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概习惯了旁人对他讲话低声下气,转过眼来对我上下一看,嗤了一声,竟然不理。随后又对助理说:“打电话去啦,叫多几个女人来试镜,对待工作态度要认真点嘛,你跟二哥说,下次帮我选女主角要让我先过目。”

那助理没动,小心翼翼地说:“也不是二哥选的,品牌方指定的。”

给他几分颜色,他就要开染坊,而且还是全球连锁,垄断经营。

多说无益,我抽身出去,找导演:“我辞了吧,你今天先拍他的镜头呗。”

不理他期期艾艾说什么,我回化妆室收拾东西,一边走出门一边给杰夫打电话:“你在哪儿呢。”

他很慢很慢地说:“没-干-什-么”

声音轻轻的,刻意不吵闹那样,我忍不住提高嗓子:“你干嘛啊你。”

他还是那样:“没-干-什-么-啊。”

我本来有点委屈,想跟他倾诉一下,结果人家倒好,挨刀断气了似的,生气,我把电话挂了,临末那一瞬间,忽然对面传来他啊地惨叫,吓我一跳,立刻电话又打了过来,很惋惜地说:“哎,被它跑了。”

什么跑了?

他痛心疾首:“你家空调下挂个大马蜂窝啊,我一个一个在逮呢,逮到最后一只你电话一来,它吓了一跳,就跑了。“

大马蜂窝?我怎么不知道?他说你那窗户估计三年没开过了,不要说马蜂窝,就是开森林马戏会,你又知道个屁。

难怪我半夜睡不着,老觉得耳朵眼边有些磨磨蹭蹭的声响,原来也不尽然是神经衰弱。

好吧,有只马蜂窝,你一个大男人,一家伙端了不就得了吗,一只一只逮什么。

杰夫对一家伙端这个解决方案不算很认同,耐心教育我:“人家就是钉子户,也要动之以理,晓之以情,怎么能一棍子敲下去就让滚呢。我把他们集中起来,今天不出工了,回头移到野外去。”

一个大男人,大好青春,跟马蜂耗上。

想一想,也没什么不好。

谈完了这么关键的问题,他问我:“你干完活了?很快嘛。”

我耸耸肩表示反对,好像他能看到似的,谁知他好像真的能看到,立刻又说:“没干成啊?怎么呢。”

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跟他说,越说越觉得自己委屈,想立刻见到他,依靠在他怀里,闭一闭眼―――昨晚我居然睡那么甜,甜到今天连一点脾气都没有,人生很美好。

他认真地听,哦哦哦哦回应,然后说:“就这样了?”

当然就这样,我都快出摄影棚了,他们能选到谁就去选呗,要是神通够,苏格兰玛丽女王算什么,不就是招个魂嘛。

他嘻嘻笑,好像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说:“哎,你先别走,在那等我十分钟。”

干嘛,难道你要过来扁大卫王吗?虽然你的确很强壮,人家保镖可也不是吃素的。

他哼哼:“小妞,暴力是不能解决所有问题的。等我十分钟,我帮你去看看那啥玛丽女王到底什么样子。

他说的话,再荒谬好像都有道理。

有时候你对人的信任,好像凭空在路上拣到一大堆钞票。不知该给谁,也没有人跟你要,你茫茫然抓着到处看,一个耳光打得自己天雷乱闪,但那些财富并未因随之消失在一梦南柯。

信任与运气一样,有时候无解。

因此我折回摄影棚,找一个角落坐下来,眼睛看着手机上的时间。

十分钟。

杰夫一定在拼命上网查找苏格兰玛丽女王的图像――我猜他应该会用电脑的。不过我家的电脑有开机密码,他怎么没有打电话来问呢。

或者。

他真的是去看玛丽女王本人。

虽然我不知道他用什么样的方式。

如果一个人能够随意穿透沉重的门,说不定也能够随意穿透流逝的时光吧。

那么能不能让我回到那些光明盛大的季节,回到我流奶与蜜的初见。

本的女朋友说,他以前都没有见过你,你却和他很熟络。

到底怎么样才算熟络,要一分一寸将他吞下肚么。

有人叫我:“尹小姐。”

抬头看是二哥,大卫王的经纪人。德高望重,手眼通天。

小个子的男人,秃头,永远一件白色立领衬衣配个黑外套。看起来很憨厚,却是出了名的扮猪吃老虎。

我懒得站起来,只笑一笑:“你好。”

他顺势在我身边坐低,伸长腿,两手在额头左右狠狠揉搓了几下。太阳穴上泛起一片红。

从侧面看过去,极为憔悴,两个眼睛都深深陷进去,血丝都要成群结队地飙出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大卫王不让他省心―――但他那么红,就不省心都是值的。

说句话都很累一样,好久才开口,说:“尹小姐,大卫那边不好意思。我等下再和他沟通。”

我拍拍他手背:“不必了,我最近也很疲倦,没有工作最好。”

他神色古怪,慢慢转头看向我,说:“为什么要说也。”

这么敏感的一个人。

我直言:“你样子很不好看,最近太累吗?”

