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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暖呼呼的被窝里,香香地睡着一个小仙女。
人生第一爽利之事,便是睡觉,俗俚说得好:“早早睡、晚晚起,又省油光又省米”,睡觉时啥都甭管、一切免听,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是什么,帝王仙佛,随心所欲,正因如此,娟儿很喜欢睡觉,她唯一担心的事,便是梦里太快活了,以致自己一觉不醒。
“军师来了么?”、“嘘…小声些…别吵醒她…”耳边呜呜鸣叫,似有飞蚊叮扰,娟儿恨恨掩耳,转朝右侧来睡。
“她长得怪可爱的…”、“是啊…军师的两个徒儿,就属她天真…”蚊子如影随形,转过了脸,依旧嗡嗡扰响,娟儿提起了棉袄,盖住了脑袋,奈何顾此失彼,盖住了脑袋,赤脚便露了出来,感觉挺冷。正缩脚间,突然脚趾热热的,像是被叮了一口。
“嘿…你别摸她的脚…军师会生气的…”、“我是怕她着凉…”蚊子骚扰赤脚,又叫又叮,脚趾脚踝无处不叮,似乎颇为兴奋,娟儿脚趾挣扎,蓦地暴吼一声:“喔喔喔喔喔喔!”
娟儿怒吼了,反手抽出长剑,凌空便是一斩,嗡地大响过去,半空飘下几丛稻草,悠悠荡荡,落到了地下。
娟儿咦了一声,却也清醒过来,只见自己睡在一堆稻草上,身上盖着丝被,四下却堆满了破旧杂物,转看后方,却有一座关帝爷的神像,原来自己睡在一处破庙中。转看庙门外,阳光普照,却已是正午时分了。
昨晚是元宵夜,满城百姓提灯夜游,有的打马吊牌,有的掷骰子,一个个通宵达旦,不亦乐乎。娟儿却甚命苦,整夜都在寻访琼芳的下落,也是她一路向北,眼看安定门大开,索性便来到北郊试马,最后还睡到破庙里,一夜好眠,直至日上三竿才起。
北京别的没有,破烂庙宇最多,近年天荒地旱,朝廷把钱都拿去打仗了,自是无钱修缮,也是香火钱一年不如一年,和尚道士便挂单到大庙里,以致于大庙愈大、小庙愈破,便让娟儿多了些栖身之所。
娟儿二十七八岁了,自也不是第一日闯荡江湖,平日睡破庙、打野食,自也熟门熟路。
她伸直了手臂,正哈欠间,却又听背后传来细琐话声:“军…军师…你来啦?”
破庙无人,哪来的说话声?娟儿大吃一惊,不待反身过来,身子向前一滚,长剑后掠,一招“倒卷珠帘”,守住了背心要害,随即使开“飞濂剑雨”,剑风嗡嗡大响,正要飞身起跳,却见背后一座高大神像,正自俯望自己,却是关老爷了。
娟儿咦了一声,左右瞧望,没见到人影,料来是自己睡迷糊了,眼看关老爷还在望着自己,忙还剑入鞘,双手合十,虔诚拜道:“关老爷在上,弟子娟儿昨夜在此借住一宿,感谢您的照护。”
她盈盈拜倒,只想许几个愿,偏偏脑袋不好,想了半天,也不知该祝祷什么,正呆傻间,忽见庙柱刻着一幅对联,正是“青灯读青史,仗青龙郾月;赤面秉赤心,乘赤兔追风”。
一见“赤兔”二字,娟儿欢容起跳,喊道:“大红脸!大红脸!你在哪儿啊?”拎起了地下丝被,急忙奔出殿外,正喊间,忽见一处破烂厢房,门窗已落,满地的木屑稻草,里头却躺了一只“大红脸”,暖呼呼地睡着。
娟儿扑了过去,笑道:“大红脸!原来你在这儿啊!我还以为你跑了呢。”
“大红脸”啡啡骇然,惊吓睁眼,待见是无知少女来了,便又闭上了眼,呼呼鼾睡。
娟儿骂道:“日上三竿!还睡!快起来!快!”挥手拍打,揍儿子似的驱赶起床,听得啡啡苦鸣,“大红脸”终于起身了,砰地一声,撞到了厢房门楣。
大红脸是一匹马,高头大马,身长并同马尾,直达十二尺,马首离地近乎一丈,奔跑起来好似朝霞东升,不消说,这是一匹“赤兔马”。
看这“赤兔”无愧神驹之名,寻常马儿多是立着睡觉,以免猛兽偷袭,走避不及,这赤兔马仗着脚程快,睡觉时却是平躺横卧,咻咻打呼间,不忘把脑袋枕上了稻草堆,十分香甜。无怪会睡迷糊了。
娟儿昨晚深夜出城,来到北郊试马,骑的正是这匹赤兔马,眼看它快逾闪电,大喜之下,便为它选定一个神气好名,称作“大红脸”。娟儿俏脸发红,兴奋道:“大红脸,我一会儿带你去见琼芳,让她羡慕羡慕,你到时可得争气些喔。”
大红脸肚子饿了,哪管琼芳是谁?便走到院子里闻闻嗅嗅,偏偏满地荒草,不见蔬果,心情自是苦闷,却听娟儿笑道:“贪吃鬼,早晓得你饿了,瞧,这是什么?”大红马懒懒抬眼,惊见娟儿手中红亮亮的,竟然拿了一只苹果,顿时啡啡欢然,娟儿笑道:“别急,先驮我回京吧,等到了姊夫家,爱吃多少,就有多少。”
翻上马背,将苹果串到了剑上,正要笑吟吟地指向南方,忽然肩膀让人拍了一记,娟儿回头一望,惊见背后站了三只鬼,一只青衣鬼,一只短颈鬼,一只暴牙鬼,三鬼列作一行,兀自阴森森地招手,道:“娟…”
“闹鬼啦!”娟儿大哭呼救,忙把长剑向前一挥,喊道:“快逃啊!”苹果现身,红马发狂似地狠追,几番奋力扑咬,却都还差了半寸,不知不觉间,便已奔出了数里。
娟儿天不怕、地不怕,最是怕鬼,岂料夜路走多必碰鬼,竟然真个撞鬼了?天幸自己骑的是追风赤兔,一路腾云驾雾,苹果也风雷电掣,不住追咬间,两旁景物倒退而过,连奔十余里,苹果却还是安然在前,不远也不近。
赤兔马乃是神物,料来鬼魂便会飞翔,也是追之不及。娟儿余悸犹存,喃喃地道:“方才那是什么啊?会不会是我眼花了?”正放松间,耳边却又听到:“娟…”
娟儿俏脸苍白,回头去看,惊见树林里竟飞来一只青衣鬼,不忘朝自己招手,霎时凄厉哭叫:“怎么又来啦!”大红马本已咬住苹果,正闭目啃嚼间,突然屁股一疼,让娟儿刺了一剑,吃痛之下,哀声悲鸣,便又化作了一道红电,绝尘而去。
这只赤兔马天生反骨,要它跑,它便停,令它缓,它偏急,只是无论如何反骨,屁股痛还是知道的,这会儿全速奔驰,但觉风势狂暴,卷起十丈尘烟,宛如一道旋风,娟儿却还觉得不足,兀自哭喊道:“救命啊!鬼来啦!鬼来啦!”
