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新气象,阿秀也有个新梦想,他要成为一个“坏人”。

之所以盼望当坏人,是因为“好人不长命,坏害遗千年”,每回阿秀听姨婆说起故事,那帮好人现身出来,总是身无分文,哀哀啼哭,四处受人追打羞辱,彷佛为人不够懦弱,便构不上那个“好”字,也是为此,阿秀便想通了,既然当个好人又命苦、又气短,若要长命百岁,一辈子威风得意、吃香喝辣,便得学得又奸又坏。如此一来,人间便是极乐世界,又何必再寻什么天堂?

“哈哈哈哈哈…”阿秀纵声狂笑,心情爽利,只想干件天大的坏事,最好十恶不赦、人神共愤,成了个元凶巨恶,那才叫痛快。谁要“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呢?

“嘿嘿嘿…”阿秀目露凶光,沿街狞笑,忽见路边一家酒铺,颇为眼熟,赫然便是诈骗自己钱财的那间黑店,念及伍伯母送来的金元宝,阿秀怒火中烧,飞奔而入,破口大骂:“还我钱来!”

此时已过午膳时光,店里只三五伙计正自聚赌。眼看孩童闯入店中,凶喊狠嚷,便只斜瞄半眼,不以为意。阿秀毫不气馁,大喊道:“没看到坏人来了么?快快还钱来!”

伙计们没空理他,正要掷出骰子,却听砰地一声,一张板凳扔了过来,听得阿秀怪吼道:“再不过来,小心大爷砸了你们的店!”

“小鬼…”一名伙计懒懒起身,道:“又是你啊,还嫌被咱打得不够么?”

正所谓冤家路窄,这伙计恰是欺侮阿秀的那名奸人,一个时辰前先拐了他的银钱,后又毒打了他一顿,这当口狭路相逢,阿秀不免有些怕他,可想起自己已成坏人,理当天下无敌,便又戟指警告:“你千万别惹我,小心一会儿吃不完…”

“兜着…”那人提起手来,拧了拧阿秀的黑面颊,笑骂道:“走…吧!”

哎呀一声,那伙计把脚一踢,阿秀便又滚跌出去了。众人哈哈大笑,正等着孩童啼哭鼠窜,哪知阿秀却急急起身,怒吼喊话:“臭小子别得意!大爷我练成了厉害武功,要找你一对一放单!你敢不敢?”那伙计茫然讶异:“什么?你要找咱放单?”

“没错!”阿秀把胸膛拍得老响:“大家谁也别找帮手,打个你死我活,怎么样?”

“哈哈哈哈哈!”那伙计捧腹狂笑,回头朝店内同伴喊道:“弟兄们,这小子硬要送死,大家怎么说啊?”

“成全他!”众人暴嚷起来:“愿赌服输,打死为止!”

那伙计嘿嘿一笑,没料到这小鬼挨了一顿不够,不过一会儿功夫,便觉得人生漫长了。他伸了伸懒腰,道:“小子,既然你一心求死,爷爷也不好拦着你。你想打,这就快快放马过…”

来字方出,砰地大响,阿秀飞奔已至,竟将那伙计扑压在地,冷笑道:“哪,不是来了吗?”那伙计骇然震惊:“等等,有话好…”

“说!”阿秀大叫一声,抡起拳头,直望那人脸上狠打。砰砰砰砰,阿秀身形虽小,蛮力却大,左右重拳连出,直打得那人两眼发昏。却听四下爆出喊声:“臭小子!住手!”

阿秀抬头急看,惊见店中伙计发一声喊,全都奔出门来了,或袒胸凸肚、或满身黑毛,或手持剁骨大菜刀,料是厨子一类。算来足达七八人之多。

眼看对方来了帮手,阿秀慌道:“等等,咱们说好放单…你们…你们不守规矩…”

“不守规矩?”一名伙计森然冷笑:“你拿我送官啊?”众伙计一齐仰天狂笑,阿秀则是欲哭无泪,只见那带头伙计双手叉腰,傲然冷笑:“小鬼,今日教你一个道理,什么是‘规矩’?谁的拳头大,谁说的便是规矩,懂了吧?”

“懂了。”背后探来一颗大脑袋,不忘嘻嘻一笑。众人一齐回过头去,惊见后头立了一条大汉,涎脸直笑,头发黑白杂生。众人颤声道:“你…你是什么人?”那大汉提起拳头,裂嘴笑道:“拳头大的人。”说话间两条眉毛缓缓立起,又浓又脏,既凶且怪。

来人样貌异常,形似江洋大盗,体如朝廷命官,半正半邪、不正不邪、忽正忽邪,满身妖魔之气。众伙计骇然退后,阿秀则是大喜道:“大叔,你可来啦!”

那大汉道:“不过一会儿功夫,你便跑得不见踪影,我能不跟来吗?”阿秀笑道:“大叔,你教我的法子真管用,憋住一口气,猛一下便撞倒那家伙了!”

那大汉摇头责备:“你小子初练乍学,便想杀人放火了?记得了,下次要挑对手,也得捡个人样的。欺侮弱小,算什么好汉?”看这一大一小旁若无人,径自聊了起来,那带头伙计暗暗恼火,低声道:“他妈的…这不是寻死么?”抄起地下木棍,来到那大汉身后,双臂急挥,便望他后脑狠狠敲下。

“砰”地一声大响,那大汉猝不及防,竟已趴倒在地。那伙计哈哈大笑:“什么玩意儿,生了个空大个,纯是吓唬人啊。”众伙计哈哈大笑,却见那大汉缓缓爬起,伸手摸了摸后脑勺,叹道:“谁打我?”那伙计兀自笑道:“乖孩儿,爹不过抽你一记,便要哭了啊?”

那大汉回过头来,淡然道:“你说什么?”那伙计哈哈笑道:“你耳背啦?告诉你,方才打你的人,便是…”话还在口,二人目光相接,突然打了个冷战,颤声道:“不…不是我打的…”

那大汉道:“不是你打的,却又是谁?”那伙计哭丧着脸,眼看同伴便在左近,便胡乱指了过去,那大汉目光扫过,满街伙计全怕了起来,哭道:“不是我、不是我…”

阿秀走了上来,手指那名伙计,告状道:“大叔,就是他!方才就是他暗算你的。”

那大汉撇眼过来,沉声道:“此话当真?”那伙计吓得没魂了,双手连摇,脚下发抖,嘴里喔喔啊啊尽是怕。那大汉摸了摸后脑勺,竟带了些血迹,便道:“很好。许久没人偷袭我了,你挺带种,来,让爷爷仔细瞧瞧你。”伙计骇然道:“不要!不要!”

那大汉拂然道:“才夸你有种,这又不带种啦?过来!”伸出五指,招小狗般地挥了挥手,神情颇为不耐。

那伙计原本满身黑毛,厚背宽肩,也算个粗壮的,可一旦与那大汉目光相对,却吓得快哭了,脑中盘来旋去,尽是“死”、“半身不遂”这些字眼,止都止不住。他越想越怕、越怕越慌,情急下提起木棍,“喝”地一声大喊,正要突施暴手,却觉身子一痛,向后直飞,碎裂声响过后,竟已脑浆迸裂,死于道旁。

那伙计啊呀一声惊喊,双眼圆睁,定睛来看,这才发觉自己还好端端站着,原来先前惨死只是幻觉。他张大了嘴,只见那大汉站在面前,慈笑招手:“来啊,乖啊,怎还愣在那儿?”

世间第一凶险之事,便是伸手捋虎须。那老虎趴伏在地,明明闭眼不动,也能使人胆颤心惊,彷佛随时都要扑将上来。更何况这大汉比虎还凶、比熊还壮、准一个魔星下凡,任谁见了他,都似攀到了万仞悬崖上,头晕脚晃,心生幻觉。

眼看大汉驼背弯腰、裂嘴而笑,大步朝自己行来,那伙计吓得哭了,打也不是、逃也不是,两腿麻花似地盘旋摇动,那大汉越加不耐,暴吼道:“还抖!快站直了!”

听得猛虎怒嚎,那伙计吓得连眼泪也没了,只能伸手入怀,找出满满一把铜钱,送到大汉脚边,拼命磕头。阿秀讶道:“好多钱啊!”正要上前捡拾,却让那大汉拦住了,拂然道:“干什么?当我是乞丐啊?干啥给我钱?”

那伙计哽咽道:“我也不知道…看到您老人家站在前头,就觉得身上有钱不大对…不交出来不行了…”一听此言,众伙计颤声道:“难怪我也直发抖,原来如此…”一时之间,人人急掏口袋,上前孝敬,地下便多了整整齐齐几大排铜板。

那大汉暴怒道:“干什么!全站好了!”众伙计吓得没命了,人人端形肃立,不敢稍动。那大汉俨然道:“对,分作两排,高的站后面,矮的站前面,挺胸、缩腹…”说话间不忘迈步过来,好似韩信大点兵,道:“很好,看你们相貌堂堂,都是可造之材,我很喜欢…”

听得“喜欢”二字,忽然地下响起滴答水响,那大汉撇眼一看,却见众人腿间湿淋淋的,不由森然道:“才夸你们是可造之才,怎么尿裤子了?去把裤子脱了。”闻得此言,满街伙计全哭出声来:“不要!不要!爷爷您劫财就好,千万别劫色了…”

那大汉愣住了,蓦地纵声大笑,暴吼道:“该死的东西…夹住屁眼滚了!”众伙计吓得扑跌在地,呼爹喊娘,一个个脱起了裤子,那大汉摇了摇头,反手拉住了阿秀,道:“这群人不堪用,放他们去了。咱们走吧。”

阿秀大声道:“不行!人家还没拿回金元宝!”那大汉皱眉道:“什么元宝?”阿秀焦急道:“伍伯母给了我一只元宝,却教这帮贼子抢走了…咱要拿回来…”那大汉沉吟道:“伍伯母?可是艳婷么?”还不及回话,脚边已多了一枚亮晶晶的,阿秀不觉讶道:“自己回来了。”

金元宝不请自来,颇为乖顺,阿秀正要捡拾,却让那大汉拉住了,道:“别捡了,一点小钱,哪值得弯腰?留给这些小鬼压惊吧。”阿秀埋怨道:“才不要,这是人家的钱,存起来多好,干啥给他们?”那大汉道:“果然是娘儿们养大的,天生小家气。”

阿秀大怒道:“什么?你说谁小气了?”那大汉正色训话:“听好了,咱们男子汉大丈夫,眼里只有大宗货,没有蝇头利,要让你下腰来捡的,非得是大钱不可。”阿秀惊道:“大钱?什么大钱?”那大汉淡淡地道:“别说了,咱整天没吃东西,先陪我去吃点热的。”

看这大汉豁达豪迈,与爹爹、叔叔都不同,阿秀内心暗暗仰慕,料想跟着他必有前途,便尾随走了。可怜背后伙计们还光着屁股,自在那儿大哭嚎啕,自是大输家无疑。

来到了对街,却是卖馄饨的,那大汉晃了进去,拉开凳子,拍桌喝道:“来两碗肉馄饨,多下点葱!”阿秀心里佩服,便也学着怒拍桌子,大吼道:“快拿酒来!多下点葱!”

那老板魂飞天外,先前他躲在店里看着,眼见这凶汉大闹对街,吓得一干恶伙计东滚西爬,当时还暗呼痛快,岂料现世报、来得快,转眼便轮到自己了?他颤巍巍地送上一壶酒,几碟小菜,忽然间身子微微哆嗦,寒声道:“大爷等等…小人…小人先去…先去…”

那大汉淡然道:“先去撒尿是吧?记得洗完手再回来。”那老板哭谢恩德,忙奔到门口,哗啦啦直尿起来。阿秀讶道:“大叔,你怎知他要撒尿?”那大汉道:“常人一见我来,小则面发白、腿发抖,重则发摆子中邪,这人能忍到这一刻,算是不容易了。”

阿秀笑道:“是吗?咱可不怕你啊?”那大汉嘿嘿两声邪笑,阿秀突也一惊,险些尿了裤子。那大汉哈哈一笑,替阿秀斟上酒水,安慰道:“来、喝点酒、压压惊。别尿裤子了。”

阿秀又羞又气,一时急于挽回颜面,忙举起酒杯,咕嘟饮尽,大喊道:“你才尿裤子哪!”

眼看阿秀喝酒爽气,那大汉自是惊喜万分:“好小子,你娘让你喝酒啊。”啪地一声,阿秀拍开了花生,扔了两颗入嘴,傲然道:“三岁便开始喝啦,还要谁恩准吗?”

难得可以喝老酒、当无赖,阿秀自是目露凶光,便手举酒杯,学着坏人的模样狞笑,道:“大叔,咱们这会儿要吃白食了,对吧?”

那大汉摇头道:“别胡说。咱这辈子吃饭一定付钱,什么时候白吃人家的?”阿秀呸了一声,想他这辈子吃多少、付多少,心情早感苦闷,岂料做了坏人后,还得乖乖付钱?怫然道:“吃饭还得付钱,那你还自称什么坏人?”大汉笑道:“谁说我是坏人了?我当然是个大大的好人。”

阿秀鬼脸道:“骗人。那官差为何追拿你?”那大汉长叹一声:“那些都是往事喽。反正新年新气象,自今往后,咱要洗心革面、循规蹈矩,一切都照规矩来。不负当年如玉爱我一场。”阿秀茫然道:“谁是如玉,你老婆吗?”

