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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了…”卢大老板眯着笑眼,低头这样想着惨事:“面担忘了拿…”自己太率性了,布庄里走得仓促。居然忘了把面担扛走,这可怎么办呢?没了面担,便得一路行乞回山东,千里路、万尺爬,大食嗟来食,届时丑闻传回老家,不免愧对九天上的列祖列宗,连孔老夫子也要把自己扫地出门,不许自己再丢孔门儒生的脸。
读了这么多圣贤书,怎能做乞丐呢?因而所以,必也当然…自己定得想法子把面担弄回来,至于是否会再次撞见了“她”,那就听天由命了。
忽然间,卢老板哈哈笑了起来,只想痛饮一壶烈酒,便兴冲冲在街上奔跑起来。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一里又一里路经过,沿着旧时回忆去走,不多时,果然来了一处热闹地方,正是北京最紧华的“城南天桥”。
这天桥自古便是北京的游艺园,城里杂耍演艺、南昆北曲,全在此地聚集。卢云四下瞧望,只见此时早过了子时,已在元宵下半夜,可此地却是越晚越热闹,街上沽酒卖茶的、射虎猜谜的,早已挤满了大街,望之洋洋喜气,竟不减景泰当年的景趣。
方今十年大战,前线军情吃紧,打得血肉横飞,没想京城百姓年照过、酒照喝,仍是这幅太平歌舞的气象;卢云多年没来天桥,自也没心思多想什么,便去寻找合适地方饮酒。
时光匆匆,旧店铺全不见了,也不知是改了店名、抑或是关门大吉,正感慨问,忽见一面墙上张贴大红榜,其上高悬文字,题榜曰:“算命不求人”。
算命不求人,那是要求谁呢?卢云微微一奇,便行了过去,就着红榜来瞧,只见上头写道:“天罡祖师吴半仙造惠世人,秤骨神术密法公开,君以年月时日四柱合算,当知命身荣枯。”
卢云啊了一声:心道:“这是八字秤重。”
世上相命之法千奇百怪,有看手相的、有看面柏的,更有推八字、算四柱的,可说琳琅满目,其中尤以八字怦骨最为知名,总说某年某月值多少银,某日某时又值多少,年月时日四柱加总后,便得种种福凶,什么“八字轻,专遇鬼”,或说“命字重,精神爽”,总之说不尽说,惹人发噱。
子不语怪力乱神,又曰“不知生、焉知死”,便是勉励君子自强,莫要沉迷于命理术数,卢云低头来瞧榜文,见都是些推命诗词,又是什么“加官晋爵、娶妻生产”,又是什么“横发横破、富贵难久”,卢云摇头一笑:心道:“我要是年轻十岁,或还来看它一看,可现下行尸定肉,便算让我做到了宰辅,却又有何滋味?”
一个人到了卢云这个境界,那是什么都不缺了,鬼门关闯了、状元梦也做了,明朝路边横死,也下过黄上覆面,连送终洒泪的世不缺。就是这样,什么都缺,那就什么都不缺了。卢云哈哈大笑,状极潇洒,想那人生数十寒暑,不如一碗水酒香甜、他一脸闲适,正要去寻饮酒地方,骤然问心念一动,却又让他怔怔垂下头来,脸上现出了温柔神色。
此生了无牵挂,什么事情都不在乎了,可唯一萦怀的…也只剩她了。卢云撇望红榜,想起了顾倩兮的后丰生幸福,已是思绪如潮。
倩兮已经嫁了,她的丈夫高宫重爵,正是那神通广大的杨肃观。照理她得婿如此,后半辈子必是衣食无缺,可人生不光是填饱肚子,婆媳相待如何、夫妇恩爱如何,样样都干系日子能否快活。卢云深深吸了口气:心道:“怎么办?倘使倩兮有何心事,我要不要为她办到?”
现下的卢云可不是当日的吴下阿蒙了,自从捡到卓凌昭的剑谱之后,他的武功一日千里,离水瀑以来更是屡番小试身手,早已信心大增,自知这世上能难倒他的事并不多,可话说回来,能难倒杨肃观的事更少。
天绝爱徒、岂同等闲,杨肃观武功即便不及业师,恐怕也差不到哪去,更何况人家有权有势,自己却是一介白丁,他的妻子若有什么心事,何须外人越徂代庖?
外人…确实如此,十年来倩兮与他同床共枕,两人不知有多么亲密体贴?哪里容得下一个外人搅和?
