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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中天下一章:易中天中华史1第一部:中华根 卷六:百家争鸣
第一个被晁错惹毛的人是当时的丞相申屠嘉。申屠嘉被惹毛了以后,找了个碴子就要杀晁错。晁错不是当了内史吗?那就是首都的市长了,内史有一个办公机构叫内史府,内史府有一个门朝东边开,晁错觉得这个门朝东边开,出出进进不方便,他就在南边开了一个门。南边是太上皇的庙,从南边开一个门就得把太上皇的庙的外围墙打一个洞。申屠嘉想,好家伙,太上皇头上动土啊,大不敬!于是找人商量着说,我们明天上朝的时候弹劾他。不知道这个消息怎么就走漏了,晁错得到消息之后连夜进宫去见汉景帝,把情况都说了。汉景帝说,这个事情朕给你做主了。
第二天一上朝,丞相申屠嘉就把这个事提出来。汉景帝说,这个事儿朕知道了,晁错是在太上皇庙的墙上开了一个洞,不过那个墙不是内墙,那是外墙。晁错开的是最外面的那个,没戳到里面去。外面那个地方是安置闲散官员的,没什么了不起的。最后汉景帝说了一句最关键的话———这个事是朕让他做的。申屠嘉没有话说了,回到家里吐血而死。这就是说,晁错刚一上台就气死一个宰相。
申屠嘉是跟着高祖刘邦打天下的功臣啊!这样的人都搞不掂晁错,还有谁能摆平他?晁错在朝中更加是恃宠而骄,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了。
这里顺便要说一下申屠嘉,他可不是小人。这个人其实非常廉洁,有个说法叫“门不受私谒”。就是他在自己家里头是从不接待客人的。其他的官员你不要到我家里来谈事,有事咱们上朝,到办公室去谈。袁盎曾经找过申屠嘉,申屠嘉说,袁公有什么事吗?公事明天到办公室找办事员谈,如果是私事,本丞相无私事。所以申屠嘉在朝廷当中威望是很高的。晁错得罪了申屠嘉,就同时得罪了一批正人君子,比方说后来联名上书要杀晁错的廷尉张欧。张欧也是个大好人,廷尉是司法部长兼最高法院院长。张欧办案子有一个原则,就是拿了判决以后,他要先看,看了以后,如果他发现这个案子有疑点,比方说证据不足、程序不对,就要发回去重审;如果交上来的案卷左看右看都挑不出毛病,那是证据确凿,这个人也确实是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能赦免他了,那张欧会亲自到监狱里去宣读判决书,流着眼泪,是一边哭一边读,说你犯了什么滔天罪行,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弄点好酒好肉伺候,你就上路吧。你想这样一个人都主张杀晁错,晁错得罪人得罪到什么程度。
那么,晁错为什么不得人心呢?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政见不和。他主张削藩,其他人主张不动———“道不同,不相与谋”。第二个原因是性格不好。《史记》和《汉书》讲到晁错的时候都用了四个字:“峭”“直”“刻”“深”。峭,严厉;直,刚直;刻,苛刻;深,心狠。一个人又严厉,又刚直,又苛刻,又心狠,能讨人喜欢吗?不讨人喜欢。谁会喜欢这样的人呢?谁会跟这样的人成为好朋友呢?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一个好的人缘呢?而没有一个好的人缘,你怎么能在政府里面混呢?这就是晁错性格上的原因。
晁错的性格,在《汉武大帝》里也看到有所表现。晁错推出削藩的政策以后,朝野哗然。晁错的父亲就千里迢迢从颍川赶到长安来找晁错,他是这样说的:“外面所有人都说,你为政滥用权力,只管向皇上出坏主意,专以侵削刘氏诸王的封地为务。俗话说,疏不间亲,天下刘姓都是一家,刘姓都是天子的亲戚啊!为父就想问你,你能不能闭口不言?你一心为了巩固他刘家的天下,难道你就不怕咱晁家有一天被满门抄斩、灭门九族吗?”