大汉欲言又止,便提起酒杯,咕嘟饮尽,叹道:“阿弥陀佛,要修行啊。”

阿秀呸了一声,他本还想上山入伙,干番事业,孰料这人却要改邪归正了?不满地道:“原来你也是好人啊,那我还跟着你干什么?咱要回家啦。”正要起身,却听大汉道:“怎么,不想找你生身父亲了?”

阿秀咦了一声,想他此番出走,正是为千里寻父而来,忙道:“大叔,你真认得我爹么?”

那大汉嚼着花生,抖脚道:“当然认得了。古往今来,上天下地,没人比我更认得他了。”

阿秀兴奋道:“是吗?那…那我该上哪儿找他?”大汉道:“这么快就忘了?我要去什么地方啊?”阿秀喃喃地道:“你说你认得汤圆姑妈,要去红螺寺…”大汉颔首嘉许,正要再说,却听老板呜噎道:“两位大哥…馄饨来了…”

二人回头去看,只见老板战战兢兢端上两碗肉馄饨,也是他怕得厉害,热汤溅出,直烫得双手发红,却也不知疼。那大汉倒也好心,便伸手接过了,派给阿秀一碗,道:“多少钱啊?”

那老板寒声道:“不要钱、不要钱…服侍大爷,是小人前世修来的福份…”那大汉拍桌怒道:“看不起我么?多少钱?”那老板啜泣害怕:“两…两文钱。”

那大汉提起汤匙,咬了几口馄饨,一边伸手入怀,正掏摸间,突然脸色微变,忙向阿秀道:“你…你有钱么?”阿秀白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方才有个傻子好大方啊,把咱的元宝送去压惊了,现下哪来的钱?”那大汉慌道:“这可糟了…我也没带钱…”那老板哽咽道:“大哥,真的不用钱…”那大汉狂怒道:“你少啰唆!我一会儿想办法给你。”

阿秀看不过去了,附耳便问:“大叔,你干啥固执啊,人家都说不用钱了。”那大汉怒道:“不行就是不行!在你面前,咱定得立个好榜样出来。”随口吃了两只馄饨,道:“不说了,咱们去找银子吧。”拉起了阿秀,便走出店外。

寒风扑面而来,阿秀却不觉得冷,只是怦然心动:“大叔,咱们…咱们要打劫了么?”那大汉恼道:“你又来了。抢劫偷窃,全是犯法的。咱们得想些正经营生才是。”

阿秀纳闷道:“正经营生?”那大汉努了努嘴,把手指向街尾,阿秀凝目去看,但见满街灯笼中,闪烁了一面招牌,上头两个字不认识,读做“阿阿大银庄”,下头另有一个天斗巨字,正是一个“当”。阿秀愕然道:“大叔要进当铺?你…你身上有值钱东西么?”

那大汉道:“没有。”阿秀皱眉道:“那你要当些什么?”那大汉四下探看,忽见地下一团狗屎,黄黏微热,状极新鲜,不由大喜道:“有了。”阿秀愕然道:“有什么?”

那大汉并不多言,只管取来两根树枝,将狗屎小心夹起,随即向前行去。

当者,当也。世上第一救穷的,便是当铺。这人生在世,什么都有个价钱,总说“一夫当关、万夫莫敌”,想一个人连虎牢关都能拿来“当”了,爹娘还留着做什么?亲爹三两、亲娘五两,兄姊妻女一齐当掉,还可以多赚点利钱。也是百姓们益发领悟这些道理,“万宝大银庄”自是壮大兴隆,天天都有人借赊典当,赎银度日。

“靴老爷…在下有幅字画…想当些银子…”方才过完年,生意便好得不成话,只见一名男子手展一幅滚动条,只在那儿细声探问,奈何柜台后的“薛老爷”听不到,唯独桌上翘了一双脚,高高举起,轻轻摇晃,看那靴底脏得不成话,想来整年没洗。

这“薛老爷”其实不姓“薛”,这个“薛”字,是由“靴”字脱胎换骨而来,只因客人们只见过他的靴底,没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遂以“靴老爷”相称,久而久之,已成诨号。

“薛老爷、薛老爷…”那男子连唤数声,始终不闻应答,只能拿手去推靴底,大喊道:“薛老爷!”靴底微微一震,主人翁终于睡醒了,听得柜台后嗓声尖锐:“干什么啊?”那男子细声道:“我要当字画。换些银子用。”

“拿来。”铁栏杆后传出冰冷嗓音,听入耳中,让人没来由的心中一寒。

这当铺管事又称“朝奉”,此本大汉官名,原称“朝奉请”,专来安排百官朝觐事宜。八方诸侯若欲见到汉天子金面,便得过他这关。也许平日太刁难了,抑或礼品私藏多了,久而久之,便成了当铺管事的通称。

那男子取出一幅滚动条,低声道:“靴老爷瞧了,这是咱耗时三年、工笔精绘的『长江万里图』,虽不敢与前人名家相比,却也是在下毕生心血所就…您…您看看能当多少钱?”

靴老爷把那双靴子高高翘起,从脚缝里透出冰冷目光,看柜台上不只这幅“长江万里图”,另有数十卷字画,层层叠叠,森然便道:“来人。”一旁行上了伙计,应道:“小的在。”

靴老爷道:“拿杆秤来,秤秤多重。”那伙计取来杆秤,将字画吊起,秤了一秤。靴老爷道:“一共多少斤?”那伙计朗声道:“十斤。”栏杆后传出算盘声,听得靴老爷道:“我算算,你这些东西一共十斤,差不多值得…”猛听砰地一响,那双靴子朝桌上重重放落,总结道:“三两银。”那男子忙道:“一幅三两?”靴老爷道:“一斤三钱,十斤三两。”

那男子张大了嘴,没料到自己一生心血,居然称斤卖了,怕比猪肉还贱些,咬牙便道:“靴老爷,你欺人太甚了,这几十幅画是在下历时三年、呕血三升、竭尽才华所做…”靴老爷道:“老弟,你呕一升血值多少钱?”那男子大哭道:“这哪能用钱算!”

靴老爷道:“不能以钱计,那便是不值钱,你要么赶紧当,要不早点滚,少在这儿闹。”靴底一并,啪地声响,四下走来了几条大汉,冷冷地道:“带着你的破画滚!”

眼看那双靴子翘得老高,不忘左摇右摆,好似挂着一幅冷笑,那男子哭了起来,只能收拾家当,正待离开,猛听柜台后一声断喝:“慢!”那男子大声道:“你还想羞辱我吗?”

靴老爷道:“你那堆字画里有样稀奇东西,可否让我瞧瞧?”那男子大喜过望,晓得靴老爷看走了眼,忙取出“长江万里图”,正要双手奉上,却听道:“不是这幅,你望下找。”

那男子急急忙忙,正要取出得意大作“水仙”,靴老爷又道:“再望下找!”翻来找去,终于取出一道滚动条,霎时栏杆里伸出一手,急急夺过,赞叹道:“无价之宝啊!”

左右保镖闻言惊奇,纷纷探头来看,却见画纸上干干净净的,竟是空无一物?纷纷讶道:“这…这是白纸啊,怎能是无价之宝?”靴老爷叹道:“俗人们,这可不是寻常东西,看看这儿,这折痕是什么?”众保镖喃喃地道:“就是些折痕了,还能是什么?”

“蠢才!”靴老爷愤怒了:“这是李后主的澄心堂纸啊,难道没听说过?”那卖画男子一脸疑惑,众保镖也笑了起来:“什么澄心堂?敢情是卖药的?”

这“澄心堂纸”可遇不可求,乃是南唐后主李煜所创,号称“肤如卵膜、坚洁如玉”,天下只剩百扎,当年欧阳修得了一扎,惊喜万分,立时拿来书写“新唐书”,苏东坡、黄庭坚也各藏了一扎,没想却重出人间了。正激动间,靴老爷忽又咦了一声,直瞪着那幅“长江万里图”,颤声道:“等等,你…你这画工笔上色不寻常…把颜料拿来瞧瞧。”

那男子喃喃打开画箱,取出笔墨色料,靴老爷大骇抢过,惊道:“紫狼毫、血丹青!三十多年没见过了!你…你是开封人,对么?”那男子喃喃地道:“是啊,咱世居开封、祖上是道君皇帝的画师…”靴老爷长叹一声:“难怪了,不然你哪来这许多宝贝…唉…”低头拨了拨算盘,道:“把这些东西当了吧,白纸一张算你三百两,笔墨丹青另计,怎么样啊?”

那男子满面惊喜:“好、好…”他扒面挠腮,忽又瞧见自己的大作,忙道:“靴老爷,那小人这些字画呢?该值多少钱?”靴老爷道:“一斤三钱,十斤三两。”那男子愕然道:“一斤三钱?这…这价钱怎么算的?”

靴老爷道:“纸是澄心纸、笔是紫狼毫、色是血丹青,分开来都是宝贝,只可惜…”砰地一声,靴子再次翘上了桌,痛惜万分:“让你画成了一幅画。”

那男子骇然道:“什么?分开来值钱,变成画就不值钱了?”靴老爷叹道:“老弟,你是宋徽宗么?”那男子结巴道:“不…不是…”靴老爷道:“你是黄公望么?”那男子大声道:“我姓周名臣字舜卿!”靴老爷淡淡地道:“这就是了,你既非宋徽宗,也非黄公望,这澄心堂纸若让你画成了一幅画,你晓得叫什么?”那男子愕然道:“叫…叫什么…”

“叫污损。”靴老爷叹息摇头,那男子则是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了,靴老爷道:“老弟,家里还有什么宝贝,赶紧拿来当,可别再污损了。”

“杀了你!”男子暴怒飞扑,却听砰地一声,脑袋撞着了铁栏杆,顿时晕了过去。靴老爷却是一无所觉,只低头写着账本,淡淡地道:“世人无知啊。”

天下万物,什么都有个价钱,却唯有才华不值钱。靴老爷打了个哈欠,霎时又是“砰”地一声,双脚再次高高翘起,傲然道:“下一个。”

“娘!我肚子饿!肚子饿!”门外嚷了起来,却是个小姑娘,只听一名女子慌道:“娘马上来,当了这个之后,咱们就有钱了…”柜台上的双脚不耐烦了,怒吼道:“下一个!”

连连催促中,屋里便响起脚步声,听得一名女子怯怯地道:“靴老爷,我…我想当点东西…”靴老爷哈欠连连,也是穿了整日靴子,脚底不免闷热,便脱下鞋来,道:“拿出来。”

那女人解下一只布包,小心取出一幅滚动条,丝缎绑缚,足见珍贵,低声道:“这…这是我夫君的传家之宝,意义非凡,只能当、不能卖…”

好似照本宣科,每回过来典当之人,不外这一套。靴老爷打了个饱嗝,索性赤脚上桌,分开脚趾,哈欠道:“拿来。”那女子忙道:“你…你别乱来…我…我自己展图。”她细心解开丝带,将轴画展开,只见图上密密麻麻全是字,笔画弯斜,宛如异国文字。靴老爷冷笑道:“什么玩意儿?你女儿的习字本?”

那女子道:“你望下看,自会知晓。”滚动条展开,其上密密麻麻,满是文字,图中另有一条红线,自东而西,如蜿蜒神龙,另有无数花花绿绿的岔枝,南北开展,如蛛网般散布天下。

靴老爷皱眉道:“这是地理图?”那女子道:“龙脉图。”砰地一声,柜台上的双脚震落下地,探来一颗脑袋,双眼睁得老大。

眼看“靴老爷”现身了,那女人却也吓了一跳,只见此人五官扁平、肤皱嘴小、长得倒与他的靴底有几分神似,想来那双脚翘是不翘,并无分别。

寻常地理图长宽不过数尺,这幅图却大大不同,看它是羊皮硝制,细薄如纸绢,拉开数尺、又是数尺,滚动条极长,隐含连绵不尽之意。靴老爷深深吸了口气,道:“这图是谁绘的?”那女子低声道:“刘国师、姚天师。”靴老爷皱眉道:“谁?”那女子翻过滚动条,展示署名,见了两个清晰汉字,一是“刘基”,一是“姚广孝”。

砰地一声,靴老爷收起了脚,昂然站起,再也坐不住了。

国师刘基,太祖之张良;天师姚广孝,永乐座下鬼谷子。北京号称“八臂哪吒城”,依的便是这两位术士的灵感。靴老爷微微喘气,复又细细来看那图,只是红线来到甘陕一带,竟是骤然断裂,不由大惊道:“怎么断了?”

