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当中华文明的试验田。
实际上,一向被许多人忽视的南北朝恰恰是中华历史的一个转折点。北方和南方都在进行各种探索和实验,只不过北方更多地提供了成功经验,南方却在试错。然而试错同样是有意义的。事实上,正是由于有北方的经验和南方的教训,后来的隋唐才能实现大变革。
在历史问题上,不能以成败论英雄。
那么,南朝的实验又是什么?
改革东晋的政治。
我们知道,东晋的政权是士族的,政治是门阀的。然而南朝的开国之君宋武帝刘裕、齐高帝萧道成、梁武帝萧衍和陈武帝陈霸先,却都是寒门素族和行伍出身。这就跟晋武帝以儒生和名士自居大相径庭,也必然导致政权内部士族与庶族、文官政府与军人政权的矛盾。
南朝之乱,主要原因在这里。
问题是,士族的政权,为什么会落到军人手里?
因为士族越来越懒惰和无能。按照门阀制度,那些名门望族的子弟天生就有做官和免税的特权,法律和制度保证了他们可以不劳而获。因此,这些家伙从小就锦衣玉食游手好闲,只知道峨冠博带高谈阔论,或者涂脂抹粉顾影自怜,地地道道的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这是一些寄生虫。
寄生虫是不会有上进心和创造力的,也不会有责任感和使命感。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们甚至把官职分成了清浊两种。只不过,清官的意思不是清廉,而是清闲。因此与“清官”相对应的也不是“贪官”,而是“浊官”。
浊官的职责是处理具体事务,比如税收和诉讼。这些俗务烦杂、琐碎而劳碌,寄生虫们根本就不愿意去做。久而久之,他们就变成这样:居承平之世,不知有丧乱之祸;处庙堂之下,不知有战阵之急;保俸禄之资,不知有耕稼之苦;肆吏民之上,不知有劳役之勤。[7]
这是一群窝囊废。
窝囊废和寄生虫,能保家卫国吗?不能。能安邦定国吗?也不能。能从蛮族手里收复中原吗?更不能。
于是,寒门素族有了机会。
机会是名门望族让出来的,尤其是既辛苦又有危险的军职。这就给了底层平民一个进身之阶,宋的开国皇帝刘裕则正好抓住了机会和机遇。而且自从刘裕成功,寒门子弟便形成了一个共识:要想出人头地,就去当兵。
南朝都是军政府,并不奇怪。
不过刘裕能够成功,又与东晋的国情有关。东晋其实是没有中央军的,事实上也不可能有。琅邪王司马睿建立的政权是一个流亡政府,哪能真以中央的名义一统江山号令天下(请参看本中华史第十一卷《魏晋风度》)?
举足轻重的,是北府和西府。
北府和西府都是军事集团,组成部分主要是躲避战乱的南下流民,性质则介于官军和民兵之间。由于驻军地点分别在东晋首都建康以北和以西,所以叫北府和西府,也叫徐州北府和豫州西府(或荆州西府)。[8]
刘裕改朝换代,依靠的就是北府。