听父亲这么说,晁错是这样表白的:“父亲,儿子是从政之身,当仁不让!削藩是利社稷安国家,关系到大汉朝千秋万代、长治久安的大事。儿子义不容辞!父亲,儿子忠孝难以两全!”
这个情节表现了晁错的忠心耿耿。晁错是一个既忠心耿耿又深谋远虑的人,按说他实在是一个国家栋梁,但是晁错的忠心耿耿和他的深谋远虑都有一点问题。晁错是为国深谋远虑,但是为自己一点儿都不深谋远虑,所以《汉书》对他的评价是:“锐于为国远虑,而不见身害。”就是说自己要倒霉了,他都不知道。这样的人,按照我们一般说的道德标准来看,是一个大好人啊:大公无私、一心为公、一往无前、奋不顾身,这不是很好吗?怎么会不好呢?
这里面有一个问题,就是不能为自己考虑的人,他往往也不能为别人考虑;不懂得民情的人,不懂得那些人之常情的人,也往往不懂国情。国家是由具体的人民构成的,人民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你不了解人,你就不能以人为本———所谓以人为本,就是要了解人性、人情,包括人之常情,你不能够没有人之常情。一个不把自己生命放在眼里的人,往往也不把别人的生命放在眼里;一个不把自己的生命当回事的人,也不会把别人的生命当回事。你既然不能把别人的生命当回事,又怎么为民众谋福利呢?一个连自己都保卫不了的人,你能够保卫国家吗?所以对于这样一种奋不顾身,我们要一分为二地来看:承认他道德上高尚的一面,也看到他缺陷的一面。
忠心耿耿又有什么问题呢?忠心耿耿的人往往会有这么一个问题———我既然是一心为公的,谁反对我,就是一心为私;我既然是忠臣,谁反对我,那就肯定是奸臣。这样他就会以自己来画线了,他就听不进去别人的意见了。而一个人不能够听取别人不同的意见,他就不能做出正确的决策,兼听则明嘛。如果晁错做到了兼听,就不能说只要你是一心为公,别人只要和你意见不同就是一心为私的,晁错就是这样固执。
第三个问题,就是他那个一往无前。一往无前,我们以前也认为是一种很高尚的品德(当然我们某些时候是需要一往无前,需要奋不顾身的,也需要执著,需要认死理儿),但要看什么人,什么事儿,什么情况。比方说你做学问,执著是好的,要追求真理。学者、科学家,一定要执著,一定要认死理儿———我认准了这个,就这条道儿走到黑,不碰到南墙绝不回头,也许在探索过程中我还没有碰到南墙就找到真理了。
但是政治家不行,政治家必须是既有原则性,又有灵活性(该坚持的时候坚持,该妥协的时候妥协,该让步的时候让步,该迂回的时候迂回。政治家要考虑的问题不仅仅是一件事情该不该做,还要考虑能不能做,现在就做还是将来再做)这是一个政治家所需要的素质,他得看三步。而晁错是执著、坚持、认死理、只看一步———削藩就是对的,就是要做的,能不能做他不考虑,现在就做还是将来再做他也不考虑。
汉文帝是做了考虑的,所以晁错一再向汉文帝上书,汉文帝不采纳。后来晁错给汉文帝上疏的时候写了这样一句话:“狂夫之言,而明主择焉。”意思是说,我是一个很狂妄的人,我说了一些狂话,请英明的皇上来做出决策。汉文帝对此的批示是:“言者不狂,而择者不明,国之大患,故在于此。”就是说一个国家最糟糕的是———能够提意见的人其实并不狂,但是如果做决策的人糊涂,这就糟糕了。所以说汉文帝是政治家,他很清楚建议归建议、决策归决策。建议没有狂不狂的问题,什么建议都可以提,但是决策不能不英明。这个道理文帝懂,但景帝不懂。景帝他采纳了晁错的削藩策,还让晁错自己来主持这项工作———这一下子麻烦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