那女子道:“不瞒您说,此图因故一分为三,一幅下落不明,一幅流落西疆,惟有这份还留在京师。”靴老爷愕然道:“何以如此?”那女子道:“靖难大战。”

屋内静了下来,靴老爷抚了抚面,大口喘气,自知找到了朝廷秘宝:“河洛神机图”。

西起天山、东入梦海,这幅图泄漏了风水龙脉,乃是天下第一地理图。过去仅见诸于典籍,谁也没见过。直至今日,方才重现人间。

靴老爷是举人出身,景泰年间屡次不第,流浪京师,落得替太监们整理宫中典籍,没想几千本书翻下来,天朝文物尽收眼底,练就了一身考据本事,只是昔年江充不爱古玩珍宝,不曾重用他,直到唐王爷复出,这才将他请出山来,执掌通号,成了这个威震京师的“大朝奉”。

靴老爷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道:“这…这图是怎么到你手中的?”那女子道:“我说过了,这是我夫君的传家宝。”靴老爷低声道:“你夫君?他…他姓啥名谁?”那女子幽幽地道:“我夫君姓王,他祖上有一位风水先师,便是王严大人…”

靴老爷颤声道:“神算子王严!他…他是姚广孝的徒弟?”那女子道:“没错。王严公是姚天师的六弟子,靖难大战后奉师父之命,守护这幅河图。其后天师归隐山林,不知所踪,这图便一直留在我家里,直至今日…”

多少年了,不论正统还是景泰,江充还是唐王,他们早已忘了本,自也不知世间还有这幅关乎龙脉的河图。靴老爷颤抖双手,提笔醮墨,先依着当铺行规,自在簿本上写落了物品之名,共只四字,见是:“天下国家”,其下则是此物的估价,见是:“无价”。

万里江山,无可鉴价,故谓之“无价”。靴老爷压下心中亢奋,忙道:“别说这些了,你想怎么当?”那女子眼眶一红,低声道:“我…我要死当。”靴老爷心头怦怦一跳,忙道:“你…你要当多少钱?”那女子细声道:“三…三百两银子…”砰地一声,靴老爷拉开了抽屉,捧出大把金元宝,正要胡乱砸过去,却听那女子慌忙道:“等等、等等!”

靴老爷大急道:“等什么?我要给钱啦?”那女子低声道:“你别急,先让我想想…”靴老爷心下一寒,自知煮熟的鸭子要飞了,一时懊恼气愤,大骂自己胡涂。

这女人很聪明,她懂得察言观色,已然猜到此图非同小可,只怕是要加价了。

靴老爷朝奉生涯十年,经手珍宝不计其数,什么鱼肠剑、西施裙、周公鼎,在他都是小菜一碟。可如今遇上千斤鲍鱼,偏又让人看破了用心,一时又恨又气,直想狠抽自己三千个耳光,咬牙道:“你…你想要多少?”那女人低声道:“三…三千两。”

靴老爷心头一跳,正要高声答应,那女人却又迟疑了,忙改口道:“等等,就…就三…三万…”万字才出,却听扑噜一声,靴老爷放了个响屁,听他大喊道:“三…两…银。”

这价钱一出,那女人顿时愣了,忙道:“三两银?”靴老爷道:“是,就是三两银。”

要干当铺的大朝奉,要紧的不是鉴价,而是杀价。靴老爷不是出不起价钱,便算三十万、三百万,他也拿得出手。可惜麻烦不在买东西的钱,而是在卖东西的人。这女人太聪明了,只消自己出高了价钱,反会让她拼命望上加,到时等她发觉了此物的身价,那还不赶紧拿去献给正统皇帝,换个关内侯回家,还轮得到自己分油水?

当此一刻,自己只能行险,她越觉得东西卖不出,自己越能买得到。

听得靴老爷出价极低,那女人便也哼了一声,道:“三两银?你留着自己用吧,我不当了。”朝大门走了几步,却听屋外传来喊声:“娘!我肚子饿!肚子饿!”

靴老爷心下冷笑,早已算到了这步棋。女儿嚷肚饿,娘心如刀割,要那女人如何不就范?果然那女人满面痛苦,乖乖转了回来,低声道:“靴老爷…我看这样吧,我这里减减价,算你两万五千两…”猛听砰地一声,靴老爷两只脚再次放回了桌上,声腔拔得天高:“三两银!你当还是不当?快快交代一声,别碍着老爷做生意哪。”

眼看靴老爷只在那儿哈欠,好似真不要了,那女子慌了手脚,忙道:“等等、我再减减,算你两万两…这是最少了…我…我夫君还在牢里,等着使钱…”靴老爷心下大喜:“什么?你丈夫坐牢啦?”那女人醒了过来,忙道:“不、不是,你听错了…我丈夫好好在家里…”

靴老爷暗暗冷笑,蓦地把脚用力一蹬,大吼道:“下一个!”那女人惊道:“你…你干什么?”靴老爷冷冷地道:“我干什么?小娘子,你请吧,这桩生意,老爷没法做了。”

那女人傻住了:“为什么?”靴老爷森然道:“我这行是功德事业,救急救穷,活人无数,却老是让人阴损。你说实话,不论咱拿多少银子给你,你都觉得咱在趁火打劫,对么?”

那女人低下头去,却是无言以对,靴老爷道:“说正格的,你这图能值多少钱,我也没把握,我今日若给你几千两,别说我自己不放心,恐怕你也会觉得不足,以为我在讹诈你,日夜咒我是个奸商,想我堂堂正正做人,又何必受这个闲气?”霎时暴吼一声:“下一个!”

那女子大惊道:“等等!等等!别赶我走!靴老爷,价钱的事,大家好商量…”

靴老爷心下暗暗得意,要知世上宝物无分来历,其实都只有两个价钱,一是三百万两买不到,一是三两银没人买,一天一地,差别只在识不识货。惟今之计,就是趁虚而入,只要能唬倒那女人,便能让她心甘情愿交出河图。

眼看那女人怕了,靴老爷便道:“也罢,我是个修佛的人,慈悲心肠,看小娘子这么可怜,我也于心不忍。这样吧,你若真想当这幅图,便得拿点诚意出来。”那女人低声来问:“我…我该怎么做?”靴老爷傲然道:“跪下来求我,我可以多加点银子。”

靴老爷出狠招了。天下一切,都有个价钱,却只有脸面不要钱。凡人一旦不要脸,什么都好谈,届时要杀要剐,手到擒来,还有什么是拿不走、要不到的?

眼看那女人低着头,泪水在眼眶里转来转去,想是悲愤已极。靴老爷笑道:“唉唉唉,这没什么可耻的,照我看哪,什么忠孝仁爱、信义和平,还不都有个标价在那儿?尤其廉耻二字,不怕没人卖,就愁没人买,你现下跪了,以后儿女有饭吃、有衣穿,有主子喂养,有朝一日等他们光宗耀祖,便换别人跪你啦。”

那女人泪水飕飕而落,膝盖慢慢弯下,正要屈膝跪倒,忽然眼光一转,那滚动条上明明白白写着“刘基”、“姚广孝”的大名,均是开国时的奇人,霎时勇气倍增,大声道:“算了!不当了!”

靴老爷吃了一惊:“不当了?”那女人咬牙道:“我只是一时缺钱,不是真心要卖这幅图。否则此图乃姚天师、刘国师监修,便几万两银子也值得。你不识货,那是你没本事,我何须在此受你的闲气?”转过身去,冷冷地道:“奸商,把你的三两银留着吧。总之我不当了。”

眼看那女人好生刚烈,靴老爷不禁慌了手脚,忙道:“等等、等等,你一个女人家,粥粥无能的,若不典当维生,却想靠什么养家活口?”那女人道:“不必你管。反正我什么都当,就是尊严不当。”正要傲然离开,却听砰地一声,那两只靴子高高翘起,傲然道:“且慢!”

那女人转过身来,冷冷地道:“怎么?想求我啦?”靴老爷森然道:“谁求你了?告诉你吧,你那烂图便送了我,我也不要。”那女人冷冷地道:“既是如此,你喊住我做什么?”靴老爷道:“冲着你那句尊严不当,大爷咽不下这口气。”

那女人庄容道:“听好了!这世上岂只尊严无价?无价的东西太多了,亲情无价、性命无价、人品无价…”正说间,猛听“碰”地一声,柜台上扔来一张银票,靴老爷森然道:“过来,把我的靴子舔上一舔,只消舔一口,这一百两银票便是你的。”

那女子吃了一惊:“你…你说什么?”靴老爷道:“看你是个美人儿,想必自负貌美吧。不过咱告诉你,我既不要你脱裙子,也不要你来脱我裤子。我只要你来舔靴子,舔一口,百两银,金口一开,银子就来,这生意划算吧?”

门外女儿哭得震天价响,直嚷着肚子饿,那女人自也呆住了,她盯着百两银票,自知这是全家老小的救命钱,只消忍过一时屈辱,待日后闯过了难关,谁又晓得今日之事?正犹疑间,台上的双脚真似发痒了,只相互搓弄,隔靴搔挠,不忘大笑催促:“快啊!不肯做,我还怕找不到别人舔吗?一口一百两!便公主娘娘也抢着舔啊!哈哈哈哈哈!”

都说人穷志短,一个人舔完了靴子,还有什么是不能做、不能卖的?这才叫做釜底抽薪之策。正哈哈大笑间,靴子微微一动,真似让人舔了,靴老爷顿时仰头狂笑:“哈哈哈!哈哈哈!胭脂三两、肚兜十两,狗也似地舔靴子,无价!”正要再说几句无聊的,却听柜台下传来小孩的嗓声,大喊道:“有人在家吗?咱要当东西。”

靴老爷定睛一看,惊见一名男童手提树枝,恶形恶状,正朝自己的脚底狠戳,不觉怒道:“那女人呢?”那男童道:“她边跑边哭,给你气走啦。”靴老爷怒道:“什么?跑了?”心下气恼,正要命人追她回来,转念一想,却又压住了焦念。

都说“放长线、钓大鱼”,此刻若要遣人去追,万一河图之事因此泄漏出去,自己还能浑水摸鱼么?不如暗中遣人跟踪,慢慢诱之以利,威之以势,那才是正理。他想通了道理,傲然道:“滚得好,省得老爷看得烦。”淡淡又道:“小鬼,你来这儿干啥?”

那男童道:“我要当东西。”靴老爷哈欠道:“无知小儿,能有什么东西当?出去、出去。”那男童怫然道:“你别看不起人,我这儿有件无价之宝,包管你看了大吃一惊。”

靴老爷有些累了,只脱下靴子,自在桌上抠脚,懒懒地道:“听你夸口的,左右无事,拿来瞧瞧吧。”那男童捂住鼻子,道:“你等等啊…”低头下去,用树枝夹起一物,置入靴老爷的趾缝间,道:“夹稳啊。”

靴老爷咦了一声,只感趾缝热呼呼、黏答答的,饶这五趾经历丰厚,什么玉石金银、古董字画,乃至三山五岳的奇珍异宝,无所不夹,却不曾有此异感。忙凝神来看,却见趾间一团黄黏黏,不由愕然道:“这…这是什么?”那男童道:“哮天屎。”

靴老爷呆住了:“哮天屎?那是什么?”那男童笑道:“真笨。二郎神养的狗,叫做什么?”靴老爷道:“哮天犬。”那男童道:“是了。哮天犬拉的屎,叫做什么?”靴老爷愕然道:“就…就是哮天屎么?”

那男童俨然道:“对啦。哮天犬性子傲,飞得高,专在五宝大雪山上拉屎,我朋友费尽千辛万苦,方从山顶挖了一块,你要不要啊?”靴老爷气极反笑:“你…你要当多少钱?”那男童道:“三百万两。”靴老爷狂怒道:“来人!把这顽童拖将出去!打断他的狗腿!”

左右保镖大喝一声,纷纷奔上前来,正要将幼童揪住毒打,却听门外传来吐痰声:“干什么?干什么?不过当个东西,怎就出手打人啦?”

滴滴答答,店里传出尿臊之气,随即脚步大作,似有人夺门而逃。靴老爷却是浑然不觉,只管找来草纸,一边擦拭趾缝狗屎,一边皱眉道:“怪了,饭前才解了手,怎又想尿啦…”

正想去寻夜壶,柜台旁却传来脚步声,想是武师回来了,靴老爷哈欠道:“人轰出去了么?”听得一人道:“轰了。”靴老爷微笑道:“打断腿了么?”那人道:“快了。”握住了靴老爷的脚踝,听得砰地大响,靴老爷哎呀一声,正正撞在栏杆上,睁眼惊看,赫见柜台外来了一条虎也似的大汉,生了一双怒眼,额上还有一个“罪”字。

靴老爷尿意大盛,尖叫道:“你…你是谁?”那大汉道:“你管我是谁,我的宝物呢?我不当了。”靴老爷寒声道:“什么宝物?”那大汉皱眉道:“哮天屎啊,怎么,你偷吃了?”

靴老爷心下一醒,才知那顽童另有靠山,却原来是一伙的,不由手酥脚软,颤声道:“大爷要哮天屎是吧,您等等啊…”撕下簿本,在趾缝里忙了半天,捧起了一小团黄黏,细声道:“大爷久等了,来,这是您的哮天屎。”

那大汉打量半晌,作势嗅了嗅,忽地暴怒道:“这不是哮天屎!”靴老爷赔笑道:“怎么不是呢?方才拿进来的…气味多纯啊…”那大汉怒道:“放你妈的屁!哮天屎多大一块,就这么点?”召来男童,喝道:“这人偷窃咱们的传家之宝,抓住他的脚,把他拖出来!”

那男童自是阿秀了,嘻嘻一笑,便与那大汉各抓一腿,奋力急拉,听得轰然巨响,靴老爷两腿穿过栅栏,奈何胯裆出不去,便正正撞上栏杆,直痛得他纵声惨叫,几欲昏晕。

那大汉怒道:“搞什么!不信拖不出!”阿秀心下大乐,正欲再拉,却听靴老爷哭道:“且慢!且慢!”忙取出一把碎银,惨笑道:“壮士,小本生意,没什么钱银,小小意思,请您笑纳。”

那大汉狂怒道:“混蛋!当我是强盗么?告诉你!我只要我的哮天屎!”双手揪住铁栏杆,一声低吼,碗儿粗细的铁栏杆竟已弯曲,当即抓住那人的双腿,沉声运气:“不信拖你不出,一、二…”三字未出,靴老爷已然大哭道:“饶命啊!饶命啊!小人还想活命啊!”

