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野摇摇头,脸上满是泪水:“我没有。你知道这是什么么?”他将海螺递到凝烟残缺的手中,“这就是海螺。你丈夫与你的约定之物。他回来之时,会吹响

海螺,向你报平安。”

  海螺沉重而冰冷,虽然经过几十年,里面还残留着海的气息。凝烟一开始还不相信般瞪大眼睛,却又急切地接过海螺,用双手紧紧捧住,因缺了手指无法抚摸

,竟将海螺移到面前,用脸颊久久地摩擦着。坚硬多刺的外壳立刻把她的脸上划出一道道血印,她却浑然不觉。

  “这真的是海螺么?可是它为什么不响呢?”

  “它会响的。”方野接过海螺,凑到嘴边,气运丹田,呜咽之声顿时填满了整个山谷。一时群山应和,白云侧耳,飞鸟雌伏,野兽驻足,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那

如泣如诉的声音。

  凝烟静静地听着,如痴如醉。

  直到螺声消失许久,她才轻声怆然道:“他终于回来了,可是我却无法做他的妻子,我已经失身于很多人了。”

方野想起骷髅谷中的累累白骨。他不知道凝烟是何时开始杀掉第一个人的,想必她也曾受尽欺凌,最后终于忍无可忍。

  “那不是你的错。那些人也都该死的。”

  凝烟轻轻摇头,眼中坠下泪珠:“我罪孽太深,杀了很多人……”

  “杀过人的手指已经斩去,现在的你是干净的。”方野说着,喉中却是一哽。突然想到刚才叶吟风完全可以一剑杀了凝烟,他却选择了最危险的做法。那尖利

的指甲只要稍有触及,死的便是他。这人不只将别人的性命看得轻贱,他最不在乎的恐怕还是自己的命。

  现在,叶吟风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安静得简直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方野忽然很想回头看一眼,叶吟风在做些什么,又在想些什么,凝烟却突然抓住了他的

衣襟,痛哭失声:“他回来了,可是我已看不见他!我无法面对瀑布下的尸骨,所以把双眼刺瞎了!”

  方野心中剧震。原以为她的眼睛会瞎是因为邪功所致,想不到竟是因为她无法承受罪恶感,自己刺瞎的。

  他心中一片苦涩,只得勉强安慰道:“他不会在意的。”

  “我现在是不是老得不成样子了?”

  方野蓦地一惊。刚才的红颜突然间已染上了斑斑霜雪。在她身上,时间一度凝滞不前,而此时百年光阴却在一瞬间从她的肉体上呼啸着辗过。如墨的发丝一丝

丝、一缕缕变成白色,直至变成一片雪白;脸上肌肤渐渐干涩,失去了红润和弹力。只有她的双眼,仿佛被重新注入了生命般,不再一片空茫,竟又生动起来,明

艳夺目,重现神采。

  方野默默看着她的变化,却丝毫不感到害怕,反而由衷道:“不必担心,你很美!”

  果然,不论活了一百年还是两百年,她仍只是一个痴心期盼丈夫的妻子。

  凝烟挣扎着站起来:“我要去接他。我把客舍开到望夫崖上,就是为了早一步见到他!”

  这里真的就是望夫崖?方野震惊地看着四周。难道十几天前老樵夫指的路并没有错?

  “再吹一遍给我听好么?”凝烟双手将海螺捧到方野面前,轻声请求。

  螺声再度响起时,凝烟已经向那条被深草填满的小路飞快地奔去。

  方野猛地想起什么,扔下海螺,紧追而去。

  可惜为时已晚。小路的尽头,陪伴着连理枝的只余一个断崖,下面是万丈深渊。凝烟的脚步没有半点迟疑,一路欢快地飞奔过去,直到坠入深谷。

  一百年,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当年的望夫崖早已路断,被削成千仞绝壁。凝烟的记忆,为他们指路的老樵夫的记忆,却都还停留在很久以前。一。从断崖望

下去,只有她的白发在风中飘荡。

  方野呆呆地立在崖边。

  到最后,他也没有告诉凝烟,她已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她没有给他机会,他也说不出口。

  或许,他只是编造了一个谎言。他想起骷髅洞中的刘信之,这对夫妻到死也未能相聚,一个山阳,一个山阴,他们之间隔了整整一座山。

  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由他亲手为这件事情做个了断,到底是为了她好,还是只为让自己安心?

  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将手中的海螺抛下去。

  “你该不会也想从这条路下去吧?”叶吟风不知何时跟了上来。

  方野回过神来,长出一口气。刚才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似乎也随着凝烟一道消逝在山谷间。他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已被抽尽,只能求饶般颓然道:“这个时

候你能不能不要惹我生气?”

  叶吟风小心地看着他,担心道:“你想干吗?”

  方野几乎失笑,他的样子像是要跟着寻死吗?“或许我该照你说的一走了之。那样的话,至少到现在她还活得好好的。”

  叶吟风难得地严肃起来,默默看着凝烟坠落的地方,良久才说了一句话。

  “那不叫活着。”

  至少在最后那一刻,她重新做回了人。

6 尾声

  “一早你不是说要走么,怎么又跟回来?”

  “我来找点吃的,顺便看看你死了没有。”

  回到客舍,两人又开始打嘴仗。

  叶吟风从廊下取来凝烟留下的两只竹篓,一只递给方野,吩咐他牢牢掩住口鼻,手上裹上几层厚布,然后去将篱笆下的血珠草全数挖出来。

  “仔细点,不可伤了根,我要拿去送人!瀑布旁边还有一棵正开着花的,不要忘了!”方野蒙他救了一命,嘴上虽不肯说个谢字,倒也心甘情愿被使唤一回。

  他自己则一头扎进厨房,很快便搜刮出半篓食物。他果然没忘记自己的目的。

  临行前,方野用剑砍断了客房四周的立柱,房舍顿时倒塌,房顶直直扑落下来,盖住地面。将来这里会重新生出绿树青草,那时便真的会掩盖一切。

  没有关系,这山中永远不缺时间。

  望夫崖已是此路不通,两人不得不再度打扰那些枯骨,从骷髅洞旁借道而过。愿它们也从此安息。

  到达草棚时,两人又遇见了采药老人。这一回老人没有再推辞,十分高兴地收下了满篓的血珠草,又回赠了一些血珠草根研成的药末,给他们驱蛇防虫之用。

  这一路虽然艰辛,可是现在已得到了不少食物,还收获了死粗死粗的一根金镶玉大链子,虽说难看点,却十分值钱,倒也不虚此行。

  方野将老人拉到一边,小声问道:“老神仙,您今年高寿?”

  老人咧开牙齿七零八落的嘴,笑呵呵道:“我也记不清了,不过我老伴说她早过了一百岁,我比她还大几岁,你算算该是多少?”

  方野吓了一跳,“我的天!这山里还真的没有一百岁以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