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时啪的一声,捏爆了一颗核桃。
她就说周羡平白无故的,为何非要带她进宫赴宴,原来是他的戏台子已经搭好,请人看戏。
“汝南王世子今夜便要定下了么?”池时问道。
马车飞奔着,轮子碾压过青石板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这城中路上的积雪,一早被人铲到了两边去,方便贵人的马车轿撵通过。
周羡轻轻嗯了一声,他说话的声音,几乎要被那马蹄声还有车轮声给盖了过去,“今夜便是最佳时候,我已经收到了风声,一定会有所动作。”
“李贞会带孩子进宫,我叫你来,不光是为了看戏。有一具骸骨,需要你先验看,是大老远的,从滁州运过来的。卢家家主,可惜晚了些,只剩下骨头了。”
“虽然十有八九,是有人找了杀手去杀他们。但是我需要卢家遗孤的证词,那孩子的要求,便是要你给她父亲验尸。”
池时一愣点了点头,常康驾着马车七弯八拐的,很快便拐进了一个小巷子里。穿过这条小巷,便是京城最繁华的朱雀街。那门前挂了个牌子,只写着一个宋字。
看上去是一户姓宋的人家。
池时没有多问,率先迈进了院子,一进门便瞧见了一口黑漆漆的大棺材,摆在了院子的中央。在那棺材旁边,坐在一个披麻戴孝的小姑娘。
池时还记得,池平同她说,卢家满门灭绝,只剩下一个叫卢慧的十四岁姑娘,她因为闺蜜生辰,去了旁处,所以侥幸活了下来。
那卢慧生得削瘦,一阵风仿佛都能够吹得起来,皮肤白皙得像雪一般,一双杏眼生在巴掌小脸上,显得大得可怕。
这个姑娘,若是生得胖一些,应该也是一个绝色佳人。
一见到池时,她便拜倒在地,“池叔父说,这世间若是还有人,能够为我卢家伸冤,那定是楚王殿下同池仵作您。我不信是山贼杀了我家人。”
“我知晓殿下一定能够揪出幕后主使之人,可是握刀的人要偿命,那刀也要偿命。这样,方才对得起我们卢家死去的二十三口人。”
周羡冲着她点了点头,快步上前将她扶了起来,扭头对着周羡道,“离宫宴开始还有两个时辰,从这里坐马车过去,需要一刻钟。咱们动作得快一些。”
池时嗯了一声,直接绕过了卢小姐,走到了那黑棺材跟前。
她伸出手来,轻轻一拍,那九根棺材钉,噗噗噗的弹跳了出来,落在了地上放出清脆的声音。
“让开一些”,今日进宫未带久乐,她便只能事必躬亲了。
周羡一瞧,忙到了棺材的另外一头,同池时一道儿将棺材盖掀开,抬到了另外一头。
“在下池时,来听你今世之苦。”
池时说着,待那棺材之中的气息散去,方才躬下身子,将那寿衣解开,又将骸骨一块块的取了出来,放在了一旁的棺材板上,“进屋去,外头有雨雪。下一回有这样的事,提前同我说,我好带工具。”
周羡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快马加鞭的送过来的,我算着时辰刚刚到,恰好接了你来。”
这民宅的堂屋里有一方八仙桌,池时同周羡一道儿,将那放着骸骨的门板,搁在了八仙桌上,方才认真的验起尸来。
“我看过卷宗了,滁州当地验尸的仵作,是鼎鼎大名的宋正直,宋正直验尸的结果,卢家所有人都是被人用马刀砍掉头颅而亡。这十分符合马贼的一贯作风。”
“初步来看,这具骸骨的头,的确是叫人给砍了下来。你看这处骨头,直接被利刃斩断。不出意外,这应该是致死的主要原因。”
周羡听着,皱了皱眉头,“所以宋正直并没有撒谎对吗?”
“他的确是没有撒谎,因为一般的仵作也就只能够看到这些了。我早就说过,宋正直最值得称道的地方,是他一口能吃下八个饺子。一个仵作,抠了半天,只能抠出正直这么一个优点,作为绰号,自是不过尔尔。”
周羡心中松了一口气,说话的语气都轻松了起来,“那你的外号是九爷,一个仵作,抠了半天,也只抠出……完全没有抠出任何优点来?”
池时像是看傻子一般看向了周羡,“他们觉得我的本事,比九个爷爷加起来还多,这都不算优点什么算?你倒是有个优点,假笑时的幅度,跟金元宝翘起的幅度差不多。”
周羡一梗,张了张嘴,怎么办,他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甚至心中觉得笑起来像金元宝有几分贵气是怎么回事?
