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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京城唯一穿男装的女子,便是琼芳。此女执掌书院,权势薰天,出入皇宫内院,如同家常便饭,可说是全北京第一气概的女豪杰;海棠淡然一笑,颔首道:“什么琼少阁主,好大派头,叫她琼芳不就得了。”黄巧云哼道:“随你了,我们崆峒山可没那么无礼。”
崆峒派多有高手驻进紫云轩,想来为得这层缘故,黄巧云定是个乖顺的。她哼了一声,又道:“好了,快说吧,少阁主又怎么了?”海棠叹道:“她啊,她活活气死了苏少侠哪。”
场面静了下来,卢云乍然听得琼芳的消息,自足聚精会神,就怕少听了一宇半句。那何小姐也是慌不迭地回座,满面部是关切,一片寂静中,连窗边那名酒客也是微微一动,看他虽然背对着诸位少女,却把酒杯放了下来,想来也听到了说话。
全场屏气凝神,都在等候演说,谁晓得海棠却又不吭气了,只管提起杯子、骄傲喝茶。黄巧云催促道:“海棠你老是卖关子,这琼阁主不是才出远门回来么?怎会气死了苏少侠?”众师妹也是一脸期待,忙道:“是啊,师姐快说啊。”
一片催促中,海棠终于长叹一声,道:“好,我这就说罗。”她先将发稍梳理了,跟着拿了丝巾出来,学着师父的模样扇风纳凉。众人正想再听下文,却又拿回一句无聊的:“唉,此事说来话长罗…”
眼看大师姐摆架子,一旁翠杉忙来奉茶,明梅也来赔笑脸,众师妹殷勤服侍之下,海棠心情总算舒坦了,方才道:“好啦好啦,我这就说了,你们全听好了。”
众女正襟危坐,不敢梢动,海棠左顾右盼,眼见整层楼的男子全在偷看自己,便又啜了口香茶,扬了扬凉风,正要再次叹息,黄巧云气愤不过,便取出了纸牌,大声道:“告么了,告么了,大家来玩马吊牌。”众女哼了一声,正要扔出骰子,却听海棠压低了嗓子,急切地道:“话说腊月小年夜当晚呢…扬州城夜黑风高,狂风飕飕,大雪飘飘。”
众女听了这个开场颇为精彩,便又放下了纸牌,再次凑头而来,卢云也是全神贯注,运起了内力来听,只听海棠低声道:“那时琼芳人在扬州过夜,这晚她不知怎地,忽地辗转难眠,她见窗外雪花片片,好似在向自己招手,便也迷迷糊糊地走出门,结果她走啊走的、走啊走的…”
猛听“砰”地一响,海棠将手望桌面一拍,听她阴侧侧地道:“你们可晓得,她撞见了什么?”海棠煞有介事,只当自己唱起了花鼓,黄巧云矍然而惊,道:“见鬼了?”海棠叹道:“傻瓜,你们崆峒派的人都没脑子么?别老是妖魔鬼怪,想点别的。”
黄巧云满面红云,这会儿便给问倒了,何小姐便又幽幽地道:“海棠姊快说吧,拜托你。”海棠仰天长叹一声,幽幽地道:“她啊,遇到了一个面贩呢。”
“面贩?”少女们全都笑了起来:“那有什么了不起的?”
世上卖面的所在多有,便一条长安大街逛去,少说十来处吃面地方,毫无稀奇。众女哑然失笑,卢云却是面色苍白,一时心头惴惴,不知会有什么倒楣事冒将出来。
“你们有所不知啊…”又听海棠叹道:“这面担子不是寻常地方,而是有来历的。那琼阁主自也不知其中奥妙。她闻到那面担传出香气,只觉得肚子饿了,便迷迷糊糊坐了下来,叫了碗面吃了,谁晓得,这一吃之下,居然…居然…”说到此处,竟尔面露悲悯之色,好似万分惋惜。众女听得兴起,无下催促道:“后来呢?快说啊。”海棠仰天长叹,幽幽地道:“后来啊,她就被坏男人拐走了呢。”
“坏男人…”何凝香睁大了眼,一颗芳心怦怦直跳,颤声道:“可是那卖面的么?”
