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无忌提起他身子重重一顿,只摔得他七荤八素,半晌说不出话来。张无忌微微一笑,自行退开,心想此人冒充史火龙,真相既然大白,自有群丐跟他算帐。

  掌棒龙头性如烈火,上前左右开弓,啪啪啪啪打了他七八个重重的耳光。那假帮主双颊红肿,大叫:“不干我事,不干我事。是陈……陈长老叫我干的。”执法长老心头一凛,喝道:“陈友谅呢?”却已不见陈友谅人影,料想他一见事情败露,早已逃之夭夭。执法长老道:“快追他回来!”数名七袋弟子应声而出,追出门去。

  掌棒龙头骂道:“直娘贼!你是甚么东西,要老子向你磕头,叫你帮主。”提起蒲扇大的巴掌,又要往他脸上掴去。执法长老忙伸手格开,说道:“冯兄弟不可鲁莽。你一掌打死了他甚么事都查不出来了。”转身向那黄衫女子抱掌行礼恭恭敬敬地道:“若非姑娘拆穿此人奸谋,我们至今兀自蒙在鼓里。

  姑娘芳名可能见示否,敝帮上下,同感大德。”

  黄衫女子淡淡一笑,道:“小女子幽居深山,自来不与外人往还,姓名也没什么用处。至于这一位小妹妹,你们之中难道没人认得她吗?”

  群丐瞧着这个女童,没一人认得。传功长老忽地心念一动,踏上一步,道:“她……她……她的相貌有点像史帮夫人哪……莫非……莫非……”

  黄衫女子道:“不错她姓史名红石,是史火龙史帮主的独生女儿。史帮主临危之时,要他夫人抱了这孩子,携带打狗棒前来找我,替他报仇雪恨。”

  传功长老惊道:“姑娘!你说史帮已经归天了?他……他老人家是怎么死的?”

  上代丐帮帮所传的那降龙十八掌,在耶律齐手中便已没能学全,此后丐帮历任帮生,最多也只学到十四掌为止。史火龙所学到的共有十二掌,他在二十余年之前,因苦练这门掌法时内力不济,得了上半身瘫痪之症,双臂不能转,自此携同妻子,到各处深山寻觅灵药治病,将丐帮帮务交与传功、执法二长老,掌棒、掌钵二龙头共同处理。

  但二长老、二龙头不相统属,各管各的,帮中污衣净衣两派又积不相能,以致偌大一个丐帮渐趋式微。待这假帮主最近突然现身,年轻的丐帮弟子从未见过帮主,而传功长老等人和史火龙一别二十余年,见这假帮主相貌甚似,又有谁想得到竟会是假冒的?

  黄衫女子叹了口气,说道:“史帮主是丧生在混元霹雳手成昆的手下。”

  张无忌“咦”了一声,心想自己在光明顶上亲眼见到成昆尸横就地,怎么会去杀死史火龙?那么定是他在上光明顶之前干的事了,问道:“请问姑娘,史帮主丧生已有多久了?”

  黄衫女子道:“去年十月初六,距今两月有余。”张无忌道:“这就奇了。不知姑娘何以知道是成昆那老贼下的毒手。”

  黄衫女子道:“史夫人言道:史帮主和一名老者连对一十二掌,那老者呕血而走。史帮主也为那老者掌力所伤。史帮主自知伤重不治,料想那老者三日之后,必定元气恢复,重来寻衅,当即向夫人嘱咐后事,说出仇人姓名,乃是混元霹雳手成昆。史帮主双臂瘫痪之症,其时已愈了九成,他曾得降龙十八掌中的十二掌真传,武功已是江湖上一流高手,但竭尽全力,十二掌使完,仍是难逃敌人毒手。”女童史红石听到这里,放声大哭起来。

  传功长老脸现悲愤之色,将肮脏的衣袖替史红石擦去泪水,说道:“小世妹,帮主之仇,即我帮上下数万弟子之仇,咱们终当擒住那混元霹雳手成昆,碎尸万段,以报帮主的大恨。不知你妈妈眼下在哪里?”

  史红石指着黄衫女子,说道:“我妈妈在杨姊姊家里养伤。”众人直至此时,方知那黄衫美女姓杨,至于她是何等人物,仍是猜不到半点端倪。

  黄衫女子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史夫人也挨了成昆一掌,伤势着实不轻,长途跋涉来到舍下,已然奄奄一息,今后是否能够痊可,那也……那也难说。”

  执法长老恨恨的道:“这成昆不知跟老帮主有何仇怨,竟尔下此毒手?”黄衫女子道:“据史夫人转述史帮主遗言,他和这成昆素不相识,仇怨两字,更是无从说起。因此他老人家直到临终,仍是不明原由。据史夫人推测,多半是丐帮中人甚么地方得罪了成昆,因而找到史帮主头上。”执法长老沉吟道:“这成昆为了躲避谢逊,数十年前便已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不知所终,丐帮弟子怎能和他结仇?看来其中必有重大误会。”

  掌钵龙头一直在旁静听,一言不发,这时突然抓起一柄弯刀,架在那假冒史火龙的秃子颈中,喝道:“你叫甚么名字?