狂风扑面如刀,赤兔马全力奔驰,四蹄若飞,不过一眨眼时光,便已来到一片旷野,已距京城不远,娟儿认清楚了方位,正要朝安定门而去,却忽然揉了揉眼,咦了一声。
放眼望去,北城下一片旗海,“神策”、“神威”、“神恩”、“神德”,营帐层层迭迭,连绵几十里,正中一座大营,立着一面威武巨旗,红底金字,上书“勤王”,不知有几十万人在此。娟儿自是张大了嘴,满心骇然:“这…这是怎么回事?”
看昨晚元宵热热闹闹,百姓夜游,万户祥和,岂料一个晚上过去,竟有大军入城?正呆看间,猛听马蹄隆隆,百来匹快马半路截来,喝道:“什么人!”
娟儿不单怕鬼,也怕坏人,大惊之下,忙夹紧了马腹,侧拉缰绳,赤兔马偏过了身子,顿时斜行避开,蹄下却仍隆隆飞驰。背后传来怒吼声:“还跑!快快下马受检!否则立斩无赦!”
听得坏人口气凶残,娟儿更是俏脸苍白,霎时连催缰绳,直朝安定门驰去,只消能遇上一队“正统军”,那是什么也不怕了。
赤兔马脚程快绝,不过眨眼时光,便已逼近城门口,娟儿高声呼救:“快来人啊!快来人啊!城外有土匪啊!”正喊间,忽听前方嗤嗤连声,无数箭羽横空而来,拦住了去路,随即四面八方涌上了无数骑兵,已将娟儿团团围住。
娟儿吓得花容失色,才晓得城门也被土匪盘据了,眼看退无可退,只能握住了腰间佩剑,哪知手指一触剑柄,便听“刷”地一声,几百柄刀枪指住了自己,直吓得她双手举起,颤声道:“不要…”一名兵卒奔上前来,怒喝道:“你是什么人?为何携带兵器、在此游荡?”
来人凶神恶煞也似,娟儿自是暗暗害怕,低声道:“我…我是小老百姓,家住京城,想…想要进城去…”那兵卒喝骂道:“大胆!下马说话!”赤兔马极有灵性,一听主人受辱挨骂,顿时激动不已,啡啡狂叫间,便欲上前冲杀,娟儿忙拉住了它,慌道:“别动、别动。”
双方僵持起来,娟儿不敢下马,却也不敢突围,只缩在马上发抖,众兵卒慢慢缩紧了包围,赤兔马却是鼻中喷气,左蹄连连顿地,只等着冲阵夺路。
众兵卒使了个眼色,霎时大喝一声,一涌而上,娟儿尖叫一声,还不知该不该打架,城外却传来一声断喝:“且慢。”砰地一声炮响,大批骑兵飞驰而来,簇拥了一面军旗,号曰“豹韬”,一名校尉策马进前,淡淡地道:“姑娘,你这马很是稀奇,打哪儿来的?”
娟儿怯怯地道:“这…这是姊夫赠给我的…”那校尉哦了一声,道:“你姊夫?他姓啥叫谁?”娟儿低声道:“他姓伍,双名定远。”乍闻此言,满场兵卒都是为之一惊,人人交头贴耳,议论不休,那校尉深深吸了口气:“你…你没玩笑?”娟儿怯怯地道:“没…没有,我师姐是艳婷。”那校尉越发惊疑了,忙驾马回阵,过不多时,大军向旁分开,阵中行出了一员金甲大将,神情一派威严,沉声道:“你是伍大都督的家眷?”
俗话说:“官越大、脸越长”,眼看这人板着一张冷脸,一张脸比赤兔马还长了几寸,想来职级必高。娟儿小心翼翼,点了点头,低声道:“是,我叫做娟儿,我…我想进城去,可以么?”那大将道:“姑娘可携有文碟符令?”娟儿茫然道:“没…没有…”
那大将摇头道:“那可不行。便是伍都督亲来,也得有令牌验身。烦请姑娘下马,随我回营。”娟儿见他说得威严,自也不敢反抗,正要乖乖下马,却让人握住了手,低头一看,却是先前那校尉来了,他仰起了头,微笑道:“姑娘,让我抱你下来吧。”
娟儿低声道:“不…不用了…”那校尉笑道:“客气什么?看你的年纪,也不是第一回让男人抱吧?”娟儿咦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回话,猛听“啡啡”暴鸣,赤兔马发怒了,后足使劲一蹬,听得“啊呀”一声惨叫,那校尉滚了出去,摔得鼻青脸肿。
“他妈的混蛋!”两旁兵卒暴怒道:“正统军要开战了!大家上啊!”一时刀光连闪,腰刀长枪重戟纷纷出笼,那赤兔马却也不怕,便朝群马冲撞而去,却听当当连响,兵器一发荡开,面前多出了一名青年,看他身穿黑袍,腰系红带,双手微微握拳,却是伍崇卿到了。
大红脸遇险,小红脸立时现身,娟儿大喜若狂,正要出声喊叫,伍崇卿却举起了手,示意她稍安勿躁,随即挡到了兵卒前,从怀里取出一张状纸,淡然道:“这是兵部签发的文书,允我等自由进出北门。请军爷放行。”
那金甲大将道:“你又是谁?”娟儿心下振奋,正要为崇卿吆喝姓名,却见他使了个眼色,道:“小人姓张,是西域回来的镖师,马上这位正是贱内,咱俩要进城办点事,盼军爷给个方便。”
那金甲大将察看状纸,沉吟道:“通西镖局?她怎说自己是伍大都督的家人?”伍崇卿道:“内子身上有病,脑筋有时不大清楚,请军爷们不必理会。”
那校尉苦哼哼地过来了,道:“疯婆一个,有病早点去看大夫,知道么?”伍崇卿道:“小人知道。”娟儿听这帮男人把自己说得如此不堪,自是心下恼火,无奈身处险地,有口难言,也只能闷吞了。
那金甲大将点了点头,交还了文书,道:“管好你那口子,京城里严禁快马奔驰,要是踏伤了行人,少不得吃上几件官司。”伍崇卿称是接过,道:“多谢诸位。”
金甲大将更不打话,兜儿一声,率众向东而去。城门守卒便行上前来,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进去了!”城下人潮汹涌,又是人、又是车,伍崇卿默默低头,一手牵着马儿,一手推开行人,便领着娟儿进城了。
一夜过去,京城竟变了一个样,看城门下人山人海,出城进城都得受检,自是挤得水泄不通,两人一马走几步,停半晌,举步维艰。娟儿怕自己惹祸,只能乖乖坐在马上,不敢吭声,伍崇卿本就是少话的人,便只默默牵马前行。
好容易挤出了北门,已至钟鼓大街,不复见受检队伍,伍崇卿抬头便道:“姨,没事了。下来吧。”话声未毕,却听娟儿大怒道:“什么没事了?伍崇卿!谁是你的贱内了?又是谁的脑袋不清楚?你给我交代明白!”
