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发现的?”

“那天有队送葬的人,一些人在公墓上头走时,看到一个土穴里冒出半个脚掌,随后报了案。”

严良眼角缩了缩:“半个脚掌露在土外?”

“对啊,朱永平的半个脚掌在土外,那土穴是原本就成片挖好的,以后立墓放骨灰盒,只有大半米长宽,比较小,人很难完全埋进去,所以半个脚掌露外面了。”

“不可能,”严良连连揺头,“张东升一定希望尸体越晚被人发现越好,那样警察就越发破不了案,他不可能会让尸体的脚掌露在土外,那样很容易被人发现尸体。”

叶军撇撇嘴:“可是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

“能不能把你们调查时拍的照片给我看看?”

叶军随后拿了朱永平、王瑶案的卷宗,给了严良。

严良翻了一下,脸色逐渐阴沉下来,吐出几个宇:“这案子有问题!”

“嗯?什么问题?”叶军一脸不解。

“朱永平和王瑶整张脸都被刀划花了?”

“对,肯定张东升划的。”

“身上衣物等东西也都被拿走了?”

“是的,这些东西在张东升家找到了。”

严良望着他:“你有没有想过,张东升为什么拿了被害人的衣物,又把人脸彻底划花?”

“当然是为了造无头案,让我们警方连受害人是谁都查不出,更别想破案了。”

严良点头:“对,没错,他就是想看即使以后尸体被人发现,由于无法辨识,确认受害人身份都难,破案难度大幅增加。可是——”他话锋一转,接着道,“他在埋尸体的时候,怎么会连脚掌都没埋进去,就一走了之,让你们这么快就发现了尸体,就确认了被害人身份?他如果连尸体都没埋好,那么前面这些划花人脸,带走被害人衣物的事不就白干了?张东升这么严谨的人,所有案子都做得天衣无缝,他不可能没把脚掌埋进土里就走了。”

叶军不置可否道:“大概他当时处理尸体比较匆忙。”

“既然他去杀人,就一定想过了如何处理尸体,不会因匆忙而敷衍了事,着急离去。而且他有时间把人脸划花,衣物带走,却连最后把脚掌埋进土里这么点时间都没有?不要说他不小心没留意,这么明显的东西任何人都不会疏忽。”

叶军猜测着:“嗯…也或许是下雨冲出来的,那几天下过几次雷阵雨。”

“雨有多大?”今年整个夏天浙江都是副热带高压,几乎没下过雨。

“嗯…大倒不是很大。”

“除非特大暴雨,否则不会冲出半个脚掌。”

叶军不解问:“严老师,那么你是什么意思?”

严良紧紧皱起眉,立在原地思考了很久,随后他眼神复杂地看向了叶军,缓缓道:“也许,脚掌是被人挖出来的。”

叶军更加不解:“这是什么意思?你想说明什么?谁挖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严良对叶军的疑惑置若罔闻,他来回踱了几圈步,最后,轻轻地说了一句:“似乎两个月来的这些案子,我们所知道的所有来龙去脉,全部来自于朱朝阳的口供和他的那本日记。”

“对,嗯…您是怀疑朱朝阳说谎?”

严良不置可否道:“我不想妄加猜测。”

“他一个初中生,在这么多警察面前不会撒谎的。”

“他之前撒谎了。”

严良思索了一会儿,道:“你们有没有对他的口供和日记里的内容进行过调查确认?”