大汉怒道:“你要活,那我就该死了?快把哮天屎还我!否则要你赔命!”靴老爷情急生智,慌道:“等等!等等!小人想起来了,我早把您的哮天屎收入府库…这东西既经典当,不克归还…”那大汉缓下了脸色:“原来已经当了,怎没当票呢?”靴老爷忙取来票子,赔笑道:“好了、天界哮天屎一块,咱已收下啦…来来来,这是您的票子。”

那大汉冷冷地道:“当了多少钱?怎没写上?”靴老爷骇笑赔罪,忙提起毛笔,划上一横,那大汉暴怒道:“一两?当我是乞儿么?”靴老爷颤声道:“误会!误会!小人没写完哪。”说着添了一竖,成了个“十”,那大汉还是不悦,森然道:“十两?老子不当了。”

宝物不当了,便得原物归还,还不出便得死。靴老爷哭了起来,提起毛笔,二一添做五,哽咽道:“五十两,够了吧?”

阿秀心下不满,朝他脚底搔了搔,靴老爷哈哈大笑,毛笔一偏,在十字头上添了一斜,阿秀咦了一声:“十上多了一斜,那是五…五…”霎时双手一拍,大喜道:“五千两!”

一块哮天屎,典当五千两,应当不必赎回了。靴老爷心如刀割,痛惜哽咽:“你俩高兴了吧?呜呜、呜呜…我的银子啊…”正心疼间,两脚一缩,碰倒了一枚印章,正正落到了当票上,“五千”之后竟又多了一字,阿秀凝目讶道:“这字笔画好多啊,有草、有田,念作‘阿’…”

正胡说间,脑袋遭人狠拍,听那大汉不悦道:“什么咿咿啊啊?这是万!”阿秀忖忖喃喃:“五…千…”霎时大惊起跳:“万!”

砰地一声,靴老爷昏晕在地,两脚却还仰天高翘,搁放桌上。那大汉满意地道:“五千万两龙银,这才是哮天屎的身价。算你识货。”拍了拍靴老爷的腿,道:“好啦,金银收在哪儿?咱们要兑银了。”喊了几声,这人都是一动不动,也不知是真晕假晕,那大汉奋起臂力,听得“轰”地一声,栏杆已是连根拔起,便道:“算了,咱们自个儿找。”

阿秀一辈子没见过银库,忙攀过柜台,狂奔而入,那大汉手持铁栏杆,朝墙壁上一阵乱刺,猛听轰地一声,墙壁破开,白银倾泻而下,险些将阿秀压死在地。那大汉啧啧称奇:“这老贼挺能敛财哪,瞧,至少十万两白银在此。”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阿秀让元宝压到了脚趾,虽说抱脚蹦跳,却也是泪中含笑,忙找了一只大布袋,拼命去装,那大汉却只捡了两只元宝,收在腰间,道:“走吧。”

好容易入了宝山,那大汉却要空手回了,阿秀不觉愣了:“大叔怎不多拿些?”那大汉耸肩道:“带不惯。”眼见阿秀一脸愕然,便解释道:“跟你说吧,我很多年没用过钱了。”

阿秀愕然道:“没用过钱?那…那你怎么吃饭?”那大汉耸了耸肩,道:“就是吃。”

阿秀骇然张嘴,方知那大汉要什么、拿什么,想什么、吃什么,又何必带什么钱两出门?岂不劳什子太重?相形之下,自己反倒落了下乘。

一大一小当了哮天屎,满载而归,奈何阿秀的布袋装得过饱,至少拿了百斤白银,比身子还重些,自是死拖活拉,气喘吁吁:“大叔…等等我、走不动了…”那大汉驻足下来,淡淡地道:“谁要你这般贪心?这可知道厉害啦?”

阿秀求情道:“大叔,你…你帮我扛银子吧,好重啊。”那大汉摇头道:“那可不行。自己偷的自己背、自己盗的自己扛。这是道上规矩。”阿秀哪管什么规矩,猛地抱住大汉的腿,哭缠道:“大叔,求求你嘛、帮我背银子吧!帮我背银子吧!”

阿秀每回假哭耍赖,总能心想事成,那大汉却是铁石心肠,淡淡地道:“拿点骨气出来,别学孬。”自顾自走回先前馄饨铺,招来老板,喊道:“老兄,付账啦!”说着把元宝砸了过去,轰地一声,险些撞破泥墙。

那老板骇道:“大爷,这…这钱好大,咱找不开啊。”那大汉坐了下来,一边吃着馄饨,一边道:“谁要你找了?都留着吧。”那老板颤声道:“不成!不成!两碗馄饨哪值这许多钱?”那大汉拍桌怒道:“要你拿便拿!啰唆什么?”那老板怯怯喜道:“是、是。”

天冷风寒,馄饨全凉了,那大汉吃了几口,汤油都结了冻,那老板低声道:“爷,要不要我替你热热?”那大汉摇头道:“不了,我的弟兄还在前线吃苦,这般挺好。”说了几句,却没见阿秀回来,浓眉微蹙,便走出店外察看。

来到店门外,街上只是空荡荡一片,也不知阿秀是迷路了,还是摔跤了,那大汉心里担忧,正要上街察看,忽见一名小童蹲在店外,脚边还搁着那只麻袋,不是阿秀是谁?那大汉松了口气,道:“外头冷,怎么不进来?”阿秀冷冷地道:“我干啥要听你的,你是我爹么?”

那大汉道:“你衣衫薄,快进来,别受凉了。”阿秀大声道:“我受凉关你什么事?你走开!”那大汉讶道:“呵?使小性啦?”耸了耸肩,转过身去,径朝店铺走入。阿秀愣住了,喊道:“喂!喂!你不是要带我去找我爹么?就这样走了?”

那大汉停下脚来,道:“你不听话,我带不了你。”阿秀大声道:“我为何要听你的话?是你先不管人家死活的!”眼眶一红,咬牙道:“不带就不带,有什么了不起的…”也是倔性发作,身子一转,正要飞奔离开,忽然眼前晃过一条手帕,七彩刺绣,帕上一名美女拢发侧身,左臂托腮,好像真人一样,看那身上却是…

光溜溜的!

阿秀倒抽一口冷气,停步下来,颤声道:“这…这是什么?”那大汉微笑道:“这是当铺里摸来的。方才那库里多少宝贝,你都没瞧见?”阿秀喃喃地道:“没…没瞧见…”

阿秀眼里只有钱,自不知当铺里最多珍宝,又是古董、又是字画,自也少不了这些好东西。那大汉坏得很了,提起手帕,慢慢挥到东、阿秀便看到东、慢慢飘到左,阿秀便望向左,眼看小孩子迷了魂,便道:“这手帕共有十二张,都在我口袋里,你现下看到的是第一张,叫做‘春光乍现’。”阿秀大惊道:“那…那第二张呢?”那大汉道:“叫做裙里乾坤。”

阿秀如中雷击,想他过去虽也曾拜读“金海陵”一类名作,可书里插图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男人女人抱在一块儿,好似两只熊,落得个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眼看那大汉身怀异宝,颤声便道:“大叔…借我瞧瞧…”大汉道:“别说借你,送你也成。”

阿秀大喜道:“真的么?”大汉微笑道:“你先进来屋里,陪我吃完馄饨,之后咱们再说。”

请将不如激将、激将又不如派遣女将,果然阿秀便乖乖回来了。那大汉吃着冷馄饨,道:“你方才在门口四处张望,是在瞧什么?”阿秀低声道:“我…我在找当铺里的那个女人…”

那大汉哦了一声:“你觉得她可怜?”阿秀细声道:“是啊,我…我想送她些银子…”

那老板咦了一声,回过头来,眼里满是嘉许,那大汉却是头也不抬,径道:“别忙了,你这种来历不明的钱,不是人人都肯收。”阿秀茫然道:“为什么?”那大汉嚼着馄饨,道:“那还要问吗?人家可是好人哪。”

阿秀啊了一声,却也懂了,都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看这世上的好人必定循规蹈矩,有背良心的事不做、来历不明的钱不收,为所当为,知所进退,一辈子缚手缚脚,无怪总是英年早逝、断子绝孙了。

阿秀哼了一声,更加不想做好人了,道:“大叔,为何世上总有这许多笨蛋?他们干啥和自己过不去啊?”大汉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想当个好人,第一要紧的功课是什么?”

阿秀喃喃地道:“不可以做坏事,是么?”那大汉道:“照啊,那什么事算是坏事?”

阿秀咦了一声,居然被这话考倒了,看他平日听夫子教诲,这不行、那不该,彷佛处处陷阱,可此际猛一回想,究竟什么是坏事,居然说不准。他凝思半晌,喃喃地道:“偷东西算是坏事,对吧?”那大汉道:“是啊,那偷东西的人,算不算坏人?”

阿秀颔首道:“当然算啊,好人绝不会偷东西的,对吧?”那大汉道:“那你方才偷走了霍天龙的火枪,是不是也算坏人了?”阿秀大吃一惊,忙道:“不是、不是,我才不算是坏人!那霍天龙才是坏人!”大汉哦了一声:“那姓霍的哪里坏了?”

阿秀大声道:“他欺侮小孩,他才是大坏人!我偷坏人的东西,不算坏人。”

那大汉摇头笑道:“小子,这不是你说了算的,偷就是偷,管你偷的是好人坏人、男人女人,在那帮好人眼里,你仍旧该去坐牢的。”阿秀大声道:“为什么?”大汉一口喝完了馄饨汤,举袖抹去嘴渍,道:“没法子,这就是‘规矩’啊。”阿秀愣道:“规…规矩?”

那大汉吃着小菜,道:“想当好人,便得守规矩,天经地义。那姓霍的打小孩,固然是坏人,可人家坏归坏,你还是不许偷他的东西,不然你和他有何不同?”阿秀大声道:“不公平!那…那姓霍的欺侮人家,我难道不能还手吗?”

那大汉嘴里嚼得渣巴渣巴响,道:“别人守不守规矩,那是别人家的事情。你便算被欺侮了、被打了,还是得问问你自己,你有没有守住规矩?算不算个好人?懂吗?”阿秀呸道:“白痴!傻蛋!姨婆说得对!好人全是笨蛋!我死也不做好人!”

那大汉哦了一声:“怎么?你姨婆这般教你的?”阿秀大声道:“是啊!姨婆最聪明了,她说守规矩的人全是笨蛋!明明直路可通,却得绕路来走,可每次回头一看,那些不守规矩的人早就一步登天啦,咱们若不想做傻子,便得学坏!”

那老板听得频频叹息,想来这话道出他的心情了。那大汉笑道:“你姨婆聪明啊,不过她这话也不大对。依我看来,这帮守规矩的人其实不傻,他们也是经过精打细算的。”

阿秀起疑道:“是吗?好人不都天生老实,还会算计吗?”那大汉拿起馒头,咬了一大口,道:“你先看看我,我像个好人吗?”阿秀嘻嘻贼笑:“不像。”那大汉笑道:“为何不像?”

阿秀道:“你看你,吃馒头一口就是半个,比妖怪食量还大,你不像坏人,谁像坏人?”那大汉哈哈笑道:“是了。我个头大、食量大、胆子大、火气大,样样都大,你看那帮好人见了我,却该怎么办?”阿秀茫然道:“怎么办啊?”那大汉喝干了酒,笑道:“将我缚起来啊。”

阿秀讶道:“缚起来?”那大汉道:“这规矩像是条绳索,将天下人紧紧来缚。你看那帮守规矩的人,有的没本领、有的没胆气,一听说要把双手缚起,自是乐得没魂了,却要那帮胆大的如何甘心?可怜大伙儿二一添做五,个个捆手绑脚,垂头丧气,却便宜了一群小人。”

阿秀讶道:“小人?谁啊?”那大汉喝了口酒,把手望天上一指,阿秀皱眉道:“什么啊?”

那大汉道:“这儿立个招牌,严禁百姓通行,那儿开个大洞,专让大小舅子来钻,你想这些人是谁?”阿秀满脸迷惑,支支吾吾,那老板却细声苦笑:“是…是朝廷的人…”

阿秀喃喃忖忖,骤然间把手一拍,大声道:“对呀!所以大家要做好人坏人,其实看的就是朝廷了?”那大汉哈哈笑道:“孺子可教也。”

朝廷者,天下之规矩方圆。这规矩若是假的、歪的、斜的,谁还愿意守规矩?从此好人活不了、不坏不行了,由是天下大乱,连神佛也不能收拾了。

天下病了,人人都在寻找病因,可到底谁才是祸首元凶?是文杨、是武秦?是正统皇帝?还是哪路仙佛妖魔?店里忽然静了下来。铁脚大叔、小阿秀,店里老板,人人各怀心事。良久良久,忽听阿秀道:“大叔,其实什么好人坏人都是一样的,都只是想吃饭过日子而已,对吗?”