想起红螺寺前的情景,卢云心头一痛,好似给重得打了一拳;看那时杨家满门其乐融融,顾倩兮还牵着孩子,与丈夫有说有笑,人家明明幸福之至,她又哪里有什么心事了?到时大家见面了,她若早已忘了自己,那是如何?她若还恋着自己,那又是如何?要她抛家弃产,与—个行尸走肉的男人浪迹天涯,这就是为她着想么?
深深的一口叹息,这些事不想则已,样样都能让自己垮下。卢云微微苦笑,他慢慢从怀里取出一封信,看着“灵吾玄志”四个字,心里不知作何滋味。
应该走了…不要再胡闹了…事情都过了那么久了,连哭都不必哭了。卢云叹了口气,正要掉头离去,可骤然问心念一动,想起早已逝去的顾嗣源,霎时间胸中豪气陡生:“罢了!罢了!倩兮没嫁我,又如何?她不爱我了,却又怎地?卢某既已真心爱她,便不必她来爱我。念在昔日的朝朝暮暮,便算明朝为她一死,亦是一刀横过,图个痛快了结!”
哈哈!哈哈!卢云仰头大笑:心中既是酸楚,又是痛快,也许…这就是他根本不想回来北京的原因,他早就知道了,回来了,就会死…把自己弄死…
“管他的!”大半夜里,早巳退隐的卢云怪叫一声,满心激愤中,哪管什么性命死活,霎时急急奔到红榜前,等着替顾倩兮算命。
“甲辰”、“乙巳”、“丙午”…榜上密密麻麻的写着蝇头小楷,料来都是生年干支。卢云目光如电,一眼便找到厂“己亥”:心道:“我是景泰二年己亥生,看这上头文字,这一年当值七钱,那倩兮呢?她是哪年生的?”他低头沉思半晌,骤然大惊:“糟了,倩兮何年出生,我怎会不知?”
这话听来不可思议,在当时却乃稀松平常。其时妇女禁忌甚多,为免夫妻合婚时八字相冲,女方多半隐瞒生日,甚且有篡改生年之举,尤其虎年所生女子,父母莫不竭力隐匿,也是如此,是以卢云虽曾与顾倩兮论及婚嫁,却也不知她的真正生年。
卢云心中怀想往事,昔日听顾嗣源说起女儿的八字,总是语焉不详,一会儿属鸡,一会儿属鸭,说不定根本属虎,那也难说得紧。卢云心道:“杨肃观比我小了四岁,当是属兔,倩兮若是属虎,那还比他大了一岁。”想起虎婆食兔,饶他乡读圣贤书,此际居然也偷偷笑了,转念又想:“不知杨肃观的八字是何等权贵,若有机缘,可得借来一瞧。”
人家杨肃观便算命苦,也比自己强上百倍,想此生命途坎坷,其中倒楣怪事,当真说不尽、道不完。卢云越想越好奇,不知自己的八字究竟有何古怪,却能招来这许多灾星?想着想,卢云便又走到榜前,依着自己的生辰年月,自在那儿秤银算两。
“生年七钱…生月六钱…”卢云一路探看,喃喃又道:“我是亥时夜生,又是六钱…”他稍稍加总数目,共得“二两三钱”之数,却不知有何奥妙,他抬头细细查榜,只见榜首处写着“七两二钱”,看这命足足比自己重了三倍有余,料来这人一辈子爽利,走路都能撞黄金,卢云摇了摇头,再往下看,却是个“七两一钱”,其次则是“七两”,依序递减,想来都是非富即贵之人。
开头的几个命格都以红字书写,当是取其喜气之意,慢慢往下去看,墨色由大红转小红,渐渐清淡,到了“五两”时,墨色更是由红转黄,想来富贵之气大减,至于“四两”以下者,字迹更成了一片碧幽幽,想来命重三四两之人,一生多半面色铁青。
百感交集中,来到了“三两”以下,眼前赫是一片黑暗,什么二两九、二两八,莫不前途晦盲、印堂发黑,卢云摇了摇头,边走边叹,一路来到了榜尾,居然还没瞧见自己的“二两三”,正疑心自己名落孙山,猛见了一行字高挂榜尾,正是那“二两一”,卢云啊了一声,忙朝右挪移两步,这会儿便见了一行黑色字迹,写道:“二两三钱之命”。
凡人命重,最重可达七两二,最轻则是二两一,看自己果然命格非俗,从榜尾瞧起,一会儿便见到了。卢云笑了笑:心道:“当年金榜题名,高挂榜首,如今险些名落孙山,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厂。”他自嘲了一会儿,眼见红榜上还写有评骨歌,当是描述“二两三钱”命数之用,便读道:“此命推来衣禄无,求谋做事总孤独,妻儿兄弟各离散,漂泊他乡作散人。”诗后尚有八字总评,曰:“二两三钱,此乃先难后易,外出救人之命也”。
