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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伯”,“师伯”,“爹”。
京城大后方,一群小孩儿面容害怕,全数仰头颤抖来说。只见其中四个手拿骰子,正等着开赌,另旁边还聚了三个偷喝酒的,正中则躺了个小鬼,醉眼惺忪间,早已吐得满地,细观那五官长相,却不是自己的小儿子吕得廉,却又是谁?
“无耻!”
吕应裳气炸了,顿时一声狮子吼,众小童魂飞魄散,个个抱头鼠窜。却把小儿子给扔了下来。吕应裳气急败坏,只得提起嗓门,喊起了大儿子:“得礼!得礼!快过来看顾你弟弟!得礼!滚过来!”叫骂了半天,大儿子迟迟不现身,八成也出门夜游去了。吕应裳无奈之余,只得拎起了小儿子,径朝卧房走去。
紫云轩房舍众多,这几日华山门人在此寄住,倒也不嫌拥挤。吕应裳来到了西厢房,将门推开,但见屋内一盏油灯,一名少年端坐几前,秉烛夜读,正是自己得二儿子得义,他见了父亲到来,当即起身见礼,恭敬道:“见过父亲大人。”
吕应裳悦然而笑,看自家孩子里老大撒野,老三撒娇,只有这个老二嗜读古书,大有父风,正待夸奖几句,却见儿子左手提裤带,右手遮下胯,桌上还放着一本千古名著,见是:“金海陵纵欲身亡”。
“无耻!”吕应裳眼前一黑,也是气到了极处,连话也说不出了,便把小儿子抛到了床上,急急转身而走,至于三兄弟是否要结伙打劫,作爹的也管不着。
“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子夜过一刻钟,吕应裳好似在交代遗言一般,只见他两脚一伸,泡在了热腾腾的木桶里,悲声叹息:“四维不彰,国乃灭亡!”
哗地一声,水花四溅,吕应裳奋力跺脚,忍不住双手握拳,大放悲声:“嫣嫣!礼义廉耻啊!你可知管子为何说出这四句名言?嫣嫣,嫣嫣?”耳中迟迟听不到回答,吕应裳忍不住大吼起来:“嫣嫣!”正悲愤间,听得面前传来清悦的嗓音,听得一名女子道:“你先别吵,我还有事忙着。”
吕应裳抬头一看,只见炕边一名女子身穿亵衣,背对着自己,正是自己的爱妻“谢嫣嫣”,看她今晚好生忙碌,先将大叠衣物整理了,另还收拾厚重书籍,一件件全搁入了大木箱,模样颇为贤惠。
吕应裳叹道:“嫣嫣,我跟你说着儿子的事情,你怎么不理我?”谢嫣嫣头也不回,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道:“你先等会儿,我忙完了就来。”
吕应裳的老婆出身广南鸳鸯门,四十方过,夕阳晚山,最是风韵时候,看她背对着夫君,弯腰取物间,依稀可见裙下一双雪白美腿,修长动人。吕应裳瞧着瞧,忽而福至心灵,便从水盆里提起臭脚,湿淋淋地朝老婆裙下挪去。
“无耻!”老婆一声娇叱,霎时抓起了判官笔,狠命戳到了足底涌泉穴,直疼得吕应裳抱脚惨叫:“你你这是干什么?大过年的打打闹闹,不嫌晦气么?”
“还想着过年呢?”谢嫣嫣回眸一笑,嫣然道:“元宵都过完了,咱们也该回开封府啦。”
啊呀一声,吕应裳原本抱脚喊疼,听得此言,顿时什么声音都没了,只管茫然张嘴,呆呆望天,一副人生苦短的模样。
年节早已过完了,看今夜已是正月十六。三日后便得动身,返回开封府上工。念及衙门里公文堆积如山,吕应裳不觉仰天长叹一声:“这么快就要走啦?我…我还没和雨枫说上话哪。”
听得老公思念师弟,老婆不觉掩嘴来笑:“你啊你啊,和傅元影相处了几十年,还嫌不够么?干脆把你留给他成了。”
谢嫣嫣人如其名,本性温柔嫣然,最是体贴,吕应裳听得出她的醋意,忽然又有了兴致,当即扑上前去,笑闹道:“好啊,连雨枫的醋你也敢吃,看我痒死你。”
两人笑倒床上,吕应裳运起了“明静心算”四字诀,先给老婆细细呵痒了,待其全身酸软后,便又庄容俨然,沉声道:“嫣嫣,管子有言:‘礼义廉耻,国之四维’,你这做娘倒给我说说,为何咱们家孩子闹得‘四维不彰’,莫非是少了什么东西?”
得礼,得义,得廉,下面没有了。谢嫣嫣又羞又急,啐道:“你还敢说?生孩子是我一个人的事么?这也好怪我?”心念于此,吕应裳不由长叹一声,道:“说得好,这确实是本人的错。”
说着说,便悄悄把她的判官笔藏了起来,跟着又把谢嫣嫣压在床上,正要大力赎罪,老婆的香唇却已贴上耳来,道:“房门锁了么?”
“锁了!锁了!”吕应裳脑袋连珠跑似的点着:“全都锁好了!”
“孩子们,”谢嫣嫣一脸娇羞,附耳温柔:“都睡了么?”
“睡了!睡了!睡得不醒人事了!”吕应裳鼻中喷气,手脚乱挥,又听谢嫣嫣柔声道:“那那你昨晚答应的那件事呢?可曾办妥了?”
吕应裳微微一愣,不知老婆所问何事,正要出言相询,忽然间心生警惕,忙道:“妥了妥了!全都办妥了!”谢嫣嫣大喜道:“真的办妥了?”吕应裳奋力颔首:“这个自然!你吩咐下来的事情,我何时敢打马虎眼了?”
谢嫣嫣“啊”了一声,她情不自禁地抱住丈夫的颈子,喜中带泪:“若林,谢谢你了。”
吕应裳咦了一声,不知老婆好端端的,却是想谢些什么?反正礼多人不怪,便道:“不谢不谢,这是应该的。”
他把锦帐放下,正要脱裤跳床,却听老婆微笑称赞:“若林我就晓得你疼孩子,咱家得礼想了多少年就是想起练‘三达’,却老是给长老们压着。这下你答应给他借来‘三达剑谱’,他要是听说了,不知要有多高兴!”
“三达”二字一出,咚地一声,吕应裳居然不必踢打,便已自行滚跌下床。老婆愣了半晌,旋即恍然醒悟,大放悲声:“吕应裳,你又蒙人了!”说着判官笔又戳了过来,招招狠辣,吓得吕应裳东滚西翻,狼狈无比。
“智剑平八方,仁剑震音扬,勇剑斩天罡”,这便是华山玉清的无上绝学:“三达剑”。这套剑法威名太盛,几十年来不知引得多少弟子好高骛远,就盼习成三达,也好成为下个宁不凡。看大儿子得礼每日游手好闲,自是最最自命不凡的一个了,可怜谢嫣嫣平日多听了儿子的吹嘘,居然信以为真,便老是要丈夫说服长老,让儿子早日起练三达,以免耽误他成为“天下第一”。
天下慈母心,谁不望子成龙?这谢嫣嫣尤其如此,想她一年到头随丈夫旅居开封,却把三个儿子留给长老们管教,母子间聚少离多,是以平日一旦见面了,对孩子们总是千依百顺,溺爱得不成话,便算小畜生放狗屁,也当天籁来听。只是知子莫若父,儿子脑袋瓜几斤几两,吕应裳岂会不知?平时自是想尽办法推脱拉,这会儿便给老婆逮个正着了。
谢嫣嫣容貌颇美,性子也颇温柔,可谁妨害她儿子成为“天下第一”,自得亲手歼灭。可怜吕应裳给老婆狂踢滥打,不免叫苦连天:“嫣嫣,你…你别老听得礼吹牛,这…这三达不是寻常功夫,天资若是不够,万万学不得,你要想揠苗助长,反要毁了得礼的一生啊!”
“什么?你嫌得礼笨么?”谢嫣嫣大哭道:“孩子是我生出来的,他要是资质差,你也脱不了干系!”说着把手中判官笔奋力一抛,咚地轻响,射中了屋内衣箱。
“好了,好了!”吕应裳全身发冷,颤声道:“我…我答应你,一定让得礼起练三达,好不好?”谢嫣嫣大喜道:“真的么?那他何时可以练?”吕应裳嚅嚅喏喏:“三…三十年后。”
谢嫣嫣大惊道:“什么?为何要三十年?”吕应裳叹道:“这三达剑法里有个三字,意思就是说要三十年后才能练,现下得礼还只二十岁,等五十岁便能学了。”
“又胡说!”老婆大恨大悲:“你自己说!苏颖超是几岁起练三达的?”
吕应裳叹道:“十六岁。”
老婆哭道:“你总算说实话了,人家苏颖超十六岁就能练秘笈,咱家得礼这么大年纪了,凭什么不让他习练上乘剑法?敢情你是看不起自家孩子么?”说道悲伤处,竟尔站起身来,掩面啜泣中,便要夺门而出。
吕应裳心下大惊,看此时老婆只穿了件亵衣,衣衫不整,倘使奔出门去,满山弟子瞧到眼里,那还不口涎横流,手舞足蹈么?他一把抱住娇妻,哀声道:“行了,行了,别闹了,我明日去找雨枫商量商量,只要他首肯了,一切都好谈。”
眼见丈夫把傅元影抬了出来,谢嫣嫣自是勃然大怒:“又来推卸!要是傅元影不答应呢?”
