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雌性动物却不会“为性交而性交”。对于它们来说,性不是“生活”,而是“任务”,即怀孕的条件和必需。因此,它们只在发情期交配,并且会没脸没皮地勾引雄性,贪得无厌地接受插入。但这不是性欲旺盛,只是为了增加受孕机会。
所以,母猴们往往对公猴的表现无动于衷。而且一旦交配结束,便若无其事地一走了之。显然,它们没有“超越生育目的”的性关系,只有生殖。[8]
只有生殖,也就没有性。没有性,便不需要性感。性感既然只属于人,那么,它就是人性。
人之初,性本性。
事实上,性感就是性别的美感,同时也是性爱的快感。
快感也好,美感也好,所有的可能都来自人猿之别,甚至就是对革命成果的直接享受。
比如直立。
直立使男女双方面对面时,性信号区和性敏感区,包括可以传情的眉目,准备接吻的嘴唇,能够抚摸的乳房,终将紧密结合的生殖器,都一览无遗;也使人类能够面对面地性交,并在做爱时凝视和亲吻对方。当然,还可以自由地变换各种姿势和体位,这可比只能从背后插入爽多了。
还有用手。
没有一双灵巧的手,拥抱和抚摸,前戏和后戏,便都不可能。但如果没有体毛的脱去,皮肤的裸露,所有这些都将大为逊色。你能想象两个毛茸茸的人抱在一起是什么感觉吗?取暖倒是合适,做爱就不好说。
直立、用手、裸露皮肤,人类进化这三大成果,使性变成生活。
现在我们知道,上帝造人为什么分了两次,又使用两种材料了。因为人的进化是分阶段的。从猿,到类人猿,到类猿人,再到人,是一个渐进的过程。质变,则是由“正在形成的人”,到“完全形成的人”。
亚当就是前者,夏娃就是后者。夏娃肯定是裸猿。至于亚当,是毛猿还是半裸,无可奉告。
但,“类人”与“人类”,界限分明。
完全成人的标志是有了意识,这表现为偷吃禁果,心明眼亮。完全成人以后就必须告别自然界,这表现为逐出乐园,自己谋生。初步成人靠自然,因此泥土造亚当;完全形成靠自己,因此肋骨造夏娃。至于那条蛇,则其实是藏在人类内心深处的,所以上帝管不了,也不能管。
这是人与神的一次合谋。
问题是,为什么只能是亚当的肋骨造夏娃,不能是夏娃的造亚当?
因为只有夏娃,才能迈出革命性的关键一步。
这一步,就是从生殖到性。
第一次革命
生殖变成性,是从猿到人的一个重要转折。它的意义,绝不亚于人类历史上任何一次革命。
领导和发动这次革命的,是夏娃。
道理很简单:动物之所以没有性,完全因为雌性没有生殖以外的交配需求。不难想象,如果它们也有“无关生育的性欲”,自然界就会有妓院了,只不过性工作者会是雄性。
显然,我们不能指望亚当来革命,他也革不了。从生殖到性,真正发生了变化的,只可能是女人;起着决定作用和关键作用的,也只可能是她们。所以,蛇要引诱和能引诱的,必定是夏娃。夏娃接受蛇的诱惑,则说明她觉得男人那东西挺好。或者说,女人已经有了“性趣”。
女人解放,人类也就解放了。
事实上,女人如果没有性的愉悦,她们就不会在没有生育需求时,也对男人的要求说OK。同样,也只有在女人体验到性高潮,至少体验到性快感,而且有了性冲动和性需求时,交配才变成了做爱。这时,男人体验到的快感,跟他充当雄性动物之日,堪称天壤之别,完全两样。
由此带来的第一个结果,是人类对性生活兴趣盎然,乐此不疲。第二个结果,则是女人在一段时间内,只愿意跟某个男人做爱,反之也一样。这在女人是相对容易的,对于男人则比较困难。于是上帝只好亲自出手,让伊甸园里那条蛇失去了翅膀。其中的文化指令十分明确:不得花心!