眼见自己一生誊写在此,卢云不由瞠目结舌,骇然道:“好准啊。”
富贵自天定,从来不由人。卢云年轻时每回谋差事,总遭拳打脚踢,直轰出门,其后又掉到瀑布之中,弄了个六亲不认。看这榜文如此灵验,真有几分末卜先知了。
卢云心道:“难怪二姨娘平日对我如此凶狠,八成早就拿到了我的八字,只等着我横死路边。—想起小时候父母告诫,要自己绝下可拿着真实生辰示人,果然有几分道理。
无所谓了,自己便算当场倒毙在此,成了一具无名尸,好歹也混了四十多年的阳寿,倒也不算夭折。卢云忍不住哈哈大笑,正待掉头离去,忽然问眼角一转,却又瞧到那“七两二钱之命”,不觉心下一动:“等等,看这言之凿凿,好似真有其事。可世上哪来全福全寿之事?”
想起了生平所见的大人物,卢云不由暗暗叹息,从当年的江充、刘敬算起,哪个不是权势薰天,而今又有几个健在?再看那景泰皇帝,那时贵为九五更尊,如今不也消失无踪?依此观之,什么命理天数都是假的,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什么七两二钱、八两九钱,全都是骗人的。
想到此处,卢云心情转为平静,正要离去,忽然问心念一动,却又想到了伍定远。
并不是每个富贵人都会垮台,至少伍定远还没垮。昔年卢云曾听韦子壮提过,那伍定远命数缘奇,曾给灵智方丈许为大富大贵之命,其后又听杨肃观转述,好似江充也把他当成了三奇盖顶的神人,而今想来,或许伍定远的八字真有过人之处,否则今日哪来的富贵极品?
卢云望着那“七两二钱”,心道:“说不定定远真能应验帝王之格,那也未可知;”早年伍定远喜爱算命,每逢路过摸骨摊,要不问问婚姻、要不听听事业,卢云陪着他去了几次,便也把他的八字记熟了,当下便来依样画葫芦,自替故人秤命算两。
“生年一两九钱,生月一两八钱…”卢云心下微微一惊,看伍定远单是生年加上生月,便已达三两七钱,一条腿便比自己整个人重,他慢慢又找到了定远的生日、生时,四柱尽数加总,眼前赫然是“七两之命”也。
“掌握威权极大、万国来朝之命也。”卢云喃喃瞧望总结语,跟着把伍定远的评骨诗念了出来:“此格威权不可当,紫衣金带登庙堂,安邦开国极品命,面谒圣君宝满仓”。
卢云默默念着这四句诗,一时暗暗叹息:“真是准。”
真是准,伍定远早已登入仙界了,如今他保家卫国,手掌百万军,兵权之重,比之柳昂天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卢云怔怔地望着榜上命格,却也不知是何滋味。
每逢佳节倍思亲,卢云少年时父母双亡,其实伍定远在他的心里,早如亲人一般了。可这些年来的起伏动荡,却让两人再难相见,纵使路上勉强碰见了,问起了当年柳昂天的事,恐怕双方便不大打出手,也要默默无言。
元宵庆团圆,如今自己形单影孤,独自一人在此徘徊,一抹孤寂袭上心头,卢云不由深深叹息,他提起手来,轻轻抚面,却又让他碰到了额头上的那个刀痕。
今夜此时,年节独处,卢云真的很寂寞,可事隔多年了,那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却都挥之不去。杨肃观娶走了自己的挚爱,秦仲海送给自己这个刀疤,连伍定远也难以再见,好像过去的人生全都成了一场笑话,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秦仲海…秦仲海…卢云默默低下头去,眼眶已是湿红。
别人如何冷漠,也都罢了,秦仲海却是此生的知己啊。当年分道扬镳、割袍断义,以后还有再见的一天么?那小小阿秀如今下落不明,却又该怪谁?