池时说归说,验尸绝对不含糊,她神色一变,指了指尸骸的肋骨处,“你看到这骨头上的小黑点了么?死者在生前,被人逼供了。”
周羡凑近一看,果然瞧见,在那骨头上,有几个几乎看不清楚的小点点,与其说是小黑点,倒不如说,像是被什么锐利的东西,给扎穿了一般。
卢家人手中握有汝南王世子的消息,家主被刑讯逼供,极有可能。
“为了伪造成马贼砍头的假象,凶手很小心的用细针扎人。针要硬则为钉,若是想要细,那定是会变得相对比较软。据说有一种针,细入发丝,平日里蜷成一团,当习武之人以内力注入……”
“便立马变得十分的坚韧,扎破肉很容易,要伤骨还不留下痕迹,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凶手对死者使用的这种针,即便不是传说中的那种发针。”
“那也同郎中用的最细的银针差不离。而且,凶手十分的狡猾,并没有集中在一处,而是在很多地方……”
池时的话还没有说完,站在院子里远远看着的卢慧,便哇的一下哭出了声。
第一七九章 你要娶我
池时看了她一眼,轻叹出声。
卢慧的拳头捏得紧紧地,见池时同周羡看了过来,她死死的咬住了嘴唇,擦了一把眼泪,“我……我不哭……只有我一个人活着了,我不能哭。”
池时想要寻久乐,可见院子里空荡荡的,方才想起,今日要进宫,久乐没有跟过来。
她走了过去,指了指自己的袖袋,“我想吃糖,你可以帮我掏一颗出来吗?毕竟验尸是一件体力活。”
卢慧不明所以,从她的袖袋里,掏出了一颗松子糖来。
“哦,我忘记了,我的手脏了,吃不了,给你吃吧。我们永州人,爱吃辣,这糖里放了很多辣子。你要是吃了,掉眼泪可别怪我。”
卢慧聪慧得紧,她将那糖往嘴中一塞,泪如雨下,“真辣,是我吃过的,最辣的糖。”
池时点了点头,走回了尸体旁边,“凶手当中,应该有会医术之人,以金针刺穴,止住了死者。我之所以这么推断,没有说更简单的,譬如用绳子捆绑。”
“乃是因为,一旦被捆绑之后,在尸体上,一定会留下痕迹,那就不大符合马贼求财杀人的做法了。而且,宋仵作成名已久,针孔他老花眼了看不清楚,但是人有没有被绑,他是一定能够看出来的。”
“他们这么小心翼翼,就是不想这一具尸体同其他尸体有不同之处。砍头也好,夺财也罢,都是为了伪装成马贼杀人的样子。同京师不同,下面一个地方只有一个仵作。”
“宋正直一个人验看二十三具尸体,每一具都是砍头而亡,久而久之,很自然的就容易忽略特别之处。从这骨头上,能看出来的,暂时就只有这么多了。”
周羡给了池时一个赞赏的眼神,“这个已经足够了。”
池时一愣,瞬间了悟。这去屠杀卢家满门的人,乃是京城人士,他们的手下之中,以金针刑讯的人,可不多。至少,周羡他心中已经有了人选。
棺材放在外头,被打湿了,没有办法再将尸体装回去。周羡想着,拍了拍手,不一会儿,从屋子里便出来了一对中年的夫妻,“公子放心,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们了。”
周羡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还在落泪的卢慧。那对夫妻中的妇人,立马上前,牵过了她的手,“好姑娘,咱们到后头洗漱一二,等我家那口子将你阿爹重新敛了,你再在他的灵前给他磕几个头。”
……
从那“宋宅”验尸出来的时候,雪已经停了。不过天还阴沉沉的,看不到一点儿日头。
池时撩开马车帘子,朝外看去。到了年三十下午,街上的人反而少了起来,一路行来,只见零星几个人影。
“你就不问问,怎么有这么多奇怪的宅院,奇怪的手下?”
池时放下了帘子,很是惊讶,“这很多么?什么奇怪的宅院?不过是普通的民宅而已。手下……我家铺子里的掌柜活计加起来排着队,能从城南站到城北,这也算多?”
周羡捂住了脸,是我不该自取其辱。
池时眼眸一动,“赵兰汀是未来的楚王妃吗?她拿了我的披风,到现在都还没有还,你跟她说一声,她若是喜欢可以买了去,不还也不给钱,是个什么道理?”
周羡一听,猛的站了起身,这马车虽然好话,那也是坐人的,不是站人的,他又生得高,脑袋一下子撞到了马车顶上,发出了嘭的一声。
在外头驾着马车的常康,听到里头的响动,忙问道,“殿下,怎么回事,你被九爷打了吗?”
周羡没好气的坐了下来,“要你管。”
“不是楚王妃,我一个说不定明日就要进棺材的人,要什么楚王妃?不过赵家是哥哥这一派的人。”他以前以为池时光懂验尸,不懂那些弯弯绕绕。
最近相处方才发现,她很懂,只是懒得理会而已。
哪个朝堂没有派系之争?这大梁的朝廷,有站在张太后那边的,有支持太皇太后一脉的,自然也有保皇派的。而赵家乃是支持他们兄弟的中流砥柱。
“而且,赵兰汀实在是话太多了,叽叽喳喳个没完,像是一只麻雀。你若是喜欢,我可以做个中人。”周羡说着,有些不自在起来,他清了清嗓子,又觉得这种不自在很奇怪,便又生气自己的气来。
“哦,我只是想要她把披风还给我而已。我已经娶了妻了,虚目便是我的妻子。”
周羡哑然失笑,他生气简直太莫名其妙了,“虚目即便是个骷髅人,那也是个男子。哪里有娶男子为妻的道理?”