那大汉道:“不对。”阿秀讶道:“不对?”大汉道:“世上有些人宁可饿死,也不愿去偷去抢。他们守的是心中的规矩。”阿秀惊道:“有这种傻子么?”大汉道:“当然有,我自己就认得一个。”阿秀呆呆地道:“谁啊?”那大汉轻轻地道:“卢云。”

阿秀大惊起跳:“又是这姓卢的!他就是我的亲爹爹么?”那大汉怒道:“别逢人就叫爹,丢死人了。”把桌子向前一推,转身便走。阿秀惊道:“大叔、大叔,等等我啊!”拖着麻布袋,追到了店外,那大汉却走得好快,居然不见踪影了。

阿秀心里发慌,正要放声喊人,忽又转了念头:“我可傻了,钱都到手了,干啥还死死跟着他?快回家找姨婆吧。”心念一动,立时掉转了身子,不忘冷冷一笑:“傻子,真以为我要找爹么?有钱就是爹,一会儿姨婆要是见了这许多元宝,定会夸我是好宝宝。”

看那大汉穷凶极恶,乃是钦命要犯,多少人想杀他?现下自己有了银子,正该是分道扬镳的时候,何必还陪着他冒险?正得意间,猛听背后传来砰砰敲门声,听得一人暴吼道:“掌柜的!方才有人过来报案,说有一大一小两个强盗闯进当铺,当街行抢,你可瞧见他们的踪影了?”

阿秀回头一看,惊见馄饨铺门口来了好多官差,正自翻身下马,入店查案。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眼看官差来抓人了,阿秀自是吓得魂飞天外,背起银子,转身便跑。这不跑还好,一跑之下,众官差立时察觉踪迹,纷纷戟指怒吼:“臭小子!给老子站住!”

阿秀哪敢停留,只管拔腿狂奔,布袋里虽有五十斤白银,此刻也显得轻了,好容易奔过了街口,却又“哎呀”一声,摔了个正好。

阿秀抬头一看,却见一条大汉坐在路边,手提酒壶,把脚伸得老长,不免绊了自己一跤,正是铁脚大叔。还不及说话,却听背后吼叫再起:“臭小子!有种再跑啊!”

官差追来了,阿秀吓得快哭了,正要转身逃命,却让铁脚大叔按住了肩头,道:“别动。”手持酒壶,缓缓起身,不忘仰头来喝,一名官差暴吼道:“还喝?”

当啷一声,铁脚大叔把酒壶砸在了地下,那官差突然吓了一跳,双手惊摇,脚下急急退后,砰地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铁脚大汉双手叉腰,道:“差爷们找我有事?”众官差与他目光相接,蓦地心头一跳,忙道:“不、不是…咱们…咱们是找他…”把手指向了阿秀,正要过来抓人,那大汉却拦住了:“怎么,我儿子碍着你们了?”

听得“儿子”两字,官差们无不张大了嘴,阿秀却是咦了一声,心头觉得怪怪的,那大汉道:“说话啊,你们找我儿子什么事?”差人们弯腰赔笑:“误会、误会,方才有人过来报案,说有两名江洋大盗闯进了万宝大银庄,劫走了几万两银子…”

那大汉道:“江洋大盗?长得什么模样?”一名差人道:“大的四十岁,小的十岁…”话还在口,便让同伴捂住了嘴,那大汉却是哦了一声,自问阿秀道:“你几岁啊?”阿秀欲哭无泪,低声道:“三…三岁…”

铁脚大汉哈哈笑着,忽然眼光一转,提起地下麻布袋,讶道:“等等,万宝大银庄?是这几个字吗?”众人低头来看,惊见麻布袋上明明白白刺了几个字,不是“万宝”是什么?阿秀正想举手遮掩,却听众官差惊道:“不是、不是这几个字…您弄错了…”

铁脚大汉愣道:“什么?我弄错了?”提起元宝,走回了馄饨铺,喊道:“店家!店家!看看这布袋上刺了什么字?”那店老板哪敢出来?只缩在柜台里,颤声道:“我…我不识字…”那大汉道:“是吗?方才还见你写字记账啊,怎会不识字?”

店老板哭道:“我有时识字、有时不识字…”那大汉道:“那可没法子了。”转头望向官差,道:“好吧,多谢各位通报了,我若见到了可疑人等,自会向诸位举发。你们去忙活吧。”

众官差大喊一声,人人连滚带爬,正要翻身上马,忽听那大汉吼道:“站住!”

“完了…”众官差欲哭无泪,好似让人点上了哑穴,一时鸦雀无声,那大汉道:“差爷,我想向你们借匹马,可以么?”众官差拼命颔首:“可以、可以,您随便挑吧。”脚步慌慌,泪水汪汪,这回儿连坐骑都不要了,没命价地逃了。

那大汉笑道:“真是,赶着去投胎吗?”眼看街上十来匹马,便在那儿挑选。正怡然间,却见一名小孩儿鬼鬼祟祟,悄悄朝小巷钻去,那大汉道:“想去哪啊?”阿秀颤声道:“我…我要去找姨婆…”那大汉道:“不过一会儿功夫,就不想找你爹了?”

阿秀低声赔笑:“不了,城里好乱,我心里有点担心,想回去看看姨婆…”那大汉道:“好吧,咱们这就分手吧。”挑了匹青葱马,翻上马背,驾地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秀愣住了,他本还担忧铁脚大叔一口回绝,没想此人居然这般大方?一时反慌了手脚,忙道:“大叔!等等!”那大汉拉住了马,蹙眉道:“又怎么啦?”阿秀抱着银子,忧虑道:“我…我等会儿要是遇上了官差,该怎么办啊?”

那大汉笑道:“原来是烦恼这个啊?小子,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何苦死死巴着?你现下把银子一扔,两手空空,谁还认得出你是歹人?”

阿秀咦了一声,都说“人赃俱获”,看自己扔掉了布袋,没了赃款,官差哪知他干过什么?到时路上大摇大摆,人人都当他好宝宝,谁还疑心他?心念于此,便将布袋松开,站开了两步。

那大汉道:“好样的,提得起、放得下,这才是男子汉的气派。”阿秀低声道:“大叔,我这就走啦。”大汉道:“快回去吧,路上别又贪玩了。”

都说“无官一身轻”,阿秀扔掉了银子,总算可以回家找姨婆了,只是这会儿身无分文,脚下不免虚虚浮浮,摇摇晃晃,走两步、回回头,就盼能再看银子最后一眼。

这银子是自己生平第一笔赚的钱,若要平白扔掉,实在舍不得。可万一遇上官差,来个人赃俱获,那可划不来了。正心如刀割间,忽见布袋躺在地下,袋口滚出一只元宝,亮晶晶地甚是动人,阿秀怦然心动,暗道:“捡一只吧。没人知道的。”

一只元宝二十两,那可是巨款了。当下急急奔回,捡起一只,塞入衣袋,又想:“对了,我的裤袋还空着,可以多塞一只。”赶忙再捡元宝,塞入裤中,忽觉两手空空,可以再握东西,便又多拿两个,再看怀里空虚,少说可以装三个,便又多捡几只,手忙脚乱间,最后连袜子里也藏了一个,这才心满意足,笑道:“大叔,咱们再见啦。”

还没转身走上一步,全身元宝咚咚隆咚,尽数掉了出来,他“啧”了一声,脱下上衣,将之裹成一大包,又嫌不大牢靠,正发愁间,忽见路边躺了一只布袋,便如数装了进去,霎时奋力背起,还不及迈步而走,忽又双眼圆睁,愕然道:“又回来了!”

那大汉笑得喘了:“行了、行了,你慢慢儿来,我先走啦。”正要驾马离开,却让阿秀拦住了路,大喊道:“等等!不许走!”那大汉道:“小子,到底走还是不走,拿个主意吧?”

阿秀低头苦笑,看这大汉心里一个主意,便是要带自己去红螺寺,谁知他究竟有何打算?可若不陪他去,这些元宝该怎么处置?真要丢弃路边么?正踌躇间,忽然心念一动,想到了杨绍奇:“对了,祈雨法会连办三日,叔叔定也在那儿,我何不去找他?”一时心花怒放,大声道:“大叔!我和你去红螺寺吧!”

那大汉笑道:“小子,绕了个大远路,总算想通啦。”阿秀心下冷笑:“傻子,我是利用你哪,还不知道吗?”看叔叔也是个乱用钱的,见到自己带了元宝回家,必会夸自己是个乖宝宝,到时两人就地分赃,也不愁搬不动这笔巨款了。

他越想越是高兴,忽然身子一轻,已让大汉抱上马来,阿秀大惊道:“等等、银子!银子!我的银子还没拿!”那大汉摇了摇头,叹道:“小气鬼一个,真不知你像谁。”

哒哒蹄声中,一大一小骑着青葱马,这便动身了。只是说也奇怪,看方位却是朝天桥而去,阿秀讶道:“大叔,不是要去红螺寺么?怎么望南走了?”那大汉道:“别急。我得先找个朋友,拿几件东西。”阿秀茫然道:“你不是逃兵么?还有朋友啊?”

还待问话,马儿骤然停下,路旁却是一座朱红大门。抬头一看,却见到了两盏红灯笼,幽幽发光。阿秀眨了眨眼,只觉此地有些眼熟,喃喃地道:“大叔,这是什么地方啊?”

那大汉道:“宜花院。”阿秀大惊道:“什么?这…这就是宜花院?”正觉如雷贯耳间,大汉已翻身下马,朝门内大喊:“有人在吗?”叫了十来声,院子里总算有了动静,听得一名男子懒洋洋地道:“谁啊?”那大汉道:“我来找个朋友,劳驾开门。”

那人烦闷道:“真是,好色也得看时辰吧。还没申牌,便急着上门了?”嘎地一声,大门开启,却是一名仆役,不耐地道:“你找谁啊?”那大汉道:“我找小青姑娘。”那仆役哈欠道:“小青?没这个人。”正要关门离开,那大汉却伸出铁脚,卡住了门,那仆役吓了一跳,颤声道:“你…你要干啥?”那大汉向阿秀招了招手:“借我点银子。”

阿秀愣住了:“什么?还有大人向小孩讨钱的?你是乞丐吗?”那大汉死皮赖脸,掌心向上,五指搓搓,阿秀哼了一声,霎时拿出做爹的气派,从布袋里掏出元宝,怒道:“省着点用!”

那大汉接过了元宝,朝那仆役手中一塞,道:“想起来了么?小青姑娘?”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仆役见了元宝金光,阎王爷都不认识了,大喜赔笑:“大爷啊,咱这院里红橙黄绿、梅兰竹菊,小人都叫得出来,可真没有小青这个人…”

那大汉道:“小青是如玉的使婢,以前住天府院里,专替如玉弹琴的。”

“如玉…”那仆役皱眉苦思:“这个也没听过…”那大汉道:“叫个老人来,我和他说。”

那仆役也有五十好几了,哪还是什么新来的?他怔怔凝思,猛地啊呀一声:“等等,我…我想起来了!这个如玉,可就是咱们院里以前的花魁,‘天府磬壁’玉姐儿吧?”

那大汉道:“混蛋一个,当年名动公卿,替你们挣了多少钱?现下便忘了她啦?”那仆役苦笑道:“大爷,这都几十年的事啦,小人能记得,已经是状元爷的记性啦。”那大汉道:“闲话少说。小青姑娘人呢?领我去见她。”那仆役赔笑道:“爷爷,这有些不方便哪,青姐儿昨晚接了客,现下还陪人睡着,咱若过去敲门,怕要挨骂哪。”

那大汉微微一愣,忙道:“陪人睡着?她…她不是琴娘吗?”那仆役笑道:“当年是琴娘,现下是老娘,不陪人睡,上街讨饭去吗?”那大汉心下烦厌,便朝阿秀伸手,喝道:“拿来。”阿秀心下恼火,从布袋里掏出元宝,大吼道:“拿去!”