吕应裳呵呵苦笑,正待敷衍几句,猛见爱妻目藏杀机,不觉心下一寒,颤声道:“他他要敢说个不字,我就我就…”谢嫣嫣森然道:“你就什么?”吕应裳厉声道:“我就宰了他!”谢嫣嫣哽咽抽噎,含泪致谢:“老公真好,那得礼明日就可以起练三达了,是么?”
吕应裳嚅嚅喏喏:“当…当然,明儿我就去找颖超借剑谱,一定得让得礼翻个痛快。”
“真的么?”谢嫣嫣慧眼含泪,哽咽道:“那得义,得廉呢?他俩也可以跟着学么?”吕应裳叹道:“当然可以,全家老小一起切磋,武功才进展得快啊。”
咻地一声,谢嫣嫣转嗔为喜,便在丈夫脸上香了一记,嫣然含笑:“这才是我的好老公,不枉我当年给你生了三个乖宝。”
吕应裳心道:“恨吕某瞎了狗眼,娶了你这疯婆娘回家。”
口中却大赞道:“吕某妻闲子孝!人生幸福若此,上天待我不薄啊!”说着去解老婆的裙带,果然这会儿太座心情好转,便让他顺利得手了。
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先前吕应裳兴致勃发,宛如弱冠少年,谁知太座又哭又闹,到了开饭时,菜不免冷了大半。他搂着老婆的纤腰,附耳道:“嫣嫣,你每日里开口三达,闭口三达,到底知不知道‘三达剑’是怎么来到华山的?”
谢嫣嫣做了个鬼脸,俏皮道:“达摩老祖送你们的。”
见得老婆娇媚带喜的模样,吕应裳却是心下暗叹,道:“嫣嫣啊,人之所以无耻,多半是无知所致。你平日那么贤惠美丽,怎会连‘三达剑’的来历也不晓得?”谢嫣嫣哼道:“我又不是华山弟子,为何要知道?”
吕应裳叹道:“好,不知便不知,那也没什么。只是你嫁来华山这么多年,总晓得咱们是什么派吧?”谢嫣嫣悻悻地道:“什么派?你们华山门下人人带剑,不就是个剑派么?”吕应裳俨然摇头:“错之极矣,咱们华山玉清最初根本不练剑,而是道家三宗之一的‘丹鼎宗’。”
“丹鼎宗?”谢嫣嫣茫然道:“可是可是卖药的么?”
“说对了!”吕应裳一拍大腿,赞道:“瞧你多聪明!一猜便中!咱们华山以前什么都不干,专爱炼仙丹!”谢嫣嫣是个笨蛋,听得老公称赞,莫名间便欢喜起来了:“我就说嘛。你们观里不是供着太上老君么?当然爱炼丹了。那你们又是怎么改练剑法的?”
吕应裳生平最大嗜好,便是抗颜为师,好容易引出老婆的好奇心了,忙道:“这说来话长了。来,你赶紧泡壶茶来,咱们从‘天隐道人’的生平谈起。”
“才不要听。”
谢嫣嫣不是笨蛋,当场便识破阴谋了,嫣然笑道:“你这人老说假话,没一字可信。”
说着勾住了老公的颈子,两人便滚上床去了。至于吕应裳嘴里的故事,只好说给棉被听了。
吕应裳近年受长老重托,早在为华山做志,自知本门虽以剑法闻名于世,实则最初并非剑派,而是列属于道家三宗之一的“丹鼎宗”。门人奉“希夷先生”为祖师,谈养生,炼灵丹,便与普天下的道士一般,同样梦想着“羽化成仙”。
据道家北祖葛洪所载,成仙共有三条捷径,便是所谓的“天丹”、“地丹”、“人丹”。据传“天丹”是天地灵气自然化生而成,百世难逢,玄妙无比,一经服用,立时成仙。只是此丹可遇不可求,古书里虽然言之凿凿,千百年来却没听说有谁看过,更别说是吃过了。
“天丹”虚无飘渺,“地丹”却是真有其事。按“抱扑子”一书所载,这地丹便是道士自己炼出来的灵丹。他们相信天丹可从地丹转化而来,只消采集日精月华,依秦汉古方熬煮,便能从丹鼎里联储一颗真正的灵丹,依此服食,自能脱去凡胎,飞升成仙。
虽说“地丹”一说深入人心,从者极众,不过还是有人不信。他们以为要想修成仙家正果,绝不能单凭吞丹服药,而是要从肉身锻炼着手。这派说法便是“人丹”的由来。这“人丹”又称“内丹”,其实就是道士打坐修聚的内力。他们相信唯有吞吐罡气,修聚真元,方能获取天丹,这才是飞升成仙的不二法门。
“人丹”也好,“地丹”也罢,其实都不是道家仙术,二十武学神通。只是为了谁才是仙家正统,天下道士互斥对方为异端,进而分作了两派,一派是专修人丹的“隐仙宗”,另一派则是华山所属的“丹鼎宗”,专以炼制“地丹”为主。这两宗相互争雄,势均力敌,只是几百年下来,谁也没见着王母娘娘,倒是武学秘笈多了不少。以隐仙宗为例,有神霄派的“天心五雷正法”、北派的“九字真诀”、“不老术”等等,而其中威力最似仙法,也最难习成者,便是经十四世而入武当之手的“纯阳功”。
“纯阳功”号称天下内丹之最,乃是“隐仙宗”至高密宝。只是经文太过艰涩,习练者须贯通天地道藏,方能蒙其启发,是以习成者极罕。那“丹鼎宗”也不遑多让,他们虽从秦汉古籍里寻获大批秘方,提炼了“华山金丹”、“大别火丹”、“青城黑丹”等等,各有神验,然则威力最最逼近“地丹”的一颗,却是经千年古传,历七十二世而入江南魏家之手的“元丹”,服用者号称贯通天元,世称“元元功”。
纯阳功,元元功,并称仙家两大神功,只是这两者都是难上加难的东西。尤其那“元丹”三千年来仅得三颗,几如凤毛麟角。是以两派人士每逢机缘巧合,一旦有人习成“纯阳”,抑或服下“元丹”,总要狠狠扬眉吐气一番,大吃大喝个百来年。
在天隐道人崛起前,正是“隐仙宗”全盛之时。那时北派有人练成了“纯阳功”,声势显赫,连少林高僧也难以匹敌,反观“丹鼎宗”,却有百年炼不出一颗灵丹,不免丢人现眼之至。是以天隐踏入江湖时,第一个落脚处便选了“丹鼎宗”旗下的“华山玉清观”。
华山位列“丹鼎八派”之一,当时早已没落了,门里虽有一颗“大金丹”,不幸却又给不肖门人偷走,是以山上人人自危,就怕“隐仙宗”趁虚来攻。正因如此,当天隐上山挂单,说自己想来此传艺授业之时,长老们莫不欣喜若狂,都以为有高手来帮忙炼丹了,哪知细问之下,天隐却坦承自己不服丹药,不练内功,对“人丹”、“地丹”一无所悉。长老们问他会什么,天隐便从行囊里拿出一枝桃木剑,在厅堂地下画了一只大圆圈。
天隐从何而来,籍贯何处,已不可考,不过吕应裳曾查过本派典籍,都说天隐画圆费时极久,所得之物“似圆实方”、“无可会解”,长老们错愕之余,都以为来了个画符抓鬼的江湖术士,便仍给他一只锄头,一副扁担,让他到后山帮着挑水种菜。天隐也没抱怨,便默默接下锄头,自在后山搭了间茅屋,过着隐居的日子。
真金不怕火炼,不到一年,“隐仙宗”便大举来攻了,那时长老们搜遍丹鼎,里头却是空无一物,自然给打得遍体鳞伤,这时天隐便提着一只锄头下场了,从此也让后人明白了一件事,原来武林除了“隐仙”、“丹鼎”两大宗之外,还有第三条武学新路。
“天下五大宗,心体气术势”,在天隐崛起之前的江湖,除了外门,便是“仙家”,这些人之所以给冠上一个“仙”字,正是因为他们能飞能跳,力大无穷,往往一个清秀小姑娘,练功吞丹后,便能打得大力士哀哀告饶,宛如神仙下凡也似。也因如此,当天隐道人扛着锄头出来,自称是“三达人”时,众仙家莫不笑破了肚皮,以为来了个妄人。
在天隐之前的武林高手,相貌必然有迹可循。不说外门好手筋骨粗壮,单看仙家这些高人,要不印堂发光,目生光华,要不足有云气,口吐异香,可天隐现身时,却是目光涣散,下盘虚浮,眼袋浮肿,舌生臭苔,看这人非但没练过武,怕还肾亏水肿,怪病缠身,却敢找仙家高手放对,这岂止是不自量力,简直便是闹自杀!
眼看来了个疯子,众仙家不免笑岔了气,只是两边动上手之后,众仙家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天隐一直揍,一直揍,直揍得他们鼻青脸肿,全数逃下华山为止。以为自己撞邪了。
天隐初试啼声,立时惊动天下,这并非是他的武功高,反而是因为他的武功太低了。他的身法一如常人,既不会跑,也不会跳,可不知为何,他的锄头就是打得到人,以众仙家身法之快,却也躲不开。消息传出,便引来当时“隐仙宗”北派第一高手,威灵子一探究竟。
威灵子并非泛泛之辈,他是“纯阳功”第六代传人,内力之强,震古烁今,素有“活神仙”之称。他能龟息闭气一个时辰,亦能飞花伤人,隔空取物。天下无人能与其并肩。天隐知道自己遇上了真正的高手,便也郑重其事,生平首次抽出了桃木剑,以“三达剑”出马应战。
这场比试至关重大,身为“三达剑”的始祖,天隐若败于威灵子之手,中原武术便要走入一个死胡同,千年难有新局。相反的,他若能重挫敌手,天下武林便能大开眼界,从此走到仙家以后的新境界。
“啊!若林你好臭!”老婆娇喘细细,打断了吕应裳的思绪,她把棉被拉了开来,叹道:“你方才没洗脚,对吧?”
