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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输盘不高兴。
墨子说:在下愿付黄金二百两。2
公输盘更不高兴了。他拉下脸来义正词严地说:鄙人恪守正义,从不胡乱杀人。
墨子说:先生既然从不杀人,那就好说了。在下听说先生发明了云梯,要帮助楚国攻打宋国,请问宋国有什么罪过?楚国多的是土地,少的是人民。牺牲不足的,去争夺多余的,不能算是聪明。攻打无罪之国,不能算是仁慈。懂得这个道理,却不据理力争,不能算是忠诚。争辩了不能达到目的,不能算是坚强。不杀个别人却杀很多人,不能算是明白事理。
公输盘没有话说。
于是,墨子又请公输盘带他去见楚王。
墨子说:如今有一个人,自家有豪华轿车,却想去偷邻居家的破车子;自家有绫罗绸缎,却想去偷邻居家的破衣服;自家有美味佳肴,却想去偷邻居家的米糠酒糟。请问,这是什么人?
楚王说:病人。这人有盗窃病!
墨子说:现在,楚国应有尽有,宋国贫穷弱小,你们却要去进攻人家,这跟那病人有什么两样?
楚王也没有话说。
然而楚王和公输盘都不想放弃。墨子便解下腰带围作城池,用小木片作为器械,跟公输盘虚拟过招。公输演示攻城,墨子演示防守。几个回合下来,公输技穷,墨子的招数还绰绰有余。
公输盘说:我还有办法对付你,但是我不说。
墨子说:我知道先生打算怎样对付我,我也不说。
楚王奇怪,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墨子说:公输先生的办法,无非是杀了臣下。他以为那样一来,宋国就可以攻打了。可惜臣的弟子禽滑釐(滑读如骨,釐读如离)等三百人,已经掌握了臣的方法和器械,正驻守在宋城之上,单等楚军来送死。
楚王一听,只好放弃攻打宋国。
成功营救了宋国的墨子,穿着草鞋步行回家。路过宋城时,天降大雨。墨子想进城避雨,守城的不让进。可见至少这时墨子并不是宋国大夫,宋人也不认识他。他的救宋,当然也非宋国所请。
那么,他为什么还要管这闲事?
为了公平与正义。
公平与正义,是墨子毕生的追求,也是墨家学派的核心价值观。而且在他们看来,当时社会最大的问题,便正在于公平与正义的缺失。
墨子说,一个人,如果溜进人家的果园偷桃窃李,大家都说他不对,官府也要追究责任,因为他不劳而获,损人利己。如果偷鸡摸狗,罪过又重;偷牛偷马,更重。如果杀人放火,那就罪大恶极。
这,就叫公平正义。
所以,杀一个人,就有一重罪;杀十个人,就有十重罪;杀一百个人,就有一百重罪。那么,杀一万个人呢?是不是应该有一万重罪?
不,无罪。
岂止无罪,而且有功,因为这一万个人是在战场上杀的。于是人们都说,这叫英雄业绩,叫为国争光,完全不管那战争的性质是什么。
那么,春秋战国,有正义战争吗?没有,都是侵略战争。发动侵略战争,跟打家劫舍有区别吗?没有。只不过由于明火执仗,只能更无耻。这种无耻行径,难道因为动用了国家的名义,就变成正义的了吗?3
更无耻的是,诸侯们不但侵略别人的国家,屠杀别国的人民,掠夺人家的财产,还要“书之于竹帛,镂之于金石,以为铭于钟鼎”,向后代炫耀。那么请问,一个平民百姓,也去攻打邻居家,杀人抢粮抢东西,然后也记录在案,炫耀“谁都没我抢得多”,行吗?
显然不行。
同样的事,王公贵族就干得,平民百姓就干不得;或者王侯干了就叫“英雄业绩”,小民干了就叫“为非作歹”。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4
这说明什么呢?说明这个社会完全没有公平与正义!
没有公平正义的原因,是没有爱;而救世之方,则只能是兼爱。兼爱,就是“兼相爱,交相利”。5兼,即一视同仁;交,即有来有往。前者讲平等,后者讲互利。平等就公平,互利就正义。公平正义,是不是要靠兼爱来实现,也只有兼爱才能实现?
墨子认为是。
那么,仁爱不行吗?
不行。因为兼爱无差别,仁爱有差别。有差别,就有等级;不平等,就难公平。没有公平,又哪有正义?其结果,只能是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因此,墨子坚定不移地高高举起兼爱的旗帜。这旗帜上写着八个大字:互爱互利,公平正义。
请问,这是什么思想?