但这不能傻乎乎地归结为“永恒的爱情”。
爱情从来就不永恒,也很难永恒,与婚姻更没有必然联系。事实上,原始时代的男女这样约束自己,一开始可能是两情相悦的爱情,后来就是冒名爱情的婚姻。这里面,无疑有着实用和功利的考虑。一个直截了当的原因是社会分工:男人必须狩猎,女人必须看家。结果是,女人不能任由男人在外寻花问柳,自己和孩子则饥肠辘辘,嗷嗷待哺;男人也不能容忍自己历尽艰辛带回战利品,却在家里看见了“她的他”。
所谓“对偶关系”,就这样形成了。
与之相适应或相配套的生理变化,是女人即便怀孕,甚至在月经期,也能接受并满足男人的求欢。因为让男人长期性饥渴,显然是不现实的。所以,女人必须对自己的身体做出调整,以免爱情或婚姻崩溃;而当女人能够这样调整时,人类距离动物便已经十万八千里。
此时的伊甸园,堪称天翻地覆。
起先是生殖变成了性,然后是性变成了爱情。再然后,爱情异化为婚姻,婚姻产生了家庭,家庭构成了氏族,氏族变成了部落和部落联盟,最后又产生了国家。我们原来的那个猿群,也就在这不知不觉中变成了社会。
这一切,又都因为女人。起先是夏娃,然后是女娲。
夏娃是少女时代的女娲,女娲是成熟阶段的夏娃。夏娃变成女娲,就是蒙昧时代过渡到了野蛮时代。这个新时代是以制陶术为开场白的,正如蒙昧时代的标志性成果是吃鱼和用火。有了火,长夜不再漫长。有了制陶术,文化就能留下足迹。因此,我们很快就会在那些荒古的陶器上,看见女娲的微笑。
值夜班的猫头鹰,可以歇息了。
黎明的天空曙光初现,晨星犹在,月色朦胧。功成身退的夏娃目送女娲绝尘而去,并见证她作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女神,横空出世,一鸣惊人,光芒四射地站在风起云涌的黄土高坡。
* * *
[1] 女娲造人时的场景描述,出自鲁迅《补天》,原文是:粉红色的天空中,曲曲折折的漂着许多条石绿色的浮云,星便在那后面忽明忽灭的眨眼。天边的血红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流动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那一边,却是一个生铁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然而伊并不理会谁是下去,和谁是上来。
[2] 女娲是蛙,此说受赵国华先生影响。我在1988年读了赵先生的《生殖崇拜文化论》后,就断定女娲绝不可能是“蛇妹妹”,只可能是“蛙女神”。
[3] 娲的读音,《汉语大字典》称:《广韵》古华切,平麻见。又古蛙切,《正字通》音蛙。歌部。有人说娲要读蜗,因此女娲是蜗牛。实际上,蜗牛的蜗,古音也是古华切,平麻见。又古蛙切。歌部。跟娲的读音一样,也是“呱”。为此,我请教了李蓬勃先生。李先生答:娲和蜗,声符相同,古音也的确相同(见母,歌部),但没有意义上的关联或文字通用的证据。如果“读如”只是标音,无误;若是探求语源或通假,无据。
[4] 上帝造人,见《圣经·创世记》。
[5] 《楚辞·天问》:“女娲有体,孰制匠之?”
[6] 伊甸园的故事,恐怕是一个“惊天疑案”。疑案的背后,是上帝的良苦用心;而勘破此案,则需要人类的卓越智慧。这就只能另案处理,再写一本书来讨论。书名,也许就叫《上帝的预谋》。
[7] 关于人类为什么成为“裸猿”,科学界有多种说法,比如“幼态延续”(黑猩猩的幼崽无毛)、“信号识别”(把自己跟其他猿类区别开来)、“贪图凉快”(走出浓荫覆盖的森林后,类人猿为了防止中暑)。此外,还有说是因为烤火,因为担心吃饭时把身上弄脏,害怕长寄生虫等等。详见莫里斯《裸猿》。
[8] 关于人类无毛和性感的论述和证据,均参见莫里斯《裸猿》。
生与死,秘密都在女人。
女娲变成蛇,是世界性和历史性的错乱。
第二章
女娲登坛
死对头
重见天日的女娲,样子并不好看。
这里说的“女娲”,在欧洲被叫做“维纳斯”。她们是一些考古发现,即原始民族塑造的母亲神像。其中最古老也最有代表性的,一件是法国出土的浅浮雕,叫“洛塞尔的维纳斯”;另一件是奥地利出土的圆雕,叫“温林多夫的维纳斯”。
岁数,都在二万五千年左右。
后来,越来越多的“维纳斯”在世界各地相继出土,以至于在法兰西西部到俄罗斯中部之间,形成了一条延绵1100英里的“维纳斯环带”。
当然,这是西方人的命名。如果愿意,也可以叫“洛塞尔的女娲”,或“温林多夫的女娲”。咱们自己的“维纳斯”,则在山海关外的红山文化遗址出土,一共两件,年龄大约五千多岁。
抱歉打扰了,老奶奶们!
唤醒这些女娲或维纳斯的,不是王子之吻,而是考古队的锄头。而且,她们也实在不好意思叫做睡美人。没错,这些神像无一例外的都是裸体女人,乳大、臀肥、性三角区线条明晰,却一点都不性感。她们或者面目模糊,或者表情呆板,或者头部低垂,或者双臂萎缩,或者腹部隆起,或者全身肥胖,或者双腿变成了一根棒子,根本就没法跟古希腊那断臂的维纳斯相提并论。
至于咱们那两位老祖母,干脆就是孕妇。
◎辽宁喀左东山嘴陶塑女像
显然,这不可能是性爱之神夏娃,只可能是母亲之神女娲。乳大,意味着奶多;臀肥,意味着善育;性三角区线条明晰,则意味着孩子从那里出生。安纳托利亚的一尊撒塔尔·胡尤克女神像,就明明白白是在分娩。是啊,豆蔻年华体态玲珑的待嫁少女,在远古时代其实并不招人待见。史前艺术家们情有独钟的,是强健壮硕能怀孕会生育的母亲。[9]
不过也有例外。
例外在摩尔达维亚地区的维克瓦丁茨发现,是一尊属于晚期库库泰尼文化的黏土小塑像,全身赤裸,两腿修长,腰肢纤细,阴部明晰,十分性感。但这位在小女孩墓中被叫醒的女神,却由考古学家命名为“白夫人”。她的造型,则解释为“躺在那里等待埋葬”。[10]
◎摩尔达维亚的维克瓦丁茨墓地发现的黏土小塑像,俗称白夫人。
没错,她就是死神。
死亡女神,是女娲和维纳斯们的“死对头”。
死对头当然得是另一种样子。但生育女神肥胖臃肿,死亡女神身材曼妙,却实在让人大跌眼镜。原始人,为什么要这样塑造他们的女神,弄得“生不如死”呢?是审美观不同,还是价值观相异?难道美丽是危险品,粗笨反倒是可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