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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完全打乱了正常的行政管理秩序,也对帝国的官僚集团构成了威胁,以至于他们不得不群起而攻之。而且从理论上讲,这也是在捍卫国家制度和人格尊严。毕竟,中央集权的帝国不该政出多门,州县长官也不该听命于特使。
反对派的领袖是张说。
张说是在宇文融担任特使之后半年重归相位的,起先担任的职务也是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一年半以后成为首相,任中书令。他的卷土重来一般被认为标志着玄宗执政理念和基本国策的调整,因为张说是姚崇的死对头。
姚崇不喜欢张说是有原因的。作为武则天的重臣,他跟狄仁杰一样主张务实,讨厌舞文弄墨和夸夸其谈。何况张说还难免口是心非之嫌,旧史就认为当年如果不是宋璟等人提出警告,张说未必不会作伪证。据说,张说甚至还想私下里修改有关历史记载,只不过遭到了史官的拒绝。[35]
玄宗看中的,却恰恰是张说的文才,甚至称他为“当朝师表,一代词宗”。用这样一个适合担任精神文明建设办公室主任或者作协主席的人做首相,只能说明皇帝开始由求真务实变为好大喜功。没错,制定礼仪需要当朝师表,粉饰太平需要一代词宗,张说自有张说的作用。[36]
何况张说也并非只务虚不务实,裁军二十万和改革兵制就是他的手笔。当时,玄宗不敢相信可以减少兵员,张说却回答说:臣久在疆场,熟悉边务,很清楚将帅们的扩军不是为了备战,而是为了自肥。更何况,兵不在多而在精,将不在勇而在谋。陛下如不放心,臣愿以全族性命担保。
结果,边防军由六十万变成四十万,裁减三分之一。[37]
更大的动作,则是将政事堂改为中书门下。
这可并不仅仅只是更名,而是要改制。因为更名之后用印也要变。原来用政事堂之印,现在用中书门下之印。政事堂是会议,加印之后的文件只能算会议纪要;中书门下却是机构,形成的便是政府公文。一样吗?不一样吧!
其他方面当然也都发生了变化。以前,宰相们不过坐而论道,开会的地点也先在门下省,后在中书省。现在则不但有了正规的官署,还有了五个下属办事机构。借用现代政治术语,就是国务会议变成了国务院。与之相适应,原来的集体负责制也会变成个人负责制,甚至首相的独断专行。[38]
后来一位宰相能独专朝政十几年,原因之一在此。
当然,这并不该张说负责,因为集权化正是姚崇时代就已经开始的趋势和政策。但可以肯定,张说既然要提高宰相地位,加强宰相权力,便容不得别人节外生枝。何况作为科举官僚和文坛领袖,他也看不起宇文融这样靠世袭特权进入官场的北周皇室后裔,以及其他那些没有学问和文采的务实派官员。总之,他们的矛盾不可调和,只看谁胜谁负了。
[28]宋璟于开元四年(716)闰十二月二十八日拜相,开元八年(720)正月二十八日罢相,担任宰相共三年一个月。
[29]请参看崔瑞德《剑桥中国隋唐史》。
[30]引文见柳芳《食货论》。
[31]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二开元八年正月条。
[32]以上据崔瑞德《剑桥中国隋唐史》,同时参看《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二开元八年正月条。
[33]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二开元十二年八月条,同时参看崔瑞德《剑桥中国隋唐史》。
[34]以上见两《唐书》之宇文融传,《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二开元十二年八月条,同时参看崔瑞德《剑桥中国隋唐史》。
[35]张说由于宋璟的告诫而在出庭作证时说实话,见两《唐书》之宋璟传;要求修改《则天实录》历史记载事,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二开元九年十二月条。
[36]这一观点引自许道勋、赵克尧《唐玄宗传》,唐玄宗对张说的评语见《全唐文》卷二十二《命张说兼中书令制》。
[37]见两《唐书》之张说传,《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二开元十年八月条。
[38]从政事堂到中书门下的变化,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二开元十一年是岁条及胡三省注。
张说下台
开元十四年(726)四月初四,中书令张说的府邸突然被禁卫军包围,他本人和家属也被捕下狱。原因是包括宇文融在内的监察部正副部长三人联名弹劾张说,罪名是危害国家安全和收受贿赂,并且生活奢靡。其中最为严重也最能刺激玄宗敏感神经的是:该犯竟然私聘术士夜观星象。[39]
皇帝陛下龙颜大怒。
其实,张说早就该料到会有这一天,因为监察部这三个正副部长都是他的死对头。御史台被敌对势力控制,当然是非常严重的事。而且当时就有人提醒他:宇文融理财有圣上支持,不可以太得罪。张说却不屑一顾地说:那种鼠辈干得了什么?于是依然故我地继续处处与宇文融作对。[40]
结果怎么样呢?自己变成了过街老鼠。
说起来张说也是自作自受,因为他得罪的并不单单是宇文融一个人,而是一大批。几个月前,张说排除异己,包揽了封禅大典的所有事务,以至于得到封赏的全是他的人。这就犯了众怒,宇文融也才利用时机狠狠捅了他一刀。
幸运的是,一个宦官救了张说。
救张说的就是传说为李白捧靴的高力士。当时唐玄宗派高力士到狱中看个究竟,高力士回来禀告说:张说蓬头垢面坐在草上惶恐待罪,家人都用瓦罐吃饭喝水。
玄宗不禁心软。
高力士又说:张说是忠于陛下的,而且有功。
玄宗当然清楚这一点。案件审理的结果也表明,私聘术士夜观星象确有其事,却是下属所为,张说并不知情,顶多负有领导责任。于是玄宗将张说从御史台放出,仅仅免去他担任了三年两个月的中书令职务,其他待遇照旧。[41]
宇文融的政治生命却更短。他在扳倒张说三年后的开元十七年(729)六月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又在九月被贬为刺史,担任相职只有九十九天,史称“百日宰相”。
原因,当然也是犯了众怒。
宇文融离开朝廷,帝国的财政立马就成了问题。于是玄宗皇帝愤怒地问那些反对派:你们总说宇文融不好,朕依了诸位,结果没钱用了,请问卿等有什么办法?