池时挑了挑眉,“有何不可?只要我乐意,便是死人我也能娶。”
池时说着,有些神往的看了看周羡的手。她之前在陈国公府,看到赵兰汀的手,觉得她的手是最好看的,可今日一对比,还是周羡的手更美一些。
周羡被她看得心里发毛,有些结巴起来,“你……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反正你也快死了。人死了之后呢……”
周羡又是猛的站了起身,“你想跟我冥婚?娶我为妻?”
又是嘭的一声,马车外得常康,惊呼出声,“九爷您打轻点,千万别打脸,咱们还要进宫呢!”
池时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猛烈得咳嗽起来。
这回是她输了!输了给周羡的自我拔高!她只是看上了那双手而已!
周羡捂着脑袋,脸红成了番茄,他拿着鹅毛扇,扇出了小碎步的架势,好似扇得快一些,就能够把他刚才说的脑壳进水的话,给抹掉一样。
他清了清嗓子,“我今日早上喝茶喝醉了,你信么?”
池时鄙视的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我信,醉得不轻!”
因为池时动作比预想中快了许多,楚王府的马车进宫时,时间恰恰好,正是进宫的人格外多的时候,马车在那宫门口,排起了长队。
周羡倒是也没有使用楚王的特权,直奔进去,乖乖的排在了后面。
“一会儿进宫之后,我自有事要办。有人会引你去大殿,你就坐在沈观澜一起。他虽然性情古怪,却最是护短,若是有人为难你,他定是会出手相护。”
池时点了点头,“嗯,知道了,暂时顶替你背锅的侠士。”
第一八零章 药师观澜
周羡闻言,笑出了声,他眨了眨眼睛,“虽然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这话你可千万不要对沈观澜说。到时候他觉得你欠了他人情,该要拿你试药了。”
池时一听,饶有兴趣。
“那他有没有拿你试药呢?虽然你离死不远了,但好歹目前也算是一个活人。”
周羡被池时损习惯了,这种轻微的,竟然已经觉得不痛不痒,理应如此了。
他在脑子里呸呸了几句,说道,“毒死了我,他也不能够重新投胎一回,再寻个傻王爷做挚友,供他瞎胡闹。只不过我的病,太医瞧了,都觉得药石难医。是观澜试着给用药的,我能够活到今日,他也算是功不可没。”
池时回想起初次进楚王府闻到的那奇怪的味道,还有腾起的黑烟,摸了摸下巴,劝人的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
这宫门前的队伍排得虽然长,但好在验看还算十分的快,不多时便轮到他们。驾车的常康笑吟吟得打了个招呼,马车没有停顿,便直接长驱直入进了宫门。
行不多时,到了一处岔路口,马车停了下来。
池时跳了下车,不远处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太监,忙不迭的跑了过来,“池仵作,小的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周羡撩起了马车帘子,“你随着杨卓去丰华殿寻沈观澜,中途莫要去旁的地方。我一会儿便来。”
池时点了点头,冲着周羡挥了挥手,跟着那名叫杨卓的小太监,大步流星的走了。
待她一走,常康立马转过身来,好奇的上下打量了一下周羡,“殿下,九爷真是神了,竟是把你打得像是长高了几分!”
周羡一听,没好气的捂住了脑壳顶,他被撞了两回,那不是长高了,那是撞起包来了好吗!
他想着,对着常康的屁股就是一脚,“你这小子,越来越混了!不知道的,还当你才是楚王呢!”
常康一听,哈哈笑了出声,“殿下莫要吃醋,我阿娘当初没有寻个姓楚的夫君,不然的话,小的也可以姓楚名王……现在那是一万个不能够了。”
周羡被他给气乐了,敢情你还挺遗憾!
丰华殿乃是整个梁宫之中,最大的大殿,宫中在宴请文武百官之时,通常都在这里。
他们来得尚早,离宫宴开始还有一段距离,不过大殿之中,已经站了不少人了,三五成团的聚在一块儿,嘴中吆喝着吉祥话儿,那气氛祥和得让池时觉得,若是世界有一遭变成了这样,那她这个仵作,可能就无尸可验了。
池时进门的那一瞬间,有不少目光都看了过来。
她生得极好,唇红齿白的,一身锦袍上头绣着华丽又繁杂的金丝银线,腰悬美玉。但今日来赴宴的,十个人有九个,都是这般。
她引人注目的,是格格不入的棺材脸,以及不可一世的步伐,别人是来喜宴的,而她宛若奔丧。
这种目光,池时从小到大见得多了,她并没有在意,环顾了大殿一周,一眼睛就发现了另外一个格格不入的存在。
在一个红色雕龙的大柱子旁,坐在一个穿着翠绿袍子的男子,他坐得笔直的,正认真的看着桌子上的一个核桃,好似无从下手。
池时饶有兴味的盯着那双手,看了又看,那双手蜡黄蜡黄的,看着像是熏过的腊肉,同他有些发皱不知道从哪个箱笼里翻出来的腌菜一般的袍子搭配在一起,像是一碗梅干菜扣肉。
“坐着的那个,便是沈观澜么?”池时问道。
引路的小太监杨卓躬了躬身子,“正是。”
池时摆了摆手,径直的朝着沈观澜走去,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伸出手,啪的一掌,拍在那核桃上,只听到咔嚓一声,核桃壳碎成了渣渣儿,那核桃肉完整的露了出来。
“核桃肉,真的很像人的脑子。”池时感慨出声。
“我没有吃过人脑子,核桃也是头一回吃,味道一样吗?”沈观澜回答道。
这对话一出,池时明显的感觉到,她身上的视线少了许多,几乎绝了踪迹。
“我只摸过没有吃过,你可以试试猪脑子,沈药师。”
沈观澜砸吧了一下嘴,又拿起一个核桃,放在了池时面前,见她不动手,从袖袋里陶呀陶,掏出了一个药瓶子,推到了池时面前,“这是解毒丸,你常同死人打交道,一个月吃上一颗,能去尸毒。”
池时挑了挑眉,又给沈观澜开了一个核桃,她指了指桌上的药瓶子,“我劝你不要试着对我下毒,你这药瓶子上沾了毒对吗?刚还说没有尝过人脑子,你说我要是对着你的脑袋一掌。”
“会不会哗啦一下,你的脑壳都碎成了渣渣,露出你的脑子来?”
