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无忌见她欢喜之极,也自欣慰,握着她一双小手,只觉柔腻滑嫩,温软如绵,说道:“我要让你平安喜乐,忘了从前的苦处,不论有多少人欺侮你,跟你为难,我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护你周全。”
那村女脸露甜笑,靠在他胸前,柔声道:“从前我叫你跟着我去,你非但不肯,还打我、骂我、咬我……现下你跟我这般说,我真是欢喜。”
张无忌听了这几句话,心中登时凉了,原来这村女闭着眼睛听自己说话,却把他幻想作她心目中的情郎。
那村女只觉得他身子一颤,睁开眼来,只向他瞧了一眼,她脸上神色登时便变了,显得又失望,又气愤,但随即带上几分歉疚和柔情。她定了神,说道:“阿牛哥哥,你愿娶我为妻,似我这般丑陋的女子,你居然不加嫌弃,我很是感激。可是早在几年之前,我的心早就属于旁人了。那时候他尚且不睬我。这时见我如此,更加连眼角也不会扫我一眼。这个狠心短命的小鬼啊……”她虽骂那人为“狠心短命的小鬼”,可是骂声之中,仍是充满不胜眷恋低徊之情。
武青婴冷冷的道:“他肯娶你为妻了,情话也说完啦,可以起来了罢?”
那村女慢慢站起身来,对张无忌道:“阿牛哥哥,我快死了,就是不死,我也决不能嫁你。但是我很喜欢听你刚才跟我说过的话。你别恼我,有空的时候,便想我一会儿。”这几句话说得很温柔,很甜蜜,张无忌忍不住心中一酸。
只听得班淑娴嘶哑着嗓子道:“我们已如你所愿,让你跟这人见面一次。
你也当言而有信,将那人的下落说了出来。”那村女道:“好!我知道那人曾经藏在他的家里。”说着伸手向武烈一指。武烈脸色微变,哼了一声,喝道:“瞎说八道!”
卫壁怒道:“快老老实实说出来,你杀我表妹,到底是受了何人指使?”
张无忌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颤声道:“杀了朱……朱九真姑娘?”卫璧瞪了他一眼,恶狠狠的道:“你也知道朱九真姑娘?”张无忌道:“雪岭双妹大名鼎鼎,谁没听见过?”
武青婴嘴角边掠过一丝笑意,向那村女大声道:“喂,你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
那村女道:“指使我来杀朱长龄的,是昆仑派何太冲夫妇。峨嵋派的灭绝师太。”
武烈大喝:“你妄想挑拨离间,又有何用?”呼的一掌,向那材女拍去,他这一喝威风凛凛,掌随声出,掌力只激得地下雪花飞舞。那村女闪身避过,身法甚是奇幻。
张无忌心下一片混乱:“她……她当真是武林中人。她去杀了朱九真,那自是为了我。我说受了朱姑娘的骗,被她所养的恶犬咬得遍体鳞伤,我可没要她去杀人啊。我只道她因为相貌变丑,家事变故,以致脾气古怪,哪知竟是动不动便杀人。”
卫璧和武青婴各持长剑左右夹击,那村女东闪西窜,尽只避开武烈雄浑的掌力,突然间纤腰一扭,转到了武青婴身侧,拍的一声,打了她一记耳光,左手探处,已抢过了她手中长剑。武烈和卫璧大骂,双双来救。那村女长剑颤动,叫声:“着!”已在武青婴的脸上划了一条血痕。武青婴一声惊呼,向后便倒,其实她受伤甚轻,但她爱惜容貌,只觉脸上刺痛,便已心惊胆战。
武烈左手挥掌向那村女按去。那村女斜身闪避,叮当一响,手中长剑和卫璧的长剑相交。就在此时,武烈右手食指颤动,已点中了她左腿外侧的“伏兔”、“风市”两穴。那村女轻哼一声,立足不定,倒在张无忌身上,但觉全身暖洋洋地,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便是想抬一根手指,也宛似有千斤之重。
武青婴举起长剑,恨恨的道:“丑丫头,我却不让你痛痛快快的死,只斩断你两手两腿,让你在这里喂狼。”挥剑便向那村女的右臂砍落。武烈道:“且慢!”伸手在女儿手腕上一带,将她这一剑引开了,对那村女道:“你说出指使你的人来,便给你一个痛快的。否则的话,哼哼!我瞧你断了四肢,在雪地里滚来滚去,也不大好受罢。”