想起那张豪迈磊落的笑脸,卢云不由轻轻叹了口气。他慢慢把眼光撇向红榜:心道:“仲海的生辰我是知道的,不如也要来替他瞧瞧吧?”
秦仲海是大年初一生的,昔时西出阳关,便曾在除夕听他提过一次,好似他是年初一丑时生,除夕一过,普天下都要为他鸣炮庆生云云,当时看他眉飞色舞,自己便也陪着哈哈大笑,却也把他的生辰记下了。
卢云怀思往事:心中却也微感好奇,秦仲海该有多重的命呢?伍定远的命有七两重,所以能长伴君侧、富贵无极。可秦仲海不一样,他是本朝第一反贼,他的权势不是皇帝赏的,而是用刀砍出来的,他砍朋友,砍兄弟、砍小孩,似他这般人物,寻常的命理是算他不动的。毕竟他坐过牢、丢过官,断腿残肢,偏又威权极大,要拿富贵喜乐来衡量他的命重,不免是笑话一场。
忽然之间,卢云心念一动,瞧向了那个开国皇帝命:“七两二”。说不定这命格便是为秦仲海而设,唯有走到极险,方能得人间之极贵。想到此处,卢云不由深深吸了口气,也是事涉天下气运,忙拿起了故人的生辰四柱,开始换重加两。
“己酉年,五钱,正月,也是五钱…”秦仲海前两柱加总,居然只值一两,竟还比自己少了些。卢云微起愕然,便又急急去看后两柱,见是“初一五钱,丑时六钱”,整个数儿加总,竟然只有“二两一”!
—大年初一诞生,一元复始,万象更新,该是气势磅礴之命,谁晓得只值“二两一钱”,那是最轻最贱的苦命了。卢云不敢置信,便又再次加总,连番算了两回,确定无误,这才颤巍巍地去看评骨诗,读道:“短命非业谓大凶,牢里来去血泪流,六亲骨肉皆冰炭…”
卢云心下感慨,看这三行诗文难听之至,仿佛诅咒一般,若有父母带着婴儿过来看命,定要气急败坏了。他摇头皱眉,便又来读最后一行诗,才看了个起头,又见了一个“灾”字,看这二两一钱真是霉气冲天,一辈子非“凶”即“灾”,再下就是个“牢”,他苦笑几声,再望下看,却不觉咦了一声,只见“灾”以下全给黑墨涂抹了,改为一行红宇,写道:
“灾星降世大地红”。短命非业谓大凶,牢里来去血泪流,六亲骨肉皆冰炭…灾呈降世大地红。
卢云把这首诗反覆念了几遍,内心更感惊愕,看这命理推人吉凶,至多断言一己命数,岂能说什么“大地红”?那岂不是血流成河、尸积如山?眼见这行红笔口气凶狂,丰迹更是潦草随性,卢云越发惊疑,真不知这行红宇涂删是何人所为?他深深吸厂口气,赶忙再瞧总评,这回又见到了潦草红字,写道:“二两一钱,此乃天凶地劫、鬼哭神号之命也”。
卢云越看越觉骇然,只觉这字迹越发的眼熟了,他急急弯下腰来,正细细审视间,忽觉背后微响,跟着传来一声低笑,好似有人如此呼唤着自己:“兄弟…”
卢云全身如中雷击,想他此时功力何等厉害,大惊之下,不及细想,霎时身子向前旋翻,双足向后一踢,听得刷刷连响,地下积雪随势翻起,便循着声音来处射去。
砰砰连声,对过一处楼房烟雾弥漫,三楼处的屋檐瓦片给雪块一撞,竟尔粉碎坠落,一时间惊叫声不断,随即有男子赤身裸体,从窗口爬将出来,探头出来,高声慌嚷:“老张!你老婆来抓奸啦!快逃命啊!”眼见大批嫖客落荒而逃,卢云吃了一惊,定睛忙看,那楼房门前悬了一面小小的直招牌,却是“宜花院”三个小字。
此地闻名已久,却是生平首次见到,卢云心下忌惮,只管凝目搜索四方,只见宜花院里妓女奔走、嫖客呼号,上上下下乱成一片,可无论自己怎么瞧,却始终没见到可疑人影。
卢云潜心沉思,以他此时的武功而言,要说这世上行人能无声无息来到自己背后,那是绝无可能的,可适才背后确有声音传来,当非自己错听。可这是怎么回事呢?莫非方才背后躲着一名内家高手,却是以传音入密之法,向自己隔远送声?
