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上帝,从来就很可疑。[74]

尧舜也一样。他俩来历不明,形迹待考,身份不清。作为五帝的最后两位,尧舜是人?是神?半人半神?氏族部落?不知。但,前三皇,女娲是蛙,伏羲是蛇,炎帝是牛;后五帝,黄帝可能是熊,颛顼半人半鱼,帝喾鸟头猴身。就连尧的司法部长皋陶,也是鸟嘴或马嘴;文化部长夔,则是独脚神牛。[75]这些都是牛鬼蛇神,或半人半兽,怎么一到尧舜就一片人间烟火?

何况尧舜之后或同时,还有鲧和禹。鲧,其实是鱼;禹,则可能是虫,或蛇,甚至龙。[76]

 

 

好嘛!前则百兽率舞,中则马牛同台,后则鱼龙并出,唯独夹在当中的尧和舜纯然是人,岂非咄咄怪事?而且,舜叫“姚重华”,尧叫“姬放勋”,像远古的人名吗?还有人说尧叫“伊祁放勋”,日本人呀?[77]

嘿嘿,就连名字,都像是编出来的。

事实上,孔子之前,根本就没人提到过尧舜。在最古老也最可靠的典籍《诗经》中,他俩连影子都没有。《尚书》虽然也古老,《尧典》和《舜典》却是赝品。真正开始说尧舜的,是《论语》、《墨子》和《孟子》。

这就很不合情理。

按照后世儒家包括司马迁的说法,夏商周三代的始祖,都曾是尧舜的臣属。夏的始祖禹是舜的接班人,商的始祖契(读如谢)是尧的民政部长,周的始祖弃(后稷)是尧的农业部长。也就是说,尧和舜,是夏商周三代的始祖的“老领导”。没有尧舜禹,就没有夏商周。

然而《诗经》当中,周人的作品《大雅》,鲁人的作品《鲁颂》,殷人或殷人后代宋人的作品《商颂》,却都只歌颂禹,不歌颂尧舜。难道殷、宋、周、鲁之人,都把老祖宗忘了?而且这两位老祖宗,从夏到商再到西周东周,一直无人问津,到春秋战国却大放异彩,难道是“出土文物”?

很有可能。

的确,尧和舜,如果完全子虚乌有,孔子就不会一讲再讲;如果当真功勋盖世,《诗经》就不会只字不提。因此事实也许是:尧舜曾经存在,但既没那么神,也没那么圣,根本不是后人说的那个样子。而且,因为并不伟大,所以《诗经》置若罔闻;由于毕竟存在,因此后人可以大做文章。

大做文章的原因,是春秋战国之际礼坏乐崩,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孔子他们要打鬼,必须借助钟馗;要推销自己的政治主张和政治理想,也只能战战兢兢地请出亡灵,托古改制,借尸还魂。尧和舜,弄不好就是他们从某个并不起眼的故纸堆里挖掘出来,再按照道德楷模的标准,包装上市的“创业板”。

可惜榜样的力量从来就很有限,造出来的也总归不是真家伙。我们读尧舜的传记,实在看不出他俩的伟大之处,只知道尧是很简朴的,舜是很孝悌的。尧过的日子,连门房都不如;舜的父亲和弟弟一再陷害谋杀他,他却以德报怨。[78]一个老劳模,一个受气包,怎么就成了神圣?

相反的故事倒是印象深刻。有个名叫壤父的八十岁老顽童就不客气地说: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尧帝对我有何功德?[79]

假作真时真亦假。尧和舜,到底有还是没有?

 

 

部落大联盟


可以有,也应该有,但要重新解释。

为什么应该有?因为时代需要标志,需要象征,需要代表。部落的代表是炎黄,国家的代表是夏启。二者之间,部落联盟的时代谁来领衔?只能是尧舜。既然如此,何妨不论真假,权当他们是符号,是代码?

但,该说明的还得说明。一,黄帝、颛顼、帝喾、尧,无血缘关系,更不是祖孙父子;二,尧和舜,并非道德高标,只是曾经的存在;三,他俩也不是什么天子。天子的概念要到西周才有,目的则是解释政权的合法性。尧舜时代尚无君主,也没有“国家”和“天下”的概念,哪来的“天子”?

不是天子,又是什么?

部落联盟的CEO。

联盟从黄帝时代就开始了,之前则是战争,包括炎帝与黄帝的阪泉之战,黄帝与蚩尤的涿鹿之战。这是当时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是的,在当时人们的心目中,中华大地就是全世界。远在天边的埃及、苏美尔、哈拉巴等等,并不在我们视野中。

战争的结果是联盟,联盟的结果是产生了部族。部族是从氏族到民族的过渡阶段和中间环节。尧舜之世,就是部族的时代。之后,才变成民族,也就是以禹为始祖的夏族。《诗经》歌颂禹,并非没有道理,没有原因。

但,作为部族时代的标志,尧舜的意义同样重大。

意义重大的尧和舜,是部落联盟的领袖。那时的情况,可能真如郭沫若和翦伯赞先生所说,是“二头政长”或“二头军务”,双执政制。[80]换句话说,一个是CEO(首席执行官),一个是COO(首席运营官)。开始,尧是首席执行官,舜是首席运营官;后来,舜是首席执行官,禹是首席运营官;再后来,禹是首席执行官,益是首席运营官。等到启废禅让,这个制度才终结。

