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望舒看看方野,忽然以一种了然于心的苦涩神情叹道:“我心中若是完全没有她,此刻便会坦然将她托付于你。”
离珠嫁给他已经快一年了,可是直到几天前,他才好像突然认识了自己的妻子。离珠和那山野女子不同,那女子是未染尘世的精灵,而离珠则是傲立红尘的奇

女子。
只是待他认清之时。缘分却如流砂一般从手心中不断地失落。直到流尽最后一粒。现在,他可以再无顾忌地怀念自己在山中的仙缘,在回忆中对她微笑,向她

倾诉,而这段尘缘,却只能被深深埋在心中,永远不能再提。对于离珠,他甚至没有了回忆和怀念的资格。
方野绝想不到沈望舒竟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心里顿时五味杂陈。也不知是替离珠高兴,还是为她痛心,只以一种挑衅般的态度咬牙道:“谁要你托付了?

今生今世,少夫人但有驱遣,我方野必定万死不辞!就算你不高兴我也顾不得了!”
沈望舒知道他在赌气,却也无话可说,只是默默掉头离开。
一时纪百草来到园中,将一个紫红的小药囊交给沈望舒。
“我所有的还魂丹都在这里,它有起死回生之效,服下后可暂保一时。太夫人的话,二少爷若有什么未了心愿,便赶紧去吧!少夫人和孩子有她照看,二少爷

不必牵挂。”
“真的么?”沈望舒一惊之下站起身接过药囊。他已经明白祖母的意思。在最后的时刻,他终于可以得到了祖母的祝福。
华氏站在雪浪阁楼上,眺望楼下。纪百草不许她劳神。竟连房门也不让她迈出。
“我进这个家门快五十年,不敢说有什么功劳,一个贞字,自以为是守住了。可是为贪那半分虚情,对你深信不疑,竟连自己的亲孙子都不肯相信!”她的语

气虽然平和,却透着无法抑制的悲凉。
贺九重仍旧伏在她身后的阴影里,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我不杀你,事到如今,纵然千刀万剐又有何用?若没有你,我这几十年也撑不下来。只是从此以后,人间地下,你我永不相见!”
她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勃然大怒,只是决绝地斩断了缠绵四十余年的情丝。
此时,她看见沈望舒来到楼下,隔着庭院,向她遥遥跪拜。她想向他微笑,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出一个慈祥的笑脸。二十多年从来没有做过的事,仓促之间又如

何做得到?
贺九重还在她身后,尚未离去。她背对他,声音中带着哽咽:“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怕死。百年之后,让我如何去面对他的母亲?”
她一直觉得望舒不像是龙堂子孙。他和海崇、和飞廉有那么多的不同。他安静、羞怯、与世无争,几乎令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或许他和那山野女子一样,是

因为一个错误来到这里,在此地借居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来他一直叫她祖母,还在最危难的时候挽救了这个家。现在他要走了,她又拿什么去挽留他,拿什么补

偿他?
沈望舒从通往沐芳园的小道回到山中。既然全家平安,离珠母子平安,他便真的可以走了。那天坠江之后发生的事,他始终无法释怀,他必须去找她。她会在

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地方等他吧。
在他离开后的当天夜里,贺九重悬梁自尽。因为她不肯再见他,他再活着,也没了意思。
虽然曾经答应过沈望舒要陪华氏走到最后,他却做不到,终于还是主动坦白了一切,他完全无法独自承担那种罪恶感。就连自尽,也只用了个妇人寻死的法子


沈海崇至少有一点没有说错——他这种下贱之人,也配得上她么?
又过了两日,方野便嚷嚷着要离开。离珠很快便要回来,他不想再见她。叶吟风也同意跟他一起走。华氏也不阻拦,只是将叶吟风叫到雪浪阁:“被你说中了

,这一期的追凶令上,展叶门果然名列其中!”叶吟风眉毛一挑,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华氏笑了笑:“你那把有灵性的剑,能再给我看看么?”
“看吧。”叶吟风大方地将剑递上。
拔剑出鞘,宝光四溢。华氏赞道:“好剑!果然有灵性!是你师父告诉你,这把剑下无冤魂,从不斩不当死之人?”
听到“师父”二字,叶吟风面色一僵,勉强点点头。他的伤势虽然已无大碍,头脑却仍有些混乱。
华氏还在发问:“你何时得到此剑?”
“……从记事起……”
“哦。”华氏点头看着他,目光一片柔和。
这分明是师父不想让过早背负杀人命运的幼小弟子再背上良心的谴责,所以才特意想出的借口。难得这孩子竟一直深信不疑。
“你师父必定非常疼你!”
“这决不可能!”叶吟风失声叫起来。
家中那么多弟子,若问师父最喜爱谁,他大概说不清,可若问师父最讨厌谁,那根本连想都不用想,除了他叶吟风,还有哪个?
华氏耐心地看着他:“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叶吟风忽然惨笑着喃喃道:“他很疼我,所以要杀我么?就跟你那天要杀沈望舒一样!”
华氏顿时神情僵硬起来,她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结果呢?”
叶吟风嘿嘿笑出声来:“结果自然是我杀了他!”他盯着华氏,神情有些恍惚,“你不相信么?你们是不是以为我们永远都不是你们的对手?只有你能杀了孙子