自己的耳旨灵敏,三丈内的声响决计逃不过自己的耳去,来人若要以玄功发声,便得躲在三丈开外,这就不是容易的事了,来人若非内功深厚已极,兼又熟悉独门密法,决计办不到。卢云回思方才的笑声,不觉深深吸厂口气,暗忖道:“莫非…是他…”
不可能,决计不是他,他早巳是钦命要犯,岂能大摇大摆闯入京城,难道不怕正教高手群起而攻之?再说方今朝廷怒苍大战,双方调兵遣将,自须主帅坐镇,他岂能擅离本命之地?
不是…不是他…方才也许是错觉错听,也许另有其人,总之不论是谁,都不会是他…
卢云望着直花院:心里有些落寞,在这寂寞的元宵夜里,他一点也不想问那些是是非非,当此一刻,他只想和那人道声好,告诉他,卢云已经活着回来了…
“找到了!找到了!”猛听身边真传来说话,卢云心下—凛,赶忙提掌护胸,回头急看,猛见三颗脑袋迎面而来,倒让他一声惊呼:“啊呀!”
面前没有青面獠牙的土匪,也没有三头六臂的妖怪,却是三名少女来了。卢云凝目来看,只见这三名姑娘容颜俏丽,姊妹仨头戴玉秀菁花钿,两腮略施脂粉,全都奔到了红榜前,笑道:“找到了!算命不求人,总算给咱们找到了!”
卢云细目打量三名女孩,只见她们腰间全悬着匕首,不由心下一凛,当时京城等闲不可携带兵刀,除非身有朝廷公务,抑或有什么势力倚仗,他细目来瞧,登已见到匕首上的篆字小刻,见是“九华龙吟阁”五个字。
眼见九华门人到来,卢云不由又啊了一声,自贵州北上以来,娟儿一直都在队伍里,卢云自也瞧到她了。只是当时初离水瀑,一来身心憔悴,二来也不想与故人相认,便也没找她说话,如今连顾倩兮也见到了,还有什么忌讳?想起面担不见了,身上只剩五六十文钱,便急急朝三名少女走去,也好问问娟儿何在,借点钱应急。
来到近处,眼见三名花样少女手拿生辰红纸,自在那儿看榜算命,卢云咳了一声,便想过去搭讪,可反覆犹豫之间,居然不知如何开场。
说到与年轻美女搭讪,卢云最是头疼,想他生平识得女子虽多,却没一个善与,先看顾倩兮特异独行,大有父风,其次琼芳刁钻精灵,每每出人意表,其余银川公主、百花仙子,无一不是脾气忽大忽小、性情忽刚忽柔,没有一个准儿。眼看三名少女容貌美艳,当属性情暴躁一类,卢云心下有些忌惮,先揣摩了开场白,之后压低了大毡,慢慢挨近了两步,低声道:“几位姑娘,在下姓…”姓字未出,却听“呜”地一声,其中一名女孩居然双手掩面,已然啜泣起来。卢云吃了一惊,不知是否自己何以惊吓了小女孩?正疑心自己容貌丑怪,却听那少女哭道:“师姐,我…我不想活了…”
大过年的,算命算到没命,倒真是怪事一件,卢云呆呆听着,不知高低,却见另两名少女一脸没好气,一人道:“翠杉又想死了啊?赶紧带她去永定河畔啊,把她推下去。”另一人也道:“是啊,记得先预留棺材钱下来,我可不想帮她收尸。”卢云心下一愣,看这三名女孩好似是师姐妹,没想说话如此,倒是让人大感错愕。那哭泣少女哭得更惨了:“大师姐、二师姐,你们老是欺负翠杉,呜呜…呜呜…”
卢云听着听,便也得知这少女的名儿,只见那“翠杉”还是个小姑娘,约莫十七八岁,身穿翠绿棉袄,长相颇为可爱,可此时手拿丝绢拭泪,却又不免让人可怜。卢云恻隐心动,正想去安慰少女,却听另名少女走了过来,皱眉道:“好啦、好了,到底怎么了?老是哭。”
那翠杉手指红榜一角,啼哭道:“明梅姐,你看看,我的命好苦。”卢云顺着少女的目光去瞧,见到了“三两之命在此”,心中便想:“三两已是上上之喜了,卢某只有‘二两三’。”
眼看翠杉哭得惨,那少女便来低声安抚,道:“好啦,快别哭了,给你三两已嫌太多啦,不然你以为自己值得几文钱?”卢云闻言又是一愣:“这逗话倒刻薄。”