“当然,我们要做备案卷宗,第一时间就对里面的各项关键点都做了调查,这两天结果差不多都出来了。”叶军自信满满地拿出一叠文件,看看里面记录,介绍道:“先来说说夏月普和丁浩,我们查出他们身份,都是今年4月从北京XX孤儿院逃出来的。我们跟孤儿院取得了联系,他们院长知道了两人的事后,向我们证实,丁浩是里面的打架王,多次偷教导员的钱包逃出去打游戏,多次殴打其他孩子,甚至还有比他年纪大的,两次把人牙齿打落,三次致人轻伤,不服管教,和教导员都敢动手。我们在他尸体左臂上看到刻看‘人王’的刺青,他要做社团大哥、人中之王。他老家的派出所说他小时候就是因为盗窃被抓,又半夜去砸人家玻璃被带到派出所,后来送去孤儿院的。这样的暴力分子,如果调教不过来,出来后肯定危害社会。相比丁浩,看似夏月普好多了,但其实她比丁浩更坏,丁浩干坏事都是她出的主意。她性格一向很古怪,平时不说话,但骨子里有着不同于年龄的阴暗。她刚来孤儿院的时候就说她爸爸是被警察冤枉枪毙的,这导致了她性格偏激的一面。她结识了丁浩后,两人以兄妹相称,凡是骂了她的,丁浩都会动手打人。女生和她发生争执后,丁浩不打女生,但过几天得罪夏月营的人就会发现,自己的茶杯里被人放了大便,但她又不承认。后来,整个孤儿院里,这两个人成了孤立的小团体,不和其他人往来,其他孩子也不敢招惹他们。两人都经常被关禁闭,大概他们因此萌生了逃跑的念头,逃跑前还偷了院长的钱包。”

严良迟疑道:“那么…夏月普的爸爸,真的是被冤枉枪毙的?”

叶军耸耸肩:“这是其他地方的陈年旧案,没人知道了。反正在我个人看来,丁浩的暴力还是可控的,夏月普这样的孩子成年后才最危险。我们跟她老家派出所取得了联系,当地警察也都证实她七岁时把一同学推下水库淹死,但她那时不肯承认,警察找不出证据,而且她年纪小,此事不了了之。朱朝阳日记里提过,夏月普承认人是她推下去的。小小年纪就这样,内心里藏了多少事啊。”

严良不认同地揺头:“也不能怪他们,家庭、社会,都有责任。”

叶军不屑道:“同样家庭的小孩,他们孤儿院里还有很多,可那么多人都好好地生活着,慢慢成长着,可见不能把犯罪都归咎于环境,更重要的是自己放弃了走正路的心。”

严良知道叶军这样天天抓罪犯的实战警察和他一个知识分子对待犯罪的宽容度是不同的,也不愿反驳。只是轻微摇摇头,道:“其他呢?”

叶军道:“从事情发生顺序讲起吧,7月2日那天,朱永平和很多人打牌,那些人都证实,当天朱朝阳来厂里遇到王瑶母女,朱永平让他喊叔叔,这对孩子心中的仇恨埋下了伏笔,导致了少年宫去找朱晶晶报仇,结果意外引发悲剧。3日下午,在看到视频中张东升杀人后,朱朝阳选择了报警,警讯中心通话录音显示,当时朱朝阳刚说了半句话,电话就挂断了,协警回拨过去,变成夏月普接听了,她说拨错了。4日朱晶晶遇害的男厕所窗户上采集到的指纹,找到夏月普和丁浩的,朱晶晶嘴里阴毛和皮肤提取的DNA也和丁浩完全匹配,证明了丁浩杀人。后面王瑶几次找朱朝阳的事,都是我接警处理的。所有事情和他日记里记载的完全一致。”

“那么…”严良迟疑道,“日记里所记载的每件事的时间有核对过吗?”

“完全一致,甚至还抽调了新华书店监控,证明每天下午夏月普约了朱朝阳见面。”

叶军又接着道:“至于最后一天的事,我们在张东升家搜查了很久,终于找到了毒药,他竟包在一个塑料膜里,塑料膜放在洁厕粉瓶子的最底下,好在他家东西不多,否则要找到还真不容易。毒药来源很难查了,可能买的,黑市剧毒物交易没法查,也可能是自己合成的,他利用老师的身份去学校实验室拿点化学品还是容易的。”

严良思索片刻,突然问:“有没有查过杀死张东升的那把匕首是不是他自家的?”