眼看娟儿发脾气了,伍崇卿便道:“姨莫气。这是权宜之计,方才若不这么说,咱们恐怕进不了城。”娟儿怒道:“胆小鬼,看人家是勤王军,就成了缩头乌龟!你还算伍定远的儿子么?”
伍崇卿道:“同是武人,何苦相互为难?”娟儿大怒道:“什么武人?方才那人轻薄我,你都置之不理么?”伍崇卿自知理亏,当即躬身歉然:“是我不好。姨,我扶你下马吧。”
正要搀她下来,娟儿却冷然道:“你走开,不许碰我。”
伍崇卿自知叫不动她,便取出一块铁牌,送到娟儿手里,轻声道:“姨,记得把这东西收好,一会儿若遇上了官军,便让他们查验。知道么?”看他年纪虽较娟儿为小,说起话来却是老气横秋,直如大哥也似。交代了几声,正要离开,却听娟儿喝道:“等等!不许走!”哼地一声,便从马背上纵了下来,坠入崇卿的臂膀里,便让他抱了个满怀。
娟儿轻功高强,上下马背岂须外人搀扶?此时自是卖乖了。她倒在小红脸的怀里,倚着他的雄壮胸膛,任人勾抱腿弯,两人目光相对,娟儿忽地俏脸飞红,想起“贱内”二字,忙挣扎站起,娇嗔道:“好你个伍崇卿!方才怎么会在城门现身的?说!你是不是偷偷跟着我?”
伍崇卿咳道:“我有点事,刚巧路过北门,没想撞见官军围人,便过来察看。”听得官军二字,娟儿也紧张了,忙道:“对了对了,这些兵马是干什么的,怎么都跑进城里了?”
伍崇卿道:“他们没和你说么?朝廷正在演军。”娟儿茫然道:“演军?为何要演军?”
伍崇卿淡淡地道:“要谈这些军国大事,赶紧去问我爹吧。他怎么说,你怎么听便了。”
娟儿什么都谈,就是懒得谈军国大事,便又哼了一声,道:“别说这些废话了,快说,你昨晚上哪儿去了?”伍崇卿有些烦了,每回他遇上了娟姨,总要东拉西扯,查案似的纠缠不清。随口便道:“我和朋友喝酒去了。”娟儿心下怀疑,哼道:“什么朋友?男的还是女的?”伍崇卿拂然道:“姨,你吃饱了撑着?每日里打听这些事,不觉得无聊?”
娟儿大声道:“我就是无聊!快说,你和谁喝酒了?”正逼问间,忽见伍崇卿的衣领竖起,遮住了颈子,倒似什么新奇少爷打扮,颇为新颖。她瞧了瞧,便提起脚跟,掀领来看,却不觉“啊呀”一声惊呼:“你…你怎么伤成这样了?”
伍崇卿伤得不轻,只见他颈边裂开一道口子,长达两寸,彷佛一条红蜈蚣,虽用勾线缝上了,望来仍是狰狞可畏。她又惊又怕,再看小红脸的手脚,或皮开、或肉绽,竟也满布伤痕,新缝不久。慌道:“崇卿!你…你昨晚到底干什么了?”伍崇卿道:“我说过了,我和朋友喝酒去了。”娟儿大急道:“胡说!喝酒怎能喝得一身伤?”
伍崇卿道:“喝酒时难免闲聊,闲聊时难免吵架,你说我是狗,我骂你是猪,反正大家一言不和,这便打杀起来了。”娟儿颤声道:“你…你又惹事了,可曾打死人了?”伍崇卿道:“放心,在座有位朋友精通医术,只消人头没落地,他都救得活。”
娟儿出身九华,门中多有前朝医书,学都学不完,听得伍崇卿称赞外人医道高明,自是不乐意,她哼了几声,细细来看崇卿颈边缝痕,却见针线细腻,整整齐齐,宛如女红做工,不觉愕然道:“你…你这朋友是个女的,对么?”
伍崇卿叹道:“又来了。”娟儿哼道:“什么又来了?我就是要问明白!快说!你的情人究竟是谁?是不是琼芳?”正追查间,伍崇卿却打了个哈欠,看他好似一夜未睡,神色困顿,伸手拍了拍大红马,突然双眼圆睁,愕然道:“赤兔马?”
娟儿双眼发光,大声道:“小子,总算发觉啦!”忙搂住了马颈,欢容道:“我跟你说吆,我昨晚在羊市大街偷苹果吃,没想这大红脸就来乞食了,还一路跟着我,像是认娘一样,稀奇吧!”娟儿只消高兴起来,总是唠唠叨叨,没完没了。伍崇卿点了点头:“这就叫无巧不成话吧。”
娟儿笑道:“对对对,姨还要问你一件事,是不是有句话叫人什么什么,马什么…什么赤兔的…”这话莫名其妙,谁人能懂?伍崇卿却似心有灵犀,耸肩道:“这话别问我,去刑部问吧。”娟儿茫然道:“刑部?去那儿干啥?那里的人有学问么?”
伍崇卿本还要说,闻得此言,忽又默然道:“说得也是。去了也是白去,不过多洒几滴泪罢了。”他不再多言,便把缰绳还给了娟儿,道:“姨,路上小心,我得先走一步了。”
娟儿皱眉道:“你要去哪儿?”伍崇卿道:“我整晚没睡,得找个地方歇歇。”
娟儿大喜道:“好啊,我也正要回家呢,来,咱俩一齐走吧。”拍了拍马鞍,道:“上来吧。”
崇卿小时最爱与娟儿并辔,长大之后,二人还不曾共乘一马,正要唤他上来,伍崇卿却是脸色微变,道:“姨,你等等。”
喝地一声,纵上了一座楼房,娟儿暴怒道:“又逃啦?要你共乘一马,是要你的命了?”
看宋通明、祝康每日巴望着搂纤腰,岂料让崇卿同缰共辔,却闹得落荒而逃?她越想越气,提起裙脚,正要飞身而上,伍崇卿却又纵落下地。娟儿红了眼眶,大声道:“好啊,有了相好姑娘,便不要姨了!说!你到底和谁好了,是琼芳、海棠、还是崆峒派的黄巧云…”
正吃醋间,却见伍崇卿四下张望,八成想顾左右而言它,忍不住恼火道:“我和你说话哪!你究竟在忙什么?”
伍崇卿定了定神,咳道:“没什么,只是方才你背后有个影子,像是在窥看你,忍不住便过去查查。”陡听此言,娟儿笑容发僵,脸色发白,身体发寒,蓦地纵体入怀,尖叫道:“鬼啊!”
伍崇卿咳道:“姨,快松手。咱俩这样抱着,让人看了笑话。”娟儿颤声道:“不行,那鬼老是缠着我,得借你的阳气避一避。”看伍崇卿多管闲事,这会儿便遭殃了,他无可奈何,只得作势抱了抱娟姨,安慰道:“别怕,我查过了,屋顶上空无一人。方才八成是我一时眼花,做不得准的。”娟儿胆战心惊,道:“真的么?”
伍崇卿淡然道:“凭我的眼力,天下有几人瞒得过我?不信你回头瞧瞧。”
娟儿听他说得神气,多少放心几分,当下小心翼翼,回头张望,果见四下房顶空空荡荡,唯有白雪霭霭,哪来的鬼影?她松了口气,笑道:“真是活见鬼了,自己吓自己,差点吓死哪。”转过身去,正要夸赞小红脸,岂料背后道路坦荡,这少年却又不见了?