,孙子便杀不了你?郑执辔、成羲和都死在了沈望舒的手上,你又算什么?”
叶吟风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奇怪,目光无比迷离。华氏也不发话,只是暗中戒备。
“其实完全不必这么费事,既然这么讨厌我,什么时候想杀都可以,我不会还手的。可师父,你为什么要从背后偷袭?我怎么知道是你呀!”说到这里,叶吟风

突然哭喊起来,眼中全是委屈。
华氏心中突然剧痛,强忍多日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多年来望舒从未向她抱怨过一句,而现在他心中所有的委屈却终于从另外一人的口中听到了。
叶吟风的情绪有些混乱:“等我发现是师父,便吓跑了,把他一个人扔在了雨里。我不是有意要刺那一剑!我每天都在后悔,若早知道他这么恨我,我肯定会

乖乖让他杀掉!那天我没有拔剑便好了!”
或许连叶吟风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这就是他死赖在龙堂镖局不肯离开、坚持要看到最后一刻的原因。在沈望舒和华氏身上,他看到的是自己和师父的影子。他

不愿看见沈望舒走上自己的老路!
这一刻,华氏也终于明白那天在雪浪阁上叶吟风令人费解的举动:“那个时候,你并不是怕我伤了望舒,而是怕他错手伤我,对么?”
“……反正他是活不成了,我不想他到死也无法心安。”
所以当他发现沈望舒不会重蹈自己的覆辙时,便毫不犹豫地扔掉了手中的剑。在那一刻,师父的影子已重叠到华氏身上,这正是他认为能补救一切的绝好机会

,他心甘情愿领死。
华氏面如死灰,良久。才轻叹一句:“你师父不会是真的想杀你。他必定后悔了。你永远不知道他有多么后悔!”
沈望舒离家七日后,龙堂镖局为他发丧。
在龙堂镖局的历代总镖头中,沈望舒是唯一没有因走镖而死于江中的一个。他的棺木中只有几件旧衣服。虽然如此,华氏也明白,望舒是不会再回来了。于是

她决定抢在离珠母子回家前将丧事办完,不想让刚刚生完孩子的离珠经历这一切。
当日,没有一个武林同道前来致哀。在江湖上“沈望舒”三个字的确不够响亮。他没有追杀过负案在逃的凶犯,没有单挑过恶人,没有跟任何武林高手交手的

胜绩,然而整条街道却是一片雪白。纷纷返回的街坊四邻都走出家门,为龙堂的二少爷举丧。
大约谁也没料到,沈望舒竟然是一个深得人望的人。他执掌镖局刚一年,和气生财,广结善缘,生意平稳发展,镖局收容和庇护了半个峡江无力糊口的贫苦船

家。他的船为无数人带来财路和生路。市井上的任何人都可拦住他随意攀谈,向他求借钱财、索要字画。而当强敌来犯之时,他也毫不退缩,保住了自己的家。侠

义中分量最重的是个仁字,他当得起。江湖,不一定都以武力论天下!
一个月后,离珠携子返回,正式执掌镖局,黄熊、魏揆之二人通力辅佐。华氏因病退居幕后,贺九重的总管之位交给持重的紫茎。
龙堂镖局等待再度复兴。

尾声

方野、叶吟风二人没有再坐船,而是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山路前行。
在荒山野岭走了几日,方野抱怨连天:“你到底认不认路?那天你不是跟着沈望舒一起去过么?”
“我有什么办法?那地方大概除了他船自己,别人谁都找不到!”
“你有没有注意到——”方野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什么?”
“少夫人给孩子取名沈一方……”
“怎么了?”
“……没什么!”方野有些落寞。
是他自己提出要走的,可真的走了,却又止不住地想要回头。还是算了吧。那缘分如同挂在天边的一道彩虹,永远无法触碰。
走了大约有二里地,叶吟风突然站住:“你,该不会以为少夫人为孩子取名沈一方,是从了你的名字吧?”
方野的脸登时涨得通红,身体僵硬如岩石。
“我真没见过你这样自作多情的人,脸皮也太厚了吧!照这么说,展叶门也跟我有关系了?少做梦了!”
“你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