社会主义。
那就来探个究竟。
墨家社会主义
墨子主张的合理社会,是劳动者的天堂。
跟大多数社会主义者一样,墨子高度肯定劳动的价值和意义。墨子说,动物是不必男耕女织的,因为羽毛就是衣服,蹄爪就是鞋子,水草就是粮食。人,却“赖其力者生,不赖其力者不生”,不劳动则不得食。6
劳动,是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
根据这一点,社会财富的分配原则,就应该是出力的得,不出力的不得,多出力的多得,少出力的少得。然而实际情况,却是占有社会资源和财富最多的,往往出力最少甚至完全不出力,叫“不与其劳获其实,已非其有所取之”,7 墨子称为“无故富贵”。8
这很不合理,非改革不可。
墨子的方案,是改革分配制度和人事制度,做到自食其力,按劳分配,各尽所能,机会均等。
首先,每个人都要劳动,都要做贡献。劳动包括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贡献则有分工不同,叫“分事”,比如君王搞政治,士人当助理,农民种庄稼,妇人做纺织。这些都是劳动,也都有理由有资格按照贡献大小得到相应的报酬。这就是自食其力,按劳分配。9
其次,既然按劳取酬,那么,为了体现公平,社会也应该保证所有人都“各从事其所能”,让每个人的才能都得到充分的发挥。这就是各尽所能。10
第三,既然是各尽所能按劳分配,那么,社会的管理,就应该是“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即便地位卑贱如农民、工人、商贩,只要有能力,也应该“高予之爵,重予之禄,任之以事,断予之令”。相反,即便是王公大人的骨肉之亲,没有能力也不能做官。总之,尊卑贵贱,都必须根据能力、表现和贡献进行调整,做到“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这就是机会均等。11
毫无疑问,这样的社会理想在两千多年前提出,堪称振聋发聩,不能不让人惊叹。故此说一出,便立即风靡天下,成为孔子之后与杨朱齐名的两大显学之一(杨朱的学说详见本书第三章)。
然而好景不长。风行一时的墨家思想,很快就销声匿迹,墨子本人也被遗忘。司马迁的《史记》中,墨子的生平甚至只有寥寥二十四个字。
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12
杨朱更惨,一个字都没有。
这不能简单归结为独尊儒术所使然。事实上汉武帝之后,历代统治者都是兼用儒法,道家思想则一直为文人士大夫所青睐,因此不但有“外儒内法”,而且有“儒道互补”。唐代以后,更形成儒道释“三教合流”。只有墨家思想万劫不复,被迫成为“地下党”。
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墨子的主义和践行都有问题。
首先是没有依据。儒家的主张是有依据的。西周建立的礼乐制度,就是历史依据;人皆有之的亲亲之爱,就是人性依据。墨子的主张,却是凭空想象出来的,既无依据,也没有办法。他的一整套改革方案,说起来振振有词,听起来头头是道,做起来却没有一件能成功,没有一件能推广,也没有一件能持久。
当然不可能成功,因为做一个“墨家社会主义者”太苦太累太难:穿粗布衣服,着草鞋木屐,整天干活不休息,弄得小腿上没有粗毛,腿肚子上没有细毛,非如此不能叫“禹道”,不能算“墨者”。13
这实在让人望而却步。
没错,墨子主张公平正义,这是我们要的;主张人类幸福,也是我们要的。但他主张的公平正义,却要靠吃苦耐劳、赴汤蹈火去实现;他许诺的人类幸福,对大多数人来说却是苦哈哈的。也许,在墨子看来,只要大家平等地过苦日子,就是幸福。如果像他这样,领导人带头过苦日子,芸芸众生就更应该欢欣鼓舞,感恩戴德。可惜他想错了。人民群众的愿望,是既要平等,也要过好日子。人人破衣烂衫,餐餐粗茶淡饭,天天劳动不止,还不准有娱乐活动,14 这样的日子没人想过。
难怪庄子学派会说墨家“反天下之心”了。反天下之心,就是违背人之常情常理。故,“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强制推行,则“天下不堪”。就算墨子自己能实行,奈天下何!15
那么,庄子他们又是什么主张?
两种“无政府”
庄子的主张,是“无政府主义”。
笼统地说,道家是不喜欢政府,也不喜欢领导的。至少,庄子和庄子学派不喜欢。他们认为,政府和领导最好没有。就算不能取消,也得等于没有。形象的说法,叫“上如标枝,民如野鹿”。16 标枝,就是树顶上的叶子。它存在吗?存在。管事吗?不管。
这并不奇怪。
前面说过,道家的观点,是无德才有德,不爱才有爱,越治越没治,越救越没救。因此,正如最好的社会不需要拯救,最好的管理、领导、统治,也应该形同虚设,或若有若无,至少应该看不见。
用老子的话说,就叫“太上,下知有之”。
这句话,也有版本写作“不知有之”。不知有之,就是根本就不知道还有领导;下知有之,则是仅仅知道有领导而已,等于没有。这是最好的。
次一点,是领导人和老百姓相互讨好,叫“亲而誉之”。再次,是统治者威胁老百姓,老百姓害怕统治者,叫“畏之”。最差的,就是统治者侮辱老百姓,老百姓仇恨统治者,叫“侮之”。到这个份上,那就是乱世了。17
上如标枝也好,不知有之也罢,都说明政府和领导是可以不要的。
那么,道家为什么不要政府?
先看老子。
老子从没说过不要政府,但主张政府不要作为。老子说,一个社会,禁忌越多,人民越穷;器械越多,国家越乱;技巧越好,怪事越甚;法令越明,盗贼越凶。18 总之,天下大乱,就因为统治者太有作为。
但,统治者为什么有为?
多欲。
在老子看来,一切作为都起源于欲望。多欲,就不知足。不知足,就瞎折腾。越折腾,天下就越乱。这就叫“罪莫大于多欲,祸莫大于不知足”。19
那该怎么办?
寡欲。
然而欲望这东西,其实人人都有。能做到的,也就是不去勾引和诱惑。
为此,老子提出了他的“三不原则”。
第一,不选贤任能。因为只有不推崇贤能,人民没有学习榜样,才不会竞争。这就叫“不尚贤,使民不争”。第二,不器重宝物。因为只有不把奇珍异宝当回事,才不会有人想着来偷。这就叫“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第三,不炫耀可能引发和激起贪欲的东西。因为只有统治者自己不展示欲望,才能让人民清心寡欲。这就叫“不见(现)可欲,使民心不乱”。20
呵呵,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道理老先生懂。
所以,老子不但要求统治者寡欲,而且希望他们弱智。因为统治者稀里糊涂,老百姓就纯朴敦厚,叫“其政闷闷,其民淳淳”;相反,统治者明察秋毫,老百姓就心怀鬼胎,叫“其政察察,其民缺缺”。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