“洗啦!”吕应裳满脑子都在想着本门的故事,不免神思恍惚,喃喃便道:“你刚才不是亲眼见我洗了?”
“真怪,那为何被窝里还那么臭?”谢嫣嫣吐气如兰,却无法阻挡脚臭,忙道:“不信你自己闻。”
吕应裳埋首入被,仔细嗅了嗅,忽对自己的臭脚狂喊一声:“天隐道人赢了!”
“天隐道人?”谢嫣嫣错愕不已:“他他赢什么了?”
吕应裳精神一振,晓得石破天惊之后,老婆终于给故事吸引了,忙从棉被里探出头来,解释道:“他赢了威灵子啦!”谢嫣嫣愕然道:“威灵子是谁?是孩子们的新朋友吗?”吕应裳忙道:“不是,威灵子是五百年前的大高手,惨败给天隐道人。”
谢嫣嫣迷惑道:“这…这和你的脚臭有何干系?”吕应裳急急地道:“干系可大了。你可知天隐为何能打败威灵子?”
谢嫣嫣喃喃地道:“他他的脚丫也很臭么?”吕应裳脸上一红,忙道:“别闹了,你且用心想想,天隐道人是个凡夫俗子,出剑既不快,也没什么内力,可威灵子却是上天下地,无所不能,如此身法,居然敌不过一个平常人,他自己一定觉得很奇怪吧?”
“你才奇怪。”
谢嫣嫣睁着一双慧眼,茫然道:“老是说这个干啥?这关我什么事啊?”
华山的人都有几分傻气,吕应裳身为九代门人之首,自也有几分才华,忙道:“你别老是打岔。来,我跟你说呦,我看过北派的记载,都说威灵子比武时‘无所适从,若有所思’,这意思就是说他在打斗时傻住了。事后旁人问他为何败给天隐,威灵子自己却也说不上来,他经过七天七夜的苦思,终于找到自己败北的理由。嫣嫣,你知道那是什么?”
“好臭。”
谢嫣嫣掩鼻道:“你去拿香露水来,在被子上洒一洒,实在太臭了。”
“好好。”吕应裳勉强自己爬起身来,右手伸长,勉强去捞香露水,道:“我跟你说,后来威灵子想了很久很久,他终于发觉了,原来自己输给了天隐,并非是武功不如他,而是因为因为…啊呀呀!”
吕应裳抱着臭脚,发觉老婆又拿起了判官笔,不由疼道:“你…你干啥戳我的脚!”谢嫣嫣骂道:“你到底在罗嗦什么?平日要你管孩子的事,你都推三阻四的,一提起你们华山那些八百年前的无聊事,你便鬼迷心窍似的,你是给人施了妖法么?”
“对!”吕应裳竖起大拇指,赞道:“说你笨!你倒一点也不笨嘛!就是妖法!”说着趴到老婆身边,细细解释:“我跟你说哦,威灵子想了七天七夜,终于找到了输给天隐的理由,因为天隐道人练了…”
“啪”地一声,吕应裳挨了一个大耳光,谢嫣嫣狠狠瞪了老公一眼,随即转向照壁,自管睡下了。吕应裳吃了一惊,这才发觉自己闯祸了,也是担心一会儿要睡地板,忙抱住了老婆,哄弄道:“嫣嫣,别气了,别气了,一切都是妖法,都是妖法,全是妖法害的。”他嘴中哄哄,手上拍拍,心里却又陷入了沉思。
确实是妖法,当年威灵子败北,始终找不到情由,以招式而论,他强于天隐,以内功而论,他更不知胜过天隐千百倍,可他为何打不赢人家呢?追根究底,一切都是妖法。
道家除了隐仙,丹鼎二宗之外,其实还有一个没落已久的宗派,便是画符抓鬼的“符录派”,此派专以妖法害人,乃是仙家大敌。威灵子反复推敲后,便把情由告诉了同道。消息传出,举世哗然,万没想到堂堂的“丹鼎宗”,居然与妖道勾结了?于是大批好手络绎上山,都在责问天隐为何偷学妖法,天隐笑岔了气,以为遇上了疯子,便将他们一一轰下山去。
天隐的武功很强,强到无人能在他手下走过三招。然而他看似赢个没完,实则输个不停,他赢得越快,他的武功越像妖法邪术,再也洗不清了。此后天下鸣鼓而攻之,转来责问华山为何纵容门下,收容妖人?长老们明白天隐已是武林公敌,只能请他离山。然而天隐不肯走,谁能奈何他?此后数十年,他便一直隐居山后,直到过世前,他都没有离开过一步。只是天隐再也不曾展露过武功了,因为没人敢跟他打,非但如此,他也没再说过一句话,因为没人愿意和他交谈。
身为天下人眼中的公敌,那种滋味只有天隐知道,他打败了全天下,却只能把自己囚禁在一间小茅屋里,连个说话的人也找不着。临终前他万念俱灰,自知三达即将失传,只能自己找来了一叠破纸,抱病画下百幅图形,随即放声大哭,力尽而死。这整整一百张谜也似的符咒,便是华山后世的无解之谜:“三达剑谱”。
天隐看似从未输过,其实也没赢过。他的剑法超越了当代,空前未有,所以他一辈子找不到敌人,也交不到朋友,直到溘然长逝前,他也没有传人。身后百年,方有人找到他遗留的剑谱,然则为时已晚,天隐已死,世上再无人能破解三达,从此这些符咒变化为一个毒咒,它咒得华山后人焚膏继晷,废寝忘食,几百年下来,那些走火入魔的,失心发疯的,不知凡几。
想到这里,吕应裳不觉叹息了。什么三达剑,三达人,智者,仁者,勇者,全都是愚者,当年“古梦翔”号称百年奇才,却硬生生给“仁剑”逼成了一个废人。再看那资质千载难逢的“宁旺财”,小时候多快活,可临得最后一关“勇剑”,不也把剑谱撕个稀烂,痛苦嚎啕?
真是傻啊!吕应裳手上抱着老婆,不觉释然了。看人生不过百年,最要紧的便是传宗接代,多子多孙,若能身无分文的死在妓院里,那才叫做不枉此生。想着想,吕应裳把裤子一脱,把老婆的裙子一扯,正要为父母尽孝,为国家尽忠,为百姓做榜样,忽听门外隐隐传来呼吸声,似有人在外窥视。吕应裳心下大怒,忍不住暴喝一声:“得义!又来偷看爹娘了!难不成你真无耻么?”
正叫骂间,门外并无小孩逃跑之声,却来了一声苍老咳嗽。吕应裳更火了,索性起床怒骂:“师叔,师伯,你们两个加起来八百岁了,怎地行径还这般无聊!难不成你俩真是华山双怪么?”
“若林,打扰了。”
门外传来老迈嗓音,自承身份道:“我是许南星。”
吕应裳啊了一声,这才晓得是紫云轩的管家来了,忙穿上了裤子,慌道:“这么晚还有事?可是国丈有事找我?”
“不是国丈找你。”
许南星咳了一声,道:“是北直隶的总捕头有请。”
三更才过,总捕头却有事相商,吕应裳更纳闷了,便与老婆对望一眼,又道:“总捕头找我?可有什么大事么?”门外传来咳嗽,许南星道:“详情我也不清楚。反正差人在花厅等着,只说有急事要找玉清观的长老,你快出去看看吧。”
吕应裳累了整晚,好容易能与老婆温存,自然不想出门,忙道:“许爷,你去找赵五师伯吧。我现下不管门里的事情了。”
门外传来叹息声,只听许南星道:“他睡了,喊都喊不醒。”
玉清观里论资排辈,赵老五首推第一,奈何他年纪老迈,一旦睡下,雷也劈不醒。吕应裳情知如此,只得皱眉道:“那你去找雨枫吧,再不去找颖超也行,他俩才是拿主意的人。”
“他俩出门去了!”门外传来恨恨槌打声:“若林!你到底出不出来?别老是拖拖拉拉的。”
许南星不是寻常管家,而是身有功名的文人,想他执掌紫云轩政务数十年,骂起人来自也凶得紧。吕应裳回头去瞧床上,只见老婆一手枕着脑袋,一边望着自己,棉被下隐隐透出一双雪白大腿,当是在等浪子回头了。
前有狼,后有虎,老婆媚中带煞,许南星笑里藏刀,俱非善男信女。可怜吕应裳疲于奔命,只得搂了搂老婆的香肩,柔声道:“先别睡啊。我先出去应付应付他,一会儿再来敷衍敷衍你。”
都说“言为心声”,此话一说,老婆咦了一声,怒眼一翻,奋然坐起,吕应裳这才惊觉大事不好,霎时脚底抹油,急急开门遁逃了。
子时过两刻钟,吕应裳一脸没好气,只管低头急走,许南星见他愁眉不展,不觉讶道:“啊呀,又和老婆吵架啦?”
