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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不高兴,继续生病。
这一次,神宗又迁就了王安石,只要是他推荐的人都予以重用,王安石的权势也达到了顶峰。但,这并不等于皇帝心中就没有阴影,没有想法,没有疙瘩。[39]
是啊,这大宋的江山,究竟是谁的?
宋神宗心里翻江倒海,吕惠卿也来火上浇油。熙宁九年六月,被王雱等人逼得跟王安石彻底翻脸的吕惠卿,在奏折中说了这样的话:请陛下想想,陛下平时是以什么人的待遇对待王安石,王安石又是以何等人自许的?三纲五常、君臣大义和政治规矩,难道可以由于他一个人而废掉吗?[40]
皇帝很可能心头一紧。
我们不知道,皇帝此刻是否想到了熙宁五年七月。那时有个名叫郭逢原的小官突发奇想上书朝廷,请求将宋神宗与王安石的礼仪由君臣改为师生,还提出取消枢密院,把权力集中到中书省,以便王安石大权独揽,令行禁止。
这真不知是哪根神经搭错。
神宗当时就极为不悦。他对王安石说,这肯定是个轻浮浅薄的家伙。王安石却说:人才难得呀![41]
嗯?什么意思?皇帝不能不有所警惕。
如果神宗还想起熙宁七年四月,就更会心惊胆寒。当时旱情严重朝野不安,自己也食不甘味寝不安眠,王安石却说什么水旱常数,不足为虑,丝毫不肯为朕分忧。好吧!你既然是连天命都不畏惧的,想必也不在乎天子。[42]
不用想了,宰相必须换人。
毫无疑问,熙宁九年十月下旬神宗的心理活动,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这里说的都是猜测。但,接任的是枢密使吴充和参知政事王珪,却很能说明问题。事实上,吴充虽然与王安石是儿女亲家,对王安石的做派却不以为然。正史也说得很明确,吴充担任宰相,是因为中立无私。[43]
至于王珪,更是阿弥陀佛。此人是在王安石第一次拜相的同一天任参知政事的,之前则与王安石和司马光在翰林院共事。熙宁元年八月,那两人为一件事争得不可开交,王珪却对神宗说,从不同角度看都有道理,唯陛下圣裁。[44]
担任宰相后,王珪变得更加乖巧,决不多嘴多舌,一切听从皇帝指挥。他对自己的定位,是上殿叫取圣旨,进殿叫领圣旨,出殿叫已得圣旨,人称“三旨宰相”。[45]
神宗皇帝很满意。
这就是邓绾他们看错宋神宗的地方了。没错,宋神宗和王安石都主张变法,也主张集权。但,王安石是为了变法而集权,宋神宗却是为了集权而变法。因此,当他实现了集权之后,就不能容忍有人分权。王安石也必须走人,哪怕没有了王安石的朝廷和岁月变得非常无趣,简直乏善可陈。
实际上,尽管为了厉行改革,神宗一而再、再而三地将王安石不喜欢的人打发到外地,终使王安石一家独大,但这绝不是神宗理想的模式,也不是大宋传统的模式。赵宋官家最喜欢的,是朝中大臣既不铁板一块,也不撕破脸皮,总有人发表不同意见,然后由皇帝来终审和仲裁。
这,大约就是所谓“帝王之术”吧!
不过,之前北宋朝廷基本上没出大乱子,也因为士大夫和皇帝都对这祖宗家法心领神会,小心翼翼维持着方方面面的平衡。这一点,富弼是懂的,但被王安石搅黄了;神宗更是懂的,但被司马光搅黄了。因为按照神宗的想法,最好是司马光和王安石同时在朝。哪怕轮流坐庄,也不错。
问题是,司马光做了宰相,就一定很好吗?
也难讲。
[33]吕嘉问参与王雱违法乱纪一事见李焘《长编》卷二百七十六熙宁九年六月辛卯日条、毕沅《续资治通鉴》卷七十一熙宁九年十月戊子日条。
[34]见李焘《长编》卷二百七十八熙宁九年十月丙午日条注引(南宋)吕本中《杂说》。
[35]见《论语·八佾》。
[36]以上见李焘《长编》卷二百三十六熙宁五年闰七月丙辰日条、卷二百三十九熙宁五年十月丁亥日条、卷二百四十熙宁五年十一月丁巳日条、卷二百四十二熙宁六年正月辛亥日条、卷二百四十六熙宁六年八月庚寅日条、卷二百五十一熙宁七年三月庚戌日条、癸丑日条及戊午日条。
[37]见李焘《长编》卷二百七十八熙宁九年十月丙午日条注引(南宋)吕本中《杂说》。
[38]见李焘《长编》卷二百六十三熙宁八年闰四月乙巳日条。
[39]见李焘《长编》卷二百七十熙宁八年十一月丙戌日条。
[40]见李焘《长编》卷二百七十六熙宁九年六月辛卯日条。
[41]见李焘《长编》卷二百三十五、毕沅《续资治通鉴》卷六十九熙宁五年七月条。
[42]见李焘《长编》卷二百五十二熙宁七年四月己巳日条、毕沅《续资治通鉴》卷七十熙宁七年四月辛未日条。
[43]见李焘《长编》卷二百七十八熙宁九年十月丙午日条。
[44]见黄以周等《拾补》卷三下熙宁元年八月癸丑日条,司马光与王安石的争论见本书第一章第六节。
[45]见李焘《长编》卷三百五十六、毕沅《续资治通鉴》卷七十八元丰八年五月庚戌日条。
司马光复辟
司马光进京那天,万人空巷。
这是元丰八年(1085)三月的下旬。二十多天前,神宗皇帝驾崩,享年三十八岁。已经在洛阳住了十五年的司马光接受程颢的建议前来送别大行皇帝,刚刚走到殿门就被卫士认出。他们以手加额说:这是司马相公啊!百姓们也从四面八方纷纷赶来,将司马光团团围住说:相公不要走,留下来辅佐新皇帝,给我们这些苦命的人儿一条活路吧![46]
司马光惶恐不安,也心潮澎湃。
很难说正史的这段记载有没有夸大其词,但高层和底层都有人对变法不满则恐怕是事实。尽管导致不满的原因各不相同,比如权贵集团因为改革本身被动了奶酪,普通民众则因为执行有误加重了负担,但不满却一模一样。
不满是一种情绪,而情绪是不讲道理的。
这很麻烦。
更麻烦的是,现在行使皇权的人恨透了新法。此人就是神宗的母亲高太后。神宗去世后,继位的哲宗实足年龄不到八岁半,只能由她以太皇太后的身份垂帘听政。[47]
实际上这位太皇太后非比寻常。她是将门之后,曾祖父在太宗时便以武功起家。母亲则是仁宗曹皇后的姐姐,因此从小就在宫中生活,与英宗皇帝青梅竹马,神宗赵顼和岐王赵颢都是她的亲儿子。她的地位,谁能挑战?