沈观澜眼睛一亮,将那小白瓶收了回去,又伸出手来,对着池时说道,“周羡果然没有吹牛,池仵作极其厉害,在下沈观澜,你若是中了毒,可以找我解毒。”
池时没有握上他的手,她看了看沈观澜那双腊肉一般的手,“旁的玩毒之人,都会修炼一门手上功法,虽然时常用毒,但是手若白玉一般,百毒不侵。”
“沈药师倒是剑走偏锋,一双手不是百毒不侵,而就是百毒。你先拿瓶子试我,见我识破,又假意欣赏,这双手我要是握上去了,便中了毒了。”
沈观澜闻言笑了起来,他站起身来,正要甩袖行礼,却见一个桂圆干儿,直接打在了他的手上。
池时摇了摇头,“不必多礼,第三次也已经被我识破了。那人手短,吃人嘴软,事不过三。我是仵作,不是菩萨,一把大年纪了,别玩小孩子的把戏,瞧着让人觉得你心智不全。”
沈观澜的眼睛,顺着那翻滚的桂圆干看去,一直到它再也不动了,方才收回了视线,他径直的走了过去,将那颗桂圆干捡了起来,收在了袖子当中,又走到了池时旁边,坐了下来。
“你赢了。你不害怕么?我身上带了这么多毒药?”
池时指了指沈观澜的脑袋,“你是药师,又不是什么修炼了不死之身的神仙,砍掉了一个脑袋,还能再生出一个脑袋来?这是在宫中,你敢毒死谁?”
沈观澜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他托着腮,将桌上池时新劈好的核桃肉拿了过来,塞进了嘴中,“我算是知晓,周羡为何要千里迢迢的把你从祐海带回来了。你是我见过第二有趣的人。”
池时并不意外,“谁是第一有趣的人?”
沈观澜眨了眨眼睛,“当然是周羡。有的人,就像是千层饼一样,撕开了一层,还有一层。”
第一八一章 戏太老了
“哦,就算又一万层又如何,那不也还是一块饼么?他还能变成酱猪肘子不成?”
池时说着,懒得理会沈观澜,毫不犹豫的拿起桌上的吃食点心用了起来,也不知道今夜宫宴,有没有酱猪肘子。
沈观澜颇有兴味的看了她一眼,拿起几个核桃,百无聊赖的在手掌中飞速的转了起来。
冬日的天黑得早,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有那宫娥引了人陆续入座,等到吉时到的时候,皇帝周渊还有太皇太后,太后,以及一群皇亲国戚们,踏着钦天监算好的节点,进了大殿。
他们一进来,这大殿瞬间像是活过来了一般,有那穿着薄纱的舞姬,浓妆艳抹的走的进来,拉琴的,唱曲儿的,鱼贯而入。
满朝文武都正经的行了大礼,就连沈观澜亦是不例外,那毕恭毕敬的模样,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头一回让池时有了穿越的实感。
周围的呼喊声,让她的脑袋有些嗡嗡作响,她抬起头,朝上头看了过去,陛下周渊今日穿着明黄色的龙袍,头上戴着金冠,他大喇喇的站在那里,说话的声音,仿佛能够掀翻整个屋顶。
除了站在最中间的周渊,池时一眼睛就瞧见了周羡。他换了一把扇子,不是惯用的白色鹅毛扇,更加不是那骚包的孔雀翎羽,而是一把黑漆漆的羽毛扇。
说它黑漆漆的,又不确切,因为那扇子上头,镶嵌了好些宝石,一看便价值不菲,这种炫耀的暴发户的感觉,她今日在家方才经历过。
池时想着,伸出手来,摸了摸腰间悬挂着的骷髅玉佩。
周羡见她盯着扇子看,温柔一笑。
池时木着一张脸,打了一个喷嚏,低下了头去。这一低头,她很快就将周羡抛诸脑后。陛下一进来,这宫宴也就算是开始了,这桌案之上,立马上了各式各样的大鱼大肉。
池时余光一瞟,那沈观澜并没有动筷子的打算,只喝着酒转核桃,立马松了一口气,拿起筷子,撸起袖子,大快朵颐起来。
“宫宴有谁会真吃,大家都磨拳搽掌的,恨不得抓住这个机会,在贵人面前讨了个好。”沈观澜瞧她吃得欢快,忍不住提醒道。
池时筷子没有停,“你觉得我这张脸,还有你的手,大过年的,能讨到好?”