吕应裳低头呵暖气,嘴上却挂着一副苦笑。许南星责备道:“瞧你,明明讨了个好老婆,还给你生了三个宝贝儿子,你还嫌什么?这就叫人在福中不知福。”
吕应裳斜了他一眼,先朝地下吐了口痰,道:“放你妈的心吧。对了,对了,你们找到琼芳了么?”
许南星白了他一眼,道:“雨枫出门找了,至今还没消息。”
吕应裳本还等着讪讪吐痰,听得此言,心下不由一凛,忙道:“搞什么?少阁主又不见了?你们通报国丈了么?”许南星摇头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阁主不是孩子了,她能照顾自己的。”
听得此言,吕应裳却也点了点头。看琼芳早已是紫云轩的少阁主了,不过离家几天,算得什么?若是把消息送到国丈那儿,反要闹得鸡飞狗跳。
想起今晚府中生出的许多大事,吕应裳自也有些担心,附耳便问:“我听雨枫说了,国丈今晚对少阁主动了家法,是么?”许南星叹道:“可不是么?棒头之下出孝子,国丈从年轻到老,向来吃这套。”
吕应裳叹息道:“玉不琢,不成器啊,不怪玉瑛到今日都还恨着他。”
许南星脸色一变,忙扯住了他的衣袖,低声道:“说话小声些,你这话要给国丈听了,小心乌纱帽不保。”
吕应裳追随国丈多年,岂不明白老人家脾气?他自知失言,便摇了摇头,不敢再说了。
三更半夜之中,国丈府里静悄悄的,两人朝前厅走去,转过了花圃,忽见一处地方大门深锁,门前却放置一只大香炉,正是琼府的家庙。吕应裳瞧着瞧,忽道:“许爷,翊少爷的忌日快到了吧?”许南星狠狠白了他一眼,道:“好端端的,提那事做什么?”吕应裳叹了口气:“没什么,刚好路过此地,猛一下便想起了他。”
翊少爷便是琼芳的生身父亲,“道甫先生”琼翊,他是琼武川的长子,也是“紫云轩”真正的命主。当年吕应裳之所以踏入官场,便是他给亲手引荐的。
回想往事,两人居然一起沉默了,良久良久,反倒是许南星先开口了,听他道:“若林,你以前和翊少爷交情最好,你说他若还活在世上,会把女儿嫁给颖超么?”吕应裳摇头道:“不会。”
许南星心下一凛,道:“为什么?”
吕应裳道:“翊少爷若还活在世上,岂肯让女儿换上男装?”
许南星闻言默然,确实如此,自家少爷若是在世,许多人的一生都不同了,非只琼芳,琼玉瑛,琼武川,连华山满门上下,人人的命运都会因此转变。
两人默然走着,吕应裳忽道:“对了,玉瑛近来好吗?”许南星悻悻地道:“想知道她好不好,不会自己去宫里问么?她又不会吃了你。”
吕应裳苦笑道:“你少害我了,每回她一见了我,老是拉着我打听不凡的下落。你晓得,有一回皇上刚巧驾到,直吓得我是…”啪地一声,吕应裳的老屁股给狠拍了一记,听得许南星骂道:“你又来了,给我小声些。”
“操。”
吕应裳嘴中紧闭,却以传音入密之法回骂一句。许南星不会武功,自也拿他没辄,只得朝地下吐了口痰,算是扯了个平。
两人相互白眼,一路无话,好容易来到了主宅,厅里已有一名官差等候,看这人约莫六十开外,年岁颇老,腰弯背驼,当是个苦命老头。他见吕应裳到来,忙起身拱手,道:“叨扰,叨扰,咱们北直隶总捕头有请,不意打扰吕大人清梦,过意不去。”
天候严寒,冷风冰如刀割,吕应裳只想早些回房抱老婆,哪里肯出门了?便道:“行了,你们总捕头究竟何事召唤?可否先说说?”那老官差摇头道:“对不住了。咱们洪捕头交代了,说一定要请到华山几位大侠,他要当面向诸位解释案情。”
“案情?”吕应裳微微一惊,忙道:“莫非莫非咱们华山弟子惹事了?”正担忧大儿子得礼在外闹事,那差人却只摇了摇头:“此事我也不清楚了。总之咱们总捕头吩咐下来,只说要几位大侠亲自过去一趟,请您赶紧动身吧。”
吕应裳满心惊疑,可连问数声,那官差口风极紧,却是探听不出,只得道:“好吧,我这就陪你走一遭。”
正要动身离开,却听那差人道:“且慢,吕大人,劳烦您随身带着剑。”
吕应裳更是一凛:“你要我带剑?”那官差颔首道:“是。您屋里若有剑,烦请带上一把。以做防身之用。”
听得此言,连许南星也惊异不定了,忙翻箱倒柜,找出了一柄兵器,附耳道:“这是翊少爷当年的佩剑。削铁如泥,你带着吧。”
吕应裳称谢接下,随即披上大衣,随差人进发。
若是寻常人夜半给捕头传唤,没准要吓得魂飞天外,不过吕应裳不是普通人,他是国丈的心腹,开封府清吏司的大使,大风大浪自也见惯了,只要不是儿子杀人放火,一会儿无论何事发生,总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今夜真是多事,整整发了一晚的喜帖,至今却还不得安歇。吕应裳走在路上,看极北处飘来层层雪云,夹带冰雹,说不定明早起床一看,连河水都要结冰了。
天气实在冷,吕应裳虽有内功护身,手指给北风一激,却也不免冻得僵硬,他低头呵着暖气,说道:“差大哥爷真辛苦了。这般酷寒天气,您还得冲风冒雪,当真是为国为民啊。”
那官差摇头道:“您言重了,乱世中糊口饭吃,谈什么为国为民?”听得此言,吕应裳不觉仰天长叹:“说得好啊,人生到头来,不就是‘糊口饭吃’这句话么?”
光阴匆匆,江湖弟子红颜老,想当年吕应裳身高八尺二寸,样貌极为出众,与傅元影,古梦翔,宁不凡并称为“华山四少”。如今宁不凡退隐,古梦翔跑得不知所踪,四少里只剩自己与傅元影,两人年过半百,各自娶妻生子,养家糊口,成了庸庸碌碌的俗人。
想当年吕应裳也是个上进的,日夜练武,只想练它个“天下第一”,谁知几年过后,却成了狂嫖滥赌的惯犯。他微微苦笑,侧眼打量那名官差,只见此人腰悬九环刀,手指骨节外凸,足见武艺不弱,只不知为和,这人的背却驼得极弯,好似负上了千斤重担,他见那官差模样如此可怜,不由起了恻隐心,忙道:“差大哥,您多大年纪了?怎还这般劳动?”
那官差叹道:“过了年,小人就五十五了。”
吕应裳咦了一声,看着官差老态龙钟,好似八九十岁人瑞,没想竟与自己同年。他细细去看那官差的脸面,不由又是一愣,只见此人虽是弯腰驼背,满头霜白,实则五官极为挺拔,竟是个天生做官的好样貌。
吕应裳早年也曾住过京城,人面极广,他越瞧越觉得此人眼熟,忙道:“这位差爷,敢问您贵姓大名?”那差人别开了脸,低声道:“免贵姓‘巩’。”
“巩”字一出,吕应裳立时“啊”了一声,看当今朝中第一巩姓之人,自属正统军“掌印官”巩志无疑,此人早年出身长洲,也是公门中人,想来八九不离十,这官差必是巩志的亲戚,方才给安排到京城当差。他晓得正统军是朝廷红人,忙拱了拱手,致意道:“失敬,失敬,原来大哥姓‘巩’啊,敢问您与正统军的巩参谋如何相称?”
“若林兄抬举了。”
那官差叹道:“小人不过与巩师爷同姓而已,岂敢高攀?”
“若林”二字一出,吕应裳更感诧异,没料到对方居然知晓自己的别字,他反复端详对方的五官,思索这辈子识得的巩姓之人,忽然间“咦”了一声,忙道:“等等!大哥以前可在宫里当过差?”那官差无意回话,只把脸转了开来,这会儿连脸面也不想示人了。吕应裳却不放过他,只转到那官差面前,细细端详之后,猛地双手一拍,大喜道:“我想起来了!尊驾就是‘御前四品带刀总护卫’,‘金吾前卫都统领’巩正仪巩大人!对吧?”
听得长长一串官名,那官差把头垂得老低,好似满腹辛酸,无言以对。吕应裳却是兴高采烈,看这巩正仪威名赫赫,景泰年间曾坐镇皇城,与“李扬鹰”、“秦仲海”并驾齐驱,合称御林军四大猛将,岂同小可?难得遇上了旧识,大喜便问:“巩都统,您以前不是金吾卫统领么,什么时候改行做官差了?”
正要追问内情,忽见巩正仪伸手拭面,两行老泪滚来又滚去,已是眩然欲泣。吕应裳吓了一跳,忙把寒暄话收了回去,低声道:“巩大人,听说…听说您在宫里当差时一个不巧,竟给丽妃诬为京城第一男子汉,后来…后来就给皇上调去守城门了,真此事么?”巩正仪心下一酸,把手挥了挥,有气无力。吕应裳更好奇了,追问道:“巩都统,听说您看守城门时到处追打丽妃,之后便给连降二十八级,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传闻可是真的么?”