那大汉抛出元宝,森然道:“带我去见她。”仆役接过了银子,眉花眼笑,什么都好说了:“大爷这般豪气,小人这便冒死过去通报啦,只不知您尊姓大名,如何称呼?小人这就去说。

那大汉道:“你跟她说,秦仲海来了。”那仆役笑道:“是、秦仲海来了、秦仲海来了…”话到口边,突然脚步一顿,寒声道:“秦…秦什么…”

那大汉道:“秦仲海。”那仆役哈哈干笑:“秦…秦仲海?”那大汉猛地抬起头来,目露凶光,厉声道:“秦仲海!”那仆役放声大哭,嚷道:“秦仲海来啦!秦仲海来啦!”看他逃得好快,碰地一声,脑袋撞在门上,竟尔晕了过去。

闹了半天,一无所获,那大汉摇了摇头,猛地想起阿秀便在一旁,这会儿听了说话,必然心中害怕,正等着听他牙关颤抖,哭叫跪地,哪知却久久不闻声息,转头去看,这小孩却已自己走远了,不忘在院子里喃喃自语:“有人在吗?我叫杨神秀,有很多钱…”却原来这小鬼到了宜花院的地界,脑袋迷糊,便算天边劈下雷来,那也是不知道了。

那大汉哈哈一笑,行上前去,牵住了阿秀的手,道:“走,咱带你逛逛。”一时穿廊入院,颇见熟门熟路,阿秀则是心中怦怦,只是路上没见什么人,却不知这宜花院只在夜里开门,白日里自是安安静静,便如坟场一般。

眼看那大汉越走越快,转过了一座长廊,阿秀拖着元宝,喊道:“大叔、等等我啊!”正追赶间,那大汉忽然停下脚来,道:“应该是这儿了。”阿秀凝目来看,眼前却是一座三合院,三面长廊,屋舍相邻,屋子略显老旧,皱眉便道:“这…这就是宜花院?没啥了不起啊。”

那大汉道:“山不在高,有仙则灵。你去房里看看,便知玄机。”阿秀心跳加快,眼见不远处有间包房,正要破门而入,却让大汉提了回来,笑道:“先别闹了,咱们还得找人。”

阿秀喔了一声,圈起了嘴,正要暴吼“小青”二字,却又让那大汉拎了回来,手指门上木牌,道:“识字不?”阿秀脸上一红,才知门上写了姑娘的花名。

一大一小沿廊巡查,阿秀每逢一处房门,便来贴门偷听,正心跳间,却听不远处传来敲门声:“小青,你在房里么?”阿秀暗暗叹息,没想这么快便找到人了,只是那大汉连喊几声,房里头的人却似睡得熟了,始终没个声息。

那大汉有些不耐烦了,可要破门而入,却又怕吓着了人,阿秀忙道:“大叔,让我试试吧。”咳嗽一声,轻喊道:“有人在家吗?咱们是来还钱的。”一听好的来了,果然房里便有了声响,听得一个男人喜道:“谁啊?”那大汉道:“我找小青,请她出来一趟。”

那男人哈欠道:“呵,徐娘半老了,还有人抢啊?”那大汉不耐烦了,提起手来,用力敲了敲,沉声道:“小青,过来开门。”

“谁啊?”门里传来女子的嗓音,那小青总算给吵醒了,那大汉道:“我是如玉的朋友,有事问你。”那女人吃了一惊:“玉姐的朋友?你等等啊。”门里传来穿衣声,那男人恼道:“你干什么?不许过去。”听得一声尖叫,似有拉扯打骂声,阿秀惊道:“大叔,快进去吧!”

那大汉点了点头,举掌一震,将门破了开来,随即大步走入房里,阿秀躲在后头看着,门里站了一名男人,只穿了件里裤,正扯着女人的头发,看那女子衣不蔽体,想来便是“小青”了。那嫖客怒道:“好小子,居然闯进门来了,找死是吗?”

铁脚大叔并不多言,只管解下外袍,扔到了小青身上,道:“披上。”

那嫖客恼火了,行到面前,猛一见到了阿秀,立时冷笑了:“什么?连孩子也生啦?”正要说几句难听的,忽听那大汉道:“出去。”那男人冷笑几声,揪住那大汉的衣襟,两人目光相对,突然咦了一声,牙关咯咯作响:“您…您是…”

阿秀提起脚来,朝那男子屁股上一踹,骂道:“要尿去外头尿!别撒在屋子里,臭!”

“救命啊!”那男人顾不得天冷,便已赤脚狂奔,冲出门外去了。阿秀呸了一声,颇感得意,忽听屋里传来哽咽声:“你…你回来了…”

阿秀回头去看,却见那个小青姑娘裹着厚袍,呆呆望着铁脚大叔,好似久别重逢了。铁脚大叔咳嗽一声,道:“我回来拿我的东西,一会儿便走。”

啪地一响,小青扬起手来,反手打了那大汉一个耳光,阿秀咦了一声,还没来得及问话,小青已从茶几上抓起一柄剪刀,便望那大汉身上扑来,尖叫道:“禽兽!你还有脸回来么?”

阿秀骇然道:“大叔,快躲啊。”那大汉咳了一声,提起阿秀的布袋,当地一声,剪刀正中元宝,清脆悦耳。那小青连戳十下,都没伤到人,只能舍下剪刀,扑入那大汉怀里,使着拳头猛打,哭喊道:“婊子生的男人!死没良心的禽兽!和你拼了!和你拼了!”

那大汉低头挨着粉拳,裤脚却让阿秀拉了拉,低声道:“大叔,她…她干啥打你啊?她是你老婆么?”听得阿秀说话,那小青却已啊了一声,道:“你…你是杨神秀?”

阿秀咦了一声:“你…你认得我么?”小青忍泪半晌,道:“我认得你母亲。”抱住了他,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阿秀无端被抱了个满怀,自是满心错愕,眼见小青衣不蔽体,大腿光滑,便又有些好奇,正想偷偷摸上一记,脑袋却挨了一记打,听那大汉道:“如玉的东西都收在哪儿?带我去拿。”

“如玉?”小青恨恨抬头,大声道:“畜生!你还有脸提她的名字么?”那大汉嗯嗯啊啊,却也懒得和她争,坐了下来,自己倒起了热茶,正要翘脚歇息,小青却伸手夺过了茶碗,怒道:“畜生!别弄脏了我的杯碗!滚出去!”举起小手,又在那儿挥打。

碰地一声,脚趾踢着铁脚,小青疼得泪水潸潸,只抱着脚哭了。那大汉道:“看,这不弄疼了吗?来,把脚丫伸过来,替你看看。”小青哭骂道:“走开!不要碰我!”

只消是女人,没有不哭的。只消是坏男人,没有不笑的。那大汉不好太过嬉戏,便叹息道:“是…是…”小青怒道:“还笑?”那大汉忙道:“不笑了、不笑了。”

小青低头哽咽:“你们男人就这个德行…当年她死心塌地跟着你,你却不肯娶她,把她送给了柳昂天,可后来呢?”话到口边,嗓音又提了起来:“后来你为何还招惹他?你知道她为你担了多大的干系?”

那大汉竖指唇边,朝阿秀屁股上拍了拍,咳嗽道:“小声些,他什么都不知道。”小青一见阿秀,更是发起怒来,挥拳尖叫:“秦仲海!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为何带着他!你造的孽还不够么?”哎呀一声,粉拳打中硬脑门,疼得抱手直哭。

听得“秦仲海”三字,阿秀却也吓了一跳,颤声道:“大叔,你…你是秦仲海?”那大汉叹道:“是。”

先前在那座破宅子里,这大汉打喷嚏、流鼻血,穿着一条脏裤子,一看便是个可怜虫,其后霍天龙、张胖子、宋公迈都来抓他,却又吓得落荒而逃,不免让阿秀心里害怕,可这铁脚大叔偏又嘻嘻哈哈,东倒西歪,没一个正经,不免又让阿秀松懈了戒心。此刻终于听小青道破他的身分,阿秀自是双眼圆睁,面色惊白,正要抱头鼠窜而去,那大汉却已提起布袋,送到小青脚边,低声道:“你别老是生气,看,这儿都是银子…你尽管拿去用…”

阿秀狂怒道:“那是我的钱!”便又奔了回来,自在那儿争夺打骂,那小青却不接银子,只是哭,那大汉没辄了,只得拉住了阿秀,道:“算了,咱们走吧。”阿秀大吼道:“谁要和你走?还我钱来!”双手扯住布袋,大叫大喊,大的哭、小的叫,不知伊于胡底,那大汉道:“罢了、罢了,我自己走便是了。”正要离去,却听小青叹了口气,道:“等等。”

那大汉停下脚来,道:“你肯帮我了?”小青不言不语,只管凝视阿秀,忽然蹲了下来,轻轻地道:“阿秀,你还记得我么?”美女挨在身旁,香软软的,阿秀便又吞了口唾沫,颤声道:“记得…记得…我在梦里见过你…”正想搭讪几句,小青却笑了笑,抚着他的脸蛋,道:“你孩子时在这儿住了两个月,知道吗?”

听得自己婴儿时便上过宜花院,阿秀自是大喜欲狂:“真的么?”小青朝那大汉看了一眼,道:“知道他是谁吗?”阿秀啊了一声,想起先前小青的说话,颤声道:“他…他是秦仲海,是吗?”小青点了点头,道:“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吗?”

阿秀害怕摇头,示意不知,小青抚了抚他的面颊,道:“不要怕他,来,告诉姊姊,他找你做什么?”阿秀低声道:“他…他说要带我去找汤圆姑妈…”

小青默然半晌,朝铁脚大汉看了一眼,低声叹了口气:“你们等等,我去换件衣裳。”解开大汉披来的外袍,径自露出了肚兜,转到屏风去了。

眼看肚兜丢到了地下,屏风里的影子不怕冷,已经一丝不挂了,阿秀心头怦地一跳,便急急尾随而去,正要就近观察,却又被大汉拖了回来,骂道:“畜生!”阿秀怒道:“你才是畜生!”那大汉骂道:“你比我更像畜生!”

一大一小打了起来,忽然鼻端传来芬芳,那小青已拉住阿秀的手,道:“跟我来吧。”

三人出了厢房,小青牵着阿秀,当前领路,那大汉只在背后跟着,行不数步,面前已是一座院子,大门深锁,匾额上却刻了“天府琴院”四字,那大汉道:“还是老地方?”

小青取出了锁匙,轻轻地道:“那年柳昂天死了,玉姐逃过一劫,无家可归,杨大人便买下了这间院子,让她有个栖身之地。”阿秀咦了一声:“杨大人?是我爹么?”小青没应声,只斜了那大汉一眼,打开了朱门,跨槛而入。

院门一开,但见一墙之隔,眼前假山泉水,花木扶疏,竟是别有洞天。阿秀喃喃地道:“这儿…这儿挺漂亮的…”正在院里东张西望,却听铁脚大叔道:“难得,院里的布置一点也没变。”小青道:“东西没变,只是人变了。”

阿秀撇眼去看,只见小青姊姊倚在院门旁儿,似有无限伤感,那大汉道:“这倒是。你好好一个琴娘,怎沦落得陪人睡觉了?”小青叹了口气:“玉姐走后,院子里没人能唱。我还能有这个落脚处,已是万幸了。”

那大汉道:“你也三十多了,怎还不嫁?”小青凄然一笑:“嫁谁呢?”行上前来,到了屋舍门口,取出锁匙,打开了房门。

房门一开,倒没什么霉味,想来小青常过来打扫。阿秀东瞧西望,只见屋里铺着红毯,靠墙处一张床,锦绣被褥,一应俱全,另一边则是衣柜衣橱,窗边另有一张琴。听得小青姊姊道:“如玉姊走后,便把以前的东西都留在这儿,你要什么,自己拿吧。”阿秀兴奋不已,正想和铁脚大叔东拉西扯,却见这大汉走到窗边,抚着那张琴,低头沉思。

这铁脚大叔天不怕、地不怕,便在“征西大都督府”遭人围攻,也不见他叹口气,现下眼眶却似红了。阿秀低声道:“大叔,你怎么啦?”铁脚大汉醒觉过来,道:“没…没事…”

铁脚大叔流泪了,可他不愿说。阿秀怔怔看着,忽然走了过去,握住了他的大手。

眼前这个“铁脚大叔”,据说便是秦仲海,阿秀理应要怕他,可不知为何,阿秀就是不怕,比起霍天龙、张胖子、朝廷里的那些官差,阿秀毋宁更喜欢他一些。

屋里静默一片,眼见铁脚大叔还是不说话,阿秀便把手放到了琴上,伸手乱拨,弄得铮铮大响,正要踹上一脚,果然铁脚大叔有知觉了,嘿地一声,骂道:“胡闹!你干什么?”

阿秀哼道:“我要弹琴啊!”铁脚大汉骂道:“琴不是这样弹的,看清楚了。”把弦轻轻一拨,霎时琴音悠扬,颇见悦耳。

阿秀讶道:“大叔,你真会弹琴啊?”铁脚大汉俨然道:“那还要说?我是有功力的。”双手抚弦,按着“宫商角征羽”,但觉琴音铿锵,错落有致,赫然便是一曲“将军令”。阿秀惊道:“真会弹哪!”小青默默听着,忽道:“也真难为你了,都几十年了,你还记得琴谱。”

那大汉轻轻地道:“佳人亲授,岂敢旦夕相忘?”阿秀茫然道:“到底是哪个佳人啊?对牛弹琴还不够,还要教牛弹琴?”小青笑了起来:“这他倒没吹牛。他年轻时真在这间房里,向如玉学了三个月的琴。”阿秀皱眉道:“到底谁是如玉啊?听你们说个没完。”

小青欲言又止,只把眼望向铁脚大叔,良久良久,方才低声道:“如玉…就是你那汤圆姑妈。”阿秀惊道:“汤圆姑妈?她…她以前是宜花院的婊子吗?”

嗡地嗡地大响,琴音断绝,铁脚大汉按住了琴弦,沉声道:“阿秀,我不许你这样说她。”阿秀茫然道:“为何不行?婊子就是婊子,不然要怎么说?”啊呀一声,脑袋被敲,屁股被打,耳朵还被乱扭一通,惨遭土匪凌虐了。阿秀苦骂道:“你干什么啊?”

那大汉道:“只消是人,谁不是谋口饭吃?如玉只是出身低,不是人品低。”阿秀醒悟过来,忙道:“对对对,姨婆说官太太里婊子才多,我跟你说喔,我认识一个女人,叫做淑宁,是个老娼…”正要细细解释,那大汉早已走开了,道:“我的衣服都收在哪儿?”

小青开了橱门,道:“自己来看看吧。”阿秀兴冲冲来看,见是些衣服靴子,件件都洗了,收拾得整齐干净。另有一柄腰刀,鞘做深红,以黑墨写了几个字,阿秀拿起来把玩,低声念道:“虎…虎喷左阿…什么啊?”那大汉道:“什么嗯嗯歪?跟着我念,虎贲左卫。”阿秀茫然道:“什么是虎贲左卫?”那大汉道:“我坐牢前干的玩意儿。”

阿秀低声道:“大叔,你…你坐过牢啊?”那大汉不理他,提起佩刀,抽出了小半截,道:“这柄刀不是让狱卒收走了?怎会在这儿?”