娟儿狂怒道:“又跑了?真把我当成傻瓜么?”二话不说,翻身上马,喊道:“伍崇卿!给老娘滚出来!”赤兔马脚程绝快,双眼一睐间,便能奔出百尺,谁知伍崇卿真能藏,不知躲到哪去了,娟儿气愤不过,便提起长剑,自在街上搜查四骂:“小红脸,你和琼芳好了,以为我不知道么?劝你快些出来,否则我便把这事告诉你爹娘,让你这辈子永无翻身之日…”
她沿途叫骂,骑的马儿又高,四下百姓自是大为惊讶,不知哪来的虎婆在此敲锣打鼓,寻汉撒泼?正围观间,娟儿突觉背后一凉,传来阴森低唤:“娟…”
“鬼啊!”娟儿双手高举,大声哭叫,正要策马逃难,却听一人道:“娟姑娘,你还好么?”娟儿定睛急看,来人两尺美髯,形貌清隽,不是“雨枫先生”傅元影是谁?霎时飞身下马,纵体入怀,大哭道:“傅师范!有鬼跟着我!救命啊!救命啊!”
傅元影不似伍崇卿那般魁梧,抱起来单薄些,只是这人脾气好,样貌雅,枕在怀里别有滋味,正比较间,却听四下传来嘻笑声,抬头急看,左右百姓指指点点,八成把她当成了白痴,娟儿脸上一红,还不及说话,便听傅元影道:“娟掌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听得“掌门”二字,娟儿俏脸更红,这才想起自己已是一派之长,如此当众大哭,逢得男人便抱,日后传入师姐耳中,非杀了她祭祖不可。忙放开了人,嚅嚅啮啮地道:“原来是傅师范啊…你…你要去哪啊?怎么也在这儿?”傅元影道:“我刚从北门进来,这便回紫云轩。”
娟儿支支吾吾,满面晕红,忽又想到一事,忙道:“对了对了,你找到琼芳了么?”
傅元影道:“找到了,她在杨五辅家中。”娟儿大喜道:“她在杨家?她…她什么时候和杨肃观混熟的?”傅元影道:“这就不晓得了。反正杨大人托人传话,说少阁主昨夜去了他府上,甚是平安。”
昨夜琼芳负气离家,不见踪影,惊动国丈府的老老小小,听得琼芳人在杨家,娟儿自也放下了心事,只不知她是何时与杨家上下结交的,倒是值得查上一查。正想间,街上忽又奔过一队快马,听得为首军官喝道:“让路!让路!”
傅元影拉住了娟儿,将她带到了一旁,转看队伍旗帜,见是“北平”,这回却是姊夫麾下的“北关四镇”来了,娟儿喃喃地道:“怪了,怎么军马都进城了?到底怎么啦?”
傅元影道:“说是演军,却也不像。究竟内情如何,你恐怕得去问伍爵爷了。”娟儿嗯了一声,道:“傅师范,你会怕么?”
傅元影轻轻地道:“正统朝也有十年了,要垮早垮了,岂能撑得到今日?”
活在这风雨飘摇的年头,谁没见识过一些大事、谁又没有自己的故事?娟儿难得沉默,她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又听傅元影道:“娟姑娘,城里有些乱,我看你还是早些回府吧。免得你师姐担忧。”娟儿哼道:“我师姐多忙啊,老公、儿子、女儿,样样要紧,哪来心思记挂我?”
傅元影笑了笑,道:“什么话?似你这般好姑娘,天下谁不记挂?”这话一说,娟儿立时低下头去,脸上微红,心里却甜甜的甚是受用。
面前的傅元影不是普通人,他是华山门下第一美男子,年轻时与宁不凡、古梦翔、吕应裳并称为“华山四少”,四人中以他脾气最好,长得也最俊,不知多少妇女爱着他,只是这人却也古怪,平日只将妻儿藏在京郊,不见外人。娟儿认得他虽久,却也没见过他的妻子。
二人牵着马,自在街上走着,娟儿忽道:“傅师范,你老婆长什么样子啊?什么时候让我见见?”傅元影笑而不答,径道:“娟姑娘,你要回都督府,还是随我去紫云轩?”娟儿道:“我…我想去找琼芳。”傅元影微笑道:“也好,那你先和我走吧,吃过早饭再去。”
娟儿大喜道:“好啊!”傅元影为人最是周到,当下托着娟儿的腰,将她扶上马背去了。
正要替她牵住缰绳,却不由咦了一声:“这是赤兔马?”
娟儿最爱便是这句话,一时眉花眼笑,道:“是啊,我这就是赤兔马,厉害吧?”傅元影微笑道:“真难得了。这是伍爵爷赠给你的?”娟儿哼道:“我姊夫最小气了,哪会送我东西?”正要出言埋怨几句,却又想起了正经事,忙道:“对了对了,你老婆叫什么名字,快跟我说吧。”
傅元影忍不住笑了,摇头道:“娟姑娘,内子只是个乡下人,上不了台盘的。”娟儿更好奇了:“你老婆是乡下人?真的假的?她姓啥名谁?你怎么识得她的?你俩有孩子么?”
连珠炮的问话中,却见傅元影驻足下来,道:“峨嵋山的人。”
娟儿咦了一声:“什么?你老婆是峨嵋派的?”傅元影伸手一指,道:“看那儿。”娟儿顺着指端去望,街边竟倒了几名汉子,都是四十来岁年纪,或趴或躺,身上却都带了剑,一柄柄形制狭长,赫然是峨嵋山的佩剑。
此地已过钟鼓大街,一无军卒、二也没什么百姓,谁想地下却躺了几个峨嵋门人。娟儿惊道:“这些人怎么了?被杀了么?”想起城内大乱,自己又遇鬼,心下立感不安,正要下马察看,却听呕地一声,一名汉子吐出了大堆秽物,吓得赤兔马人立起来,其余汉子闻得臭味,便也一一趴倒在地,开喉倾吐,一时大街上呕声此起彼落,蔚为奇观。
娟儿张大了嘴:“这些人喝醉了?”傅元影掩鼻道:“是。”世风日下,什么武林败类都生得出来,娟儿皱眉道:“这…这峨嵋不是门规森严么?什么时候这般胡闹了?”傅元影道:“昨夜是元宵,想是放纵了些。怪不得人家。”
峨嵋山分佛道两宗,佛门便是四大名山之一的“报国寺”,至于武林里惯称的“峨眉派”,则是位列七十二洞天之一的“虚陵太妙洞天”,掌门姓严名松,乃是武林里的老字号,没想徒子徒孙却成了这个德行。
娟儿是九华弟子,傅元影是华山长老,都与峨眉上下无甚交情,看了几眼,正要掉头离开,却听远远传来说话声:“贼…厮鸟…你…亲爹…”这话声说不出的怪异,非但不男不女,甚且辨不出老少,嘶嘎粗哑,偏又高亢尖锐,还带着湖北嗓音,娟儿咦了一声:“谁在骂人?”