“姓吕的!你有完没完!”巩正仪火了,霎时握紧九环刀,大怒道:“大家都是养家糊口的人,你这般讥笑于我,是何居心?”吕应裳慌忙摇手:“没有居心,没有居心,都统大人莫要动气,大家随口聊聊而已。”
听得“都统”二字没住口的送来,巩正仪更悲了,便将九环刀重重还入鞘中,正要洒下老泪,却听“隆隆”之声大作,背后一股尘烟席卷而来,听得有人提气大吼:“让路!让路!”
快马随后而来,随时会撞伤行人,吕应裳吃了一惊,忙侧身闪避,任凭对方过去了。
吕应裳眼力奇佳,虽只一瞬间,却见马上乘客腰悬金令,全副武装,赫是锦衣卫人马飞驰而过。他心下一惊,忙道:“大半夜的,怎么锦衣卫的人还在忙?”
巩正仪叹道:“岂止锦衣卫在忙?整个京城都还没睡哪。”
吕应裳心下一凛,忙来凝目远眺,这才发觉道路尽头竟有大批官差行过,诸人装束不一,或是旗手卫的捕快,或是都察院,大理寺的公差。他啊了一声,道:“这是三法司的人。巩都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您可以说了么?”
巩正仪叹道:“都统二字,小人担当不起,总之吕大人欲知详情,这便随卑职来吧。”
这巩正仪虽说不复当年勇,举止间其实还藏着一股官威,吕应裳喏声连连,便也跟着走了。
京师治安以永定门为界,城内归旗手卫管辖,城外则由北直隶的“提刑按察司”统筹,总管直隶全省治安,麾下设总捕头一人,捕快若干,这巩正仪正是其中一名官差。至于先前见到的“三法司”,指得则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等三处衙门。看今夜朝廷精锐尽出,连“锦衣卫”得人马也给调了出来,八成是在追捕什么要犯。
两人一前一后,慢慢来到了东直门大街,巩正仪停下脚来,指着面前一处官衙,躬身道:“吕大人,这就请进吧。”
吕应裳抬头一看,但见面前建筑辉煌巍峨,却非按察司得寒酸破衙,不觉吃了一惊:“兵部衙门!这这咱们不是要去按察司么?怎么到了这儿?”
正要追问内情,猛听远处传来威严厉吼:“巩正仪!”吕应裳急忙转头,只见街角站着一名年轻人,身穿捕快服色,约莫二十来岁,和自己大儿子得礼差不多年纪,听他暴吼道:“巩老头!不过要你去请个人过来,怎地慢手慢脚的?给我过来!”
怒吼声中,巩正仪吓得浑身发抖,忙道:“吕大人,我我还有事要忙,您自己进去吧。”
说着走到街边前,自朝那年轻捕快躬身行礼。那捕快也真凶,明明年轻小伙子一个,却对着老人家破口大骂,只不知老巩又犯了什么天条,可千万别再给降级才好。
官差再降一级,便要扫大街,扫完了大街,还可以挑大粪。吕应裳怔怔愕然,正感慨人生无常间,忽然背后脚步声响:“若林,你也给请来了?”听这话声好熟,吕应裳赶忙回头去看,只见背后走上了四名男子,当前一个是官差,背后三人却手持棍棒,身穿紫云轩教头服饰,正是“崆峒三棍杰”到了。
这三棍杰乃是崆峒长老,一姓李,一姓刘,一姓汪,只因棍法出神入化,平日便给自己昵称为“李光棍”、“刘恶棍”、“汪神棍”。倚其嗜好,各有所长。
见得同伴到来,吕应裳不由松了口气:“你们也在这儿?可也是给北直隶衙门请来的?”三棍杰纳闷道:“什么北直隶?是大理寺的差人请咱们过来的啊。”
吕应裳讶道:“大理寺?”李光棍道:“是啊,咱们三兄弟本在喝酒围炉,谁晓得来了两个大理寺的官差,说朝廷有急事要请崆峒长老商量,便把咱们硬请了过来。”
吕应裳越发纳闷了,不知朝廷有何大事,居然大半夜地邀集华山、崆峒两派长老?莫非发生了什么刑案不成?正猜疑间,忽然想起二子得礼情窦初开,近年来苦恋崆峒派小女侠黄巧云未果,一时之间,吕应裳浑身发冷,不觉“啊”了一声,惨叫了出来。
三棍杰讶道:“怎么了?有什么事么?”吕应裳头痛欲裂,寒声道:“没…没事,我…我头有点晕。”养子不教父之过,大儿子吕得礼血气方刚,镇日里红着一张小脸,东张西望,专给弟弟们做坏榜样,想起黄巧云活泼开朗,颇有几分姿色,对男子又不懂得提防,倘若儿子一个冲动,居然把人家给玷污了,这可如何是好?
这三棍杰乃是崆峒长老,平日最是疼爱黄巧云,要是发觉自己的侄女惨遭毒手,定是“乱棍来打薄情郎”的场面。届时三棍其发,薄情郎没事,却难保不把薄情郎的爹活活打死。吕应裳浑身发冷,头痛难熬,正感呼吸急促间,忽然背后搭来一只手掌,温言道:“若林,你也来了?”
来人脚步清还,竟是无声无息,吕应裳大吃一惊,急急转身过去,只见背后一人仪表出尘,仙风道骨,却是一名道士来了。吕应裳凝目去看,登时啊呀一声,长揖到地:“不知武当山掌教真人,元易道长大驾光临,在下有失远迎,罪甚,愧甚。”
来人道袍单薄,双手拢袖,果然便是当今武当掌门,元易道长亲自驾临。他见吕应裳执礼甚恭,登时哈哈大笑:“若林可真见外了。什么掌教掌门的?大家几十年交情了,这般生分?”说着携住了吕应裳的手,笑道:“进去说话吧,外头多冷。”
说话间背后又走上了几个道人,全是武当弟子,一个个带着夜行刀,点穴勾,浑身劲装,吕应裳心下一凛,赶忙去看元易的腰间,果然也见到了一柄三尺青锋,正是大名鼎鼎的“武当三剑”之一:“太乙拂尘剑”。
元易功力精纯,十数年前便已是真武观数一数二的高手,待得掌门元清谢世之后,更已起练本门至高神功“太和功”,从此跃居天下正道首脑之一。只是看他身分如此之高,今夜居然也带着刀剑出门,想来必有大事。
吕应裳更担心了,忙拉住了元易,忙附耳问道:“道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您可曾耳闻?”元易笑道:“你这做官得倒还来问我?这衙门里的事,不该归你管么?”这天下衙门何止万千,吕应裳又非九五至尊,岂能样样知晓?他苦笑几声,头痛欲死之中,便给元易拉进了衙门。
来到了兵部前厅,吕应裳不觉又是一惊,只见衙门里挤满了人,或和尚,或道士,或剑客好汉,只见峨嵋掌门严嵩到了,点苍掌门海川子到了,湖北阮家的阮元镇到了。四下人声语嚷,宛然便是场武林大会。
时在子夜,本该是梦周公的好韶光,众高手却撑在这儿熬冷风,看四下满是苦中作乐之徒,有赌骰子的,有打马吊的,还有提葫芦饮酒的,可说应有尽有。只是看众人神色悻悻,哈欠连连,想来也是给人从暖被窝里硬挖出来的,却不知是那“洪捕头”所谓,抑或哪个衙门传召,总之朝廷一会儿若没个交代出来,群情激愤下,难保不把公堂掀翻了。
众人穷极无聊,各自消磨时光,官差们倒是忙碌不休,只见他们提了大茶壶,来回替宾客斟茶,模样虽说恭敬,却仍挨尽了白眼。元易叫住了一名官差,道:“这位差大哥,究竟此间发生了什么大事,您可否先说说?”那官差赔笑道:“道长别急啊,这会儿人还没到齐,等大伙儿都来了,咱们洪捕头自会当堂面向您禀报。”
“等人到齐?”三棍杰互望一眼,讶道:“你们还等谁啊?”那官差忙道:“洪捕头吩咐下来,要咱们务必请到少林寺的灵音,灵玄,灵如几位大师,还请几位大侠耐心等候。”
说着替吕应裳等人取了热茶,一一奉上。
少林寺乃是武林的泰山北斗,门人遍布五湖四海,实力极为雄厚,元易虽是武当掌门,声势却也不能与之相比。他待官差远走了,便拉来了吕应裳,附耳问道:“这洪捕头是谁?”
吕应裳沉吟道:“这人好像叫做‘洪铭卫’,过去曾在长洲当差,我也不怎么熟。”
吕应裳朝廷人面极广,上起国丈宰辅,下至衙役僚吏,多半与他相熟,若连他也认不得这个“洪捕头”,想来此人定是名不见经传之辈。
元易道:“好吧,既来之,则安之,咱们也坐下歇歇。”
说着提起茶杯,便在厅内拣了地方坐下,其余武当门人则来到他背后,各按班辈站定。
兵部衙门里人来人往,看官差们来往走动,个个面色凝重,好似有什么大事。可真来追问,一个个又都推称不知。吕应裳越看越是心惊,就怕儿子犯行重大,不只奸污了黄小女侠,尚有其他重案在身,也是他父子连心,一时坐立难安,便在衙门里四处走动,打算找几个熟人探听。
吕应裳是开封府清吏司的大使,因曾为着职务的缘故,自也曾来过兵部几回,认得里头不少文员。他一路避开了武林人物,正想朝内厅转去,忽见东首照壁处高悬一张地理图,形制巨广,长宽各有八尺,他心下一凛,赶忙驻足细看。只见那图西起潼关,东至运河,左右掉反,正是一张“京畿防卫图”。
此地乃是兵部衙门,若有“京畿防卫图”高悬照壁,自也无甚奇怪,只是不知为何,那地理图上却标满了小小红点,沿潼关望东散布,越近河北,越见密麻,堪堪来到京城西南处,竟尔成了一滩大红斑,仿佛脓伤流血,教人怵目惊心。
吕应裳满心错愕,他朝地理图走近几步,凝目来看那块血红印子,却见一旁写着两个小字,正是“霸州”。
“霸州?”吕应裳喃喃自忖,只觉这名字好熟,仿佛在哪儿听过,一时却又想不起来,正迷惑间,忽听背后脚步声响,一人嚷道:“若林!原来你在这儿!”