首席执行官和首席运营官,不一定有血缘关系。尧舜禹,就没有。他们是选出来的。选举权,首先在“四岳”。舜和禹,就得自他们的举荐。

四岳是谁?《史记》没说。就连四岳是一个人,还是四个人,还是许多人,也不清楚。《国语》说是共工的四个从孙,但这是靠不住的。[81]可能的情况是:当时大联盟下面还有小联盟。四岳,就是小联盟的CEO或COO。

除了四岳,还有“十二牧”。

十二牧,也就是各大部落的酋长。这些大部落分散在各地,酋长们当然也分散在各地。联盟有重大事务,才到总部来开会。当然,他们也可能派有驻会的代表。这些代表,也可以叫十二牧。

然后就是“百姓”。

百姓不是小民,是氏族长。这些氏族都来自母系,因此都有“姓”;数量则很多,因此叫“百姓”。百姓并不一定就是一百个。正如四岳和十二牧,不一定就是四个和十二个。

四、十二、百,只是表明小联盟数量最少,部落多一点,氏族数量最多。

所以远古的“百姓”(氏族长),其实地位很高,他们后来又叫百官和百工。真正地位低的,叫“黎民”。黎民百姓合为一词,是很晚的事。

百姓:氏族。

十二牧:部落。

四岳:部落联盟。

尧舜:部落大联盟。

也许,这就是尧舜的时代。夏娃时代弱小分散的点(原始群),在女娲和伏羲的时代变成了面(氏族),在炎帝和黄帝的时代连成了片(部落),现在又变成了圈(部落联盟)。它是生存圈,也是文化圈。大圈子下面是小圈子,即个位数的小联盟,然后是数以十计的片(部落)和数以百计的面(氏族)。大联盟实行双首长制,首席执行官(CEO)地位略高,算是老大,或一把手。

那么,谁是老大?谁该当老大,谁又能当老大?

 

 

禅让还是夺权


当老大的事,让人纠结。

中国人是很在意一把手的。因为长时间的中央集权告诉我们,二把手跟一把手,差的不是一丁点儿;秦汉以后的改朝换代,则不是巧取(宫廷政变),便是豪夺(武装斗争)。一把手的地位,也可以禅让吗?

儒家和墨家都说可以,还曾经有过。只不过,后来人心不古,没了。这是很让孔孟、墨子,甚至还有道家,痛心疾首的。

但,人心为什么不古,又怎么会不古?难道远古跟后世,人性是不同的?人就是人。远古是,现在也是。人性,本善就善,本恶就恶。本善,禅让制就不会被废除;本恶,禅让制就不可能存在。你说哪个是事实?

于是质疑纷起。

质疑禅让制的,古有韩非子、刘知己;后有康有为、顾颉刚。韩非子就称“舜逼尧,禹逼舜”,《竹书纪年》则称尧被舜软禁在平阳;康有为说禅让是战国儒家的托古改制,顾颉刚则说是儒墨两家不约而同的伪造。[82]韩非子甚至讥讽地说:儒也说尧舜,墨也说尧舜,两家都说自己的尧舜如假包换,尧舜又不能起死回生,请问谁来鉴别儒墨的真伪?

嘿嘿,一个尧舜,各自表述。弄不好,都是人造。

那么,舜接班,禹继位,禅让还是夺权?

禅让。

但也要重新解释。

实际上,部落联盟的CEO,跟后世的帝王并不一码事。

他的待遇没那么高,权力也没那么大。儒墨两家都说尧艰苦朴素,奉为道德楷模,其实是当时的生活水平有限。就算想摆谱,也摆不起。

禅让也一样。它不是儒家标榜的礼让,墨家鼓吹的尚贤,更不是道家主张的无为,而是规矩如此,习惯如此。部落联盟的首席执行官,最早不过会议的召集人,或者会议的主持人,有什么好争的?

就连总部的其他公职人员,比如民政部长契,农业部长弃,司法部长皋陶,文化部长夔,手工业部长羲均(又名倕),还有神枪手羿,也都是尽义务。这种风气或制度直到周代还有,比如各国的大夫都是有领地的,但也都为诸侯的公室服务,同样是尽义务。

事实上,联盟的部门负责人,也同时是自己部落的酋长,甚至小联盟的首席执行官。比如弃,就叫后稷。夔和羿,则叫后夔、后羿。[83]后,不是前后之后(後)的简体字。它原本就写作“后”。但也不是后妃的后,是头儿、老大、领导人、一把手的意思。

联盟的部长或内阁成员既然都是“后”,当然有很大的发言权,甚至决策权。比如抗洪总指挥的人选,尧并不赞成鲧。但四岳坚持,也只好同意,尧老大并没有一票否决权,尽管尧可能是对的。[84]

相反,如果“岳牧咸荐”,事情就比较有谱。

显然,这里面没有道德的因素,也不能理解为“民主集中制”。尧成为部落联盟的一把手,只因为当时尧部落的实力最强。舜和禹,也一样,后来居上而已。四岳、十二牧有发言权,则因为他们的实力不容小看。既然谁都吃不掉谁,又要在一起共谋发展,那么,民主共和,有事好商量,无疑是最聪明的选择。

因此,历史的尧舜是存在的,道德的尧舜是人造的。什么德才兼备,什么高风亮节,什么温良恭俭让,通通都是扯淡!

禅让,是不得不让。

 

 

杀机暗藏


不得不让,也可以理解为“能不让就不让,最好不让”。

但这同样只能靠实力说话,后起之秀便不得不防。因此,如果某个小弟发展势头好,大佬们就会联合起来,找个茬把他掐死。

尧就干过这种事,而且帮凶就是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