  为甚么胆敢假冒史帮主?快快说来,若有半字虚言,哼,哼!”

  说着弯刀一斜,将一张椅子劈为两半,随即又架在那秃子颈中。

  那秃子吓得魂不附体,道:“我……我……小人名叫癞头鼋刘敖,本是山西解县乱石冈山寨中的一名头目,这天下山做没本钱的买卖,撞到了陈友谅陈长老,还有陈长老的师父。

  陈长老一脚将小人踢翻了,提剑要杀,小人连忙磕头求饶。陈长老对小人左瞧右瞧,忽然说道:‘师父,这小贼挺像咱们前天所见的那个人哪。’他师父摇头道:‘嘿嘿,年纪不对,鼻子塌了,又是个秃头。’陈长老笑道:‘弟子有法子弄他像来。’于是叫小人跟着他们到解县,住在客店之中。陈长老去弄了些石膏,装高了小人鼻子,又叫我戴上假的白头发,乔扮成这等模样……各位老爷,小人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来戏弄诸位,只是陈长老这么说,小人只好这么干。小人狗命一条,全捏在他手里,那……那是无可奈何,小人家中尚有八十岁的老娘,众位大爷饶命则个。”说着双膝跪倒,磕头便如捣蒜。

  执法长老沉吟道:“陈友谅出身少林派,他师父是少林寺的高僧,他……他还有甚么师父?”

  这一言提醒了张无忌,当即接口道:“不错,他师父便是成昆。”于是将成昆化名圆真、混入少林寺拜神僧空见为师等情简略说了,跟着又说圆真如何偷袭光明顶,终于为殷野王所击毙,但尸身却又突然失踪。

  掌钵龙头和执法长老齐声道:“此事已无可疑。在光明顶上,成昆乃是假死,混乱之中悄悄溜走了。”传功长老怒道:“原来罪魁祸首竟是陈友谅这奸贼。他师徒二人野心勃勃,妄图独霸天下,是以害死了史帮主,命这小毛贼冒充,做他们傀儡,再想进一步挟制明教,笼络少林、武当、峨嵋三大派。

  这奸计不可谓不毒,野心不可谓不大。宋青书呢?宋青书到哪里去了?”各人这些时候中只注视着丐帮帮主、黄衫女子、史红石等人,没防到宋青书竟也步着陈友谅后尘,不知何时溜之大吉了。

  说到此时,印证各事,陈友谅的奸计终于全盘暴露。

  传功长老向黄衫女子深深一揖,说道:“姑娘有大德于敝帮,丐帮不知何以为报。”

  黄衫女子淡淡一笑,笑道:“我先人和贵帮上代渊源甚深,些些微劳,何足挂齿?这位史家小妹妹,你们好好照顾。”躬身一礼,黄影一闪,已掠上屋顶。

  传功长老叫道:“姑娘且请留步。”

  那四名黑衣少女、四名白衣少女一齐跃上屋顶,琴声丁冬、箫声呜咽,片刻间琴箫之声飘然远引,曲未终而人已不见,倏然而来,倏然而去。众人心下均感一阵怅惘。

  传功长老携了史红石的手,向张无忌道:“张教主,且请进厅内说话。”群丐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请张无忌先行。

  张无忌走进厅内,和传功长老等分宾主坐定,周芷若坐在他肩下。张无忌请问了传功长老、执法长老诸人的姓名之后,便道:“曹长老,我义父金毛狮王若在贵帮,便请出来相见,否则亦盼示知他老人家的下落。”

  传功长老叹了口气,道:“陈友谅这奸贼玩弄手段,累得丐帮愧对天下英雄。不瞒张教主说,谢大侠和这位周姑娘,确是我们在关外合力请来,其时谢大侠身染疾病,昏迷在床。我们没经动手过招,就请他大驾到了此间。五日之前的晚间,谢大侠突然击毙了看守他的敝帮弟子,脱身而去。所毙丐帮人众,棺木尚停在后院未葬。张教主若是不信,可请移驾到后院审察。”

  张无忌听他言语诚恳,何况那晚丐帮弟子尸横斗室,自己亲眼目睹,便道:“曹长老既如此说,在下焉敢不信?”又问:“从卢龙一路向西,留有敝教联络的记号,在下查得却非本教兄弟所作,不知此事跟贵帮有关否?”