吕应裳是老江湖了,到哪儿都会遇到熟面孔,他回首去望,这会儿却是点苍掌门海川子来了。只见他携了两名师弟上前,一个是玉川子,另一个有些面生,好像是叫黑川子。正瞧间,冷不防海川子一个箭步上来,附耳道:“若林,听说那事了么?”
吕应裳胆战心惊,他望着地理图上的“霸州”二字,脑海中却又浮起大儿子奸淫妇女的景象,百哀齐至中,身子不由微微发抖,寒声道:“我…我儿子失风被捕了么?”
“你儿子?”海川子愕然道:“令郎又干了什么好事?”吕应裳松了口气,晓得事情多半和儿子没关系,忙道:“没什么,没什么,道兄有何大事?便请说吧。”海川子生性小心,他左顾右盼一阵,方才压低了嗓子,道:“我跟你说啊,皇上明晚就要召见八世子了,你知道么?”
听得“柿子”二字,吕应裳脑袋有些转不过来,不免茫然道:“柿子?什么柿子啊?”
海川子嘿地一声,还不及责备,一旁的玉川子、黑川子早已嘻嘻哈哈:“亏你们华山还收了‘川王世子’当徒弟,消息这么不灵光?咱们说得是‘立储案’的八大世子啊!”
“立储案”三字一出,吕应裳立时双眼圆睁,骇然醒觉:“什么?皇上要召见八世子了?怎地这么快?”
玉川子笑道:“是啊,何大人也是这么说。今晚咱们在他府上喝酒,席间他一个不留神,便漏出口风啦,听说皇上给大臣们催得烦了,已经答应要在明晚召见八世子,瞧瞧他们得人品资质…”海川子更不望补上一句:“除了人品资质,还有学问武功喔,听说皇上最爱看人比武了,到时他老人家一个兴起,说不定要八世子当场比个高下,那可大大精彩了。”
想起那颗“小柿子”,吕应裳头上青筋隐隐抽动,疼得连话也说不出了。
这一年来为得“立储案”之事,朝廷上下暗潮汹涌,人人请了武林高手出马,这玉清观因着国丈之故,便也收了“川王世子”朱载志为徒。只是此子资质奇差,性情顽劣,不堪教诲,现下连剑法也还没学上一招,万一明日正统皇帝一个兴起,居然要他露个几手,届时却该怎么办?
海川子见他浑身发抖,忙附耳道:“若林,你也赶紧准备准备吧,听说这回‘徐王爷’找了少林群僧助阵,‘徽王爷’也有峨眉山白眉老人白云天撑腰,不过你最该小心的,还是丰王世子载怀。”听得此言,吕应裳不觉啊了一声,道:“载怀?他…他武功很强么?”
海川子叹道:“我前天亲眼所见,这孩子已经练成了‘松鹤心经’,你说他强是不强?”
“对啊!”吕应裳张嘴寒声:“我怎给忘了?元易老道是丰王爷的心腹啊!”
这武当过去虽也是武林大户,景泰时却因故受人牵连,三十年来受尽同道排挤,几至覆亡,好容易改朝换代了,这“丰王世子”载怀又投入武当门墙,拜了元易为师,武当上下岂能不给徒弟出死力?要是这孩子真有了天子之命,来日身登三宝,感念师恩,届时三丰祖师得了个“显化真人”的封诰,元易道长岂不也顺理成章,成了方今天下武林的最高盟主?
想起徽王爷势大,唐王爷财厚,这两人已是至在必得,谁晓得半路还杀出一个“丰王爷”,找了武当掌门做帮凶。吕应裳自知责任重大,一时面色已成惨白。海川子知道他的心事,忙道:“若林别怕,国丈平日待我不薄,这回咱们点苍一定给你们华山撑腰。”说着拿出了一只药包,左右瞧了瞧,低声道:“这帖药很管用,吃下之后,连肠子也要拉出来,你等会儿想办法混进丰王府,给载怀煮上一碗元宵。”
还在商议间,忽听耳边传来一声咳嗽,道:“海川道兄,若林兄,你们在聊些什么?贫道可以听么?”二人回头去看,不觉吓了一跳,只见身边站了个牛鼻子,却是元易来了。
看这元易好生耳灵,稍稍提到了他的名字,便已悄没声息地掩身而出,真如鬼魅一般。吕应裳手上还捧着泻药,不知该藏到哪里去,只能苦笑几声,那海川子应变却快,忙道:“道长去哪儿了?我到处找你啊,来来来,我跟你说,皇上明晚要召集八王世子啦!你听说了么?”
“什么?”元易闻言大惊:“八王世子要面圣了?怎么没人知会贫道?”此言一出,站得近的便都停下了说话,纷纷转头而来,一时之间,或交头接耳,或打探内情,人人嘴里不离三个字,正是“立储案”。
武林里便是这样,说侠义,道清高,全是架空的,真正的生意还不是“忠君报国”这套大文章?吕应裳苦笑几声,想起“小柿子”载志蠢笨贪玩,人家“载怀”却是刻苦自励,小小年纪便练了一身神功,要是两人不幸动上了手,小柿子岂不给打得飞天而起?成了一颗烂柿子?到时世子当众大哭,万岁爷哈哈大笑,华山上下颜面扫地不说,怕连国丈得官场大计也要付诸东流。届时吕应裳身有督导之责,还能不上吊自杀么?
心念于此,吕应裳一颗心不由向下沉去,元易看出了他的心事,忙道:“若林放心,他们立他们得太子,咱们走咱们的江湖。你我闲云野鹤,谁做皇帝都一样的。”
说着轻抚吕应裳的背心,慢慢将一股精纯内力送来,竟是要替他祛寒了。
今夜气候严寒,屋内虽已升起了炭火,四下却仍冰寒一片。吕应裳受了对方的内力,只觉元易的“太和功”好生纯厚,不过稍稍发功,一股暖意便已直透五脏六腑而来,说不出的受用。
天下练武之人最讲究养气,这元易却反其道而行,毫不爱惜自己的内力,只管替吕应裳祛寒加暖,当真大方之至。吕应裳感激涕零,正享受间,猛听一人大惊道:“元易道长好傻啊!这华山一派摆明是他‘立储案’里的劲敌,他为何还要为敌祛寒呀?”
吕应裳听了这话,不觉“咦”了一声,他撇眼望去,只见说话之人姓“陈”,却是什么“汉口三侠”之一,平素和武当一派走得颇近。说来也真悬疑,这人喊不半晌,身旁立时走上一人,叹息道:“这就叫胸襟不同啊!元易道长待友仁义,对敌豪迈,便一件小事也看得出来。”
“佩服啊佩服!”汉口三侠一齐现身了,拱手暴喝道:“元易道长如此英雄人物,我等可有机缘与他结交?”先前说话那人道:“无量寿佛,听说元易道长明日午间要在‘天喜楼’宴客,朋友若想与他认识,大可过去喝上一杯。”
“一定!”汉口三侠一脸气魄,齐声喝道:“冲着阁下这句话,咱们一定与会!”话声甫毕,四周便已嚷成一片:“好!我也要过去喝一盅!”,“谁跟我说,这天喜楼怎么走?”,“天喜楼就在宜花院对过,你不知道么?”
殷殷追问中,人群里便走出几名武当弟子,到处散发请帖,署名之人自是“丰王爷”了。吕应裳心下拂然,暗道:“好你个牛鼻子,我还当你是好人哪?做得可也太阴了吧。”
看这元易什么时候不好给人祛寒疗伤,却选在大庭广众至下,能安什么好心?果不其然,四下宾客拿到了请帖,嘴里谈谈说说,话题全离不开丰王父子。要不盛赞王爷如何仁义,要不称许世子如何贤明,仿佛这对父子已得万民拥戴,即将入主东宫,称孤道寡了。
现存华山九代门人当中,向以傅元影武功最强,吕应裳城府最深,岂料竟栽了这么个无聊跟头?他越想越不是滋味,只想抽身而走,那元易却还不肯罢手,兀自劝道:“若林,身子骨要紧,我看你伤风头疼,早些把病养好才是,千万别见外了。”
吕应裳心里暗暗恼火,嘴中却笑了:“道长客气啦。在下身子没病,倒是您的富贵病越来越重了。来来来,让下官给您治治吧。”
说着默运华山心法,便将“太和功”的内力反激了回去。
双方都是老江湖了,岂不晓得对方那点用意?在元易来说,他此番以精微奥妙的“太和功”出手,便是要压得吕应裳知难而退,劝他莫再插手“立储案”。只是吕应裳背后有国丈撑腰,又是华山元老,岂能无端退让?当下便也潜运神功,一来表明自己决不罢手,二来也趁机测出对方的功力深浅,日后苏颖超遇上了此人,方不至束手无策。
这两人均是道家练气之士,此番以内息相抗,烘烘热气发出,竟使屋内和暖如春。四下宾客见他俩较起了劲,纷纷驻足围观,都想知道谁强谁弱,以免将来自己选错边了。
近五十年来政局共有两次大变,第一回是武英景泰之争,第二回则是正统皇帝复辟,莫不闹得株连祸结,翻天覆地。眼看第三回合较量又开始了,四下宾客奔相走告,竟是扶老携幼而来。一时人人大发议论,有的夸“丰王爷”如何英名,有的说“琼国丈”多么厉害,人人各抒己见,不少人还争得面红耳赤,竟似要打架了。
众人大半夜的给官差召来此地,原本又冷又累,昏昏欲睡,此刻场面却大大热闹起来了。看华山,武当两大门派各拥其主,这会儿点苍一派便成了墙头草,便由海川子率领,自在那儿观望风向。再看“崆峒三棍杰”嚷得十分激动,竟与“汉口三侠”打了起来,却不知无论哪一派赢了,他们崆峒门人都只有打洗脚水的份儿,却是嚷个什么劲儿?