小青道:“那年如玉不是去牢里看你么?她带不走你,只能带走你这些家当了。”一边说、一边将橱里衣物取出来,道:“那年真是乱,又是戒严、又是抓人的…唉,后来你逃离北京,生死不明,她便常来这房里坐着,一待就是一下午。出家之后,才把这些东西舍了下来。”

那大汉道:“她为何这般做?”小青道:“你说呢?不是巴望你回来,又是为什么?”

听得汤圆姑妈如此痴情,阿秀也不禁感动了,仰头便道:“大叔,汤圆姑妈待你很好啊,你怎么不娶她当老婆呢?”那大汉道:“滚一边去,小孩子懂什么?”阿秀“喔”了一声,走开两步,小青却拉住了他,附耳道:“别和他说话,畜生的心思和常人不同,你猜不透的。”

常人受此奚落,早已恼羞成怒,那大汉却是天生可以关耳朵的,低头在衣物堆里翻找,取出一件官袍,穿上了身,另又扔掉了破靴子,穿回了黑头官靴,把腰刀挂上,赫然之间,竟是紫袍红衣,两肩飞虎,透出了满身威武昂藏。

阿秀猛吃一惊:“这…这不是御前侍卫么!”小青叹了口气:“他坐牢前本就是御前带刀,四品官职,有着大好前程的。”阿秀茫然道:“那…那他为什么坐牢啊?”小青叹了口气:“这你得问他了。”找出了一块令牌,还不及送出,阿秀已伸手抢过,大声道:“让我看看。”

令牌上刻篆文,无一字可懂,可姓氏那几笔却像一支大伞,亘古不易,任谁都能一眼认出,那正是个“秦”字。直至此时,阿秀方才信了,眼前这人真的是秦仲海。

刀在手,令在腰,秦仲海真个回京了,看他威势凛然,身长八尺四,腰悬御刀,足踏虎头云履,胸前补子绣了一只大猛虎,再也不是那个打赤膊、流鼻水的“铁脚大叔”,而是那传闻中虎踞西北、领导万军的“怒王”秦仲海!

怒王虎立在堂,目光一扫,只见阿秀怯怯畏缩,小青则是目不转睛,只在怔怔瞧望自己,便道:“怎么啦?”小青脸上微红,别开头去,啐道:“陷阱。”阿秀害怕道:“什么…什么陷阱啊?”秦仲海道:“她说我是陷阱,良家妇女见到了,容易掉下去。”阿秀哈欠道:“厉害,专抓瞎子是吧。”秦仲海恼了,双眼一瞪,暴吼道:“操!”

阿秀鼓起胸膛,怒眼骂道:“干!”眼前这人虽是秦仲海,却还是那个打打闹闹的“铁脚大叔”,傻不隆冬、没半点用,两人大眼瞪小眼,正互相凶残间,小青来到了背后,取过官带,忽然双手合围,抱住了铁脚大叔的腰,道:“我替你系上。”秦仲海道:“不用了,我自己来。”小青道:“你别多手。”径从背后环住了腰,细心绑缚,道:“衣带宽了,你瘦了不少。”

这秦仲海颇有几分坏男人的天资,高大威武,却又不拿一点架子,想来小青过去也曾看上他,场面有些尴尬,小青却不松手,秦仲海咳嗽道:“小丫头,劝你别来招惹我。老子可不是读圣贤书的。”小青附耳低声:“我也没打算立贞节牌坊。”

这话一说,秦仲海不由嘿地一声,握住了人家的玉手,恼道:“还不放?”正说话间,阿秀已拍了拍棉被,笑道:“床铺好了,快来啊。”这话一说,小青满面晕红,立时放开了手,阿秀叹道:“就这样啊?”秦仲海冷笑道:“不然怎么样?小小年纪,学得混蛋。”

眼看衣装已毕,秦仲海将腰刀悬上,另将杂物打做了一只包袱,背上了肩,道:“小青,多谢你了,秦某无以为报…”正说话间,却又见到阿秀的布袋,便又道:“这儿有些银子,你拿去用吧,过几天舒服日子…”阿秀大惊道:“又来了!那是我的钱。”哭闹吵嚷,抱住了铁脚捶打,却听小青姊姊道:“把钱拿回去,我不会收的。”

阿秀大喜欲狂,抱住了布袋,孵蛋似的压住,抵死不放,小青笑了笑,抚了抚他的头发,道:“看这孩子的性儿,倒很像他娘。”阿秀只管死命护住家当,哪管她说些什么?小青替他梳理头发,忽地见到他眉心的伤痕,便又静默下来了。

阿秀眨了眨眼,不知小青姊姊又怎么了?抬头来看,只见她神色幽幽,低声道:“你现下带着这孩子,究竟有何打算?”秦仲海道:“你该知道的,不必我说。”小青道:“你真觉得如玉想见你?”秦仲海道:“想见也好、不想见也罢,都不干你的事。”

小青默然半晌,道:“你们…你们要打进京城来了,对吗?”秦仲海道:“这事别问我,我已经不干了。”阿秀咦了一声,回过头来,小青也是一脸错愕:“不…不干了?”

“累了。”秦仲海搔搔脑袋、不置可否。小青低声又问:“你…你不是最讲义气吗?要是弟兄们吃了败仗,你都不救?”秦仲海道:“放心,我们不会输的。”拉住了阿秀的手,正要离去,忽听小青低声道:“已经失去的东西,再想拿回来,那可比登天还难了。”

砰地一声,铁柱子粗的臂膀按在墙上,秦仲海俯身低头,沉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小青强作镇静,慢慢低下头去,道:“我是好心提醒。你若一意孤行,只怕要死在红螺寺里。”阿秀呆呆看着,只见铁脚大叔竖起了两条灰眉毛,沉声道:“什么意思?”小青道:“你有没想过,也许如玉恨不得你死?”铁脚大叔别开了头,嘴中并未作声,小青姊姊又道:“当年你舍得下,今日便该放得开。你若还参不透这一点,只想一家团圆、父子相认,恐怕已经迟了。”

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气,道:“阿秀,我们走。”转身出房,大踏步走到了院外,阿秀“喔”了一声,正要尾随,却被小青拉住了,听她轻轻问道:“孩子,你以后真想跟着他吗?”阿秀茫然道:“跟谁啊?”小青朝院外指了指,低声道:“与他一起浪迹天涯。”

阿秀吃了一惊:“不、不要,我…我只是跟他去玩儿的。”小青道:“他可是怒王秦仲海,你不怕他掳走你?”阿秀发起抖来了,这才想起铁脚大叔的身分,他杀过人、坐过牢、造过反,乃是天底下第一大反贼,自己却和他混迹同行,这可如何得了?

小青低声道:“听姊姊的话,别和他走。”阿秀颤声道:“可是他…他会打你的…”小青摇头道:“不会,这人是条好汉,无论怎么动气,也不会伤害女人…”话到口边,却又见到阿秀眉间的伤印,便又闭上了嘴。

两人默默相对,阿秀忽道:“姊姊,你…你知道我亲生爹爹是什么人,对吗?”小青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我知道,可我不能说。”阿秀茫然道:“为什么?”小青柔声道:“我答应过你那汤圆姑妈,你的身世,只能让她告诉你。”阿秀眼眶一红,语带哽咽:“姊姊,我爹…我爹爹是个坏人,对吗?”小青低声道:“为什么这样问?”

阿秀垂泪道:“从小到大,从没一个人告诉过我…我的亲生爹爹是谁…我其实早就猜到了,他…他一定做了很多很多坏事…对不对?”小青也红了眼睛,哽咽道:“孩子,我们不说这些,来,让姊姊送你回家吧。”阿秀大声道:“不要!我不回家!”

小青忙道:“你不回家,那你要去哪儿?真要随那个人走么?”听得此言,阿秀不禁朝院外看去,却又见到铁脚大叔的背影,小青拉住了他,道:“孩子,别任性,和姊姊回杨家吧,不然去找你姨婆也行…”阿秀摇头道:“不要。”小青忙道:“你不怕他害你?”阿秀沉默半晌,道:“不会。他不会害我的。”小青道:“你怎么知道?”阿秀大声道:“我就是知道!”

阿秀已经起疑了,眼前这个铁脚大叔自称是“秦仲海”,当世第一大反贼,想那城外多少饿鬼,他不去陪着去一起造反,却为何在此嬉笑怒骂,陪自己这么个小孩儿胡闹?

不想可知,眼前这个“铁脚大叔”,必与自己的身世有着重大关联。小青姊姊知道,铁脚大叔知道,惟有阿秀不知道。

眼见小青不说话了,阿秀便道:“姊姊,你若没有别的事,那我要走了。”小青沉默半晌,忽道:“等等,姊姊还有话告诉你。”不待阿秀答应,便将他搂到怀里,附耳道:“见到你汤圆姑妈时,记得向她要一柄弓。”阿秀茫然道:“工?什么工?”

小青道:“那是一柄藤制的大弓,你汤圆姑妈始终拉不开,你记得向她要这柄弓,就说她以前拉不开,现下换你替她拉。”阿秀讶道:“为什么啊?”

小青道:“去了就知道,不过你要记得,这事至关重大,恐怕关系这位秦大叔的生死。”

阿秀吃了一惊:“什么?”小青不再多言,径朝阿秀背后轻推,道:“去吧,别再问了。”

行入院里,秦仲海早在等候,牵住阿秀的手,道:“她跟你说了什么?”阿秀回头望向小青,哼道:“她说你是畜生,要我小心。”秦仲海笑道:“胡说八道。”正要离去,却听院里传来了喊声:“等等。”回头一望,却是小青来了,她走出门来,轻声道:“秦将军,我祝福你们。”

秦仲海沉默半晌,道:“谢谢你了。”夹起了阿秀,纵上墙头,小青静静看着他俩,忽然奔上前来,喊道:“秦将军!我…我以后还能见到你么?”秦仲海淡淡地道:“不会了,这回是我俩最后一次见面。”小青点了点头,低下头去,眼眶径自红了。

这小青无依无靠,只是个卖身妓女,处境可怜,此去一别,恐怕再无相见之日,阿秀心下不忍,正想将自己的元宝送她,却听砰地一声,秦仲海跳下墙来,从怀里取出一物,道:“收下。”

小青接过一看,手里却是只竹筒,低声道:“这…这是…”秦仲海道:“日后只消你遇上了麻烦,便到空旷处将竹筒拉开,自有高人出手相助。”小青掩嘴惊呼:“这…这是怒匪的…”

秦仲海道:“别多问,总之收着吧,盼你一辈子都用不着它。”阿秀见好玩的来了,便也跳下墙来,兴奋大吵:“大叔,我也要一只!我也要一只!”抱住了铁脚,嚎啕大哭。

秦仲海耐不住吵,只得再拿一只,阿秀兴冲冲接过,看这竹筒长不过半尺,其后有根红线,不知作何之用,正要使劲拉动,却听铁脚大叔怒道:“不许拉!这号炮非同小可,一旦施放上天,立刻会惊动整个朝廷!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能轻易拉开!”

阿秀心下一醒,已知这是烟花,霎时满口答应,心里却暗暗亢奋:“真好玩,一会儿来乱扔吧。”想他本有一只“五里笛”,却让张胖子、霍天龙等人抢了走,没想又得了一件怒苍宝物,忙揣入怀里,预备到空旷处乱放。

众人说过了话,一大一小已要动身了,小青自知诀别在即,便又跟到了墙边,强忍泪水,怎么也不肯走。秦仲海叹道:“别这样,搞得生离死别似的,日后若是有缘,咱们还会再见的。”小青大喜道:“真的吗?”扑了过来,抱住铁脚大叔,呜呜地哭了。

眼见小青泪如雨下,秦仲海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得向阿秀道:“看,她爱上我了。”阿秀叹道:“饥不择食啊。”小青听见了,暴怒道:“你们说什么?”秦仲海惊道:“没…没事…”夹住了阿秀,忙朝墙下一跳,一溜烟跑了。

出了院子,回到了窄巷,那青葱马却还拴在路旁,并未让人盗走。二人正要上马,忽听阿秀嘻嘻笑道:“大叔,其实你心地很好的。”秦仲海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我心地好?可惜就是脾气不好啊!”哈哈笑声中,先将阿秀捧上鞍去,随即翻身上马,驾地一声,便朝北门而去。

两人来到了街上,正等着听阿秀胡说八道,哪知这小孩却一反常态,始终没个声音,低头一看,只见他只歪着小脑袋,怔怔望向自己的眉心,似在察看什么。秦仲海讶道:“怎么啦?为何这般看我?”阿秀脸上一红,急忙别开头去,哼道:“谁看你了?”

秦仲海伸出手来,拼命朝他腋下挠搔,道:“快说!你在看什么?”阿秀哈哈苦笑:“好啦、好啦,我说就是了…我…我在看你有没那个记号。”秦仲海讶道:“什么记号?”

阿秀翻开额发,傲然道:“看,佛眼。”霎时急急伸手,拨开铁脚大叔的额发,却见了一个血红狰狞的“罪”字。阿秀咦了一声,正想问话,忽听前方传来喝骂声:“别推!别挤!把文碟拿出来!全列好队了!”

