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无忌看到断刀断剑的模样,心下恍然,原来小岛上当晚刀剑齐失,却是周芷若取了去。不知她使下甚么手脚,放逐赵敏、害死殷离,再以刀剑互斫,两柄天下最锋锐的利器就此两败俱伤。她取出藏在刀剑中的武功秘笈,暗中修练。
他越想越是明白:“是了,当时在小岛之上,我以九阳神功替她驱毒,她体内竟有怪异内力,隐隐与我相抗,越到后来,这股怪异内力越强,显是她修习的内功日有进境。唉!她为了急于求成,不及好好扎扎下内功根基,以致所习均是可以速成的阴毒功夫终究达不到上乘武学的巅蜂境界。她虽然打败了俞二伯与殷六叔,但其实只是凭了怪异之极的招数,占了出其不意之利,便如当日我败在总教风云三使手下一般。芷若的真正武功,毕竟与俞殷二位相差甚远,日后倘再交手,她非死在武当诸侠手下不可……”
他正自沉吟,锐金旗掌旗吴劲草上前说道:“启禀教主,属下是铁匠出身,学过铸造刀剑之法待属下试试,不知是否能将这宝刀、宝剑接续完好。”杨逍喜道:“吴旗使铸剑之术天下无双,教主不妨命他一试。”张无忌点头道:“这两柄利器如此断了,确也可惜。吴旗使试试也好。”
吴劲草向烈火旗掌旗使辛然说道:“铸刀铸剑,关键在于火候,须得辛兄相助一臂之力。看这模样,鞑子一时不会攻山,咱哥儿俩便即动手如何?”辛然笑道:“生柴烧火,却是兄弟的拿手本事。”
于是二人指挥属下,搭起一座高炉,炉口火孔口径不到一尺。吴劲草将屠龙刀的半截刀头牢牢砌在炉中,断截处对准火孔。烈火旗诸般燃料均是现成,顷刻间便生起一炉熊熊大火。吴劲草右臂已断,只剩下一条左臂。他身旁放着十余件兵刃,目不转睛的望着炉火,每见炉火变色,便将兵刃放入炉中试探火力,待见炉火自青变白,当下左手提起钢钳,钳起半截屠龙刀,和刀头的半截并在一起,在火焰中熔烧。他上身脱得赤条条地,火星溅在身上,恍如不觉,直是全神贯注,心不旁鹜。张无忌心想:“铸造刀剑虽是小道,其中却也有大学问、大本领在。若是寻常铁匠,单是这等炎热已便抵受不住。”
忽听得啪啪两声,拉扯风箱的两名烈火旗教众晕倒在地。
辛然和烈火旗掌旗副使抢上前去,拖开晕倒的两人,亲自拉扯风箱鼓风。这两人内功修为均颇不弱,这一使劲鼓风,炉火直窜上来,火焰高达丈许,蔚为奇观。
过得半枝香时分,吴劲草突然叫道:“啊哟!”纵身后跃,满脸沮丧之色。众人吃了一惊,看他手中时,只见一柄铁钳已然熔得扭曲不成模样,屠龙刀却是毫无动静。吴劲草摇头道:“属下无能。这屠龙宝刀果是名不虚传。”
辛然和烈火旗副使暂停扯风,退在一旁。二人全身衣裤汗湿,便似从水中爬起来一般。
赵敏忽道:“无忌哥哥,那些圣火令不是连屠龙刀也砍不动么?”张无忌道:“啊,是了!”六枚圣火令中一枚已交于说不得下山调兵,尚有五枚,他从怀中取出,交给吴劲草道:“刀剑不能复原,那也罢了。圣火令是本教至宝,可不能损毁。”
吴劲草道:“是!”躬身接过,见五枚圣火令非金非铁,坚硬无比,在手中掂了掂斤两,低头沉思。
张无忌道:“若无把握,不必冒险。”吴劲草不答,隔了一会,才从沉思中醒转,说道:“属下多有不是,请教主原宥。
这圣火令乃用白金玄铁混和金刚砂等物铸就,烈火决不能熔。
属下大是疑惑,不知当年如何铸成,真乃匪夷所思,一时想出了神。”
赵敏向张无忌横了一眼,抿嘴笑道:“日后教主要去波斯,去会见一位要紧人物,那时你可随同前去,向他们的高手匠人请教。”张无忌忸怩道:“我去波斯干甚么?”赵敏微笑道:“大家心照不宣。”又向吴劲草道:“你瞧,圣火令上还刻得有花纹文字,以屠龙刀、倚天剑之利,尚且不能损它分毫,这些花纹文字又用甚么家伙刻上去的?”