沈观澜一愣,摇了摇头,“没有人想要在过年的时候,看到棺材板板和会动的腊肉。”
“对吧?没有机会,何必讨好?一边吃一边看戏便是。”
池时的话音刚落,便听到了那太皇太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今日年节,乃是一个阖家团圆的大好日子,我瞧着这大梁四海升平,日渐繁荣昌盛,心中那是无比高兴。”
“陛下英明神武,同羡儿兄弟情深,朝堂上下,谁不夸赞他们兄弟二人,文武相益,张弛有度。这人年纪一大,总是会怀念过去。我一瞧着他们,便想起当年先帝同汝南王。”
池时夹了一个红烧狮子头,咬了一口,余光一瞟,果然看到了坐在靠前的李贞。她们方才在陈国公府见过,比起那日下聘,李贞今日按品大妆,那叫一个荣光焕发。
听到了太皇太后这话,她激动的摸了摸一旁孩子的头。那孩子约莫五六岁的样子,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看上去的确是个聪明伶俐的。
“先帝主文治,以幼弟汝南王为将帅,作为西北门户,抵御外敌,主武功。他们兄弟二人,亦是这般感情深厚。只可惜……”
太皇太后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正所谓,每逢佳节倍思亲。一到这阖家团圆的日子,我便会想到汝南王一世英勇,为了我大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到头来,连个后人都没有留下来。”
“这么多年,陛下一直在找汝南王世子的下落。只可惜天不遂人愿,这么多年,一直都杳无音讯。老身年事已高,汝南王无后一事,已经成了我的心病。”
“趁着今日诸君都在,不若给老身出个主意,此事应该何议?”
那皇帝周渊摆了摆手,还在空中转体三百六十度的舞姬戛然而止,躬着身子退了出去。不一会儿的功夫,大殿之中,又安静了下来。
池时听着,撇了撇嘴,不亏是宫中之人,说瞎话简直都不用打草稿。
连她一个小仵作,都已经知晓太皇太后选中了李贞的儿子,想要将他过继给汝南王做世子,人都已经相看过了,竟然还问应该何议?
果不其然,人群中立马站起了一个颤颤巍巍的老者,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上的褶子比沈观澜说的千层饼还要层层叠叠,人常说一只脚踏进了棺材里。
他这不是一只脚踏进了棺材里,他这是整个人都进去,就留下一张嘴还搁外头叭叭呢。
“娘娘,皇家血脉不能乱。按照先例,王爷无后,先考虑过继兄弟后嗣,再考虑旁支……天家不同寻常百姓,血脉最为重要,必须同姓同宗同源,否则对不起周家的列祖列宗。”
“承蒙天家厚爱,老臣自先帝在世时起,便执掌宗祠,管着周家族谱。丑话先说在前头,若是不合规矩,即便是您同陛下有令,老臣也绝对不会在族谱上添上他的名讳,乱我周氏!”
太皇太后瞧着,忙叫人搀扶他坐了下来,“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一个直脾气。你且放心,这祖宗的规矩,老身又如何不懂呢?”
“诸君,老身想要在宗亲子弟当中,择选一人,过继给汝南王,你们意下如何?可有合适人选?”太后太后说完,拿这帕子,擦了擦眼角,看向了皇帝周渊。
池时瞧着,又夹了一筷子清蒸鲈鱼,这鲈鱼肉质鲜滑,不必大油大盐,越是清淡,越能够突出鱼肉的甘甜。
鱼很好,就是戏有些油腻。
周渊咧开嘴一笑,伸出铁砂掌,拍了拍太皇太后的背,“祖母莫要伤心难过,这本就是合情合理之事。前几日你不还说瞧中了耒阳郡王的儿子周弢么?”
“说那孩子生得像我皇叔小时候!皇叔小时候我还没生出来,自是没有见过!今日我一瞧他,是个聪明伶俐的,不如就选了他去,岂不是正好?”