他几乎是呆呆地,呆呆地看着我。

跟菜市场那些很久都卖不出去的病鹅,一模一样。眼珠子死掉了似的锲在一大片血丝里,有一阵子我疑心他马上要栽倒在地,就此归天。

我在不同的场合见过他几次,喝酒极豪爽,说话却滴水不漏,精力过人,旗下的艺人都是第一线的,绝不是我们这些金字塔底可比,呼风唤雨。

要说工作太多会把他搞成这样,我实在很难置信。

他呆了好一阵,又慢慢把头转回去,继续拿手搓他的脑门,搓得跟虾米一样暴红,几乎要滴出血来。

忽然很快地对我说:“我女朋友死了。”

再没有多停一秒,站起身来走了。

我一时回不过神来。

女朋友?死了?

他的女朋友是谁,我完全不知道,听闻他的名声颇不清白―――但谁要一清二白?这什么世代,男人的清白都以正常为代价。

但我没机会问太多,

杰夫的电话来了。真的是十分钟。

“哎,我劝你还是不要变成玛丽女王的样子吧,第一她脸太尖了,第二她死得可难看了。”

我气不打一处来,呸呸呸,什 么跟什么。而且---你在哪里看到的玛丽女王啊。

他说:“我叫一个朋友回1592年看了一下,顺便带了一幅画像回来,啧啧,女王皮肤可不怎么好,那时候的化妆品质量不过关吧。”

我歪着头拿着手机,愣了半天。

清清嗓子,却硬是出不了声。

一个人用一种很正常的语气跟你讲一件很荒谬的事情,你一门心思要相信他,但实在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放到谁身上,可能都有我眼下的表现吧。

荒谬到此还不算完,他在那边不知道捣鼓些什么,唏唏簌簌,好像还在低声跟人说话,然后对我说:“哎,一会有人送那个画像给你啊,你看看有没有 参考价值。”

这个家伙说风就是雨,一下就收线,毫无缓冲余地。要是和他两地分居谈恋爱,想打电话缠绵一下不是要气死。

是谁洞悉我的心事,冷冰冰在我身侧搭话:“相信我,你不会有这个机会的。”

就在我的耳边,离得如此之近之突兀,我惊吓到几乎当即跳了起来,转头却什么都没有看到,唯独眼角仿佛有幻影一般的身形轻柔闪过,空气中微微的风意轻抚,在这全封闭的摄影棚中显得奇异,我迷惘四顾,发现我脚下有一卷东西。

厚而韧的皮底布面长卷,手感粗糙结实,制作工艺简单直接,不大像是现代的东西。我满怀疑惑拉开,浓墨重彩扑面而来,带着强烈刺鼻的油彩气味,我瞪眼一看,脑门上好像给人劈面一掌。

画卷中人头戴皇冠,手持权杖,披风上镶嵌重重累累的黄金流苏与宝石,神态庄严,眼望前方,下巴尖尖的,眼睛很大,肃穆中透出女性独特的柔美气息。人物背景是独角兽像。

苏格兰王室象征。

千真万确,这幅图画,画的正是苏格兰玛丽女王。

什么时候的画像?谁把它送到这里来?

耶稣基督。

我在角落里的一惊一乍,没有逃过二哥的眼---或者他一直在注意我也未必。走过来问我:“你在看什么。”

随即就被那画卷吸引,他的抓狂程度比我何止高出一点点:“提阿尼女王画像真迹?”

看他的样子,就算十个女朋友在眼前死给他看,估计也抢不到一点风头,抓着那画卷小心翼翼,沙里淘金一样慎重其事盯着看,一路喃喃自语:“形象饱满,初启蒙的透视人物画法,这个金和紫是典型的宫廷用色,底材精美,是真的,真的。”

眼睛里要喷火一样,猛抬头把我看着:“你在哪里弄到的这个?”

我老实答:“朋友送的。”

他的表情好像我硬塞给他一个臭鸡蛋一样:“朋友?什么朋友送你这么昂贵的东西?”