这也并不奇怪。事实上,两府统帅虽然名义上都是朝廷命官,手下的兵丁和将领却由自己招募。因此,统帅如果对王朝忠心耿耿,他们就是东晋国军,比如淝水之战时谢玄指挥的北府兵。相反,如果统帅别有用心,他掌握的武装力量就不会被用来保卫王室,而是颠覆政权了。
桓温指挥的西府兵,就是这样。
因此,东晋王室和朝廷对两府充满纠结。他们既希望有人为自己平息内乱抵御外敌,又害怕后者一旦成功便尾大不掉。这些家伙的如意算盘是:两府不用帝国劳心费力养兵千日,却能完全服从中央指挥驰骋沙场,还不至于因为做大做强而危及王朝和政权的稳定。
可惜天底下从来就没有这么便宜的好事。机关算尽的结果,是收复中原的机会一次又一次地丧失,篡位夺权的事情则一次又一次地发生。只不过前几次功败垂成,刘裕则成功了。他不但终结了东晋,也终结了士族。
那就来看刘裕。
时势不再造英雄
刘裕的崛起,是因为孙恩之乱。
这样的内乱在东晋并非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之前已有王敦之乱(公元322年)、苏峻之乱(公元327年),之后则有桓玄之乱(公元402年)、卢循之乱(公元410年)。乱世出英雄。北府的先驱郗鉴军团,西府的前身陶侃部队,就是在平定苏峻之乱时脱颖而出,使自己成为影响历史之力量的。
现在轮到刘裕。
公元399年,也就是北魏国王拓跋珪迁都平城并且称帝的第二年,孙恩之乱起。孙恩号称道教徒,其实是邪教组织和恐怖组织头目。在他的蛊惑和挟持下,数万民众倾家破产抛妻别子,甚至杀死被认为是累赘的婴儿,跟着他攻城略地杀人放火,一时间竟风起云涌。[9]
东晋政权的腐朽,世家子弟的无能,则在这场动乱中暴露无遗。孙恩起事时,会稽郡长官王凝之(王羲之次子)既不出兵也不防备,天天在密室里祈祷,还宣称请到了鬼兵数万把守要津。结果如何呢?城破被杀。[10]
难怪他的妻子谢道韫,死都看不起他。[11]
受命于危难之际的是北府,扭转战局的则是刘裕。尽管当时他只是北府小小的参军,却让貌似强大的孙恩一再溃败终至灭亡。这说明孙恩的邪教组织不过乌合之众,更说明东晋政权已病入膏肓。他们能躲过一劫,靠的竟是这位出身寒门的下级军官,堪称命悬一线。
然而东晋的无可救药却一再显示出来。实际上,孙恩之乱断断续续地拖延了两年多时间,并未居安的执政者却竟然毫不思危,反倒一如既往地骄奢淫逸。这些家伙除了勾心斗角,便是纸醉金迷,简直就是自取灭亡。
结果,孙恩还没死,桓玄就来了。
桓玄是桓温的小儿子,而桓温原本是要篡晋的,只是由于谢安等人的阻挠未能得逞,这一遗愿便只好由桓玄来完成(请参看本中华史第十一卷《魏晋风度》)。桓玄名为西府督帅,坐镇荆州,却其实占有了晋的三分之二。他与朝廷翻脸,皇室能够指望的就只有北府。
北府却倒向了桓玄。
倒戈是有原因的。之前,北府的督帅历来都由门阀士族担任,这时却已经换成行伍出身的刘牢之。刘牢之一生戎马为国驰驱,功勋显赫却并无政治头脑。当时,刘裕等人都极力反对勾结桓玄,刘牢之却大发脾气说:消灭桓玄易如反掌,但之后朝廷那帮家伙还容得下我吗?