凡人命重少说二两一,末闻有铜板之数,那翠杉哭泣不依:“明悔姊,你又来欺负翠杉了?我…我不跟你好了。”卢云一旁窥看,只见那“明梅”年岁比翠杉大了些,肤色颇黑,一双眼儿却是秀水灵动,想来是个聪明之辈,听她笑道:“好啦,逗着你玩的,来,瞧瞧我的命多重。”说着拿了生辰红纸,指着榜上命格,笑道:“瞧,二两八哪。”
眼看明梅师姐只值二两八,三两还有找,翠杉内心便纡解了,她仰头来读赞诗:“二两八钱,此为自卓为人、才能近贵之命也。”卢云心道:“听来不坏,不知下头如何。”又听翠杉道:“一生做事似飘蓬,祖宗产业在梦中,若不过房并改姓,小心迁徒二三通。”说着再读最末一行蝇头小字,道:“女命最宜侍妾。”
眼看师姐一生贱得可以,翠杉自是心中爽利,嘴中却叹息了。“原来二师姐同我一般,都是个苦命人。那海棠姊呢,你生得这般好看,可也是侍妾么?”猛听“哼”地一声,一名少女扬首高哼,却是那大师姐了,听她冷冷地道:“谁是侍妾了?人家拿八人大轿、霞披凤冠来迎娶我,我还不想上去哪。”两名师妹笑道:“知道了,海棠最美了,你的命到底好重?”
海棠哼地一声,闭目俨然,自管走到了“七两二”的命格下,随即傲立不动。两名少女骇然道:“你…你命重七两?”海棠冷冷地道:“你俩是瞎了吧?是七两二,莫来偷斤减两。”
明梅骇然无语,翠杉全身发抖,海棠便又转头望向红榜,大声读起了谟诗:“此格天地罕有生!百代积德有此人!天生紫微来照命,德配天地…真圣人。”说着不忘补上一句:“女命统领三宫六院,为万人之母仪。”
正等着两名师妹惊叹尖叫,却见明梅悄悄溜了过来,自朝师姐手下的红纸偷瞄,海棠见她鬼鬼祟祟,登时怒道:“干什么?居然偷看我的生辰?”明梅笑道:“师姐万民之母,何必怕我来看?快把生辰给我瞧瞧吧。”海棠哼道:“休想,天机不可泄漏。”
明梅嘻嘻一笑,鬼脸道:“万民之母母老虎,德配天地真骗人。”海棠大怒道:“没大没小!居然损我?不怕我找师父告状么?”明悔吐舌道:“去告啊,每次说不过人家,专会告状。”两名师姐吵了起来,翠杉忙来急急缓颊:“大师姐、二师姐,别吵了,今儿是元宵啊。”
“新来的!”两名师姐回过头来,怒眼凶骂:“你到底帮谁!”卢云一脸骇然,看昔日九华山人丁单薄,上一代就只两个女孩,虽称不上温良恭俭,却也不至当街吵嘴。看如今三人成虎、六畜兴旺,姊妹仨竟有火并迹象,自不免让人日瞪口呆了。
少女们当街争执,大欺小而小搏大,有哭有骂,谁也不让谁,只是姊妹们样貌美,嗓音娇,虽在吵闹间,兀白莺啼燕叱,惹得路上男士不住偷眼打量,八成想来当个和事佬了。卢云佇立道旁,此时自也在偷窥少女吵架,只是他太过入神,便给人发觉了。那翠杉拉了拉师姐的衣袖,附耳道:“海棠姐,那个男人在偷看你呢。”
海棠是大师姐,容貌也最美,生得是柳眉如画、肤色白里透红,一听有男人在瞧着自己,登时将头急转,一时间秀发飞扬,艳光四射,俏眼忽活泼、忽冷艳、忽娇媚,百变风情中,猛见街边男子头戴大毡,浑身穷酸,料来是个苦力大叔。她打了个哈欠,一时间兴致全消,悻幸地道:“走了,走了,大家别吵了,快去楼子里看戏了。”
海棠转身走了,明梅、翠杉正要尾随,却听背后一声呼唤:“姑娘,请留步。”
温文和雅的嗓音,官话说得是道道地地,双姝听这声音不坏,便转过头来,猛见面前来了个中年男子,却是适才的苦力大叔,双姝互望一眼,身子后转,便已急急走了。