第一八二章 万事俱备
太皇太后一听,脸上倒是没有半分的挂不住,她拿着帕子擦了擦眼睛,“既然皇帝你也是这般想的,那老身就放心。那孩子的确是像极了你皇叔小时候……”
“只不过这过继之事,岂能光看脸?当以品行为首?诸君若是有好的人选,都可以提议。汝南王为国捐躯,品性高洁,他的后代可不能辱没了他的一世英名。”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板着脸的老头子,站了出来,他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子,“太皇太后说得没有错,过继之事,乃是天家家事,太后属意即可。不过有一件事,事关朝堂,老臣不得不提。”
“赵相。”池时正想着这老头子又是何人,就听到一旁的沈观澜低声道。
“汝南王府持有天下唯一一块免死金牌。这种东西,本不该存于世,先帝在位之事,老臣便极力劝阻,说这种有背律法的东西,实属祸端。”
“谁给汝南王府传承香火,那是你们周家之事。但是免死金牌之事,当有定论。”
池时瞧着,虽然他们坐的位置有些靠后,只能够看到赵丞相的晃动的屁股,但从他的话语中便知晓,这是一个极其强势不好糊弄之人。
免死金牌四个字一出,大殿之上立即闹哄哄的起来。
大梁开国皇帝心胸宽广,乃是极其善于纳言之人。这么多代传承下来,从未有过一个以谏言获罪之人,是以一到议事之时,那就嘈嘈杂杂的,像是在赶大集一样。
“赵相不必担忧,那免死金牌早已遗失,形同虚设。这不存在的东西,自然不会乱了法纪,更加不用说动摇朝纲社稷了。”
“大过年的,赵相说话何必如此不客气?这古往今来,也不是只有我们大梁出现过免死金牌,早有前人将免死金牌赐予有功之臣,以示嘉奖。我可没有瞧见,惹出来了什么乱子。”
池时眯了眯眼睛,有些唏嘘的摇了摇头,这朝堂之上最不缺的就是老头子了。
“我家那个老不死的。”沈观澜又偷偷介绍道。
“沈公说话倒是客气得很,先帝已经不在了,你若是要溜须拍马,得去皇陵才是。”赵相毫不犹豫的怼了回去。
两个老头子你看我,我看你,互相不服气,四目相对那火花子,简直要喷出来。
坐在上头的太皇太后,突然笑出了声,“还说着过继是我周家的事,这大过年的,你们两个倒是吵起来了。一人听我一句,赵相说得没有错,沈公说得也有道理。”
“当年先帝有言在先,那免死金牌有二则:一则只能用一次,且用过即收回:二则必须是汝南王府的人使用,可用于自身,亦可用于救人。如今这二者皆无,又何须担心?”
“今日乃是年节,是个大好的日子,亦有后宫女眷,没有入仕的小辈在场,并非乃是议论国事的好时机。赵相若是有甚么良策明谏,何不开笔再议?”
赵丞相一听,摇了摇头,“太后此言差矣,要议的便是倘若免死金牌找回,新过继的汝南王,可能使用?”
先前被太皇太后安抚下的来的朝臣们,又开始议论纷纷起来。
太皇太后还要说话,坐在上头的皇帝周渊,却是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大过年的,赵相这是存心找麻烦呢?大丈夫岂能言而无信?我爹再怎么不是,他屁都放出去了。”
“我也不能接回来再塞会给他吧?不管是亲生的也好,还是过继的也罢,只要上了族谱,那便是新的汝南王,即是汝南王又岂能不让他用祖传之物?”
“不是我说你,就是一天天的,活得太累了!那免死金牌,用过一次便没了,救也只能救下一人,若是那人有心改好,那自然是好。若是他无心改过,你瞧着不服气,等他再犯事了,把他再抓起来砍了,不就行了?”
“到时候,他可没有第二个免死金牌能救了!”
赵丞相脸一块,袖子一甩,“有如此陛下,老臣至今没有累死,真是祖宗怜悯!”
周渊一听,也不乐意了,他撸了撸袖子,双目圆睁,就想开炮,却是听见了周羡咳嗽了两声,他那周身的火气瞬间灭了下来,声音都轻柔了许多,“阿羡你瞧!赵相大过年的,还欺负我!”
周羡没好气的笑着摇了摇头扇子。
周渊瞪了赵丞相一眼,复又坐了下来。那赵丞相倒也不恼,周渊脾气火爆,又好亲身上阵与人理论,满朝文武人尽皆知,早就已经习惯了。
倒是池时瞧着这一出戏眼生,觉得有趣起来。
周渊同她以前在话本子里见过的任何一个皇帝,都不一样。
见赵相坐了回来,大殿里的气氛又热烈起来。他说得没有错,只要不涉及朝政,汝南王想选谁不是选?那周弢本就是郡王之子,便是做不了汝南王,那也是要做耒阳郡王的。
上头早就选中了,也只有那等眼瞎之人,方才会跳出来反对。
于是又有好几人站了起来,全数推举周弢,就这么三言两语之间,就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下来,等明日开坛祭祖,将那周弢的名字记到汝南王一脉的下头,这桩事便算是成了。
池时瞧着这热闹场景,托着腮目不转睛的盯着周羡看。
若是她没有猜错的话,这分明就是周渊还有赵相商量好了的。为的就是让卢家灭门案的幕后之人,将一颗心放进肚子里去,然后主动跳出来。
毕竟人家给安排好了,汝南王按照你的心意给你找了一个,现在万事俱备只欠金牌了!你还不行动,等待何时?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的功夫,突然一个人站了起来,“陛下……臣有一要事启奏。”
周渊正高兴的喝着酒,听到这话,顿时不高兴了起来,“万钊,不是说了么?今日过年,莫谈国事?朕都辛苦一年了,请你们吃肉喝酒,你们平日一个个闲得要命的,今日倒是都忙起来了。”
那位名叫万钊的男子有些讪讪地笑了笑,“事关重大,本该一进宫就禀告陛下,但怕坏了陛下的雅兴。只是这事儿赶巧了,臣要说的事,便是刚刚赵相提到的免死金牌!”
第一八三章 周羡登场
周渊挑了挑眉头,“免死金牌?”