放眼望去,却只见了一排醉汉,呕吐不止,谁有余力说话?偏偏骂声不绝传来,却又不见人影,娟儿听着听,不觉发起抖来了,颤声道:“又…又来了么?”今日不知何故,始终阴魂缠身,正害怕间,却听傅元影道:“来瞧瞧,是这玩意儿说话。”
“贼厮鸟…你亲爹…你亲爹、贼厮鸟!”耳听话声益发洪亮了,娟儿微微好奇,策马跟上,惊见地下倒了只八哥鸟,摇头晃脑,歪歪斜斜,一边挣扎拍翅,一边骂着粗口,好似喝醉酒了。正惊奇间,傅元影却又扶起了一名男子,看他手提三节棍,也是个吐得满身的,却是湖北高手阮元镇。
湖北阮家与华山是世交,这阮元镇更是弟子们口中的“阮叔叔”,素有“忠义门人”之称。眼见一人一鸟倒在地下,酒气冲天,傅元影自也不能置之不理,便拍了拍醉汉的面颊,道:“元镇兄,醒醒,我是傅雨枫。”那阮元镇睁开醉眼,瞧见了傅元影,不置可否,待见娟儿坐在马上,睁着圆圆的眼睛打量自己,大腿颇为浑圆动人。霎时啊地一声,扑了过去,捧住娟儿的新靴子,嗯嗯狂吻。
这阮元镇侠名在外,岂料醉酒之后,竟成了啃脚狂徒?娟儿花容失色,还没来得及尖叫,陡听啡啡马鸣,赤兔马已是勃然大怒,想自己背上驮的东西,全都留着自己用,竟还有人想分一杯羹?提起前蹄,便朝阮元镇脑门踩下,娟儿大惊道:“别乱来,要踩死人了!”
轰地一声,地下踩出了一个窟窿,天幸阮元镇功夫不差,便急急躲开了,傅元影怒道:“元镇,你搞什么?一世侠名都不要了?”
“不要了…不要了…”阮元镇怅然若失,呆呆望着娟儿的小脚,叹道:“一世侠名,百年英名,全都是假的…只有酒色才是真的…”
“贼厮鸟!你亲爹!你亲爹!贼厮鸟!”那八哥鸟飞了起来,兴奋叫嚷,一人一鸟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了,傅元影道:“元镇,你喝醉了,走,我扶你去歇歇。”
阮元镇叹道:“我没醉,我清醒得很…雨枫,劝你别再装大侠了…鬼来了、鬼已经来了,咱们快去嫖妓吧…再迟就来不及了…”傅元影皱眉道:“什么鬼来了?”听得这个“鬼”字,满街峨嵋汉子竟也一个个相偕起身,焦急道:“快快快!快去嫖妓了!迟了就来不及了。”
“哈哈哈哈哈!”阮元镇突然仰天狂笑,拔腿狂奔,余人也追随在后,一发钻入了小巷,宛如失心疯一般。
娟儿与傅元影都傻了,不知这阮元镇是借酒装疯,还是撞见了照妖镜,竟然原形毕露了?娟儿暗暗害怕,道:“傅师范,他…他说什么鬼啊神的,是什么意思啊?”傅元影摇头道:“谁晓…”话还在口,忽然神色大变,左手紧握剑柄,目光紧盯娟儿背后,如临大敌。
傅元影是华山剑士,眼光厉害,看他凝气动杀,定有所觉。娟儿哭丧着脸:“傅师范…我…我的背后有…有什么…”傅元影瞧望良久,便放开了剑柄,道:“没事,我眼花了。”
伍崇卿眼花,傅元影又眼花,世上哪来这许多眼花之人?眼看傅元影掉头离去,娟儿却仍忧心忡忡,她低下头去,理了理花裙,忽见地下影子有些古怪,凝目一瞧,竟然多了一个头!
这一惊非同小可,娟儿骇然转头,背后却是空无一人,低头再看地下,却又是明明白白的两个头,她掩住了脸,惨然道:“鬼来啦!”
啊呀一声尖叫,指甲抓出,痛得赤兔马啡啡惨嚎,霎时化作一道红电,隆隆马蹄中,赶过了傅元影,眼见路尽头有座大宅邸,府门洞开,便狂风似地扑了进去,飕飕连声,撞开了竹林竹叶,啡地一声,跃过假山,娟儿也惨叫一声,头下脚上地摔了出去。
九华掌门,身价在此一刻,只见她半空一个回旋,转回了头上脚下,膝间微屈,双臂略开,便如小仙女般轻巧落地。她提起袖子,擦了擦冷汗,喘道:“吓死人了,整日闹鬼…”
正害怕间,忽然背后让人拍了拍,地下影子更又多了一个头,霎时怒嚎道:“和你拼了!”拔剑而出,一招“倒卷珠帘”,正要将恶鬼斩为两半,却听背后传来惨叫声:“救命啊!”
刷地一声,长剑挥了个空,娟儿定睛急看,却见面前一人手提铁扫帚,弯身闭眼,啜泣害怕,岂不是华山垫底门生,“扫把福”是谁?
陈得福,人称“扫把福”,乃是华山玉清的扫地长工,娟儿定了定神,这才晓得赤兔马慌不择路,居然闯入了紫云轩。
琼府是正统朝第一权贵世家,宅邸自是辽阔无际,身处院中,入目所及,尽是松涛竹林,假山泉水深藏林中,若隐若现,可不过一墙之外,便是繁华北京,当真是闹中取静。
赤兔马没来过这等好地方,自是东瞄西望,四下寻找仙果来吃。娟儿也不去拉它了,忙道:“陈…陈得福,没伤到你吧?”陈得福也是惊魂甫定,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确信并未掉落,方才寒声道:“没…没事,娟…娟姑娘,你怎么来了?”
娟儿不好明说自己撞鬼,便只靠在树上,擦汗喘息:“我…我还在找琼芳…”陈得福嗯了一声,便也没多问,他上下打量大红马,低声道:“这…这是什么马啊,个头好大啊。”心下好奇,来到红马臀边,便想攀上去,却听赤兔马鼻中喷气,后蹄抬起,一招回马枪,便朝小人物踢去,娟儿大惊道:“别乱来,会踢死人的。”
马眼看人低,看这赤兔马果然骄傲自负,绝不让猥琐之人骑乘,眼看陈得福跌坐在地,娟儿便安慰道:“别难过,我这马是赤兔马,性子坏些。不是故意欺侮你喔。”
陈得福讶道:“什么?这就是赤兔马?”走到大红马跟前,茫然张望:“不像啊。”猛听啡啡暴鸣,赤兔马人立起来,便要将之踩死,娟儿吓了一跳,慌道:“别乱来!别乱来!”
拉开了陈得福,喘道:“你…你在竹林里做什么?”
陈得福低声道:“我的小黑犬不见了。”娟儿讶道:“小黑犬?那是什么?”陈得福怯怯点头:“我昨晚从红螺寺捡回一条黑狗,好生活泼,谁晓得一觉睡醒,它却不见了,我在竹林里叫了它一早上,它都不出来…”说话间擦了擦红眼,好似无限神伤。
陈得福人缘不好,日常多与牲口为伍,娟儿自也深知,忙道:“别难过了,我…我帮你找吧。”娟儿平日乐于助人,更何况此时恶鬼缠身,最须有人陪伴,便搀着扫把福,行入了竹林,放声高喊:“小黑犬,你在里头吗?快出来啊!”