卢云微微一愣,不知她俩是否耳聋,只得咳了一声,斜踏半步,赶在前头道:“两位姑娘,素昧平生,唐突冒昧,可在下有事,想向两位打听一个人?”无聊男子来纠缠了,双姝心情烦躁,更是飞也似的快走,卢云却又紧跟一旁,双妹正要大声呼救,却在此时,眼儿一斜,却让她俩瞧见了大毡底下的那张脸。
第一眼望去,只觉苦力大叔的五官生得不坏,挺鼻子挺、薄嘴唇薄,剑眉飞扬入鬓,双目尤见凛然威光,那模样一点也不像苦命穷光蛋,反倒像是图画书里的…
文天祥!双姝吓了一跳,不知不觉间,便已停下脚来了。
有点像岳飞、文天祥什么的,古来惨死刑场的好人,图画书里必定把他们画成这等模样,一个个眉毛挺挺、嘴苦弯弯、俊脸长长,好看与否不打紧,吓不吓人最重要。不用说了,眼前这位苦力叔步定然有些来历,万万小觑不得。
好容易双姝停下脚来了,卢云自也松了口气,道:“唐突、唐突,请问两位姑娘,在下可以说话了么?”眼见卢云头戴大毡,低头凝视自己时,目中英气内蕴,隐现光华,双姝脸上不由一红,嚅啮道:“可以,你…你说吧。”
卢云松了口气,当即含笑拱手:“两位姑娘,不知你们可曾认得娟儿么?”双姝掩嘴惊呼:“娟儿?你说得是师姑?你…你找她什么事?”卢云叹道:“此事说来话长。我本在红螺寺卖面,没想面担失落了,没了盘缠返乡,又不好上街行乞,便想和娟姑娘碰个面…”
正想问一问可否借钱,哪知话还未完,翠杉明梅对望一眼,便又把身子一转,飞也似的走了。卢云吃了一惊,忙追了过去,道:“两位姑娘,我找娟姑娘啊,你们不是认得她么?”明梅见瘟神靠近,赶忙向旁一闪,大怒道:“走开!我不认得她!”
卢云自又愣了,喃喃便道:“姑娘,你方才说认得她的…”眼晃小姑娘脚步加快,根本不愿和自己说话,情急之下,只得赶上一步,把路来拦,明侮惊怒交进:“好啊,居然敢当街拉拉扯扯,你不觉得自己大胆么?”说着指挥师妹:“翠杉,赶紧去报官,就说有坏人掳掠妇女。”翠杉答应了,当即提气呐喊:“来人啊!非礼啊!轻薄妇女啊!”
尖叫声中,群情耸动,大批路人全围了上来,嚷道:“谁是歹徒!”卢云惊得呆了,想他虽非什么“风流司郎中”,可自来女子与他相遇,谁不温温文文、客客气气,如此这般晚娘凶脸,却是哪里见过?眼见大批百姓叫嚣得凶狠,想来是将自己当成了采花大盗,耳听淫贼二字没住口的送来,卢云怒火上升,不觉厉声道:“住口!”
卢云口中断暍,体内一股气息自然而然喷涌而出,瞬息之间,屋瓦震动,人人掩上了耳,面色骇然。方圆数十尺内宛如坟场鬼寂,竟无一点说话声。众百姓张大了嘴,待见卢云目光斜来,隐隐带着怒意,霎时一哄而散:“走了、走了,别看热闹了,快回家啦。”
都说“相由心生”,昔时方子敬霸气之重,举国无双。卓凌昭更是一脸阴森,见者莫不望风丧胆,看卢云此际神功大成,一旦心生愤怒、不知抑遏之时,自也会显出种种忿恚法相,众百姓心生感应之下,哪里还敢问东问西,自是必之唯恐不急了。
“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只见苦力大叔背对着自己,深深吐纳,双姝骇然站立,浑身发抖,正等着坏人嘿嘿转身淫笑而来,苦力大叔却只背对着自己,静静地道:“两位姑娘,多有得罪,无礼之处,尚请见谅。”言迄,便已迈步离去。
“啊…”翠杉心愧疚,明梅脸发红,这才知道自己撞见谁了。
大侠来了!等了一辈子,终于见到了一个!也是机会难得,明梅咬紧牙关,霎时直冲上前,狂喊道:“且慢!你还想不想知道娟师姑的下落?”卢云头也下回,正眼不瞧,淡然道:“不必了,男女授授不亲,姑娘早回,”明梅晓得他不高兴,忙道:“大哥别这样,适于我没认出你的身分,这才失礼了。”卢云讶道:“什么?你认出我了?”