原来,他更害怕功高震主。
这就是糊涂了。实际上当时的情况,是桓玄来势汹汹却没有名分,晋室正当防卫又力量不足,因此双方都要借重北府军,拉拢刘牢之。刘牢之如果有政治远见,历史就会是另一个样子。可惜他没有。[12]
看来,士族固然腐朽,武夫也未必中用。
收降了北府的桓玄却如虎添翼。他顺顺当当地接管了东晋朝廷,消灭政敌之后又要解除刘牢之的兵权。始料未及的刘牢之惊慌失措,决定前往广陵(今江苏扬州)起兵讨伐桓玄,问刘裕愿不愿意一起去。
刘裕断然拒绝。
已经在战乱中成长起来的刘裕直言相告:将军以劲旅数万望风而降,桓玄以新得之志威震天下,人心都已离开将军到桓玄那里去了,请问将军还到得了广陵吗?刘裕无法再追随将军,只能回京口(今江苏镇江)去。[13]
京口是北府的大本营。
当然,只有一江之隔的广陵也是北府的根据地,可惜却是老根据地。当年北府从那里移镇京口,就因为京口与建康并无大江阻隔,又能与广陵隔岸呼应。也就是说,刘裕要回的京口比牢之要去的广陵离桓玄更近,他们一个是迎难而上,另一个却其实是逃之夭夭。[14]
两种选择,高下立判。
刘牢之却不死心,又召集手下将领开会,没想到将领们一哄而散。众叛亲离的刘牢之只好北上,但刚刚离开建康就吓得自缢身亡,后来还被桓玄开棺戮尸。他的儿子则连哭丧都来不及,北上投降了鲜卑人的南燕。[15]
追随刘裕的是何无忌。
何无忌是刘牢之的外甥,也是刘裕的老朋友。牢之与刘裕分道扬镳,无忌左右为难。刘裕则态度明朗地对他说:跟我一起去京口吧!桓玄如果是忠臣,你我就共同辅佐他;不然,就干掉他![16]
结果,桓玄果然被干掉。
跟孙恩一样,桓玄的兴起和灭亡都很迅速。从进入建康到兵败被杀,他一共只折腾了二十六个月,重要原因之一则是他冒天下之大不韪悍然称帝。元兴二年(公元403年)十二月,桓玄逼晋安帝禅让,改国号为楚。于是,早就想消灭他的刘裕,便有了正当理由和强硬口实。[17]
三个月后,刘裕起兵。[18]
很难说刘裕的初衷是为了兴复东晋王室,还是实现个人野心,或者是为刘牢之报仇,但双方力量对比之悬殊却毋庸置疑。当时,北府将领大多被害,北府军也实际上不复存在,刘裕率领的联军其实只有一千七百人。靠这么一点兵力就去进攻桓玄,简直无异于以卵击石。[19]
然而双方的斗志也不可同日而语。手持长刀的刘裕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敌营两员大将都死在他的刀下。与之相反,桓玄却闻风丧胆不战而走。当时一个部下拉住他的马笼头,请求与刘裕一战。桓玄只是用鞭指了指天,便急不择路地狼狈逃窜,他的结局其实已无悬念。[20]
次年(公元404年)五月,桓玄被杀。
此后的历史就由刘裕来书写了,选择的路线则与当年的桓温神似,那就是先建功立业,再篡位称帝。于是短短十几年间,他先后灭南燕(公元410年),灭西蜀(公元413年),灭后秦(公元417年),将东晋的王旗重新插到了长安城头。
这时就连北方的胡人,也知道刘裕下一步要干什么会干什么。匈奴胡夏国王兴奋地说:我看刘裕一定得胜,之后一定回朝,关中就是我的了。崔浩则对北魏皇帝说:王猛是苻坚的管仲,刘裕是晋室的曹操。灭秦之后他一定会回去篡位,秦国的地盘迟早是我们大魏的。[21]
刘裕之心,一如当年的司马昭。
套路也是一样的:先是封宋公,后是封宋王。这时距离成为宋帝,已只有一步之遥,刘裕却说不出口。他只好在寿阳(今安徽寿县)王宫装模作样宴请百官,宣称自己应该功成身退,准备交还爵位,养老京师了。
众人没听出言外之意,一片歌功颂德,只有一个名叫傅亮的高级官员出门以后才恍然大悟。他立即回过身去敲门求见,刘裕的宫门也应声而开。
傅亮进门就说:臣最好先回建康。
刘裕也不多说,只问:需要多少人送你?
傅亮说:几十个足够。
回到京城的傅亮很快就做了安排,甚至起草了禅位诏书让晋恭帝照抄,恭帝竟也欣然命笔。他对身边人说:桓玄之后,我晋朝就已经亡了,只是靠着宋王才又延续了近二十年。今日之事,朕心甘情愿。
公元420年六月,刘裕即皇帝位,国号宋。[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