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卢云曾听人提起,这“秦霸先”虽是朝廷反贼,却是有守有为的仁人君子,是以方子敬、陆孤瞻等豪杰都乐于为其效力。反观秦仲海,却招募一窝土匪,杀人放火,无所不为。若与乃父相较,秦仲海无论人品武功,智略胆识,样样都有所不及,便从一把刀也看得出来。

正想间,忽听滴滴答答之声不绝于耳,刀面上污水渐渐聚合,竟然成了一颗一颗水珠,尽数滑到了地下。卢云微微一奇,忙提起刀来,就手甩了甩,刹那之间,泥水尽落,刀面竟已全干,其上非但不见一颗水珠附著,连污垢脏灰也不见一点。

“出淤泥而不染”!卢云悚然大惊,方知这柄刀的强处,此刀既能“出淤泥不染”,当然也不会沾上血迹,这是一柄“杀人不沾血”的好刀。

卢云颤声道:“这…这柄刀也是欧阳勇打出的?”

那首领道:“岂止如此?满场兵器,尽数出于‘铸铁山庄’之手。”

那首领叹了口气,道:“卢云,我曾仔细想过,该怎么让你知道这场十年大战的惨烈处。你现下明白了么?”

卢云沉点良久,轻声道:“我明白。”

无须一字著墨,也不必谈什么人数死伤,单单这几件兵器的演变,便已道尽了一切沧桑。

那首领悠悠说道:“十年前,江充的火炮能射八十尺,十年之后,朝廷的火炮可射八百丈。景泰六年兵部上奏,秦霸先的铁胎大弓连破三层甲,满朝皆惊,现今秦仲海的连弩一射四十发,发发钉城墙,而朝廷上下视若平常…”

全场静默下来,灵智、帖木儿灭里,乃至于韦子壮,人人无言以对。那首领的嗓音更显苍老,低声道:“这场大战势均力敌,双方越战越勇、越打越强,据我猜想,他们只要再打个二十年,人便能飞上青天,木牛流马也能重现人间,只是到了那一刻,天下也没几个人好杀了。”

在这强生弱死的人世间,要想活下去,便得越来越强。战国百年,泰人率先出铁器,五代异族南侵,宋人被迫发明古今第一发火炮,倘使朝廷怒苍再打百年,谁也不知敌我双方会走到哪一步。

一片沉静间,猛听一声怒喊,卢云提起刀来,使劲朝“正统军”的盾牌砍落。一刀一刀,火星飞射,激得洞内满是火光,望来恁煞壮观。可无论他怎摩砍,盾牌就是文风不动,军刀也是毫发无伤,他提起内力,放声怒吼,霎时已将“正统之盾”砍做两半。

当地一声响,手上的军刀却也断为两截,只余下一个空柄。这两件兵器居然同归于尽了,卢云微微喘气,手上提著一个空柄,神色激动间,正要将之扔出,却摸到了刀柄护手上的刻字,他凝目来看,却见到了两行字,见是:“怒仓征西招抚使江翼本部器械、严禁离营”。

卢云大吃一惊:“江翼!他投入了怒苍?”布幕后响起了笑声:“天下事真是难料,是么?”

这江翼来头不小,正是当年“太子太师”江充的胞弟,景泰年间出征剿匪,与秦霸先麾下不知打了多少仗,岂料十年之后,他竟成了怒苍匪将的一员?

今朝是国家大将,明日却聚众称反,楚河汉界,说翻就翻,实在让人措手不及。

那首领轻声道:“说起这个江翼呢,倒也是个奇葩。此人十年前平平无奇,才干至多称得上堪用,可十年之后,他名气之大,威震西疆,用兵如同鬼神,江充如果见到他今日的气势,恐怕要吓得从坟里跳出来了。”

他叹息一声,又道:“卢云,你跟我说吧,为何十年前的江翼不值一哂、十年前的铁牛儿稀松平常,却纷纷在正统朝里成为当代宗匠?”

同样的江翼、同样的铁牛儿、同样的打铁艺,十年前、十年后,却有惊天动地的转变,这不单是因为他们自己进步了,而是因为另一个情由。卢云望著地下的军刀铁盾,轻轻地道:“他们效命的人不同了。”

那首领淡然道;“有何不同?”

卢云微起叹息之意,他抚摸额头的旧伤,并未回话。

那首领道:“卢云,你跟我说,一个人什么时候气力最力?”

卢云怔怔发呆,不曾回话,一旁韦子壮便替他说了:“生气的时候。”

那首领道:“正是如此。凡人生气时咬牙切齿、须发俱张,气力远比嘻笑时大上十倍不止,有时气愤所至,更能做到平日想也想到不到的事情…”他顿了顿,忽道:“懂了吗?为何朝廷将领一旦投上怒苍,个个都能化身当代神将?几万官军也档不下?”

卢云叹到:“他们发怒了。”

那首领道:“没错,我想今日的江翼也该明白了,为何过去的自己就是打不赢秦霸先。”

人因愤怒而有力,说来世上最大的力量,便是这个“怒”字。当年秦霸先以西北一隅抗击天下,山寨人材却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原来一切力量的出处,正是这个“怒”字。

那首领又道:“卢云,你可晓得世上比‘怒’更强大的力量,却是什么?”

卢云轻声道:“恕。”

“恕。”帘幕后传来疑问,卢云静静说道:“宽恕。”

噗嗤一声,那首领好似掩嘴莞尔,一旁韦子壮则是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须臾之间,整座洞里放肆哄堂,满是狂笑声。那首领笑了一会儿,道:“卢云啊卢云,亏你饱读诗书,居然天真至此。你跟我说,世人为何会发怒?”

卢云给无端嘲弄了,一时神情默然,不愿回话。灵智便替他答了:“遭逢不公的时候。”

那首领道:“是啊。世人之所以会发怒,正是因为‘不公’。你考不上科举,至多只会悲伤叹气、感慨际遇起伏,欲不至于发怒。可你若是见到旁人买通帘官,作弊取巧,那就不是叹息而已,而是要动怒杀人了。”

他顿了顿,又道:“卢云,你经历过不公吧?”

卢云早年怀才不遇,中年丢官流放,“不公”二字自是如影随形,伴随一生。听他低声叹了口气,道:“怨天尤人,那是年轻时的往事了。”

那首领道:“那是你修为。别人可没这么好脾气了。你且想想,若是天地大不公,逼得一个人早也生气、晚也生气,无时无刻不在生气,这股日以继夜的怒气可称做什么?”

卢云轻声道:“恨。”

那首领道:“没错。‘怒’到了极处,便是‘恨’。怒气不过是一时的,事过境迁,稍纵即逝。可你若真心恨著一个人,你会无时无刻不想他,朝也想、暮也想,久而久之,你会越发强大,直到亲手铲除这股恨意为止。”

他顿了顿,又道:“懂了吗?为何今日的秦仲海能强于秦霸先?”

比“怒”更强的力道,正是“恨”。秦霸先的山寨是一时的,他的怒气只是场家家酒。秦仲海的造反却是玩真的。在他的率领下,欧阳勇变强了、五虎上将变强了,甚至连西北军马也变强了,这股排山倒海之力,正是起源于“恨”,方能打造出今日的怒苍兵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