昂贵?这玩艺很贵吗?拿来干嘛,闻着都杀眼睛。

二哥恨不得一掌pia死我:“价值连城,连城!!!苏富比几年前出过一幅,十七仿的,卖了上千万美金。”

听到这里我觉得第一这个人居然懂点艺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第二品德实在不算坏,至少他没有一边心中悸动如潮,一边故作淡定的跟我说:“哎,这东西污染环境对人体有毒,给我两百块我帮你处理了。”

虽然依依不舍,还是拿回给我,看我大大咧咧卷巴卷巴,那样子之叫一个心疼,好像我手里卷的是他亲儿子。

我看了不落忍,一伸手:“送给你。”

他今天受惊不小,有损智力,粘上毛比猴还精的一个人,硬是不敢信我说的话,我看他一副老年痴呆提前的样子,干脆往他手里一塞:“喏喏,给你。”

他双手抱着那幅画,愣了半天,终于憋出两字:“为啥?”

我摇摇头:“我不懂这些东西,朋友送我做造型参考的,现在参考完了。”

就算可以换上千万美金,我可以拿去做什么?

我想要的,就算将全世界的黄金堆积起来去换,也是换不回来的。

二哥见我不是开玩笑,忽然一把拉住我:“我不能要。”

换别人看了,一定说这二位是傻子---几千万美金呢朋友,推来推去的,怕钞票太多砸死人么?跟你说可以用支票嘛!!

他拉住我,另一只手死死抱住那幅画,对我说:“这么珍稀的东西,你愿送我不敢收,怕折福,但是我能不能借回去一个晚上?”

一个晚上?送你不要,你偏要借,是像西游记里那位老方丈一样么?借回去越看越喜欢,越喜欢越伤心,然后派两个小秃驴来干掉我?

他好像没有看过西游记,面对我疑惑的眼光沉默一阵,轻轻说:“我女朋友是学油画的,研究主题是十六世纪的人物主题油画,我想给她看看。”

背脊上一阵寒,我想起他说女朋友死了。他洞察我的心思,微微点头,说:“嗯,我家里供了她的灵位,请你帮我这个忙。”

能帮人忙,那就帮吧。谁都想过得好一点,就算努力再努力也不得。

理所当然我仍然得到了广告女主角的工作,大卫王虽然跋扈,在二哥面前大体上都是乖的。何况他看到我新的造型出来,除了倒抽一口凉气,没其他什么可以挑---不是要苏格兰玛丽女王吗,给你一个活的如何。

工作顺利完成,已经是晚上十点。我在摄影棚门口等车,一边想杰夫这阵子会在哪里,会不会又跑回去上班了。很多年来我没有挂念过谁,这感觉于我,像事隔多年再一次上真冰场,动作要领依稀浮现,身体却早不堪负担。

忽然两声喇叭响在耳边,二哥开一辆霸道吉普停在身边,冲我喊:“没开车?我送你。”

拿了我一幅几千万美金的画,偶尔当当司机也是应该的。我老实不客气爬上车,他说:“去哪?”

我想都没想冲口而出:“三生。”

这地方没开两天,想不到二哥也知道,说认识几个圈里人还投了点资,装修花了好大一笔设计费,假假的是名师手笔,又说:“哎,我都好久没出去喝酒了,干脆我们一起去吧。”

人家说好久没出去混了我相信,二哥说出来我真不信,他转脸看看我似笑非笑的样子,好像也有点不好意思,解释说:“真的,这段时间都没什么心思。”

随之沉默下来,转头看看后座,那副无厘头出现的玛丽女王画像静静躺在座椅上。

二哥这晚和我去了三生,之前我还陪他回了一趟家,在本城有名的湖滨别墅区,住户非富则贵,看来他从旗下艺人身上,的确是捞了不少银子。

他要回家的原因,是因为那幅画实在太重要,不锁进保险箱再压上两块青砖,无论如何不能放心。我听了不以为然,招来人大惑不解,说,要不就是我打心眼里知道那幅画是假的,只不过仿造技术超一流,要不就是我脑子进了水,看着金山银山没动静,非要嘿唷嘿唷接工作来白手起家。

听到家字我脑子里有一点短暂的空白,感觉上这一种物事与我没有任何干系。倘若一定要提我能感受得到的部分,仿佛就是本与我生活在一起的那段时间。

十一点半到三生门口,外面没有见到杰夫,我忍不住四处张望,却很快被二哥拉了进去,他于这种场合,犹如鱼与水,相得益彰,情投意合,刚刚回家那几分钟,还换了黑T牛仔,活脱脱一身行动装。叫了酒,在卡座里乐不可支的四处张望,忽然说:咿,那边有个小妞质素不错,我去去就来。一跃而起,三两下便消失在拥挤喧嚣的人群。

我摇摇头,独自倒了一杯威士忌,慢慢喝,不时望门口看看---刚刚进来时候和芳芳打过招呼,让她叫杰夫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