叶军不解地看着严良,还是回答了:“当然是他自己的了,那把匕首造型很特殊,我们查到,匕首是徐静大伯去德国旅游空运回来,送给徐静张东升新家镇宅用的。”

“哦…”严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叶军奇怪地问:“严老师,您到底在怀疑什么?”

严良犹豫了一阵,缓缓道:“我深信朱永平的尸体半个脚掌露出土外,决不是张东升疏忽大意,他不可能把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却犯这种低级失误。”

“嗯…那您的意思是…”

严良抿抿嘴:“我有个里鄙的猜测,我在想,会不会那半个脚掌,是朱朝阳挖出来的。”

“他…哦,我记起来了,他日记写过,朱永平夫妇死后的那个星期天,他去过公墓,可能他想看看他爸的尸体,挖出来看了眼,又盖回去了,结果露出半个脚掌。否则也不会这么快被人发现尸体。”

“可他日记里只说了他去过公墓,没有说他动过尸体。”

“他又不是拍纪录片,没必要把每天的一言一行都写下来吧。有时候日记篇幅长,有时候日记只有寥寥几句。”

严良道:“他现在已经在家了吗?”

“对,昨天晚上让他先回家休息了。”

“你能否打个电话问问?”

“想问他什么?”

“就是这一个问题,他有没有把尸体挖出来。”

“这个问题很重要吗?”叶军一头雾水。

严良狠狠点头:“非常重要!”

第84节

叶军按下免提,拨通了朱朝阳家的电话,是周春红接的,说还有事需要向她儿子核实。朱朝阳接了电话后,叶军说了问题。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我…我就翻开土,看到脚,就…就怕了。”

严良直接凑到了电话机前,道:“你为什么要翻土?”

“我…我想看一眼。”

“那你为什么那天想到去公墓呢?”

“我…我想最后看一眼…看一眼我爸。”

“除此外,你是不是有其他的目的?”

严良的语气显得咄咄逼人,叶军向他投来不友善的目光,显然意思是,有这样逼问一个心理受创伤的小孩的吗?

电话那头再次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没有啊,我就是想去看最后一眼。”随后那头传来了哭声。

接看周春红接过了电话,向警察解释儿子情绪不好,如果还有问题需要问,最好当面来,这样容易接受些。

挂下电话后,叶军无奈地笑了笑,一脸责怪的样子望看严良。

严良略显尴尬地摇摇头,道:“他的回答天衣无缝了,我找不出任何理由怀疑他。”

叶军责怪道:“您到底怀疑他什么?”

严良自嘲般一笑:“我有个很卑鄙的想法,一个成年人的很卑鄙的想法。事情发展到现在,出了这么多条命案,但最后,你想想,谁是最大的受益者?”

叶军不明白:“谁?”

严良道:“朱朝阳。朱永平死后,朱朝阳肯定能分到为数不少的遗产。”

“可朱永平又不是朱朝阳杀的,他也不想他爸死啊。”

严良道:“不管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在财产上,他是最后的最大受益人,这一点没错。”

“可这跟尸体脚掌有没有露出来这问题有什么关系?”

严良道:“如果脚掌没露在土外,说不定朱永平的尸体到现在也没被找到,对吗?”

叶军想了想,点头道:“公墓这地方平时很少人去,上面的空穴或许等以后要立新墓了才会被人发现里面有尸体。”

“那样一来,朱永平夫妻只能是失踪状态,不是死亡状态。没登记死亡,怎么分财产?人失踪一段时间后,工厂还要办下去,到时就是王瑶一家人接管工厂了,朱朝阳怎么分财产?”严良眼睛里发出锐利的光芒,正色道,“所以,只有让朱永平脚掌露出来,只有让人早点发现他的尸体,才能登记死亡!朱朝阳才能去分财产!”

叶军听到严良的分析,顿时瞪大了眼睛:“你是怀疑,朱朝阳在得知了他爸被杀后,星期天跑去公墓,挖出脚掌,是为了让人早点发现尸体,他才能去分财产?”

严良点点头。

叶军随即连连摇头:“这不可能吧,一个初中孩子,没想这么长远吧?”