万钊站出列来,拱了拱手,“正是。当年卢大人说,在滁州的一家当铺发现了免死金牌的下落,后来卢大人一家为山贼所害。那免死金牌自然就断了线索。”
“滁州知州万叙知晓之后,继续暗中追查此事。几经辗转,终于在昨日,有了结果。”
那万叙乃是万钊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卢家惨案发生之后,正是万钊领军端了马贼老巢。
万钊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还有一封奏章来,恭敬的举过了头顶,“当年卢大人没有来得及拿回那块免死金牌。金牌被当铺的人,卖给了一个姓曹的员外。”
“那曹员外喜欢收集令牌,家中大大小小的金银铜牌不计其数。可他并非是滁州本地人士,不过是过路的行商,是以耽搁了很久方才找到金牌的下落。”
“直到今日上午,方才快马加鞭的送来了京城。”
此言一出,大殿之中一片哗然。
池时瞧着,终于来了精神,她端起了酒盏,抿了一口,筷子一伸,伸到了一旁沈观澜那边,夹起了一根羊排。
沈观澜一瞧,嗤笑出声,“我进宫赴宴大大小小几十次,也就是你,吃得下去这么多东西。没有瞅见么?那传菜的小太监,已经犹豫一炷香时间了,想着要不要把你面前的空盘子撤了,再上一轮。”
“面对一些魑魅魍魉,你还如此有胃口,实在罕见。”
池时拿起羊排啃了起来,“沈家之前不是出了事么?像你这么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恨不得踩上一脚的,也实在是罕见。”
沈观澜面色一冷,“你懂什么?不要有几分小聪明,就拿自己当跟根葱。”
池时翻了个白眼儿,“不要仗着鼻孔大,便往里头插葱,装象。”
他们这边斗嘴得厉害,那边免死金牌已经呈上了御前,太皇太后一把接了过去,一看便红了眼睛,她摸了摸那免死金牌,又摸了摸怀中抱着的周弢的脑袋。
“是汝南王的免死金牌没有错!这上面,有一个牙印儿。老身记得很清楚,先帝赐给汝南王免死金牌时,他开玩笑拿牙咬了一口,说你说金牌就是金牌?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金的!”
“至此免死金牌上头,便有了一个牙齿印,怎么擦都擦不掉了。这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时候汝南王……”
她正说着,怀中的周弢突然说道,“什么是免死金牌?汝南王……祖母您不是说,弢儿现在不是耒阳郡王府的人了,是汝南王府的人了么?”
太皇太后一听,低下头去,就瞧见了那周弢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认真的看着她。
她心中一软,声音都轻柔了几分,“没错,弢儿就是汝南王,这免死金牌是汝南王的免死金牌。”
周弢有些疑惑,“免死金牌是干什么用的呢?出门在外,没有路仪的时候,用来买马的金锭子么?可是我有很多金锭子,那要金牌有什么用?”
太皇太后被他的童言童语逗笑了,就连一脸古板的赵丞相,都忍不住露出了几分笑意。
“当然不是,免死金牌很重要。若是你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死罪,有免死金牌,便多了一条命。若是你身边重要的人,犯了死罪,你也可以拿这个救他。”
“有了免死金牌,就相当于是多了一条命。”
池时眼睛一亮,她都快把一桌子菜吃光了,周羡终于登场说话了。好家伙,这出大戏,简直像是某春节联欢晚会一般,又长又臭。
她想着,摸了摸下巴,还别说,这还真就是大梁的春晚。
周弢乃是宗室之子,平时也同周羡打过照面,并不惧怕于他,“什么人都可以救吗?现在就可以救吗?”
周羡点了点头,拿着扇子拍了一下他的小脑袋瓜,笑眯眯地说道,“当然!这是汝南王的。”
周弢咬了咬嘴唇,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周羡扇子上的宝石实在是太多,磕得他的脑袋很疼。
“那我可以用来救我的救命恩人吗?弢儿以前贪玩,不小心失足落进了水井里,是一位过路的英雄,拿着长剑将我挑起来的。我阿娘……”
那周弢说着,垂了垂眸,“做人要知恩图报。每年年节之前,我都会把自己今年最喜爱的宝贝,送给恩人。可是今年,我找不到他了。他的家里人说,他被官府抓起来了。”
“弢儿,不可乱说,这免死金牌,岂能乱用!等陛下叫你用的时候,你再用!”周弢的话音刚落,那李贞便着急的站了起身。
太皇太后一听,面色不悦的看了过去。
李贞心中一震,忙躬下身子,“臣妇失言。”
太皇太后倒是没有理会他,又摸了摸周弢的脑袋,“莫怕,你接着说罢!救命之恩,的确应当涌泉相报。”
周羡听着,点了点头,“没错,但是你要想好了。这个金牌,只能用一次,你若是救了你的恩人,那日后你要是犯了错,就不能再救你自己了。”
周弢摇了摇头,“弢儿乖,弢儿不会犯错的。”
周羡闻言,温柔地笑了起来,他笑得满面春风,让那周弢猛的卡了一下壳,吓了一个激灵。
“知恩图报乃是大善之事,所以,你想救谁呢?”
“我想救沈三爷爷沈铎。他救弢儿一命,弢儿还他一命,日后便不用每年都把最心爱的东西,送给他了!可以吗?”
周羡站直了身子,他生得比一般人都要高一些,先前跟孩童说话,半弯着腰,现在整个人都抻直了,瞬间有了压迫感。
他还是微笑着,声音轻柔得很,甚至带了一丝戏谑,“不可以哟!”
