但凡有战争,便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而且都是从北方跑到南方。从南方往北方跑的,没怎么听说过。因为战争总是从北往南打。所以哪怕是黄帝家的"凤子龙孙",碰到了更北边来的"虎狼之师",也只好往炎帝家跑。比如"五胡乱华"时,就有大约六分之一的中原汉人跑到了南方。南宋时,连皇帝也跑来了。客家,也是从中原地区南迁的。近的跑到了江西,远的跑到了广东、福建。赣语、闽语、客家话,就是这些从北方跑到南方的人"创造"出来的。
离乡背井,从北方跑到南方的人,虽说是"败军之将不敢言勇",心里却是不服。不服,才不肯就地求和认输,俯首称臣,才要往南边跑,一心琢磨着东山再起。即便不是什么残兵败将、遗老遗少,南迁也是不得已。因此心里憋着一口气,发誓要让祖宗开创的文化薪尽火传。至少,那话音不能变了。这就叫:"宁卖祖宗田,不改祖宗言。"
所以,你别看南方方言不咋的,土,听起来有股子地瓜味儿,认真说来,不少是咱们老祖宗的话,正宗的华夏"雅言"。隋唐以前,今天声母是d、t的,和一部分声母是zh、ch的,都混为一谈,全都读成d和t,也没有唇齿清擦音f。中古以后,就分开了,也有了f。只有闽方言,依然故我,d、t和zh、ch不分,也没f。比如饭,闽南话声母读b;凤,则读h。又比如"猪",福州话读du,厦门话读di,都是以d为声母。这就是古音了。因为上古时,"者"也是读du的。所以那些以"者"为偏旁的,比如都、堵、睹、睹,现在仍读du;另一些则和"猪"一样,改读成zhu,比如诸、褚、渚、槠、煮、著。改了的新潮,没改的古朴。闽方言没改,因此闽方言古朴。
南方方言中的词汇往往也很典雅古朴。比如面(脸)、目(眼)、食(吃)、饮(喝)、行(走)、曝(晒)、索(绳子)、翼(翅膀)。有些词汇或说法,简直就跟"出土文物"似的,比如"锅"叫"鼎","一瓶酒"叫"一樽酒","一窝老鼠"叫"一窦老鼠"。这些古色古香的语言主要出现在闽方言、粤方言和客家方言中。因为这三个方言区的先民,不是南下的"难民",就是南下的"移民"。其所移居之地,又"天高皇帝远"。结果他们的语言,也就跟不上"时代的变化"。虽说并非"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至少也是唐宋遗韵,充满着文采风流。当然,同时也难免沾染了壮侗,杂糅了蛮僚(读如老),更不大容易听得懂了。
七、再说北方
北方就两样了。
北方从来就是汉胡杂处之地,北京更是如此。在历史上,它是汉民族王朝的"北京",也是北方少数民族王朝的"南京"。南人和北人,汉人和胡人,龙争虎斗,舌剑唇枪,城头变幻大王旗。这一拨来了,那一拨去了,各自的文化积淀了下来,融会成一种多元共存又浑然一体的东西。人也变了。尽管五族共和,天下一家,爱国不分先后,大家都是"炎黄子孙",但认真说来,却并不都是"炎黄嫡系"。北方那边,鲜卑、契丹、吐蕃、突厥、女真,什么人都有。他们也要通婚、联姻。娶的娶了,嫁的嫁了,血统都变了,还说什么语言?就算都说汉语吧,说出来也不再是原来那么回事。少数民族说汉语总是有点"洋泾浜"的。但如果大家都洋泾浜,洋泾浜也就成了正宗和正统。
所以,北方方言不但不古朴、纯正,而且简直就是"八国联军"。今天的北方话,可不是当年"华夏雅言"一脉相传直线发展的产物,甚至不是纯粹的"汉语",里面还有北方游牧民族阿尔泰语的成分。什么满语、蒙古语、朝鲜语,都有。没准还有突厥语。就说北京话,虽说是当今咱们汉民族的"官话",或官话的基础,其实是个"联合国"。胡同是蒙语,埋汰是满语,尕儿是陕西话,嘎子是上海话。陕西人管钱叫尕儿,北京人也跟着这么说。上海人说"戒指",北京人听起来像是"嘎子",结果戒指便变成了嘎子。
北方方言为什么是"八国联军"呢,因为北方趋向于统一呀!这就多少得付出点"代价"。统一中国并不容易。中国地太大,人太多,东西南北,七嘴八舌,谁也甭想一口就"通吃"了。你要别人将就你,你也得将就将就别人。不能将就,就只好打。打到最后,也只好妥协。你让一点,我让一点,或者你多让一点,我少让一点。
何况统一也不光是靠打仗,更要靠文化上的磨合和整合。你磨磨我的棱角,我改改你的脾气,两下里这么一磨合,共同的和认同的就留存了下来,差异太大的,也就渐次消亡。就算留了下来,也得变味儿。所以文化整合的结果,不是你吃掉我,我吃掉你,而是你变成我,我变成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北方话就是五湖四海东西南北相互磨合将就的产物。所以北方话内部分歧小,语法结构差别不大,词汇方面比较一致,语音系统也比较简易。这也不奇怪,彼此之间要妥协将就嘛!既然要相互迁就,就不能太固执,得尽量靠拢才行;也不能太复杂,得尽量简便才行。什么浊塞音、浊塞擦音,发音太困难,都改成清塞音、清塞擦音算了。吴人不改,就随他说去。辅音搞两套,一套b、d、g收尾,一套m、n、ng收尾,太啰唆,有n和ng两个也就凑合。粤人、闽人不嫌麻烦,也悉听尊便。至于声调,就别弄那么多了,七个八个的,谁记得住?四个足矣!也别再弄什么入声字,别别扭扭。再说平、上、去、入,仄声占了三个,也忒多了点,还是阴平、阳平、上声、去声为好。平仄各半,平起平坐,谁也没意见。南方人要保留入声,也好,诵读起古典诗词来更有味道。咱们北方,就简单点吧!要统一,就不能斤斤计较,得大而化之才行。
不过靠拢归靠拢,不等于投降;简便归简便,不等于单调。相反,既然云集了东西南北中,汉满蒙回藏,唐宋元明清,只有更加丰富多彩,岂有单调之理?简便又丰富,又岂有不广泛应用之理?于是北方话便成了汉民族共同语的基础方言。其中北京话又最牛逼。它的语音成了汉民族共同语的标准音。
这一下,北方话可就了不得了,大有称霸全国之势。我们知道,文化之所以叫"文化",就因为它总在变化。或者被同化,或者被异化,反正得变化。谁让谁变?谁变成谁?一般地说,总是强势的让弱势的变,或弱势的比强势的变得多一点。比如入关以后的满人,虽然是征服者、统治者,可他们在文化上是弱势,结果就被汉文化同化。当然,汉人也向满人学了不少东西。比如好生、外道、敞开、咋呼、巴不得、不碍事、悄默声儿,都是满语。帅、牌儿亮,也是满语。爱新觉罗·瀛生先生《北京土语中的满语》一书中有考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