那村女微笑道:“你既定要我说,我也无法再瞒了。朱九真姑娘要嫁给一个男子,另外一个美貌姑娘也要嫁这人,那个美貌姑娘便给了我五百两银子,要我去杀了朱九真。这件事我本要严守秘密……”她还待说下去,武青婴已气得花容失色,手腕直送,挺剑往那村女心窝刺去。
那村女鉴貌辨色,早猜到了武青婴和卫璧、朱九真三人之间尴尬情形。
她如此激怒武青婴,正是要她爽爽快快的将自己一剑刺死,但见青光闪动,长剑已到心口。
突然之间,一物无声无息的飞来,在剑上一撞。呼的一声响,长剑飞了出去,直飞出十余丈外方才落地。黑暗中谁也没看清楚武青婴的兵刃如何脱手,但这剑以如此劲道飞出,便是要她自己用力投掷,也决计无法做到,显然那村女已到了强援。
六人一惊之下,都退了几步,回头察看。四下里地势开阔,并无山石丛林可以藏身,一眼望出去半个人影也无。六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武烈低声问道:“青儿,怎么啦?”武青婴道:“似乎是甚么极厉害的暗器,将我的剑震飞了。”武烈游目四顾,确是不见有人,哼了一声,道:“便是这丫头弄鬼。”心中暗暗奇怪:“她明明已中了我的一阳指,怎地尚能有能力震飞青儿长剑?这丫头的武功当真邪门。”踏步上前,举掌往那村女左肩拍去。
这一掌运劲雄猛,要拍碎她的肩骨,使她武功全失,再由女儿来称心摆弄。
眼看那村女便要肩骨粉碎,蓦地里她左掌翻将上来,双掌相交,武烈胸口一热,但觉对方的掌力犹似狂风怒潮般涌至,实是势不可当,“啊”的一声大叫,身子已然飞起,砰的一响,摔了出去。总算他武功了得,背脊一着地立即跃起,但胸腹间热血翻涌,头晕眼花,身子刚站直,待欲调匀气息,晃了一晃,终于又俯身跌倒。
卫璧和武青婴大惊,急忙抢上扶起,忽听得何太冲道:“让他多躺一会!”
武青婴回过头来,怒道:“你说甚么?”心想:“爹爹受了敌人暗算,你却幸灾乐祸,反来讥嘲。”何太冲道:“气血翻涌,静卧从容。”卫璧登时省悟,道:“是!”轻轻将师父放回地下。
何太冲和班淑娴对望一眼,大为诧异,他们都和那村女动过手,觉得她招术精妙,果有过人之处,然内力却是平平,可是适才和武烈对这一掌,明明是以世所罕有的内功将他震倒,委实令人大惑不解。
那村女心中,却更是诧异万分。她被武烈点倒后,倒在张无忌怀中动弹不得,眼看武青婴挥剑刺来,突然飞来一物,震开长剑,跟着忽有一股火炭般的热气透入自己两腿,在“伏兔”和“风市”两穴上一冲,登时将被封的穴道解开了。她全身一震,低头看时,只见张无忌双手握住自己两脚足踝,热气源源不绝的从“悬钟穴”中涌入体内。这当儿变化快极,未及细思,武烈的一掌已拍下来。她随手抵御,本是拚着手腕折断,胜于肩骨被他拍得粉碎,哪知双掌相交之下,武烈竟给自己一掌击出丈许。她一愕之下,心道:“难道这丑八怪乡巴佬,竟是个武功深不可测的大高手?”何太冲心存忌惮,不愿和她比拚掌力,拔剑出鞘,说道:“我领教领教姑娘的剑法。”那村女笑道:“我没剑啊!”卫璧道:“好,我借给你!”
提起长剑,剑尖对准那村女胸口,用力掷出。那村女伸手一抄,接在手里,笑道:“你武功太差,刺我不死!”何太冲是一派掌门,不肯占小辈的便宜,说道:“你进招罢,我让你三招再还手!”那村女长剑刺出,径取中宫。何太冲怒哼一声,低声道:“小辈无礼!”举剑便封。
却听得喀喇一响,双剑一齐震断。何太冲脸色大变,身形晃处,已自退开半丈。那村女暗叫:“可惜,可惜!”原来张无忌将九阳神功传到她体内,但她不会发挥神功的威力,结果双剑齐断,若能运力攻敌,那么折断的只是对手兵刃,她手中长剑却可完好无恙。
班淑娴大奇,低声道:“怎么啦?”何太冲手臂兀自酸麻,苦笑道:“邪门!”班淑娴拔出长剑,寒着脸道:“我再领教,”那村女双手一摊,意示无剑可用。班淑娴指着掉在十余丈之外武青婴的那把长剑,喝道:“去捡来使!”那村女不敢离开张无忌之手,只得扬一扬手中半截断剑,笑道:“就是这把断剑,也可以了!”