当然没有。或者说,反对派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继续攻击宇文融,以此证明自己的正确。于是,宇文融的问题被不断揭发,先是受贿,后是贪污。这个倒霉的家伙也被一贬再贬,最后死在了流放的路上。[42]
一个异类就这样被干掉了,现在轮到另一个。
另一个异类叫王毛仲。他是高丽人,也是唐玄宗当王子时府上的家奴,由于粉碎太平公主集团有功,成了玄宗皇帝禁卫军的首领。后来又由于治军有方,竟被授予开府仪同三司的荣衔,与姚崇和宋璟的政治待遇相同。
那时的王毛仲真可谓备受恩宠。就连他嫁女儿,皇帝陛下都要亲自过问,问他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
王毛仲说:万事齐备,只欠宾客。
唐玄宗问:张说之流,岂不是一叫就到吗?
王毛仲答:也有请不到的。
唐玄宗笑:你说的是宋璟吧?朕来请他。
第二天,宋璟果然到场,尽管只喝了半杯酒。[43]
王毛仲却赚足了面子。
小人得志便猖狂,王毛仲也不例外。他目空一切,尤其看不起宦官。也许在他看来,宦官男不男女不女,根本就不能算人,又岂能与他这大将军相提并论,平起平坐?
结果,王毛仲栽在了宦官手里。
开元十八年(730)某日,王毛仲生了儿子。唐玄宗派高力士前往祝贺,并且封那婴儿五品官衔。力士回宫后,皇帝陛下兴致勃勃地问:怎么样?毛仲很高兴吧?
高力士答:王毛仲说,这样的孩子不够三品吗?
玄宗大怒。
其实,王毛仲此言是要羞辱高力士,也是发泄对宦官受宠的不满,因为高力士的官阶正是三品。所以,他要把孩子抱出来给高力士看,意思是我这身体健全的儿子才五品,你这个连命根子都没了的家伙又凭什么三品?
唐玄宗却理解为王毛仲泄愤,因为不久前王毛仲索要兵部尚书的职位被皇帝拒绝。于是高力士趁机说:北门奴才气焰太盛,又早就结成了团伙,恐怕不是长久之计。
北门就是玄武门,那可是经常发生政变的地方。唐玄宗将王毛仲等家奴安排为北门禁军的将领,就是要让他们当看门狗。但是,走狗如果对主人呲牙咧嘴,则非杀不可。于是皇帝在剥夺了王毛仲的兵权之后,又将他赐死。[44]
张说却很乖巧。他在被免去中书令职务十个月后,就以尚书省副长官(尚书右丞相)的身份退休,专心致志从事学术研究,成果有《大衍历》和《开元礼》等等。宋璟也远离了是非中心,退休住在洛阳。他们两人都寿终正寝。
朝廷也变得安静起来。
实际上张说罢相之后,朝堂之上就乏善可陈。这固然因为人才难得,同时也因为玄宗厌恶党争。因此他宁肯宰相的能力差一些,威望低一点,也不能让他们成了气候。
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斗争与否也无关乎能力。此后多年,宰相班子就像走马灯,却没有一个是团结的。皇帝按下葫芦起了瓢,不胜其烦。直到开元二十一年(733)三月,中书令萧嵩推荐韩休搭班子,大家才觉得可以松一口气。
然而他们又错了。
萧嵩其实并不了解韩休。他推荐韩休,只不过认为韩休为人柔和,却没想到此人外柔内刚。当时,玄宗皇帝要流放一个县尉,新任宰相韩休却说:该犯并非大奸大恶,陛下应该抓大放小。金吾大将军某某贪赃枉法,民怨沸腾,问题更为严重。臣请先处分某将军,再处分那个县尉。
玄宗不同意。
韩休说:陛下只拍苍蝇不打老虎,臣不敢奉诏。
玄宗只好同意。
这件事让所有人对韩休都刮目相看,就连退居二线的宋璟都说:没想到韩休竟能如此,这是仁者之勇啊![45]
玄宗也对韩休肃然起敬,甚至忌惮。据说,皇帝只要稍微放纵一下自己,就会左顾右盼说:韩休知道吗?更为夸张的说法是:话音刚落,韩休的意见书就送达了御前。
不能随心所欲的皇帝只好对着镜子叹气。
身边人说:自从韩休拜相,陛下就瘦了许多,也没有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为什么不罢免他?
玄宗说:朕是瘦了,百姓可就胖了。萧嵩顺着朕,可是退朝之后朕睡不着。韩休虽然喜欢顶撞,可是朕睡得香。朕用韩休,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江山社稷啊![46]
这时的唐玄宗,还真不糊涂。
萧嵩却忍无可忍。他实在受不了韩休这刺儿头,也受不了他在朝堂上的得理不饶人,于是向皇帝申请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