  传功长老道:“说不定是陈友谅那厮所作的手脚,说来惭愧,兄弟实无所知。”

  张无忌点点头,沉吟片刻,便即明白:“那成昆在光明顶上出入自如,我教的记号他自然知道。此人既然未死,这些玄虚自是他闹的了。但若我义父竟是落入了成昆手中……”念及此事,额头不禁出汗,定了定神,问史红石:“小妹妹,这位杨姊姊住在哪里?你从前认识她么?”

  史红石摇头道:“我从前不识。爹爹死后,妈妈同我,带了爹爹的竹棒儿,坐车走了好几天,就不坐车了,上山去。妈妈走不动了,歇一歇,在地下爬了一会,后来到了树林外边,妈妈大叫几声。后来一个穿黑衣的小姊姊出来,后来杨姊姊出来,问了妈妈许多话,拿这棒儿去了半天。后来妈妈昏了过去。后来杨姊姊便带了我,又带了八个穿白衣裳、黑衣裳的小姊姊,坐了车子来啦。”她年纪幼小,说不出个所以然,问到地名日子,也是一概不知,从她口中竟探不到半点端倪。

  传功长老道:“贵教韩山童大爷的公子,却在敝帮。”他转头吩咐了几句,一名丐帮弟子匆匆进去。

  过不多时,只听得韩林儿破口大骂的声音从后堂传出:“你们这些个个不得好死的臭叫化,又来欺骗老子!我们张教主身分何等尊贵,岂能驾到你们这臭叫化窝来。你乘早送老子上西天去。鬼鬼祟祟的奸计,一概不管用。”丐帮众长老听了,均有惭色。

  张无忌敬重韩林儿的骨气为人,站起身来,抢上几步,见他怒气冲冲的从后壁大步踏走出来,便道:“韩大哥,我在这里,这几天委屈了你啦。”

  韩林儿一怔,不胜之喜,当即跪下拜倒,说道:“张教主,果然是你老人家来啦,这可想煞了小人,你快传下号令,将这些臭叫化儿杀个乾净。”张无忌含笑扶起,说道:“韩大哥,丐帮诸位长老也是中了旁人奸计,致生误会。此刻已分解明白,原来大家都是好朋友。韩大哥瞧在兄弟面上,不必介意。”

  韩林儿站起身来,向传功长老等怒目而视,本想痛骂几句,一出心中怒气,但教主既已如此吩咐,只得强自忍耐。

  执法长老道:“张教主今日光降,实是敝帮莫大荣宠。快整治筵席!大伙儿一来给张教主接风,二来向峨嵋派周掌门致歉,三来向韩大哥赔罪。”早有众弟子答应了下去。

  张无忌心悬义父安危,有许多话要向周芷若询问,实是无心饮食,当即抱拳说道:“诸位美意,甚是感谢,只是在下急于寻访义父,只好日后再行叨扰,莫怪,莫怪。”

  传功长老等挽留再三。张无忌见其意诚,倘若就此便去,不免得罪了丐帮,只得留下与宴。席间丐帮诸高手又郑重谢罪,并说已派丐帮中弟子四出寻访谢逊下落,一有讯息,立即遣急足报与明教知道。张无忌谢了,与诸长老、龙头席上订交,痛饮而散。

  丐帮众高手见他年纪虽轻,但武功既高而绝无傲人之态,豁达大度,殷殷以携手共抗鞑子为勉,众人均是大为心折,直送至卢龙城外十里,方始分手。

 

三十四 新妇素手裂红裳

  张无忌、周芷若、韩林儿三人骑了丐帮那大财主所赠骏马,沿官道南下。

  韩林儿对教主十分恭谨,不敢并骑而行,远远跟在后面,沿途倒水奉茶,犹如奴仆般服侍张周二人。张无忌过意不去,说道:“韩大哥,你虽是我教下兄弟,但我敬你为人,在公事上你听我号令,日常相处,咱们平辈论交,便如兄弟朋友一般。”韩林儿甚是惶恐,说道:“属下对教主死心塌地的敬仰,平辈论交,如何克当?平时无缘多亲近教主,今日得以小小尽心,服侍教主,实是属下生平之幸。”