班淑娴大怒,心道:“死丫头如此托大,轻视于我。”她却不似何太冲般要处处保持前辈高人身分,长剑回处,疾刺那村女的头颈。那村女举断剑挡架,班淑娴剑法轻灵之极,早已改削她的左肩。那村女忙翻剑相护。班淑娴又斜刺她右胁,接连八剑,势若飘风,始终不与那村女的断剑相碰,只是发挥自己剑法所长,不令对方有施展内力之机。
那村女左支右绌,登时迭遇凶险。她的剑法本来就远不及班淑娴,再加上手中只有半截断剑,双足又不敢移动,变成了只守不攻。又拆数招,班淑娴剑尖闪处,嗤的一声,在那村女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昆仑派剑法一剑得手,不容敌人更有半分喘息之机,随势着着进逼,那村女“啊”的一声,肩头又中了一剑。那村女叫道:“喂,你再不帮我,眼睁睁瞧着我给人杀了么?”
班淑娴退后两步,横剑当胸,四下一看,却不见有人,当下长剑颤动,剑尖上抖出朵朵寒梅,又向那村女攻去。
那村女疾舞断剑,连挡三剑,对方剑招来得奇快,她却也挡得迅捷无伦,这当儿眼明手快,当真是招招间不容发。班淑娴赞道:“死丫头,手下倒快!”
那村女不肯吃亏,回骂道:“死婆娘,你手下也不慢啊。”但班淑娴是剑术上的大名家,数十年的修为,口中说话,手下丝毫没有闲着。那村女终究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虽然得遇名师,但岂能学得到班淑娴好整以暇的风范?这一说话微微分心,但觉手腕上一疼,半截断剑已然脱手飞出。那村女“啊”的一声惊呼,班淑娴第二剑已刺向她的胁下。
丁敏君一直在旁袖手观战,这时看出便宜,不及拔剑,一招“推窗望月”,双掌便向那村女背上击去,同时武青婴也纵身而起,飞腿直踢那村女右腰。
那村女只吓得一颗心几欲从腔子中跳了出来,但觉全身炙热,如堕火窖,随手伸指在班淑娴的长剑上一弹,便在此时,背心中掌,腰间被踢。却听得“啊哟”
“哎唷”两声惨叫,丁敏君和武青婴一齐向后摔出,班淑娴手中也只剩下半截断剑。
原来张无忌见情势危急,霎时间将全身真气急速送入那村女的体内。他所修习的九阳神功已有三四成功力,威力当真不小,于是班淑娴的长剑、丁敏君的双手腕骨、武青婴的右足趾骨,一一分别折断。何太冲、武烈、卫璧三人目瞪口呆,一时都怔住了。
班淑娴将半截断剑往地下一抛,恨恨的道:“走罢,丢人现眼还不够?”
向丈夫怒目而视,一肚皮怨气,尽数要发泄在他身上。何太冲道:“是!”
两人并肩奔出,片刻之间,已奔得老远,昆仑派轻功之佳妙,确是武林一绝。
至于班淑娴回家如何整治何太冲出气,是罚跪顶剑,或是另有昆仑派怪招,自非外人所知。
卫璧一手扶着师父,一手扶了师妹,慢慢走开。他三人极怕那村女乘胜追击,可是又不能如何太冲夫妇这般飞驰远去,每一步中都担着一份心事。
丁敏君双手腕骨断折,腿足却是无伤,咬紧牙关,独自离去。
那村女得意之极哈哈大笑,说道:“丑八怪!你……”突然间一口气接不上来,晕了过去。原来张无忌眼见六个对头分别离去,当即缩手,放脱她的足踝。充塞在那村女体内的一股九阳真气蓦地泄去,她便如全身虚脱,四肢百骸再无分毫力气。张无忌一惊之下,便即领会,双手拇指轻轻按住她眉头尽处的“丝竹空穴”,微运神功,那村女这才慢慢醒转。
她睁开眼来,见自己躺在张无忌的怀里,他正笑嘻嘻的望着自己,不觉大羞,急跃而起,似笑非笑的向他瞪了一会,突然伸手抓住他左耳用力一扭,骂道:“丑八怪,你骗人!你有一身厉害武功,怎不跟我说?”张无忌痛叫:“哎哟!你干甚么?”那村女哈哈笑道:“谁叫你骗人?”张无忌道:“我几时骗你了,你没跟我说你会武功,我也没跟你说我会武功。”那村女道:“好,便饶了你这一遭。适才多承你助我一臂之力,将功折罪,我也不来追究了。你的腿能走路了吗?”张无忌道:“还不能。”
那村女叹道:“总算好心有好报,若不是我记挂着你,要再来瞧你一次,你也不能救我。”顿了一顿,又道:“早知你本事比我强得多,我也不用替你去杀朱九真那鬼丫头了。”
张无忌脸一沉,道:“我本来没叫你去杀她啊。”那村女道:“啊哟,啊哟!原来你心中还是放不下这个美丽的姑娘,倒是我不好,害了你的意中人。”张无忌道:“朱姑娘不是我的意中人,她再美丽,也不跟我相干。”
那村女奇道:“咦!这可奇了,那么她害得你这样惨,我杀了她给你出气,难道不好吗?”