“是啊…”海棠面露怜悯之色,幽幽又道:“江湖上有句话,称作‘吃人中碗、由人使唤’,便是说这卖面郎如何阴毒。据说这人是江湖第一淫贼,平口居无定所,却爱假扮面贩、平日里甜书蜜语,时时拐带妇女,可怜那琼阁主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吃了一碗面后,什么都不晓得了,只能由人摆布,整整十来日里…哎呀,我一个黄花闺女…真没脸说了…”
众女经常吃面,听得面老板原是坏男人,无下相顾骇然。海棠举手遮嘴,又来细声警告:“总之你们这几日全都小心了,千万别上街吃面,万一也给迷住了,那这辈于全完了呢。”
众女花容失色,纷朝楼下街心去望,只想瞧瞧卖面郎是否又来采花了。
卖面的不在楼下,却在包厢饮酒。卢云瞠目结舌,万没料到自己竟成了个采花大盗,声名狼藉至此。他呆呆举起酒碗,方才暍入喉头,又听何凝香叹道:“好惨。”众女皱眉道:“你惨什么了?”何凝香掩面泣道:“不是我惨,是苏少侠惨。”
苦主的名字出来了,饶那卢云功力深厚,一口酒水还是倒喷了出来。
全完了,琼苏两人青梅竹马,早已论及婚嫁,谁知江湖上人云亦云,却把消息传得如此难听,可怜苏少侠听了这些传闻,却该如何自处?卢云越想越怕,一时间如坐针毡,看他连尽五碗烈酒,兀自觉得不足。正悲饮间,忽见靠窗边一名酒客也是仰头痛饮十数杯,看他背对着众少女,脸面却对着卢云这边,卢云心道:“这人酒可喝得急了,他又是怎么了?”
卢云整晚见着此人,只觉得他好面熟,却总是想不起他的名号,当下一边喝着酒,一边低头思索,掹听噗地一声,整碗酒全吐了出去,弄得自己满身污秽。
完了…卢云呆若木鸡,他终于认出人来了,那熟悉之至的青年公子不是别人,正是十年前在华山见过的少侠苏颖超。
全毁了。当年匆匆一晤,两人不曾说过话,是以虽觉眼熟,却没法一下子认出人来,哪晓得苏少侠根本就坐在酒楼里,还把海棠的胡说全听入耳中?届时他遇上了一帮面贩子,还能不拔剑凶杀么?想到此节,卢云心中苦也,迳自拿起了大酒坛,咕噜噜的灌下去。
这厢卢云祸从天降,大叫倒楣。那厢九华诸女却是唯恐天下下乱,便又来了加柴添火,听得海棠低声道:“我跟你们说喔,苏颖超真可怜,他压根儿不晓得老婆跟人…唉…现下还快快乐乐的办着喜事,等着当新郎呢。”何凝香啜泣道:“好惨…”
确实惨,九华诸女一齐挑拨起来了:“好惨喔!好惨喔!”何凝香悲从中来,一时满面爱怜,垂泪道:“不行,我…我不能让他被人家欺侮,一定要想办法救他。”海棠、明梅就等她这句话,大喜之余,莫不竞相怂恿:“说得好,苏少侠身处水深火热之中,只等何小姐出手相救了,你快去找他吧。”众女你一言、我一语,或胡乱怂恿、或信口雌黄,正笑闹间,忽听楼下傅来叫卖声:“馄饨面、炸酱面、大卤面…每碗十文钱,快来吃吆…”
卖面的真冒出来了,众女大吃一惊,忙围到了窗边瞧望,连卢云也伸长了颈子,就想一睹坏男人的庐山真面目。一片悚然问,只见楼下摆了副脏面摊,一名胖子搔着头、枢着脚,正在路边打着哈欠,想来卫生堪虞。
俗话说了,“一叶之秋”,看楼下面贩如此形状,对比海棠口中的采花面贩,众少女本还有相信的,便都醒了过来,黄巧云瞧了那卖面的几眼,皱眉道:“海棠,你到底说了几分真话?你说那琼阁主给面贩拐跑了,可是真有此事?”
