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面对自己的时候,发现比过去更迷惑,因为我们的生活更复杂了。我们比过去更艰难,因为我们在复杂的生活中,可抉择的东西更繁复。所以面对这一切的时候,我想,认知心灵,从古圣先贤那里找到一点简单真理,以生活为依据,这就是我们今天重读经典的意义和价值。
孔子的学生曾经问过孔夫子:“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您能告诉我一个字,让我一辈子去遵守它吗?老师告诉他,如果有这个字,这个字就是“恕”,宽恕的“恕”,当你宽容别人的时候,你知道自己有真正的强者心态,这个时候自己也天宽地宽了。不想勉强别人的时候,我们可能会想起“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还有,当我们要锦上添花多做一步的时候,也许有一个理性的声音提醒你说“过犹不及”,那么“适可而止”吧。所有这些话,都耳熟能详。
其实,今天我们如果行走在中国的农村,遇到那些目不识丁的老奶奶,她一辈子没念过什么书,但她仍然知道孔夫子。也就是说,孔子不是的专利,《论语》也不是高深学问,更不是象牙塔的专属,它其实就是埋藏在我们心里的一种基因、一种方式,它需要我们每个人用生命、用体温重新焐热它、启动它,让它给我们一点生活经验的分享,一点智慧的激荡,这就足够了。
所以对我们来讲,《论语》不是艰涩的,因为我们不需要去系统解读;《论语》也不是遥远的,我们可以敬而近,而不是敬而远。
真正的经典永远是朴素的,所谓“道不远人”就是这个道理。这就是我想跟大家分享的《论语》。
易中天其实《论语》它本来就是一个草根的作品,因为孔子这个人本来是一个民间的学者或者说民间思想家。他虽然也到官方去推销他的这个思想,但是他的这个推销好像是不太成功的,所以北京大学教授李零先生给自己写的关于《论语》的书就命名为《丧家狗》,也就是说,当年的那个孔子也不过是条“丧家犬”而已,至于被供上了庙堂,那是后来的事情;而后来被供上庙堂的那个孔子已非当年那个“丧家”的孔子了。
《论语》一直到汉武帝独尊儒术以后,它才被供起来,这个时候孔子就有一个“家”了,他就开始有了封号,就有了什么庙啊,有了他的店啊等等,但是直到东汉末年,我个人觉得读《论语》的人还不太多。
曹操揽申韩之术,诸葛亮喜欢商鞅,这个时候儒术就与“百家”遭遇了。遭遇的结果是,从东汉末年到魏晋是儒学相对比较衰败的时期,到了魏晋,也不是儒学的时代。实际上曹操也好,刘备、诸葛亮也好,包括孙权,他们要建立的政权,用陈寅恪先生的话说就是“法家寒族之政权”。陈寅恪先生把曹操建立的政权叫“法家寒族之曹魏政权”,所以那个时候我估计是没人读《论语》的,即使有人悄悄地读,也不一定有前途。他要等。要等多少年呢?要等三百六十九年,到了唐代,这玩意儿就有用了。自从隋文帝设科举制度以后,到了唐代这个东西就非常有用了,但是你得非常有耐心,因为要等三百六十九年,因为魏晋南北朝就是三百六十九年。


要有能力看见“我”的心(2)
于丹要说到读《论语》的用处,其实真正悄悄读的人不是为了“有用”,因为《论语》读来以后,不一定是要延伸到一种社会功利的实现上,它可能就是一种道德抚慰,使人心安顿。
秦始皇焚书坑儒之后,为什么在夹壁墙中还能发现那些经典?有些人以生命为代价留下这些经典的时候,他已经不是为了对自己生命有用,可能仅仅是在仓皇乱世中的一种生命安顿。所以读《论语》的人不会想到他要等三百六十九年,也不会知道后来还有个“唐”。就像《论语》开始写的时候,也不知道后来有个“三分天下”。
易中天有人将儒家视为一种宗教,将孔子当做神一样跪拜,将《论语》神格化,但《论语》却说“子不语怪力乱神”。这种对孔子的崇拜是“怪力乱神”吗?是不是有悖于孔子的思想?
我是不赞成把儒学说成儒教的,而且我不赞成把中国说成儒教的国家。中华民族是没有宗教感的民族,也不知宗教为何物。中国人有的是什么?巫术传统。我小时候经常在电线杆上看到字条,写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哭夜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光”。这是什么?这是典型的巫术,就是把它当咒语。中国古代,把《论语》当咒语的很可能有,把《论语》当圣经的,我个人认为,真没有。现在经常有人问我,应该什么时候开始读《论语》?好像几岁读很重要,读了哪几章很重要,就好像要立竿见影,就好像要把自己摇身一变变成什么人,骨子里面、潜意识里面都是巫术倾向。所以中国人是没有宗教感的民族,中国自己也没有宗教,就连道教也不是本土自然产生的,它是外来宗教进来以后,看到人家有宗教,咱也整一个,然后把老子啊庄子啊整出来弄。但是中国人有个什么情结呢?就是圣人情结,中国人不崇拜真正意义上的神,你看中国的神谱里面,那些神都是人变的,大禹啊,或者后来姜子牙啊。一个人死了以后,如果他是对国家、民族有功劳的,他就是神;如果他是一般般、没有贡献的,像我这样的,就是鬼——我说的那是死了之后啊。如果活着的时候就升天了,那叫仙;而活着的时候悟得了无尚的正等正觉的,那叫佛。这个神性是很清楚的,那当然还有兴妖作怪的,叫妖啊,怪啊,精啊,女的叫妖精,男的叫妖怪,那是另外一类,它是很清楚的。我们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人,你崇拜它?
于丹“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子为什么会被尊为圣人?就是易老师说的这种实体崇拜、真人崇拜,儒家本初的说法是“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这个概念很好。比如说我们今天的生活当中,经常有人说到超验的东西,说神神鬼鬼怎么样,我们对此大多持两种态度:一种是跟着疑神疑鬼,笃信不移;另一种是断然喝斥说不存在。但孔子有第三种态度,叫“存而不论”。实际上这是一种很理性的态度,他不会盲从或轻易否定,“六合之外”,我们这个世界以外的东西,“存而不论”,它有可能存在,但我不了解,我就不去讨论。
学生问鬼神的事,孔子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人间事,对父母,对国君,对社会,该做的事你做好了吗?你能做到敬事而信,把眼前的事都完成了吗?这点事都还没做好,你还能“事鬼”吗?先不想了,你就活在当下。学生又问孔子,老师给我讲讲死亡是怎么回事?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你活明白了吗?你知道这辈子该做什么事了吗?还没弄明白吧?那就好好活着,先不用管死的事。
实际上这就是儒家的态度,它没有断然去否定神鬼的世界,只不过“子不语”。不讨论,不一定是反对。所以我说的是一种文化心态,我觉得《论语》在今天的意义,重要的不是对文化基因的传承,而在于一种文化态度的包容。也就是在一种文化态度上,很多我们不了解的、误读的、不同立场的东西,不要立马拉出来,一棒子打死,用这样的态度来证明那就是谬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