张无忌淡淡的道:“害过我的人很多,要一个个都去杀了出气,也杀不尽这许多。何况,有些人存心害我,其实他们也是很可怜的。好比朱姑娘,她整日价提心吊胆,生怕她表哥不和她好,担心他娶了武姑娘为妻。像她这样,做人又有甚么快活?”
那村女怒道:“你是讥刺我么?”张无忌一呆,没想到说着朱九真时,无意中触犯了眼前这位姑娘之忌,忙道:“不,不。我是说各人有各人的不幸。别人对不起你,你就去杀了他,那很不好。”那村女笑道:“你学武功如果不是为了杀人,那学来做甚么?”张无忌沉吟道:“学好了武功,坏人如来加害,我们便可抵挡了。”
那村女道:“佩服,佩服!原来你是个正人君子,大大的好人!”
张无忌呆呆的瞧着她,总觉对这位姑娘的举止神情,自己感到说不出的亲切,说不出的熟悉。那村女下颚一扬,问道:“你瞧甚么?”张无忌道:”
我妈妈常笑我爸爸是滥好人,软心肠的书生。她说话时的口吻模样,就像你这时候一样。”
那村女脸上一红,斥道:“呸!又来占我便宜,说我像你妈妈,你自己就像你爸爸了!”她虽出言斥责,眼光中却孕含笑意。
张无忌急道:“老天爷在上,我若有心占你便宜,教我天诛地灭。”那村女道:“口头上占一句便宜,也没甚么大不了,又用得着赌咒发誓?”
刚说到此处,忽听得东北角上有人清啸一声,啸声明亮悠长,是女子的声音。跟着近处有人作啸相应,正是尚未走远的丁敏君。她随即停步不走。
那村女脸色微变,低声道:“峨嵋派又有人来了。”
十七 青翼出没一笑飏
张无忌和那村女向东北方眺望,这时天已黎明,只见一个绿色人形在雪地里轻飘飘的走来,行近十余丈,看清楚是个身穿葱绿衣衫的女子。她和丁敏君说了几句话,向张无忌和那村女看了一眼,便即走了过来。她衣衫飘动,身法轻盈,出步甚小,但顷刻间便到了离两人四五丈处。只见她清丽秀雅,容色极美,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张无忌颇为诧异,暗想听她啸声,看她身法,料想必比丁敏君年长得多,哪知她似乎比自己还小了几岁。
只见这女郎腰间悬着一柄短剑,却不拔取兵刃,空手走近。丁敏君出声警告:“周师妹,这鬼丫头功夫邪门得紧。”那女郎点点头,斯斯文文的说道:“请问两位尊姓大名?因何伤我师姊?”
自她走近之后,张无忌一直觉得她好生面熟,待得听到她说话,登时想起:“原来她便是在汉水中的船家小女孩周芷若姑娘。太师父携她上武当山去,如何却投入了峨嵋门下?”胸口一热,便想探问张三丰的近况,但转念想道:“张无忌已然死了,我这时是乡巴佬、丑八怪、曾阿牛,只要我少有不忍,日后便是无穷无尽的祸患。我决不能泄露自己身分,以免害及义父,使爹妈白白的冤死于九泉之下。”
那村女冷冷一笑,说道:“令师姊一招‘推窗望月’,双掌击我背心,自己折了手腕,难道也怪得我么?你倒问问令师姊,我可有向她发过一招半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