苏颖超风流俊雅,乃是江湖有数的大剑客,对比楼下的大胖子,当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眼见众女起疑了,海棠不由满面通红,忙道:“你们别胡思乱想,这两碗面是不一样的。我跟你们说,那诱拐琼芳的面贩是个武林高手,绝不是楼下这个。”
黄巧云哼道:“听你这个那个的,谁又见过哪个了?还不是听你一个人瞎扯。”海棠有些词穷了,也是骑虎难下,只得道:“你说话别伤人了,告诉你,我…我真见过那面贩一次,信不信由你了。听得海棠见过坏男人,众女无不大为好奇,她们打小听得师长训诫,早将坏男人视作洪水猛兽,可日常听得惯熟,临场却没见过,忙道:”你…你真见过他?那人生得什么形貌?可还俊么?“
海棠喜孜孜地笑了,正要乱扯一通,忽见众女瞧着自己,当下改作忧虑状,沉吟道:“那人嘛…模样其实也不怎么好看,只是唇上蓄了短髭,身材修长,那肤色呢…比女人还白还细,一双眼儿风流桃花,像能说话似的、听说女孩要给他盯上了,连路都不会走了呢。”
听得卖面的采花功力如此深厚,众女无不暗暗骇然,只在悄悄揣想那卖面郎的形象。忽听明梅咦了一声,喃喃地道:“唇蓄短须、肤白胜雪,还生了双桃花眼,那不是五辅大人杨肃观是谁?”
这回轮到海棠脸红了,想来她不知坏男人是何形象,便照心中理想描绘了。其余众女倒也满心狐疑,不知杨大人是否白日洽公,晚间卖面,倒是值得查上一查。
海棠说完了故事,何小姐心情好转,便又有了笑容,想来明日定要过去解救苏大侠了。黄巧云笑道:“好啦,凝香开心了,海棠你可立了大功。”说着又取出了马吊牌,笑道:“别说闲话了,来,告么了、告么了。”将手指叩了叩桌,把骰子一扔,这会儿便来开赌了。
众女玩得开心,卢云却是心乱如麻,自知闯下了滔天大祸,若要惹得苏琼两人婚事告吹,那自己可真是罪大恶极了,正苦恼间,忽听楼梯问脚步声响,涌上了一群人,听得一人大声嚷嚷:“他妈的!是哪个混蛋给琦小姐招待的,给老子站出来!”
倒楣事一桩接着一桩,这酒楼里给琦小姐招待的,自是卢云无疑。他心下叫苦连天,不知自己是否犯了瘟神,事事透着倒楣,百般无奈之中,只得从窗缝向外窥看,却见楼梯里上来了十余人,或着家丁服饰、或身穿喇嘛袈裟,为首之人身形高眫,罩着件斗篷,料来颇有权势。他抓住了掌柜,喝道:“杂碎东西!你说琦小姐的情人在哪?快给指认出来!”
眼见恶霸争风吃醋,却又冲着自己而来,卢云心下苦叹,想他这辈子学堂苦读,岂料老来居然沦落到当街斗殴、争夺美女的惨状?他叹了口气,正要出面招认,那掌柜却已叫起冤了:“王爷呀!冤枉啊!琦小沮哪来的情人了?老朽在这儿待了几年了,别说一个,连半个也没瞧过,您瞧这不是天大的误会是什么?”
那高眫男子是个草包,听得此言,登时信了,便暍道:“好了!信你一回!下次再有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过来骚扰她,你可得赶紧给我通报!让我给你们摆平!听到了没?”那人好似权势极大,全场竟是唯唯诺诺,无人作声,却在此时,听得噗嗤一笑,听得一名少女掩嘴低笑:“不三不似的东西,这不是说他自己么?”
海棠闯祸了,那人本在好端端的与掌柜说着话,陡听这天外飞来的讥笑,霎时怒火上升,厉声道:“是谁发笑,给我滚出来!”海棠哼了一声,自管玩牌,却也不去理会,那胖大男子左顾右盼,眼见整层楼的客人都低头垂首,不敢稍动,唯有海棠这桌兀自大剌剌的玩着牌,霎时走了过来,森然道:“他妈的下贱婊子,给老子站起来了。”
那掌柜的见要闹事了,赶忙上前苦劝:“鲁王爷,千万别这样,咱们万福楼也不是没人照应,到时候您伤了客人,咱们告上官府,那又是何苦呢?”砰地一声,掌柜的给人反手一掌,打得趴下了。众伙计大惊失色,全都涌了上来。海棠终于火大了,霎时重重一拳槌上了桌,怒道:“什么玩意儿!是姑娘笑的又如何?你想如何啊?”
海棠行侠仗义,那人却不禁捧腹狂笑:“我想如何?我想如何?你奶奶的小骚蹄子给老子看清楚!你亲爹是谁!”霎时将斗篷掀开,露出内里的靛青天龙,来人赫然是位朝廷郡王。
“参见鲁王爷!”满场伴当跪了一地,喊出了来人名号。海棠啊了一声,这才知道惹上天大麻烦了,这鲁王允跖亿万家财,儿子载棋更是当今八世子之一,连大都督都未必招惹得起,自己却顶撞了他,这该怎么办呢?