吴劲草道:“要刻花纹文字,却倒不难。那是在圣火令上遍涂白蜡,在蜡上雕以花纹文字,然后注以烈性酸液,以数月功夫,慢慢腐蚀。待得刮去白蜡,花纹文字便刻成了。小人所不懂的乃是熔铸之法。”辛然叫道:“喂,到底干不干啊?”
吴劲草向张无忌道:“教主放心,辛兄弟的烈火虽然厉害,却损不了圣火令分毫。”
辛然心中却有些惴惴,道:“我尽力搧火,若是烧坏了本教圣物,我可吃罪不起。”吴劲草微笑道:“量你也没这等能耐,一切由我担代。”于是将两枚圣火令夹住半截屠龙刀,然后取过一把新钢钳,挟住两枚圣火令,将宝刀放入炉火再烧。
烈焰越冲越高,直烧了大半个时辰,眼看吴劲草、辛然、烈火旗副使三人在烈火烤炙之下,越来越是神情委顿,渐渐要支持不住。
铁冠道人张中向周颠使个眼色,左手轮挥,两人抢上接替辛然与烈火旗副使,用力扯动风箱。张周二人的内力比之那二人可又高得多了,炉中笔直一条白色火焰腾空而起。
吴劲草突然喝道:“顾兄弟,动手!”锐金旗掌旗副使手持利刃,奔到炉旁,白光一闪,挺刀便向吴劲草胸口刺去。旁观群雄无不失色,齐声惊呼。吴劲草赤裸裸的胸膛上鲜血射出,一滴滴的落在屠龙刀上,血液遇热,立化青烟袅袅冒起。
吴劲草大叫:“成了!”退了数步,一交坐在地下,右手中握着一柄黑沉沉的大刀,那屠龙刀的两段刀身已镶在一起。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铸造刀剑的大匠每逢铸器不成,往往滴血刃内,古时干将莫邪夫妇甚至自身跳入炉内,才铸成无上利器。吴劲草此举,可说是古代大匠的遗风了。
张无忌忙扶起吴劲草,察看他伤口,见这一刀入肉甚浅,并无大碍,当下将金创药替他敷上,包扎了伤口,说道:“吴兄何必如此?此刀能否续上,无足轻重,却让吴兄吃了这许多苦。”吴劲草道:“皮肉小伤,算得甚么?倒让教主操心了。”
站起身来,提起屠龙刀一看,只见接续处天衣无缝,只隐隐有一条血痕,不禁十分得意。
张无忌看那两枚入炉烧过的圣火令果然丝毫无损,接过屠龙刀来,往两根从元兵手中抢来的长矛上砍去,嗤的一声轻响,双矛应手而断,端的是削铁如泥。
群雄大声欢呼,均赞:“好刀!好刀!”
吴劲草捧过两截倚天剑,想起锐金旗前掌旗使庄铮以及本旗的数十名兄弟均是命丧此剑之下,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说道:“教主,此剑杀了我庄大哥,杀了我不少好兄弟,吴劲草恨此剑入骨,不能为它接续。愿领教主罪责。”说着泪如雨下。
张无忌道:“这是吴大哥的义气,何罪之有?”拿起两截断剑,走到峨嵋派静玄身前,说道:“此剑原是贵派之物,便请师太收管,转交周……交给宋夫人。”
静玄一言不发,将两截断剑接了过去。
张无忌拿着那柄屠龙刀,微一沉吟,向空闻道:“方丈,此刀是我义父得来,现下我义父皈依三宝,身属少林,此刀该当由少林派执掌。”
空闻双手乱摇,说道:“此刀已数易其主,最后是张教主从千军万马中抢来,人人亲眼得见,又是贵教吴大哥接续复原。何况今日天下英雄共推张教主为尊,论才论德,论渊源,论名位,此刀自当由张教主掌管,那是天经地义的了。”
群雄齐声附和,均说:“众望所归,张教主不必推辞。”
张无忌只得收下,心想:“若得凭此宝刀而号令天下武林豪杰,共驱胡虏,原是眼前的大事。”只听得群雄纷纷说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下面本来还有“倚天不出,谁与争锋?”这两句,但众人看到倚天剑断折后不能接续,这两句谁也无人再提了。明教锐金旗下诸人与那倚天剑实有切齿大恨,今日眼见屠龙刀复原如初,倚天剑却成了两截断剑,无不称快。
众人忙了半天,肚中都饿了。明教五行旗及少林寺的半数僧侣分守各处要道,余人由僧众接进寺里吃斋。
堪堪天色将晚,张无忌跃上一株高树,向山下瞭望,只见元兵东一堆,西一堆的聚在山下,炊烟四起,正自埋锅造饭。他跃下树来,对韦一笑道:“韦兄,天黑之后,你去探察敌情,瞧他们是否会在夜中突袭。”韦一笑接令而去。
杨逍道:“教主,我看鞑子在前山受挫,今日多半已不会再攻,倒要防备他们自后山偷袭。”张无忌道:“不错。请杨左使积范右使在此坐镇,我到那边山峰上瞧瞧去。”
赵敏道:“我也去!”