阿秀吃了一惊,放眼看去,只见道上车马拥挤,原来已到了钟鼓大街。城下更有大批官军来回奔驰,百姓们则是怨声载道:“军爷!咱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城?”、“是啊!对啊!何时放咱们走!”吵骂声中,不时传来小儿哭喊:“爹!娘!二毛打我!”

阿秀慌道:“大叔,前头都是官兵,咱们…咱们出得了城吗?”秦仲海道:“别急,我先瞧瞧。”策马向前,来到了街口,凝目去看,只见北门下旌旗飘扬,正是“北威”、“北宁”,皱眉道:“好家伙,正统军的两镇都在这儿。”阿秀骇然道:“他们…他们认得你吗?”

秦仲海道:“这我也不清楚,一会儿试试便知。”阿秀小脸苍白,干笑道:“大叔,我…我看我还是回家好了,你自己出城吧…”正想溜下马去,却让秦仲海拉住了:“别跑,你一跑,反而让人起疑。”阿秀颤声道:“那…那咱们该怎么办?”

秦仲海微笑道:“就这么办。”驾地一声,策马越过了人潮,直朝城门飞冲而去。

阿秀大惊失色,看眼前便是正统军的大巢穴,自己非但身怀赃款,还陪在“怒王”身旁,二人若真闯了过去,岂不便是自投罗网?

“北威”二字越发显眼了,看看已离城门不到百尺,阿秀吓得没魂了,索性把两眼一闭、脑袋一歪,装成无辜幼童模样,反正自己已遭歹徒掳走,若有什么罪名,尽管望“秦匪”身上一推,至于赃款从何而来、是否殴打过当铺老板,自是一问三不知了。

马蹄隆隆奔驰,阿秀紧闭双眼,心里也是怦怦直跳,猛听一声大喝,门下传来怒吼声:“来者何人!”阿秀呼吸停了、心也不跳了,正等着双方大打出手,血沫肉块横飞,可不知为何,耳中却迟迟不闻声响。阿秀却也不敢睁眼来看,只缩在马上发抖。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边始终没打起来,又过半晌,阿秀实在按捺不住,便偷偷睁了右眼,惊见眼前一片旷野草原,居然早已离开了北门?

阿秀呆住了,仰头骇然:“大叔…你…你是怎么脱身的?”秦仲海淡然道:“忘了么?老子造反以前,是干什么的?”阿秀呆呆地道:“你…你是宫中侍卫?”秦仲海微笑道:“别说什么侍卫,我就是个武人,便和他们一样,全都是为国家打仗的。”

阿秀啊了一声:“所以…所以他们便放你出城了,是吗?”秦仲海微笑道:“对。他们一见到我,心里就觉得亲切,彷佛遇到自家兄弟一般,不会为难我的。”阿秀喃喃听着,忽道:“大叔,那…那你又为何要造反啊?”

这一问真问到了心窝子里,秦仲海仰望天际,忽然笑了笑,道:“忘了。”

朔风呼啸,吹得两人乱发飞扬,阿秀默默看着他,却也没再多话了。

蹄声渐缓,秦仲海放开了缰绳,任马儿信步而去,正无言间,猛听道上喧哗声大作:“阿花!跟上!”、“孩子的爹!你有点气力行不行?”、“爹!娘!二毛又打我啦!”

阿秀转头来看,却又见了牛车骡车,四下尽是携儿带女的百姓,全是城里出来的,不由愣道:“大叔,这些人要去哪儿啊?”秦仲海道:“他们要去红螺寺。”阿秀讶道:“怎么大家都去红螺寺啊?”秦仲海道:“那儿是天子脚下,躲到那儿,可以安心些。”

大战将即,聪明的百姓早已出城避难,阿秀看着百姓,忽又想到姨婆还在城里,心里起了挂记,低声便道:“大叔,我…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可以吗?”秦仲海微笑道:“说吧。但教力之所及,我定会为你办到。”阿秀喜道:“你…你是说真的?”

秦仲海微笑道:“开口吧,别要我摘天上的星星便行。”阿秀大声道:“大叔,你可不可以叫饿鬼回家?”秦仲海愣住了:“什么?”阿秀低声道:“我…我不要你们打仗…”

秦仲海嘿嘿笑道:“怎么,有谁教你这么说?”阿秀低声道:“没人教我,这是我自己说的。”他伸出小手,握住了铁脚大叔的大手,怯怯地道:“大叔,如果你们不打仗了,那…那你就可以和我爹爹、和伍伯伯做好朋友了。大叔,你…你可以答应我么?”

秦仲海道:“好,我答应你。”阿秀又惊又喜:“真的吗?”秦仲海颔首道:“真的。”

阿秀高兴极了,正手舞足蹈间,却见铁脚大叔遥望远方,怔怔无言,不由担忧道:“大叔,你怎么不说话了?你不高兴么?”秦仲海仰起头来,轻声道:“没事,我只是想到我自己的爹爹。”阿秀茫然道:“你…你爹爹?”

秦仲海微微一笑:“孩子,我过去也和你一样,不知自己因何而来、不知欲往何去,人海漂流,譬如一叶小舟…有时夜半念及自己的身世,真是悲从中来,但觉生身父亲遗弃了我。可转念一想,也就释怀了。”阿秀低声道:“什么意思啊?”

秦仲海伸出手来,轻抚阿秀眉心的伤印,微笑道:“孩子,人生其实就是那么回事。亲生爹爹也许不是最好的,可他就是你来到人世间的理由,你早晚总得见他一面,对不对?”阿秀啊了一声:“大叔,你…你也没见过自己的爹爹,是么?”

秦仲海道:“其实我见过他的,可惜咱们没有相认。”阿秀愕然道:“为…为什么?”

铁脚大叔微微一笑,挤出了额上深深的几道皱纹,道:“等你到了我这年纪,你便懂了。”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阿秀难得发呆,铁脚大叔也是默默无言,二人各怀心事,便又一路向北而去。

不多时,但见前方山岭层峦,山腰旌旗招展,赫然便是“金吾”、“羽林”、“虎贲”、“府军”四戴维。不消说,此地已是大名鼎鼎的“红螺山”。眼看青葱马毫不停留,便朝山道行上。阿秀惊道:“大叔,你…你又要直闯过去吗?”

秦仲海笑道:“不然呢?还能掉头跑吗?”提缰驾绳,反而更加催促了马儿,隆隆马蹄声中,已见了大批官兵,打着“府军”的旗号,正是皇帝的禁卫军在此驻扎。

先前是“正统军”,现下又是“禁军”,阿秀暗暗害怕,却又不免有些好奇,只想看看铁脚大叔怎么应付过关,正张望间,猛听一人暴吼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众兵卒涌上前来,连刀都抽出来了,阿秀本还等着看戏,此刻便又发起抖来,颤声道:“我…我是…”正要多嘴,秦仲海却已翻身下马,取出了令牌,送将过去。众兵卒接到手里,不过瞄了一眼,便放开了道路,笑道:“原来是虎林军弟兄!那可是自己人哪!”

秦仲海道:“劳驾几位,兄弟我来得晚了,不知虎林军驻地怎么走?”众兵卒道:“老哥哥入寺之后,便向左拐…自会见到一座亭子…”正说话间,却听一人道:“怎么,谁来啦?”众兵卒回头一看,纷纷喊道:“李都统!”阿秀凝目一看,面前来了好一员大将,肤色黝黑,鼻孔朝天,形貌丑恶,偏又生得长大异常,不知不觉间,抖得更厉害了。

那都统道:“这小子是谁?”众兵卒道:“是虎林军的弟兄。”那都统哦了一声,接过了令牌,见是虎林军的符印无误,便点了点头,正要举手放行,猛见马背上趴了一名孩子,在那儿飕飕发抖,不由愣道:“随扈巡守,怎还带着一个孩子?你上头是怎么管你的?”

阿秀心下大惊,脑袋趴得更低了,秦仲海却叹了口气:“都统大人,卑职家中欠和,我家那口子突然回娘家了,实在没人照料这孩子,只能接上山来。盼您给个方便吧。”众兵卒笑了起来:“大嫂跑回娘家啦?敢情老哥哥又招妓啦?”

秦仲海叹道:“嫖妓宿娼,误国害家。大家心里有数,就别出我的丑了。”那都统仰天长叹:“这话说得是,金吾虎林,本是一家,大家都有嫖妓的时候,就别相互取笑了。”拍了拍秦仲海的肩头,道:“快回去复命吧,别误了公事就好。”

秦仲海端正抱拳,啪地一声劲响,凛然道:“卑职在此谢过了。”随即翻身上马,“驾”的一声,便朝山门而去。

好容易过关了,阿秀自是大大松了口气,坐直了身子,正要说话,却听后头传来喊声:“等等!别走!别走!”阿秀吓得寒毛直竖,便又缩了回去,只见从山门口飞也似的追来一员大将,正是方才那位“李都统”。

大批兵卒赶了回来,阿秀附耳颤声:“大叔!快逃啊!”秦仲海沉吟半晌,反而拉住了马,只见那都统一路奔到马边,喘道:“你…你忘了东西啦!”说着取出了令牌,送将回来。

阿秀咦了一声,才知是令牌忘了,秦仲海翻身下马,歉然道:“瞧我这记性,有劳都统了。”那都统笑道:“吃饭家伙,下回可得收好啊…”正要将令牌送回,忽觉手中铁牌有些锈蚀,不由咦了一声,终于低头来看了,喃喃便道:“景泰三十二年己巳…你…你资格挺老啊…”

秦仲海道:“在下是年长些。”那都统笑道:“原来是景泰老卒,那可稀奇了,老哥哥姓啥名谁?怎么称呼?”秦仲海指着令牌,道:“瞧,上头有卑职的姓。”

那都统低头一看,见到了一个“秦”字,不由失笑道:“好小子,什么不好姓,居然姓这个反字?”把令牌抛了回来,笑道:“快走吧,万一被人当成了怒匪,那可糟啦。”

阿秀心中一寒,秦仲海却是哈哈笑了:“都统这话就不是了,这天下姓秦的何止万千,真要见一个、抓一个,那弟兄们岂不累死了?”两人相顾大笑,那都统笑道:“跟你说句玩笑话,还和我当真?看你额上也不见个罪字,脚上也没见铁脚…”说着低头朝下望了望,忽然咦地一声,又朝秦仲海看了一眼,两人面面相觑,突然间,一齐哈哈笑了。

秦仲海笑道:“都统,不会怀疑我吧?”那都统笑得泪眼渗出:“这…这哪儿来的事…胡说八道…”脚下向后退开,来到了山边一处斜坡,突然向后一滑,整个人滚了下去。

“秦仲海来啦!秦仲海来啦!”咚咚隆咚、咚咚隆咚,那都统口中狂喊,偏又滚得好快,喊声远去,渐不可闻,众兵卒闻声急来:“谁在嚷嚷?”阿秀干笑道:“是…是我…”

众兵卒茫然半晌,又道:“都统人呢?上哪儿去了?”秦仲海咳嗽一声,指了指山坡,道:“好像自己跳下去了。”众人大惊失色:“什么?跳下去了?”

“来人啊!快取绳索来!快啊!”一时间全军急取绳索,已要下山搜救。眼看阿秀目瞪口呆,秦仲海淡淡地道:“走吧。”

喝酒享乐要趁早,撞见魔王不得了。阿秀欲哭无泪,便与大魔头一同走了,怕是越陷越深了。

行入山门,远远已能见到佛寺飞檐,算来已在红螺寺的地界了。约莫行过了百尺,前方却是一条长长的石阶,秦仲海忽又缓下马来,沉吟不语。阿秀忧声道:“又…又怎么了?”

话还在口,秦仲海猛拉缰绳,翻身落马,阿秀也是哎呀一声,便被他拉下马去了。二人趴在草丛里,阿秀疼唉唉地,苦骂道:“你干啥啊?”

秦仲海附耳道:“噤声,这儿有高手。”阿秀茫然道:“高…高手?”话声未毕,山门处烟尘弥漫,竟已奔进了百余骑,众骑兵高举一面王纛,却是“德王蓟”。

轰隆隆、轰隆隆…看这批军马打着“勤王”的旗号,虽只百人在此,却是声势浩壮,一路从面前疾驰而过,便从石阶旁的右侧山路进去了。

阿秀不敢起身,只趴在草丛里,低声问道:“大叔,你说的高手便是这些人吗?”秦仲海道:“当然不是。”把手向上一指,附耳道:“抬头看看那株松树。”

山道旁便是陡坡悬崖,只见一颗松树横生而出,俯踞万仞高空,地势可说绝险。阿秀眨了眨眼,道:“你…你要我看什么?”秦仲海附耳道:“别用眼睛看,用心看。”阿秀不知所以,正要再问,忽然间“咦”了一声,只见松叶里露出一只裤脚,真有人躺在树上,颤声道:“好厉害!这…这人不怕高吗?”秦仲海附耳道:“仔细瞧瞧,这人是谁?”

阿秀满心好奇,便大着胆子,慢慢向前爬了几尺,抬头一看,只见那人的脚伸到了悬崖外,身上还盖了件厚衣,好似在睡觉一般。当下大着胆子,慢慢起身,猛一见到那人的脸面,不禁吃了一惊,暗道:“是他!”

来人长方脸蛋,长发覆住了眉心伤印,岂不便是今早城头见到的“三眼大叔”,却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