海棠怕了起来,嘴上却也不好示弱,只得道:“明梅、翠杉,咱们走,不必和这种人罗唆。”众师妹赶忙起身,正要随大师姐离开,却给鲁王爷拦住了,听他嘿嘿笑道:“他奶奶的骚贱淫妇,今夜找不到琦小姐,刚好找你们几个丫头消火。”说着朝桌子一指,厉声道:“全给我坐下了!”
眼看兽爪子便要触到身上,吓得两名师妹惊叫下已,海棠身为大师姐,自不能让师妹受辱,当下刷地一声,抽出了腰问短剑,喝道:“走开!”鲁王哈哈大笑,居然迈步向前,淫笑道:“你敢在郡王面前拔剑?你可晓得这是死罪么?”
对方益发进逼,慢慢呼吸相闻,手掌更朝腰际搂来,海棠心下害怕万分,怎么也下敢动,眼看鲁王爷伸出大手,已然抚上了海棠的纤腰,正要乱摸一通,却听嘿地—声,黄巧云当面抢上,对着他的肚子便是一棍。
砰地一声,鲁王爷吃痛,霎时身边飞影闪动,两名红衣喇嘛从旁抢上,竟在间不容发之际捏住了黄巧云的手腕,喀地一声,劲力发动,卸下了她的短棍,跟着把手一举,已如抓小鸡般的将她提起。海棠大惊失色,颤声道:“你…你别乱来,我们是九华弟子,你…你休得无礼。”海棠自道来历,鲁王却反而哈哈大笑:“我说是仗着谁的势头来着?原来是艳婷那婊子的徒儿,有其师必有其徒,来,你们几个刚巧都来陪酒吧,算是见习见习!”
眼看对方辱及师门,海棠、明梅惊慌不已,只得望向何小姐,盼她出言相救。奈何这千金小姐禁不起吓,此时早已缩到了墙角,只在低声啼哭。
情势如此,卢云已是不能不出面,他把脸一沉,缓缓放下了酒碗,正要站起身来,却于此时,听得一人抢先道:“放开她。”全场众人转过头去,只见窗边站起了一名酒客,背向众人,手上却拿一只油布包,想来是他放话了。鲁王哦了一声:“臭小子,想要英雄救美是吗?”
油布抖开,一柄长剑露了出来,那酒客静静地道:“这是京城,你得守法。”鲁王爷狂笑道:“法?老子就是法,你抓我送官啊?”那酒客的话很少,只慢慢拔出剑来,只见他左手又腰,背身斜势,那模样当真非同小可。鲁王冷笑道:“来了个妄人,先拿下了。”
一名喇嘛向前行来,采手来抓,那酒客微一转身,轻飘飘地一剑刺出,便朝对方的腰腋而去。那喇嘛练了大手印的功夫,见这剑毫无力道,自也不来怕,正待徒手来抓,却于此时,剑尖微微昂起,抢先抵住了喉头。
“记得。”那人淡淡地道:“这里是京城,卧虎藏龙。”把手一拉,将黄巧云带到了怀里,仗剑护住了她。楼上酒客见他如此侠气,莫不高声喝彩,鲁王大怒道:“叫什么好?谁敢叫好?我就打谁!”
来人剑法如此精妙,竟在一招内制住敌手。黄巧云满面羞红,自知这是华山剑法,他急急云看那名酒客,却见他生了一双猫儿大眼,脸上带着几分忧郁,骤然问“啊”了一声,已然认出了此人的来历。
黄巧云认出了剑法,其余少女却也认出了长相。一时纷纷惊呼道:“苏颖超!”
惨了…那大名鼎鼎的华山掌门、“三达传人”苏颖超,原来早就来了。他不只听到了海棠的说话,也已听到了何小姐的心事。
眼看梦中情郎乍然出现,何小姐下禁心花怒放,正要上前羞羞相认,可满面晕红中,怎么都无法上前,骤然之间,脑中一阵晕眩,她“啊”地一声轻呼,身子向后便倒,听得嘤咛一声过后,黄巧云给人撞得滚了开来,苏颖超怀里却多了一名晕倒少女,看那弱不禁风的怯模样,却不是绝世美女“海棠”,却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