全场几百双眼睛看着,元易与吕应裳晓得责任重大,自也不敢掉以轻心,各自全力行功,只是双方修为深浅仍有不同,看元易的“太和功”委实可观,气劲温而不厉,威而不猛,整整一盏茶时光,内力仍是源源不绝。吕应裳不敢搦其锋芒,只能转为守势,以撑待变,盼能蒙混过去。
华山武学,明静心算,内功一道号称“空处练拳”,专于无力中求有力,无为中求有为,总之就是一个字,称为“蒙”。一蒙可当千万招,一蒙可达天地老,无论对手如何挑衅,一张免战牌高高举起,不等对手饿死,绝不出征。偏偏武当功夫也是细水常流一路,最善久战,双方一旦以内劲相抗,便如棉花撞枕头,一个软,一个蒙,久久见不到胜负。
双方比拼良久,吕应裳虽说以蒙为主,却还是担心失手。心下思索:“这元易老贼武功深不可测,今夜不宜硬拼,我那雨枫师弟功力胜我百倍,改日再让他要回这个场子吧。”
想起见好就收的道理,吕应裳装出了笑脸,打量了几句台词,正想交代场面,忽然一股霸道内力压来,竟逼得自己浑身巨震,腾腾腾向后退了三步。
众宾客大吃一惊,转头急看,面前却来了一幅大红官袍,上绣猛狮,竟没瞧到脸面。
正诧异间,却见一名魁梧老者俯身下来,笑道:“若林老弟,元易道兄,老夫见你俩这般亲热,忍不住也来插上一脚,两位别见怪啊。”
八旬老丈,丈二金刚,吕应裳心下恍然,这才晓得是“老神刀”宋公迈来了。
看这宋公迈不愧是“抚远四大家”之首,老而弥坚,此番见猎心喜,便将吕应裳震开了三步,功力不减当年。转看元易那厢,身子却只晃了晃,脚下竟是一步未动。他微微欠身,稽首为礼:“宋爵爷老当益壮,精力犹胜当年。真让我等晚辈汗颜了。”
宋公迈哈哈大笑:“元易老弟客气什么?你现下有‘太和功’护身,老夫早就打不过你啦!”说着便朝背后挥手:“老高!几位老弟都在这儿,你也来凑凑热闹吧。”
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山东宋神刀”前脚一到,“淮西高天将”后脚立至。眼见一个矮小身影嘿嘿狞笑而来,背后还跟着几个无赖,元易等人心知不妙,把手一拱,转身便逃,可怜吕应裳脑袋还疼着,一时走脱不及,便给抓个正着了。
“干什么?干什么?”高天威怒骂道:“怎么一见我来,个个落荒而逃啊?”
武林中人最讲辈分。看宋公迈活到老,学到老,辈分越高,德望越重。高天威却恰恰相反,年纪越大,人缘越坏。看他还带着几个门人随行,却是高天业,高天成一干武林败类,众宾客谁不是避之唯恐不及?吕应裳自知遇上鬼了,只能寒声道:“前辈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高天威一听开场白,立时破口大骂:“那你为何转身就跑?难不成你看我不起?”一旁高天业立时附和:“臭小子!好端端的,你凭什么看人不起?吕应裳,你把话说个明白!”话声未毕,高天成便也嚷了起来:“大家快来评评理啊!华山派仗势欺人哪!”
三人一搭一唱,转眼之间,便有大批好事之徒包围而来。吕应裳哭笑不得,忙道:“几位前辈说笑了。晚生见了诸位大驾远来,恭迎尚且不及,岂会转身走避。”说着说,忽然面露喜色,朝着远处人群挥手喊道:“老张!你也来啦!等等我!我这就过来!”
老张二字一出,四五十人全回过头来了,或高或矮,或胖或瘦,当真千奇百怪,无奇不有。吕应裳哪管是谁,正要胡乱冲将过去,却给高天威揪住了裤带,冷笑道:“少来这套!给我乖乖站好。”
他嘿嘿狞笑两声,猛地暴吼道:“说!你家的小嫣嫣呢?怎么没随你一起来?”
吕应裳的老婆姓谢,小名“嫣嫣”,当年喝喜酒时也请了高天威,收了十两银子当礼金。此时听他忽来问候内人,忍不住汗毛倒竖,颤声道:“时候已晚,内子…内子早就水洗阿勒,这当口哪能出来抛头露面?”
“又睡下了?”高天为愁眉道:“搞什么?怎么这小嫣嫣嫁你之后,天天都躺着?敢情是给你下手揍的吧?”听得谢嫣嫣奄奄一息了,四下宾客莫不咦了一声,纷纷转头过来,目光带着惊骇。
武林中身份最臭的,便是殴妻虐子之徒…这些人出门是鼠,回家是虎,天下武林人人鄙夷。吕应裳张口结舌,没想到自己对打一个不慎,便成了武林败类,他气往上冲,大声道:“前辈!你莫要信口雌黄!晚生平日对内子爱护有加,说话尚且不敢大声,何时敢拳脚相加?”
听得人家激动辩解,高天威便也信了,拊须道:“这话倒也是,人家是夫唱妇随,你这人却是妇唱夫随。凭你的武功,确实不敢打她。”
闻得此言,高天成、高天乐经由捧腹大笑起来:“好个窝囊废啊!”
武林中人名声第二臭的,便是惧内之人。这些人出门是虎,回家是鼠。靠着老婆的娘家势力,往往还欺侮同道。眼看众宾客交头接耳,商议着米饭软硬得不同,吕应裳自是哭丧个脸,三棍杰则是满面怜悯,躲在远处猛摇头。那高天伟却还没玩够,只管好奇地问:“若林老弟,江湖盛传小嫣嫣武功远胜于你,不知道此话是真是假,说来听听吧?”
看着高天威好不阴险,吕应裳若坦言武功不及老婆,不免坐实了吃软饭的臭名。可若要高声反驳,高天威定会大做文章,把自己说成一个殴妻虐子的暴汉。可怜他进退维谷。只能两者相权取其轻,叹道:“启禀前辈,内子出生广东名门,武功确实过晚辈许多。”
“哈哈哈哈!”高家门人擂胸顿地,大笑道:“吕大人,打架记得大夫人啊!”
众人心下大乐,吕应裳却没生气。只是低头叹道:“诸位说对了。在下年轻时与人约会比武,内人总是放心不下,定要坚持给我掠阵。可惜她连生了三个孩子后,大损真元,近年来更为了相夫教子,不惜把一身功夫全搁下了,武功反倒是远远不及晚生,每当我见她那双判官笔,心里都忍不住一酸…”说着眼眶湿红,忍不住道:“嫣嫣…我欠你的真是数也数不清了…”
众宾可听他夫妻情深,心里自也敬重,眼看高天业,高天成还在嘲笑,莫不怒目以对,厉声道:“武林败类!便是你们这张嘴脸!”高天业、高天成吓了一跳,万万没想到自己犯了众怒,竟是不敢作声。”
吕应裳近年官运扶摇直上,靠的便是一张嘴巴厉害,平日不知道要应付多少公文刁难,岂惧小小一个高天威?一是内心暗笑:高矮子,忘了吕某是官场出身的?想找我斗口,再练十年吧。
高天威本还等着见缝插针,岂料这话毫无破绽,自也哑口无言。只得叹道:“可惜了,小嫣嫣洗手作汤,你吕家多了个主妇,江湖少了个女侠啦。”
吕应裳微笑道:“前辈这话就不是了。江湖上少了一个女侠,武林里却又多了三个少侠,打下可没吃…”亏字才出,忽然心下大惊,晓得自己说错话了。若然高天威大喜道:“对了!我怎么忘了?你和小嫣嫣连生了三个小宝贝,可又打算再添个丁呀?”
“前辈见笑了!”吕应裳浑身冷汗,赔笑道:“咱家三个小鬼调皮捣蛋,早把咱夫妇折腾的精疲力竭,哪有力气再生第四个?”