竹林黑影幢幢,幽静深暗,娟儿越喊越是小声,就怕有恶鬼窜出,突然之间,竹林里传来窸窣之声,绿影微动,娟儿吓了一跳,便躲到陈得福背后,颤声道:“什么…什么声响?”
林间传来低吼声,竟有野兽悲鸣不止,似垂死、似痛苦,说不出的难受。陈得福颤声道:“小…小黑犬…你怎么了?”拨开竹林,狂奔而入,娟儿害怕发抖,便也蹑足随行,来到近处一看,惊见地下趴了两只大花熊,下头那只体型较小,哀哀悲鸣,上头那只身形巨大,狺狺低吼,目露凶光,不忘咬住同伴的后颈,摇动身子。
看这两头花熊黑白相间,体型肥胖,眼圈似给人揍了一拳,颇为憨厚可爱,谁知竟也学人家猛兽大欺小?娟儿呆呆看着,只见大的那只兴奋咆哮,小的那只无助可怜,宛如师姐欺负师妹,一时触动了自己的心事,忙俯身捡起竹子,厉声道:“放开它!”
大花熊毫不理睬,身子摇得更快了,耳听小花熊悲鸣更烈,娟儿大喝一声,举起竹子便打,突听吼地一声,小花熊竟尔露牙狰狞,咬住了绿竹,吓得娟儿倒退一步,颤声道:“别误会,我…我这是在帮你啊!”
大花熊好似烦得很了,斜目瞧了瞧娟儿,转身走开,小花熊急忙追来,在它身旁苦苦挨磨,似在求恳什么。陈得福也感觉惊奇了,正要靠近细看,却听小花熊暴吼一声,吓退了陈德福,随即叼来了大批竹子,放到大花熊面前,二熊闷闷坐下,握住了绿竹,低头猛啃。
“好怪啊…”陈德福与娟儿瞠目结舌,看这花熊乃是猛兽一类,谁知居然学起和尚茹素,真不知是何方异兽?正要近看观察,却听竹林间又传来低声喘鸣,二人急急回头去看,又见了两头梅花鹿,一只体型较小,倒于地下悲鸣,一只头顶鹿角,傲然压住同伴,兴奋喘息。
娟儿皱眉迷惑,不知紫云轩的牲口为何这般古怪?正猜疑间,忽见四下百花盛开,迎风而舞,草地里蝴蝶追逐,树上小鸟高歌嬉戏。娟儿啊呀一声,醒悟道:“春到了!”
元宵一过,万物迎春,自也到了草木繁殖时节,只见熊压熊、鸟迭鸟、花追花,个个满头大汗,忙碌不休,娟儿呆呆看着,脚下慢慢进前,忽然身边传来哀声低鸣,她吓了一跳,急忙回头去看,这回却见到了一只铁笼子。
坚固的大铁笼,里头必然囚禁了什么东西,凝目来望,却见了一只美丽大狗,毛光色泽,纯白洁净,抬头仰望自己,似在求恳什么。
“汪!”背后传来狗叫声,娟儿咦了一声,转头去看,只见铁笼旁蹲了一头小兽,却是小黑犬来了。
小黑犬目光发直,口涎横流,直瞅着铁笼深处,美丽白狗也是羞涩哀鸣,似想出笼相会。娟儿噗嗤一笑,自知可以做月下老人了,当即道:“扫把福,快来瞧瞧你的爱犬,真丢人呢。”
说了几声,不闻应答,回头一看,惊见背后的陈得福目光呆滞,也在痴痴望向自己,眼神竟与小黑犬有些相似。娟儿颤声道:“你…你想干什么?”
立春时节,万物迎春,小黑犬尚知节气循环,何况陈得福一个活人?“扫把福”颤巍巍地走近,娟儿脚步急退,砰地一声,撞着了铁笼,霎时笼门不请自开,小黑犬欢扑而上,美丽白犬也是含羞出笼,陈得福更是敞开双臂,大笑奔来,娟儿大骇道:“走开!去!去!”
正驱赶间,猛听一声霹雳大吼,场内人兽全吓醒过来,娟儿回头急看,惊见竹林深处行来两头短毛猛兽,长约五尺,足掌粗壮。不由寒声道:“这…这是藏獒…”
獒犬兄弟来了。父老相传,乌斯藏饲养神犬,名为“藏獒”,双犬连手,足与狮虎匹敌,最是厉害不过。兄弟俩行经铁笼,突然见到美丽白狗,顿时目光呆滞,停步不动,美丽白犬则是急忙转头,深怕招惹恶犬。
小黑犬生气了,猛力吠叫,死命驱赶恶犬兄弟。两头獒犬却是呜呜低吼,暗示好狗不挡路。眼看双犬越逼越近,这会儿便恼起了陈得福,听他大吼道:“大胆!这是咱们的地盘!”
反手提起铁扫帚,就着狗脑袋拍下,猛听“吼”地一声,藏獒张巨口,咬住了扫把毛,奋力一扯,嚼了几嚼,当作鸡毛般啃着。
都说狗眼看人低,眼见獒犬目光残暴,陈得福怕了起来,忙道:“娟姑娘…救命…”
正想藏到娟儿背后,却见一个苗条身影翩然远走,不是娟儿是谁?大事不好,这下陈得福也只能向爱犬告别:“小黑犬,性命要紧…你…你自求多福吧…”靠山纷纷垮台,小黑犬悲鸣一声,自知大势已去,正要仓皇逃命,却见藏獒兄弟包围了美丽白狗,舔舌兴奋,不怀好意。
小黑犬骤然停下,汪汪几声,奋勇奔回,陈得福大惊道:“傻子!不要乱来啊!”汪地一声,獒犬兄弟露牙狰狞,飞扑而上,将小黑犬咬在地下,当作破布袋啃着。陈得福大惊大悲,喊道:“娟姑娘!救命啊!”喊了几声,却迟迟不见人影,只能大喊道:“九华掌门!快救人哪!”
掌门二字一出,娟儿也红着脸回来了,想她是一派之掌,与“少林灵定”、“武当元易”、“峨嵋严松”同为正派首脑,倘使打不赢一条狗,日后如何在武林里立足?刷地一声,拔剑出鞘,大声道:“大胆双犬!以为我小时候被狗咬过,便还怕着你们么?快放开它!”
獒犬狺狺低吼,目露凶光,娟儿哼道:“干什么?比眼睛大么?告诉你,一会儿我若生起气来,你们便要被杀了,你俩若是死了,你们的爹爹妈妈岂不伤心?爷爷奶奶又怎不掉泪…”
眼看娟儿唠唠叨叨,满口废话,也不知打是不打。陈得福又惊又气,就怕小黑犬要归天了,正慌间,忽见竹林里走出一对巨兽,正是花熊夫妇出来蹓跶了,忙放声呼救:“来人啊!救命啊!”