  周芷若微笑道:“我不是你教主,你却不必对我这般恭敬。”韩林儿道:“周姑娘是天人一般的人物,小人能跟你说几句话,已是前生修来的福气。言语粗鲁,姑娘莫怪。”周芷若听他说得诚恳,眼光中所流露的崇敬,实将自己当作了天仙天神。她自知容色清丽,所有青年男子遇到自己无不心摇神驰,但如韩林儿这般五体投地的拜倒,却也是平生从所未遇,少女情怀,也不禁欣喜。

  张无忌问起她当日被丐帮擒获的经过。周芷若言道:那日他出了客店不久,谢逊突然浑身颤抖,胡言乱语起来。她心中害怕,竭力劝慰,但谢逊似乎不认得她了,在店房中乱跳乱窜,过了一会,便即瘫痪在地,人事不知。便在此时,丐帮中有六七名高手同时抢进房来,她不及抽剑抵御,即给制住,和谢逊二人同时被送到卢龙。

  张无忌幼时便知义父因练七伤拳伤了心脉,兼之全家为成昆所害,偶尔会心智错乱,只没料到他竟会在这当口发作,以致无法抵挡丐帮的侵袭,不胜叹息。两人琢磨谢逊不知此刻到了何处,均感茫无头绪。

  张无忌道:“京师是各路人物会聚之处,咱们南下路过,便可去大都打探一下消息。我想青翼蝠王韦兄手中,多半会有若干线索。”周芷若抿嘴笑道:“你去大都啊,当真是想见韦一笑么?”张无忌明白她言中之意,不禁脸上一红,说道:“也不一定找得到韦兄。若能遇上杨左使、苦头陀、彭和尚他们,也总能帮我出些主意。”周芷若微笑道:“有一位神机妙算、足智多谋的人儿,你到大都去找她,更能帮你出些好主意。杨左使、苦头陀、彭和尚他们,万万不及这姑娘聪明。”

  张无忌一直不敢跟她说起与赵敏相遇之事,这时听她提及,不由得神色间颇为忸怩,说道:“你总是念念不忘赵姑娘,高兴起来便损我两句。”周芷若笑道:“念念不忘于她的,也不知是我呢,还是另有旁人。你自己作贼心虚,当我瞧不出你心中有鬼么?”

  张无忌心想自己与周芷若已有白头之约,此时生死与共,两情不贰,甚么都不该瞒她,说道:“芷若,有一件事我该当与你说,请别生气。”

  周芷若道:“我该生气便生气,不该生气便不生气。”

  张无忌心中一窒,暗想自己曾对她发下重誓,决意杀了赵敏,为表妹殷离报仇,但与赵敏相见后非但不杀,反而和她荒郊共宿,连骑并行,这番经过委实难以出口。他不善作伪,自觉羞惭,神色间便尽数显了出来。

  他沉吟之间,双骑已奔进一处小镇,眼见天色不早,便找一家小客店投宿。晚饭过后,他又替周芷若在背心穴道上推拿了一阵,虽是解穴的法门不合,但点穴后为时已久,推拿后血脉运转,被封住的穴道终于也解开了。他暗想:“丐帮诸长老武功虽非极强,点穴手法却大是神妙。芷若心性高傲,不肯在席间求他们解穴,那出手点穴之人居然也假装忘记了。

  嘿嘿,这些化子死要面子,一败涂地之余,勉强在点穴法上占些上风也是好的。”

  周芷若嫌客店中有股污秽霉气,说道:“咱们到外面走走,活活血脉。”张无忌道:“好!”携了她的手,走到镇外。

  其时夕阳下山,西边天上晚霞如血,两人闲步一会,在一株大树下坐了,但见太阳缓缓下山,周遭暮色渐渐逼来。张无忌鼓起勇气,将弥勒庙中如何遇见赵敏、如何发现莫声谷的尸体、如何和宋远桥等相会、如何循着明教的火焰记号在冀北大兜圈子等情一一说了,说到最后,双手握着周芷若的两手,道:“芷若,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咱俩夫妻一体,我甚么事也不会瞒你。赵姑娘坚要再见我义父一面,说有几句要紧的话问他。我当时便起了疑心,此刻回思,越想越是害怕。”说到最后这几句,声音也发颤了。

  周芷若道:“你害怕甚么?”张无忌只觉掌中的一双小手寒冷如冰,也是轻轻发抖,便道:“我想起义父患有失心疯之症,发作起来,人事不知。当年他疯疾大发,竟要扼死我妈妈,他一对眼睛便是因此给我妈妈射瞎的。当我出生之时,义父又想杀死我爸爸妈妈,幸而听到我的哭声,这才神智清醒。我怕……我真怕……”

  周芷若道:“你怕甚么?”张无忌叹了口气,道:“此话我本不该说,但我确是担心,我表妹是……是……义父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