两人上得曾经囚禁谢逊的山峰来,眺望后山,不见动静。
张无忌抚摸三株断折的松树,望了望黑沉沉的地牢入口,想起今日这番剧战,实是凶险之极,突然心中一动:“义父叫我看看地牢中的石壁,险些忘了。”说道:“敏妹,你在上面守着,我下去瞧瞧。”跳入石穴,取出火摺打着了火。其时石穴中积水已退,但兀自湿漉漉地。
只见四面石壁上各刻着一幅图画,均系以尖石划成,笔划甚简,神韵却颇为生动。东首第一幅画上绘着三个女子。一个卧在地下。另一个跪着在照料。第三个女子的右手伸在那跪着的女子怀中。旁边写着“取药”二字。
南首第二幅图画有一艘海船,一个女子将另一个女子抛向船上,写着“放逐”二字。张无忌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心道:“原来果真如此。芷若乘着敏妹在照料我表妹之时,从她怀中偷了十香软筋散出来,下在饮食之中,再将敏妹掷上波斯人的海船,逼着他们远驶。她干么不乾脆将敏妹杀了?嗯,倘若留下了敏妹的尸身,不能灭迹,那就无法嫁祸于她。如此说来,表妹被害,自也是她下的毒手了。”
在这幅图的左下角,又画着两个男子,一个睡得甚沉,另一个满头长发,侧耳倾听。张无忌暗暗心惊:“原来芷若干这伤天害理之事,义父一一听在耳中。他老人家好大的涵养,在岛上竟不露半点声色。是了,那时我和义父服了十香软筋散后功力尽失,性命皆在芷若掌握之中。无怪义父当时一口咬定是敏妹所为,显得愤慨无比。他知我胡涂老实,若是跟我说了,我言语举止之中定会泄漏机密。”但见图上溅满了鲜血,正是日间谢逊与成昆在此血战时所遗下一滩滩血渍,更显得图中的情景凄厉可怖。
再看西首第三幅图,绘的是谢逊端坐,周芷若在他身后出手袭击,外面涌进一群丐帮帮众,情景正与赵敏在大都“游皇城”的戏文中命人所扮一模一样。
待再要去看第四幅图时,手中火摺燃尽,倏地熄灭。他叫道:“敏妹,你下来,拿火摺给我。”赵敏点着火摺,跳入地牢,一见到那几幅图画,便即了然。
第四幅图中绘着几名汉子抬着谢逊行走,远处有个少女在树后窥探。这四幅图画笔法甚佳,但除了谢逊自己之外,旁人的面貌却极模糊,分辨不出这少女是谁。张无忌微一沉吟,已明其理:“义父失明之时,连我也还没出世,他只认得我和敏妹、芷若、表妹等人的声音,却不知我们的相貌如何,图中自然画不出来。”指着那少女道:“这个是你呢,还是周姑娘?”赵敏道:“是我。成昆到丐帮去将谢大侠劫了出来,命人送来少林寺囚禁,他自己却一路上留下明教的记号,引得你大兜圈子。我数度想劫夺谢大侠,都没成功,终于让你做不成新郎,真是万分的过意不去。”
张无忌心中那才是万分的过意不去,怔怔的望着她,只见她容颜憔悴,双颊瘦削,体会到这几个月来她所受的折磨当真非人所堪,心下好生怜惜,伸臂抱住了她,颤声道:“敏妹,是……是我对你不起。”他这么一抱,火摺登时熄了,地牢中又是黑漆一团。他又道:“若不是你聪明机灵,胡涂透顶的张无忌要是将你杀了,那便是如何是好?”
赵敏笑道:“你舍得杀我么?那时你认定我是凶手,可是见到我时怎么又不杀?”