“嘿嘿!”高天威高兴了,霎时眯着老眼,笑道:“事不过三啊。”
说着不忘拍了拍吕应裳的肩膀,安慰道:“不打紧,继续欠着,欠着。”
一旁宾客又听不懂的,便来探寻高家门人,待听得礼仪廉耻四字,便也恍然大悟了。
四下悄然无声,忽听扑哧一声,一名宾客笑了出来,霎时一传十,人人忍俊不禁,片刻不到,整座兵部哄堂大笑,屋顶竟似给掀翻了。
当年吕应裳新婚燕尔,一举得男,大受激励之下,便给大儿子取名“得礼”、二儿子则叫“得义”,自盼日后吕氏四兄保家卫国,也好扬名天下。孰料老婆连中三元后,居然生不出来了,从此事不过三的外号便安在吕应裳的头上,至今翻不了身。
礼仪廉耻,国之四维,眼看宾客都笑歪了嘴,都在议论四维不张的道理。吕应裳又羞又气,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暗恼道:高矮子,吕某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苦当众出我的丑?他脸上不动声色,只握住高天威的手道:“前辈,听您如此心意,在下真不知该如何道谢了。”
高天威乐翻天了,猜想这人是个天生窝囊废,正要添几句难听的,忽然掌心剧痛,已故内里侵入经脉,转眼间便让自己气息不顺,对方竟是以毕生功力来袭。
高天威心下怫然:“好你个吕应裳,不过和你说两句笑话,你都来真的了?”
高天威身为武林名宿,功力岂同寻常,当即深深吐纳,脸上闪过浓黄之气,一股凌厉内劲随即反击而出。高天业、高天成等人见状,莫不暗暗冷笑:“吕应裳,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一会有你苦吃。”
吕应裳今夜犯了太岁,众宾客唯恐天下不乱,便又聚拢围观,在那儿摇旗呐喊,高声叫好。
这内力看似无性物质,实则为经脉气血运行之异能。分动静两大宗,以坐卧行站四法行功,其中淮西高天将专练动功,门人锻炼五体时,由外向内吞吐罡气,又称硬气功。这法门虽然笨拙辛苦,可依次练来的内力,却远比寻常门派来的扎实。尤其高天威年近八十,比吕应裳大了二十来岁,气血虽衰,内里却只有加倍深厚,看着若林先生若要与他较量内劲,不免要自讨苦吃。
双方出掌交握,一是华山九代首徒,一是淮西高天将之长,二人各凭内家底子相抗。吕应裳连出内息,稍与对方的功劲相触,便觉高天威体内罡气充沛之至、甚且凌厉之极。相形之下只见的内力却如飞花棉絮,空洞松垮,才与对方功劲相接,便似泥牛入海,转眼间便给反攻回来。
眼看吕应裳功力不过尔尔,高天威心下暗笑:“这厮是宁不凡的师兄,空有一身名气,本事却可怜得紧,我今夜若是能大大折辱于他,那可是轰动江湖的大事。”
都说“人敬富的、狗咬破的”,这华山自宁不凡退隐以来,门人已如过街老鼠,无论是傅元影、苏颖超、吕应裳,全是人人喊打。念及宁不凡一世威名,高天威心中一热,更想大大折辱吕应裳一番,当即鼓荡丹田,一股内劲发作出来,竟要逼得这位华山首徒下跪求饶。
啪的一声,听来似有什么东西碎了,高天威心下大喜,知道吕应裳支撑不住,脚骨多半碎了,正等着对方哭泣投降,却听旁观宾客大声惊道:“好厉害的铁脚功!”
听得此言,高天威不觉微微一楞,他转过目光,只见吕应裳脚下青砖已成粉碎,适才那声脆响响,原来是从这儿传出来的。高天威心下起疑,看吕应裳全力发功,连吃奶的力气都拿出来了,哪有余力在这会儿踩地板?他有心察看虚实,当下深深吸了口气,把体内罡气狠狠压了过去。
啪的脆声,又有什么东西破了,四下更是采声大作,响彻大堂。高天威眨了眨眼,忙朝吕应裳脚下看去,这一望之下,身子却凉了半截,只见吕应裳仿佛身有千斤之重,脚下地板竟然陷下半尺有余,余波所及,连四遭砖石也有碎裂之象。
高天威满心骇然:“借力导力?这…这不是武当山的功夫么?他什么时候也学会了?”
天下门派各有所长,却只有武当一脉善于借力传劲。看这吕应裳明明是华山弟子,怎会使武当的独门功夫?他满心惊疑,忙来打量对方的体势,这才发现吕应裳身子重心前倾,右掌与自己的手掌斜斜相扣,那模样岂不正是如一座“拱桥”?
“完了…”高天威浑身凉了半截,暗道:“这小子又作弊了…”
武林高手比拼气力,胜负关键其实不在力大力小,而在出力方位对是不对,方位对了,独木可以撑得大厦,方位错了,茅屋也能坏大梁。个中巧妙所在,便在于受力导力的算计。倘能算到极精处,建笔架下便不再需要支撑,反能以空架空,成了一座“拱桥”。这算计敌招重心的法子,便列于“三达剑谱”的前十页,称作“过七桥”。
华山高手性情各异,傅元影文质彬彬,苏颖超少年老成,都属于君子一流,自没想到“过七桥”还能用在剑招以外。吕应裳却是天生的老狐狸,平日无所事事,早在钻研“三达”的诸般怪异用途,果然此际把“过桥”之理用在内力的比试当中,立时便大占便宜。无论高天威怎么发力,全给他卸得一干二净。
先前元易与吕应裳比拼内力,一来人家点到为止,没下杀手,二来对方是正人君子,便也不好取巧作弊,便以真功夫拼了。可高天威却是个无耻小人,自己又何必与之客气?一时自是邪魔外道、无所不用其极。
高天威又惊又气,晓得自己中计了,一时频频摇晃身子,盼将对方的手掌甩开,吕应裳却是甚是狡猾,高天威向左,他便向右,高天威向右,他便向左,一时死缠烂打,脚下更不忘着意卖弄,竟把地下踩了个石屑纷飞,好不壮观。
什么“铁脚功”、“千斤坠”,用的全是别人的家底,自己却不必付钱,众宾客看在眼里,早不高声叫好:“华山玉清!天下第一!华山玉清!天下第一!”四下歌功颂德,那吕应裳更是飘飘然的,不忘装成了“活神仙”的模样,一脸神秘俨然。
高天威又恨又气,心道:“臭小子,算你狠。”
他自知内力消耗颇巨,再比下去只有更惨,当下缓缓收功止力,盼对方敬老尊贤,放自己一马。
吕应裳眯眼一笑,忽然双目怒睁,真气泉涌,内力竟如排山倒海大举来袭。高天威给这股内力一撞,险些跪倒下来,他叫苦连天,只能再次鼓荡丹田,把内劲逼了出来。吕应裳却甚奸诈,一看这老贼拼老命了,便又钻为龟缩之势,把他的内劲全数卸到了地下。
高天威叫苦连天,一时不能攻、不能守,只能任凭内力倾泻而出,不由内心悲怨交加:“吕应裳,高某八十多岁的人,与你无怨无仇,你何必这般加害于我?”
这世上最累人的两件事,一是练内力,二是攥老本,两者都是涓滴细流,看高天威省吃俭用一甲子,好容易攒下了棺材本,吕应裳却硬生生将之倒入粪坑,要他老人家怎么不伤心?
四下宾客进进出出,众官差也是忙里忙外,人人来到高天威身旁,眼看他状极痛苦,莫不多看了几眼,转看吕应裳那边,却是好整以暇,逢人便笑,武功不知强过高天威千百倍。众宾客有好心的,纷纷上前劝道:“若林,这老人家又矮又可怜,你何忍这般欺侮他?”
听得此言,高天威真是气炸了,一时怒从心中起,“你奶奶的贼王八,高某嚣张一世,真当我纸糊的么?今日便拼着功力全废,也要让你好看。”
霎时不顾一切,双掌急推,竟将毕生蓄积的内力一次迸出,便拼着筋脉断裂,沦为废人,也要让吕应裳死在当场。
眼看高天威恼羞成怒,竟然不要性命了。吕应裳的“拱桥”虽能卸力,却也负不起整座泰山,三棍杰大惊之下,忙各出一掌,贴在吕应裳的背上,盼能分摊一些力道。高天成、高天业狂怒道:“干什么?想要以多欺少么?”也是怕宗主吃亏了,忙搭出掌来,便来助高天威一臂之力。
场内七大高手运气吐纳,这厢吕应裳有三棍杰助阵,四人同心,那厢高天威有两名师弟帮手,三人成虎。七人深深吐纳,有的衣袍蕴力胀起,有的面上闪过浓烈杀气,各凭毕生功力对决。海川子大惊道:“宋爵爷!你快来啊,有人要同归于尽啦!”
宋公迈本在与宾客寒暄,岂料高天威与吕应裳闲话家常,双方聊着聊着,竟然聊出人命来了,他急急赶来,便想以“神刀劲”隔开两边人马,可双方俱是当世精英,七人同时发功,除非是伍定远的真龙体、宁不凡的无上剑,又有谁能将两方高手一举震住?
玉石俱焚的时刻到来,眼看七人各要重伤,忽然一只手横空搭来,恰恰隔于双方人马之间,但听“嗤”的一声轻响,两边真力宛如撞上了一堵高墙,跟着沸水似的内力反震回来,三棍杰脚步踉跄,连退十来步,高天业、高天成更已一声闷哼,摔跌在地,全场中只剩吕应裳、高天威两人勉强站立,可在这股真力的撼动下,胸口却也是气血翻腾,久久不能宁定。
这股内劲前所未见,发功时宛如旭日东升、光照大地,寻常内力与之相触,全都如春雪消融,丧失殆尽,纵以高天威功力之深、吕应裳运气之巧,却也是难以抵敌。吕应裳又是惶恐、又是骇然,忙道:“这…这是什么功夫?”
“武当…”脚步声响起,听得一人静静的道:“纯阳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