乍见狗只打架,花熊夫妇颇为好奇,便来驻足旁观。獒犬兄弟心生不满,不过低吼一声,便吓得花熊夫妇滚跌在地,好似毛球相拥。陈得福嘿地一声,没料到又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正情急间,忽见林里搁了几只大铁笼,想必养了厉害角色,忙飞奔而去,将笼门一脚踹开,瞧瞧能否起死回生。
“吼吼吼!”笼中传出霹雳吼啸,笼中行出庞然大物,脑袋大如水缸,身长十尺,血盆巨口,脚掌径如海碗,兀自长了满颈鬃毛,不正是传闻中的“佛国猛狮”!
国丈府里地灵人杰,有仙鹤、有孔雀、有梅花鹿,另有吃竹子的大花熊,都是祥瑞之物,却不知为何养了吃人狮子?眼看猛狮出阵,花熊夫妇魂飞天外,拔腿便跑,其速直追赤兔马。娟儿也急急攀上了竹林,一路跳着走,陈得福则吓得昏晕在地,一问三不知。
低吼声中,狮子成群结队而来,先闻了闻地下的陈得福,又舔了舔铁扫帚,随即目光一转,瞧见了两头獒犬,霎时排开阵式,转瞬将獒犬兄弟包围。
全场共有八头猛狮,一头公,三只母,另还有四尾幼狮,即使婴儿年纪,个头也与藏獒相当。强敌到来,獒犬兄弟却也不怕,自管放开了小黑犬,怒目而视,狮群也是利爪全开,这儿威武昂藏,乃是佛国神兽,那里却是骁勇善战,万犬之王,双方相互对峙,各自低吼示威,随时暴起发难。
“吼…”、“嘶…”两边吼了半天,忽听远处传来喊叫:“小福、小喜,吃早饭了。”
听得这个“福”字,陈得福睁开双眼,正要高声答应,却听“汪汪”两声,藏獒兄弟摇起了尾巴,欢喜掉头而去。
狮群获胜了,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王者之风也。陈得福大喜过望,正想上前致谢,却见八头狮子还盯着两只小东西,舔舌垂涎,想来也要吃早饭了。
可怜的小黑犬,甫脱狼吻、又入虎口,以一敌八,情势竟比适才还凶险。美丽白犬吓得飕飕发抖,动弹不得。眼见狮群益发逼近,小黑犬咆哮一声,飞扑而上,美丽白犬则是掉头就跑,听得“汪”地一声,狮爪拍出,小黑犬倒飞而出,撞于树上,如烂泥般摔在地下,再也不动了。
“小黑犬!”陈得福大惊大悲,也是犬马恋主,顾不得危险,一个健步奔出,抱住了小黑犬,反身便跑。狮子见猎物窜逃,顿时怒吼咆哮,直追而来。陈得福受惊哭喊:“救命啊!”
正危急间,听得马蹄隆隆,听得一人喊道:“抓紧我!”抬头急看,一人胯着赤兔马,直朝自己奔驰而来,却是恩公来救命了,陈得福大哭道:“干娘!”话声未毕,已让娟儿拦腰抱起,听她频频呐喊:“大红脸!快跑!快跑!”
狮子分头包围而来,赤兔马纵使天生反骨,也知道要逃命了。刹那间迈开四足,一路腾云驾雾,飞出了竹林。二人一马正喘息间,忽听一人道:“搞什么?居然在院里骑马啊?”
娟儿回头急望,只见身旁有座房舍,一名矮胖老者手上拿着油条、赤足散发,正是华山双怪之一的“肥秤怪”,陈得福大哭道:“师伯祖!快来救命!有狮子追着咱们啊!”
肥秤怪愣住了,随即放声大笑:“国丈府里有狮子?当我是傻瓜么?”娟儿惊道:“真的有!就在竹林里!”肥秤怪打了个哈欠,走入竹林,喊道:“狮子在哪儿啊?快出来让我瞧瞧吧。”
吼地一声,一头公狮半空扑来,直吓得他魂飞天外,忙窜入屋中,惨叫道:“师弟快逃命啊!大狮子来啦!”房舍里传来算盘怪的笑声:“国丈府里有狮子?当我是傻瓜么?”
咆哮之中,八只狮子追入了屋中,但听房里轰轰震响,间杂狮群怒吼、双怪惨叫,料来性命不久长了。
双怪人缘不好,死了也是活该。仗着两个老的投身喂狮,少男少女便脱身了。陈得福抱着爱犬,眼见它奄奄一息,浑身是伤,不由哭道:“小黑犬,都是我害了你…对不起…”
娟儿骂道:“哭什么?有我这个九华高手在此,还怕没人治病?药材收在哪儿?快带我去找!”
陈得福愕然道:“你…你会医术么?”娟儿拂然道:“忘了我是谁么?我可是九华掌门啊!”
陈得福嚅嚅啮啮,虽不知此言是真是假,但总之死马当作活马医,也不失为一条生路,忙道:“西院有座库房,咱们门里宝贝都收那儿。应有药材可用。”娟儿道:“走!快带我去!”
二人翻上了赤兔马,奔过了花圃,已见一片红砖房,陈得福忙道:“看,就是这儿了。”
近几年西北乱事频仍,华山上下怕给战火波及,早将门中珍宝移送京城安放,便就近收于国丈府。娟儿放开了赤兔马,任它在院里游荡,自朝库房奔去,只是大门上了锁,连推带撞,却还打不开。她嘿地一声,正要提剑断锁,陈得福忙道:“别乱来,后头有路可以进去。”
奔到了屋后,只见陈得福踢开木板,现出了一处狗洞。娟儿讶道:“这洞是打哪来的?”
陈得福道:“这是毒脚仙挖出来的。他脚癣烂得厉害,有时晚间发痒,便会来库房里偷药。”
说着说,便自行钻了进去,娟儿也随行在后,一路爬了进去。
钻过了狗洞,面前真是一座大库房,橱柜层层迭迭,瓶瓮杂物,堆满一地,另有些古旧书籍,陈得福指着木柜:“药材都收在这儿,你…你快替小黑犬治病吧…”
娟儿见药材琳琅满目,人中白、人中黄、水丁香、太子参,不胜枚举,也是怕错用了,忙道:“等等,我先背背口诀…”深深吸了口气,双手合十,低诵道:“九华医经第一章、神农百草舍命尝…灵丹岂在月宫里、青草亦能治百伤…丹桂熬煮红花果、其效比如人参果…”
这“九华龙吟阁”过去位于地藏道场,专与冥府作对,号称天下医道之最,自开派以来,屡出圣手,或自号“医神”、或自称“鬼医”,历代无数经书遗下,娟儿接任掌门以来,师姐便也命她背诵经典,以免绝学失传,至今已背了一大本“神农经”、一小本“黄帝经”,只消想起一条药方,必能使小黑犬药到病除。
讥讥呱呱的诵经声中,小黑犬气息渐黯,已要归西了,偏偏娟儿还在那儿神农尝百草,从开天辟地时背起,陈得福暗暗咒骂,便自行开启橱柜,打算找些“元神强心散”来用。
华山过去是“丹鼎八派”之一,门中自有丹药古方,虽比不上“九华龙吟阁”的手段,却也有些口碑。如治胃疼的“华云散”、防伤风的“养阴丸”,都算滋补名药,尤其这“元神强心散”得来不易,据说是由灵芝、人参、何首乌等药材熬煮而成,西北大户人家多有备用,传说死人服用后,也能复活半晌,分派遗产后才死,小黑犬若能服上一剂,纵给煮成一锅狗肉,怕也能汪上几声。
翻箱倒柜中,“元神强心散”不知给收到了何处,陈得福屡寻不获,眼看脚下有几只橱柜,忙蹲身下来,打开察看。
一股灰尘扑面而来,陈得福不觉打了个喷嚏,只见橱柜里满是杂物,都是些锅碗瓢盆,破衣旧裤。好比天隐道人生前用过的筷子,还有他种田时用过的锄头,总之破铜烂铁,应有尽有。
华山是天下第一古怪门派,当年天隐道人谢世,也只留下一堆破纸,并无一句遗言交代,其后本门高手清查遗物,却惊觉废纸里藏了一套绝世剑法,便是威震当今的“三达剑”,长老们震惊之余,也是怕他另有秘笈流传,便将他的遗物一一收起,不敢扔弃。余波所及,前代一切破烂也都给当成了宝贝,棉裤、臭袜、夜壶,全都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就怕引来外人劫夺。
武林里便是这样,什么破铜烂铁都有秘密,便扔出一块狗屎,怕也能引发武林浩劫。
陈得福捏着鼻子,拿起了一只夜壶,望外倒了倒,咚隆一声,真滚出了一团黄屎,虽已数百年了,仍是臭气熏天,却不知是天隐道人的遗物,抑或是哪位高人所为?