张无忌一呆,叹道:“敏妹,我对你实是情之所钟,不能自已。倘若我表妹真的是你所杀,我可不知如何是好了。这些日子来真相逐步大白,我虽为芷若惋惜,却也忍不住心下窃喜。”赵敏听他说得诚恳,倚在他的怀里。良久良久,两人都不说话,仰起头来,但见一弯新月斜挂东首,四下里寂静无声。
赵敏轻轻的道:“无忌哥哥,我和你初次相遇绿柳山庄,后来一起跌入地牢,这情景不跟今天差不多么?”张无忌嗤的一声笑,伸手抓住她左脚,脱下了她鞋子。赵敏笑道:“一个大男人,却来欺侮弱女子。”张无忌道:“你是弱女子么?你诡计多端,比十个男子汉还要厉害。”赵敏笑道:“多承张大教主夸赞,小女子愧不敢当。”
两人说到这里,一齐哈哈大笑。这几句对答,正是当年两人在绿柳山庄的地牢中所说。只是当日两人说这几句话时满怀敌意,今夕却是柔情无限。
张无忌笑道:“你怕不怕我再搔你的脚底?”赵敏笑道:“不怕!”张无忌伸手握住了她脚,忽听得西北角上隐隐有呼叱之声,侧耳倾听,远处有劲风互击,显是有人斗殴,便道:“咱们瞧瞧去!”携了赵敏之手,跃出石穴,循声望去,只见三个人影正向西疾驰,身法迅速异常,均是一流高手。
张无忌伸手搂住赵敏腰间,展开轻功,疾追下去,远远眺见前面一人奔逃,后面两人快步追逐。他脚下越来越快,追出里许,月光下已见到后面二人是两个老者,正是鹿杖客和鹤笔翁。只见鹤笔翁左手一扬,一枝鹤嘴笔向前面那人掷去。
那人回剑挡格,当的一声响,将鹤嘴笔掠起,抛向空中。就这么缓得一缓,鹿杖客已跃到那人身旁,鹿杖刺出。
那人斜身闪避,拍出一掌,月光照射在她脸上,只见她脸色苍白,长发散乱,正是周芷若。张无忌吃了一惊,忙带同赵敏隐身树后。
鹤笔翁接住空中掉下的鹤嘴笔,绕到周芷若左首,和鹿杖客成左右合击之势。
周芷若咬牙道:“两个老鬼苦苦追我,到底干甚么?”鹿杖客道:“今日明教张无忌夺得屠龙刀、倚天剑,我们亲眼看见,刀剑中的武功秘笈却已不在,自是在宋夫人身上了。”张无忌一惊:“我夺刀救人之时,原来这两个老家伙早已躲在一旁,居然没发觉。”只听周芷若道:“武功秘笈倒是有的,我练成之后早已毁去。”鹿杖客冷笑道:“‘练成’二字,谈何容易?这屠龙刀、倚天剑号称武林至尊,其中所藏秘笈岂同泛泛?宋夫人武功虽然出类拔萃,却未必已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否则的话,一举手便可将我师兄弟二人杀了,却又何必奔逃?”周芷若道:“我说毁了,便是毁了,谁有空跟你多说。少陪了!”
鹿杖客和鹤笔翁齐声喝道:“且慢!”鹿杖、鹤笔同时扬起,攻向周芷若两侧。
周芷若长剑挥动,月光下如银蛇狂舞。玄冥二老一杖双笔,联手进攻。
张无忌先前只见到周芷若使鞭的功夫,这时见她剑招神光离合,在二大高手夹击下竟是有守有攻,偶尔虚实变幻,巧招忽生。
再斗数十合,周芷若剑招愈来愈奇,十招中倒有七招是极凌厉的攻势。张无忌知她急谋脱身,但这般打法加速运用内力,若是偶一疏神,那便立遭凶险,他心下关切,悄悄从树后出来,走近了几步。
蓦地里周芷若一声呼叱,向鹿杖客急刺三剑。鹿杖客闪身相避。便在此时,鹤笔翁双笔脱手,向她背心猛掷过去,双笔在空中当的一声互撞,分袭她后脑与后腰要害。
周芷若听着身后兵刃掷到,缩身闪避,却没料到双笔在空中互相碰撞之后,竟会忽地变向。她让开了袭向脑门的一笔,另一枝袭向腰间的鹤嘴笔却说甚么也避不开了。
张无忌纵身急跃,伸手抓住了那枝鹤嘴笔,横掌挡开鹤笔翁拍来的一掌。
周芷若惊惶失措之下,鹿杖客轻飘飘一掌拍出,正中她小腹。那是非同小可的“玄冥神掌”,周芷若气息立闭,登时便晕了过去。
张无忌大惊,掷去手中鹤嘴笔,反手横抱周芷若,斜跃丈余,喝道:“玄冥二老,竟这等不要脸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