严良双手一摊:“我也只是胡乱地猜测,华竟一个人的内心怎么想的,没法知道。”

“可就算他真有这方面的想法,也算不上什么,人都喜欢钱。他爸又不是他杀的,知道死了后,无法改变事实,只能转而争取未来的利益最大化。”

严良摇摇头:“不,如果他真那么想,那么整个案件的定性就错了!”

叶军不解问:“怎么错了?”

“你们认为他是包庇罪,但如果他把脚掌挖出来,并非只是为了单纯看最后一眼,而是想让尸体快点被人发现,好登记死亡分财产,那么他涉及的就不是包庇罪,而是故意杀人罪!”

叶军笑起来:“严老师,这回您可搞错了,您颠倒了时间顺序。朱永平夫妇被杀后,朱朝阳才跑去公墓的,即便他真这么想,那也是在朱永平死后,才去想着分财产。而不是他想着分财产,朱永平夫妇才被杀。”

严良道:“日记是写给他自己看的,有什么想法不会保留,都会原原本本写上去。如果他挖出脚掌的目的是为了登记死亡分财产,可是他在日记里却没有写出这个想法,也就是说,他在日记里隐藏了自己的真实想法,那么也就是说,这本日记,本就不是给他自己看的,而是——特意写给警察看的!”

叶军瞬间再次瞪大了眼睛,严良这句话让他全身毛孔都竖了起来。

严良继续道:“这本日记里有两个疑点。第一是实在太详细了,我一个从没接触过这个故事的人,在看了日记后,对里面的人物关系、几次事情发展都了然于胸,几乎所有与案件有关的细节都写进去了。第二,平时的事情都记录这么详细,但朱永平尸体被发现后的那几天日记,几乎都是寥寥数语,里面只谈到了一句分财产,一笔带过。而显然,那几天分财产会成为家庭的头等大事。一笔带过,似乎简单了些吧。我想以现在的局面分财产,主动权肯定在朱家这边,他们肯定能分到比王家多的钱。具体怎么分、分到多少财产为什么不写下来呢?我再卑鄙地猜测下,那是因为他担心如实写下来,就会被公安机关看到分财产有不合规的操作。”

严良吸了口气,继续道:“除此外,我还有两个没有逻辑的怀疑。第一是,整整九条人命,联系的中心点是朱朝阳,但却都和他没有直接关系,这似乎有些不可思议。第二是,张东升这么缜密的一个人,在最后即将成功的关头,却被他下毒的人莫名捅死了。不过,这在你们旁观者看来很正常,只是我了解张东升,我很难想象。”

叶军低着头,沉思了一会儿,道:“您的意思是说朱朝阳的日记是故意写好放着,等着给警察看的?”

“我只是猜测,一个很卑鄙的猜测。因为事到如今,所有相关人都死了,他怎么说,日记怎么写,就成了唯一的答案。”

叶军拿起打印出来的日记,翻了翻,随后摇摇头,道:“不可能,日记不可能是他编造的。你瞧这里,他写着普普想出柜子上夹毛线的办法,来试探张东升有没有趁他们不在家,进来搜过东西。凡是编造的故事,不可能有这么细的细节。类似的地方日记里还有很多。只有经历过的,才能写下这些小细节,编造的故事根本做不到这样细膩。”

对于叶军的这个质疑,严良表示他无法反驳,因为确实,编造出来的故事无法深入细节上的丰满。

叶军很坚决地道:“您说的这些疑点,其实都只是猜测,构不成证据。日记不可能是假的!除非朱朝阳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提前知道会是这个结局。知道张东升会下毒杀他们三个;知道张东升会把毒下进可乐里,所以他不喝可乐;知道张东升最后会被丁浩捅死;知道丁浩和夏月普最后都会被毒死;只剩他一个活着。否则任何一人活着,都能拆穿日记与事实不符。他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提前知道结局?就拿张东升来说,他要把三个孩子灭口,他把毒下进可乐里,他总不会提前通知朱朝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