出水瀑以来行踪隐匿,怎会给人察觉身分?正惊疑问,翠杉与明梅对望一眼,含笑点头:“是啊,你很有名的。”卢云更觉不安了,就怕又惹出麻烦,他咳了一声,举指自顾道:“既是如此,姑娘可能说出在下的名号?”
“当然可以。”明梅低下头去,自与翠杉相视一笑,羞声道:“你是‘大侠’啊。”
卢云张大了嘴,明梅与翠杉却是笑眯眯,料来心情不恶。
大侠不是普通人,他们武功虽高:心情却一直不好,平素住在山里,只无聊时才会来京城走动。看今夜大侠心情寂寞,不巧邂逅了美丽小姑娘,小则给他点拨武艺,终生受用无穷:大则拜为干爹、认做义兄,最后一股脑儿嫁入他家,成了大侠夫人,从此行侠仗义、呼风唤雨,偶尔再去皇宫内院借些珠宝,那真是应有尽有了。
海棠师姐骄傲挑嘴,这当口却忘了吃鲍鱼,天幸两个小的剩饭吃惯了,这会儿总算没糟蹋食粮。眼见卢云呆呆看着自己,明梅含笑便道:“大侠哥哥,你还在生我们的气么?”翠杉忙附耳过来,低声道:“师姐,别老是站着,快要他请咱们喝茶。”
明梅喜道:“好啊,咱们去宜兴居好了,那儿茶好,地方又热闹…”翠杉低声道:“宜兴居不好,去喜福斋吧,那儿蜜饯好吃。”正讨论问,惊觉身边雪花飘飘,大侠竟又退隐不见了。明梅气得直跺脚:“看你夹七缠八,这可耽误事情了。”翠杉苦笑道:“师姐先别生气,到底那人叫什么名字啊。”明梅讶道:“怎么?你还没认出他么?他这般名望,你都不知道?I
翠杉茫然道:“不知道。”明侮啐道:“真是,他就威震天下的‘九州剑王’啊。你没听过么?”翠杉震惊道:“什么?他就是九州剑王?那、那、那个叫房、房什么…房子的?”
明侮责备道:“什么房子椅子,亏你还是江湖中人,连他的名号也说不全?告诉你,‘九州剑王’姓李,叫做李子精,一百多岁年纪。专爱喝酒!”
翠杉喔了一声,忽然一脸错愕:“不对啊,方才那人好年轻啊,哪来一百多岁年纪?”明梅心下一惊,忙道:“那是我说错了。他不是李子精,他定李子精的小师弟。叫做…叫做…”翠杉疑惑道:“叫什么?”明梅脸上一红,随口道:“他…他姓梅,叫做梅、梅…梅子怪!”
正吹牛间,却见海棠从对过楼房里探出头来,叱道:“你这两个花痴,怎还不进来!戏都要开锣了!”耳听师姐骂得难听,双妹满脸通红,只得急急走了。眼看小姑娘走了,陋巷里便又钻出一顶大毡,自在那儿抚胸喘息,却是梅子怪重出江湖了。
物换星栘,现下的女孩不比当年,当真是胆大包天,难以招惹。卢云摇头叹息,当下把背一驮、大毡一压,装成了中年苦力之相,自去寻访合适地方饮酒。
今夜是元宵,男结伴、女同行,少男少女纷纷上街玩耍,四下自是喧嚣吵嚷,卢大叔放眼望去,看那满街人潮中竟以自己年岁最长,除开摆摊卖酒的老头子,竟找不出一个年岁相仿之人,他心下益发悲凉,这会儿连洒也不想喝了,正要喟然长叹,却听身旁传来一声长叹,竟有人抢先替他发出声了。
簧夜之间,乍闻悲苦之音,必有同好到来。卢云心下大喜,赶忙转过头去,却见道上并无中年苦力,却是一名青年公子来了,只见他约莫三十不到光景,身穿宝绸,背负行囊,双眼尤其清澈粲然。卢云心下暗暗喝采:“好一位俊公子,形貌当真整齐。”
那青年随身背负行囊,手上另还提着一样东西,以油布密密宝实的裹成了一长条,卢云看了一眼,便知里头藏得有剑,想来这人还定个武林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