陈得福暗暗咒骂,不知自己前辈子干了什么好事,竟然投入了华山门下?忙将黄屎一脚踢开,正要再寻丹药,却听“汪”地一声,小黑犬突然张开了嘴,咬住了黄屎,低喘满足。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看小黑犬命在旦夕,依旧不忘本性,陈得福叹了口气,摸了摸小狗的脑袋,自知这是它最后一点心愿,便也不忍阻止了。
正难过间,忽听门锁轻响,竟似有人进来了。陈得福吓了一跳,自知库房乃是禁地,不得擅闯,便抱起了小黑犬,藏到橱柜后头。待要提醒娟儿,她却还在背诵经书,好似傻瓜一般。正焦急间,屋内脚步细细,慢慢走进了一人,低声唤道:“若林、若林,你在这儿么?”
“若林”二字是吕师伯的号,再听这嗓音带了浓浓的广南腔,岂不是吕家三兄弟的老娘“谢嫣嫣”到了?
这谢嫣嫣出身广东鸳鸯门,使一对判官笔,外号“广南一枝花”,据说她学武天资极高,少女时便威震广南,击败过不少成名高手。不但武功远在父兄之上,连吕应裳也自愧不如。若非当年出嫁生子,断了修行,说不定早就与宁不凡、卓凌昭等人并肩,成了天下第五大宗师。
当代女宗师现身,随时大开杀戒,陈得福心下大惊,正等着娟儿失风被捕,屋内却迟迟不闻喝问打斗声。偷眼去看,却见屋角多了一只大竹笼,想来娟儿情急生智,提起竹笼望自己身上一罩,打算掩耳盗铃一番。
都说傻人有傻福,谢嫣嫣若有所思,居然便让娟儿蒙混过去了,她朝屋内走了几步,低声道:“若林…若林…你在这儿吗?我不生你的气了…你快出来啊…”
眼看谢嫣嫣脂粉未施,外头草草罩了件棉袄,好似整夜未睡,她喊了几声,不闻应答,想也知丈夫不在此间,便又叹起气来:“怎么搞的,到底去了哪儿…难道在避着我么…”
叹着叹,忽又发起嗔来:“好,你不肯回来,那就一辈子别回来!不然看我怎么对付你!”
要作神仙眷属,先作柴米夫妻。只不知吕师伯又干了什么好事,居然惹火了师伯母?
正呆看间,忽听脚步声响,大门里又走进了一人,那吕伯母顿时娇声哭喊:“若林!”正要飞身相拥,却听门口传来讶异声:“小嫣嫣?你怎么在这儿?”
陈得福躲在橱柜后头,虽没见到来人的面孔,却也晓得是琼府的家臣许南星,否则吕伯母这般岁数,谁敢称她为“小嫣嫣”?
谢嫣嫣见来人不是丈夫,便又幽幽叹了口气,细声道:“是你啊…许大哥…”许南星皱眉道:“小嫣嫣,你来库房做啥?”谢嫣嫣忍泪道:“人家在找若林。”
许南星讶道:“什么?若林还没回来?”谢嫣嫣哽咽道:“我等了他一整晚,都没见到人。翻来覆去睡不着,眼皮又一直跳…总觉得有鬼…”听得这个“鬼”字,屋里竹笼微微发抖,天幸谢嫣嫣心有旁骛,许南星又没练过武功,自也无人发觉。听得许南星笑道:“你多心啦。若林昨晚是和官差一块儿出门的,哪能生什么事出来?”
吕伯母叹道:“许大哥,清早唢呐吹得好响,西郊那儿还有鼓声…你都没听到么?”
许南星爽朗豪笑:“放心,那是演军,我早问过啦。”吕伯母哼道:“是么?那何大人为何带着家当出城?”许南星咦了一声,道:“何大人出城了?这…这我倒不晓得…”
自黎明以来,京城异象频传,又是西郊响唢呐,又是大军过街头,稍有见识的,莫不大感惊疑,只是世人千百种,有先知先觉者,亦有后知后觉者,至于不知不觉者,便属娟儿、许南星这类人,纵使京城大火,怕也以为朝廷放了烟花,美不胜收。
正说话间,突听门口一声轻响,这声音来得无影无踪,之前全没听到半点脚步声,陈得福心下一醒,暗道:“傅师叔来了。”
门口有人现身,谢嫣嫣便也察觉了,霎时激动哭喊:“若林!你可来了!”这回不顾一切,纵身入怀,紧紧抱住了门口男子,呜呜哭了起来,却听那人道:“嫂子,你认错人了,我是雨枫。”
谢嫣嫣抬头一看,发觉自己枕在傅元影的怀里,一时反而哭得更响了,只缩在人家的怀里,哽咽呜噎、挨挨磨磨,想来是将错就错了。
好容易鼻涕擤了个干净,谢嫣嫣总算也放手了。许南星迎了过来,道:“雨枫,你可回来了,找到少阁主了么?”傅元影嗓音略显疲惫,叹道:“她在杨大人家里。”许南星微微一愣:“杨大人?哪一位杨大人?”傅元影道:“中极殿大学士,杨肃观。”
听得杨肃观三字,谢嫣嫣顿时低呼一声,赶忙转过身来,料来有些兴趣了。许南星低声又问:“少阁主还好么?”傅元影不愿多说,径道:“她很好。倒是国丈呢?起床了么?”
许南星叹道:“他整晚都没睡,就是念着当年那些事…唉…我怕他病倒了,便赶紧找龙精散来啦。”
“龙精散”是道家圣药,相传是蛇精虎鞭所提炼,延年益寿、调养气血,最有神效。
料来国丈昨晚打了琼芳,自己也甚懊恼,以致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