何况老太太的道德品质也无可挑剔。她从不为自己牟取私利,就连高家盖房子搞装修都是她掏私房钱。有一次神宗的奶妈来走后门,太后说:你来干什么?又想重蹈外戚干政的覆辙,替人说情要官吗?下次让我看见,立马杀了你!
于是大家都说:女中尧舜啊![48]
这下麻烦大了,因为司马光也是公认的君子。女中尧舜加臣中皋陶,首先就占领了道德高地。最高权力被道德理想和民意基础武装起来,那可是如虎添翼所向无敌。高太后和她姨妈兼婆婆曹太后共同反对的新法,则必死无疑。
事实也是如此。垂帘听政两个月后,太皇太后就调整了中央政府的班子。一位后面将要讲到的变法派人物改任知枢密院事,司马光接替他担任门下侍郎。这时,由于神宗的元丰改制,宰相不再叫平章事,改成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为第一宰相;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为第二宰相。副宰相也不再叫参知政事,改为门下侍郎、中书侍郎、尚书左丞和尚书右丞四人。所以,司马光此刻的职务是第一副宰相。[49]
司马光也当仁不让。一个月前,他的主张还只是对新法进行甄别:便民益国者存之,病民伤国者悉去之;现在却全面否定变法,指控青苗、免役、市易和其他新法都是“生事之臣”的肆意妄为,不符合先帝本意。至于废除新法是否会违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的儒家伦理,这位历史学家也有解释:太皇太后做主,明明是母改子,怎么是子改父?
此言一出,高太后如释重负,复辟派也一片叫好。至于那八岁半的小皇帝,当然也没有意见。他发表意见,并把那被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要到九年以后。[50]
该残卷是司马光唯一传世的《资治通鉴》手稿,为一份提纲,上面有司马光修改的痕迹。纵33.8厘米,横130厘米。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人事安排和组织工作也进展顺利。当年与司马光并肩作战的范纯仁,被王安石排挤出京的吕公著,还有苏轼和苏辙兄弟都回到了京师。范纯仁被任命为负责审读诏旨和奏状的给事中,吕公著更担任了副宰相尚书左丞。至于宰相蔡确和韩缜,则既不团结,又都被弹劾,下台只是迟早的事。[51]
形势大好,司马光却犯错误了。
问题出在如何看待曾经的改革措施。正确的做法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该废的废,该留的留,该纠偏的纠偏,可以改良的改良。然而做起来却其难无比。不但司马光和王安石不可能达成共识,就连苏轼和范纯仁都有不同意见。
比如免役法。
这是王安石最看重的,也是司马光最痛恨的。元祐元年正月,司马光大病一场,自以为将不久于人世,便强支病体致函中央政府,声称当务之急莫过于废除免役。又亲笔写信给吕公著,留下政治遗嘱说:我已将贱体托付医生,将家事托付愚子。国事未有所托,现在就拜托仁兄了。
他还说:恶法不除,我死不瞑目。[52]
在司马光的坚持下,免役法于元祐元年三月被罢。消息传到江宁,王安石目瞪口呆。他说:怎么,就连这个法也要废除吗?我跟先帝可是研究了整整两年才推行的,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了呀!说完,王安石不禁老泪纵横。[53]
看来,他也死不瞑目。
免役法的成败得失,恐怕只能在下一章再讨论,苏轼的故事也将在后面再讲。这里要说的是,他对司马光的决定也不赞成。苏轼认为,免役和差役各有利弊,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何况政策要有延续性,就算要改也不能急刹车。这话很是在理,司马光却在政事堂发起脾气来。苏轼便说:当年韩琦做宰相,阁下做谏官,争得面红耳赤也不管不顾。难道现在自己大权在握,就不许苏轼知无不言了吗?
司马光马上笑着道歉,但依然不改。[54]
范纯仁也认为,免役改差役,不妨三思而后行,谋定而后动,要改也最好先试点,循序渐进。何况宰相应该抓大放小集思广益,最忌谋自己出。什么事情都自己拿主意,下面的人就会揣摩上意谄媚逢迎,那可就更糟糕了。
司马光根本不听。
范纯仁一声长叹:又来了个王安石![55]
也许,这就是悲剧所在了。实际上,从担任副宰相门下侍郎算起,司马光在中央政府工作的时间,加上闰月也只有十六个月,任宰相后七个月就病故。拜相那天,司马光躺在床上不能动,太皇太后派人将诏书和印玺送到府上,又颁下恩旨特许他不必朝觐。司马光却不敢当。他说:不面君岂能视事?终于在病情好转之后奏对于帘前,然后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