周弢瞬间傻眼了,他张了张小嘴,求救的看向了李贞,李贞眼睛一闪,避了开来。
从周弢说出沈铎名字开始,大殿之上,已经是一片寂静了。
“楚王殿下此言差异,先前陛下已言,君子不能言而无信。如今周弢已为汝南王,且免死金牌在侧,为何不能用?那沈铎乃是殿下带人抓的,不能因为这个,便区别对待。”
周羡转过身去,脸上的笑意渐浓,“当然是因为,有人屠了卢大人满门得来的这块免死金牌是假的呀!既然是假的,那又谈何免死呢?”
第一八四章 贼人良心
大殿之中,一下子炸开了锅!
赵丞相眉头紧锁,一张老脸绷得连褶子都快给拉平了,他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尖锐,“楚王在说什么?什么有人屠杀卢氏满门?那万知州不是已经结案,滁州卢氏灭门案乃是当地山贼所为吗?”
“还有免死金牌,这金牌上头同太皇太后所言的牙印,一一吻合,又何谈假的?”
这下子池时越发的肯定,那赵丞相同周家兄弟,绝对是在打配合了。
被周羡的话炸得嗡嗡的人,还没有来得及理清楚思路,赵丞相已经一一的将对手要说的话,率先说了出来,彻底的掌握了这场大戏的节奏。
周羡手中的黑鸟毛扇子,摇得欢快,偶尔还零落的飘出一片羽毛来。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卢氏灭门案,并非滁州山贼所为,而是有人指派了杀手前去。万大人句句都是谎言,那免死金牌压根儿就不没有被什么姓曹的行商买去,而是早就在卢家人手中。”
“那些人,正是冲着这块死物,谋害朝廷命官,杀死了卢大人一家二十三口。”
太皇太后亦是满脸惊骇之色,她抱着周弢的手一紧,那孩子顿时吓得哭了起来,“阿娘!阿娘!阿娘!我好疼!”
池时瞧着,眉头微蹙,这太皇太后虽然一把年纪了,但是每日里屁事没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那指甲留得是又长又尖,一用力当然把人孩子给掐疼了。
太皇太后一松手,旁边的老嬷嬷,忙将周弢引到了一旁坐下,又拿了果子哄他,方才止了哭声。
她愤怒的看了一样张太后,快速的平复下来,看向了周羡,“羡儿领清白印,最是明白,这查案之事,得讲究证据。二十三条人命,并非儿戏,莫要轻言。”
周羡对着太皇太后眨了眨眼睛,“当然有证据。”
他说着,面上的笑容一收,瞬间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带卢氏遗孤卢慧。”
说话间先前引着池时过来的那个小太监杨卓,又引了卢慧过来。
卢慧换了一身素净的白衣,头上只戴着银簪,一看便是孝中之人,“我父亲绝对不可能是被山贼杀死的,因为他对山贼首领雅狐有救命之恩。”
“我父亲是官,那雅狐是贼,这事儿本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事情。当时我们从京城返回滁州,路过山岗之时,被雅狐带着属下拦路截道。”
“当时我们都吓坏了,可那雅狐说完留下买路财,便自己个栽倒在地,口吐白沫晕死过去。父亲以前在地方为官之时,见过这种病症,知晓该如何处置,救了那雅狐一命,还给了银钱,叫人送他去看郎中。”
“雅狐虽然是个贼匪,却也感念父亲的救命之恩。在他大好之后,大约是年节之前,大半夜的,悄悄登门,送给了我阿爹一块铁片。说在滁州地界,若是遇到宵小便拿出铁片,报上他的大名。”
卢慧说着,泪流满面,她猛地一拽,将脖子上的红绳拽断了,扯出一个约莫鸡蛋大小的铁片来,上面不知道被人刻了雅狐两个字,那字十分的拙劣,像是刚刚学字的人一般。
在铁片的背后刻有几个稍小一些的字,隔得太远看不清楚,池时只能隐约估摸着,大约是写着某年某月某日,雅狐欠卢氏一条性命之类的话语。
“陛下若是不信,可问朝中滁州出身的官员,他们自是知晓,这是雅狐的江湖令。我父亲救过他之事,那镇上医馆的秦郎中,便是证人。”
周羡听着,点了点头,“我在卷宗中,并没有看到这件事,你为何没有告诉当时的滁州知州万叙?”
卢慧冷笑出声,“我告诉了万叙。当时我全家二十三口被屠,上到我八十岁的曾祖母,下到我尚在襁褓中的幼弟,整个卢氏,只有我一人存活。这个世上,除了我,没有人可以给他们报仇了。”
“是以我在第一时间,便告诉了滁州知州万叙大人,我家人绝对不是雅狐所杀。可就在我说完的一个时辰之后,万知州领兵直接杀死了所有的贼人,将此案结案了!”
池时听着,若有所思起来。
卢慧对得起她这个名字,确实有几分聪慧。看她还留有那证据铁片,可见当时满门被屠,她并没有丧失理智,对周围的人,亦是十分的警惕。同那滁州知州,只说了救命之事,却没有提铁片半句。
等案子定了之后,她自觉其中有猫腻,愈发的不相信任何人,所以她不允许楚王府的汪大妄重新开棺验尸,而是暗中托付了父亲的好友池平。
可惜池平本事不济,这件事情便不了了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