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罢伍定远一席话,众将方知种种内情。看秦仲海一辈子都在“心”这个字上打转,和属下打交道,他要交心把盏,与敌人相抗,从来攻心为上,没想此人兵法如此,武功更是如此,那“不死心”的邪门功夫使来,不濒死、功不成,越战越勇,实如不死妖魔一般。

看秦仲海如此本领,若要闯入皇宫,怕要给他砍得尸堆如山。只是听大都督娓娓道来,好似这人心里还有什么顾忌,虽不知内情如何,也只能“宁可信其有”了。

正统军乃是正统朝廷第一勇士,倘连他们也担心受怕,其余百姓的心情可想而知。伍定远懂得下属的心事,正想设法出言激励,却听棚外传来阵阵笑声:“饭菜来罗!可快趁热吃哟。”

不必激励士气,劳军的自己上门了。众将转头去望,却见华妹与阿秀率先奔进,二童分提一只竹篮,见是些素鸡素斋,花卷馒头,眼见并无肉食,众将不免唉声叹气,却在此时,只见翠杉双手捧了一坛酒,已然走入棚来,便又让众人露出了笑容。

翠杉分派酒饭,样样都给燕烽捡好的,花卷挑软的拿,素鸡捡香的送,连酒水也是加倍大碗。华妹不甘示弱,什么都为爹爹拿了双份,平时若真给这两个女孩儿打饭,全营怕要饿死了。

阿秀见这两个女人偏心,赶紧拿了一只大馒头,自行痛嚼起来,正吃间,却见众参谋盘膝安坐,并不来动筷子,阿秀纳闷道:“怎么啦?肚子不饿么?”话声未毕,伍定远拍了拍手,霎时嘎滋咕嘟、四下咀嚼声大起,众人至此方知武人习性,便吃饭也有森严规矩。

战地里风起云涌,随时会有变故,是以众人一张嘴便是一个馒头,宛如风卷残云,阿秀平日自称狼吞虎咽,可此时一个馒头还没吃完,众人竟已擦嘴喝酒了,当真相形见拙。

正敬佩间,焦胜已从棚外走进,看这人职级不到,平日绝不与本营将官同桌吃食,此时更在棚外看守,绝无一句怨言。想来军中规矩如此。他来到伍定远身边,弯腰附耳:“都督,开封府吕大人求见。”听得外客到来,伍定远蹷眉便道:“我不是说过了么?今夜不办公务。”

焦胜附耳道:“这位吕大人不是来洽公的,他说有帖子要交给您。”

听得“吕大人”三字,伍定远稍稍侧耳倾听,便察觉棚外有四人到来,但觉前头三人步履长大,脚步或轻或重,内力颇为不俗。最后一位体型瘦小,步法却显得古怪,先轻后重,重而后轻,每九步轮回一次,好似怀藏什么玄妙步伐。伍定远心下醒悟,道:“是华山的人。”

话声未毕,便听棚外传来清越笑声,道:“爵爷好功力!单凭脚步便能认出咱们几个,佩服啊佩服!”众参谋上前相迎,但见棚外走进了三名男子,当先一人约莫六十来岁年纪,瞧他身材瘦削,朝珠挂胸,顶戴鸟纱,却是开封府清吏司、华山九代首徒吕应裳。

众人行礼如仪,吕应裳先向巩志等人招呼了,便即抖开官袍,朝伍定远下拜道:“下官开封清吏司广积库大使吕应裳,拜见伍爵爷。”

吕应裳年纪六十好几,虽说与宁不凡同辈,可江湖归江湖,官府归官府,该磕的头一定要磕。双方按朝仪行礼,伍定远待他拜罢,便也上前相扶,回了半礼。转看华山双怪,却已躲得老远,自在那儿指着师侄的屁股嘻笑。

阿秀本在啃馒头,忽听窃笑声不绝传来,抬头一看,惊见二名长者怪模怪样,颇有为老不尊之态,一时大喜过望,喊道:“两位前辈,你们可就是威震天下的华山双仙!”肥秤怪等这句话几十年了,自是又惊又喜:“好娃娃!居然认得爷爷!你姓啥叫谁?”

阿秀好似见到了亲人,一时双目发光,拱手道:“贱名不足挂齿!晚辈打小仰慕两位爷爷的事迹,早想登门拜见了。”双怪见阿秀如此多礼,心中自也感动,忙道:“好孩子!居然懂得仰慕咱们!你爹娘是谁?怎把你教得这般出众!”

两老一小一见如故,手拉着手,大声谈说起来。伍定远一旁听着,但觉污言秽语不绝传来,深怕女儿给污染了,忙将阿秀一把拎开,道:“难得‘若林先生’驾临,可有什么大事么?”

吕应裳忙道:“爵爷公务繁忙,下官不敢叨扰,今夜实奉国丈之命,特来给爵爷送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红帖,恭恭敬敬地递了过来。

一见红帖到来,伍定远心下了然,颔首便道:“恭喜了,是琼小姐的喜帖吧。”

听得琼府有喜事,翠杉与华妹自是满心好奇,便急急围拢来看,只见喜柬缠绕金线,上书“国恩家庆”四字,大不同于寻常人家的“佳偶天成”、“天赐良缘”等喜字,一眼便点出了权门官家的气派。

华妹啊了一声,欢容道:“是芳姨要做新娘了。”

伍定远见女儿兴奋,便将喜帖送了过去,温言道:“来,念给大伙儿听。”

爹爹有意让女儿献宝,华妹自是喜孜孜地接过帖子,朗诵道:“鹃报佳音,薄海腾欢…谨詹于正统十一年二月一十七,为长孙女与苏君颖超行亲迎大礼,紫云轩敬治喜筵,恭候一品精忠威武侯、五军大都督兼西北…”伍定远年岁越大,官名越长,连他自己听了都烦,忙拍了拍女儿的小脑袋,吩咐道:“直接去读信尾。”

华妹喔了一声,眼里瞧到老国丈的官印,朗声便道:“奉天翊运推诚武臣,特进一等荣禄大夫,英国公琼武川,世铁券,此印。”

华妹嗓音娇嫩,听者自是心旷神怡。吕应裳是识趣之人,忙来啧啧称奇:“小姐好聪明。都说虎父无犬女,果然书香门第,不同凡响。”双怪奉承巴结不落人后,便也竖起大拇指,赞道:“了不起,识字很多,识字很多。”

华妹听得称赞,自是欢喜不已,阿秀却只低头偷笑,看伍定远一辈子功名全从马上得来,要说书香门第四字,却还高攀不上,听人家满口称颂,不觉脸上微红,便道:“谬赞、谬赞,只是我这小女儿天生喜欢读书写字,便也让她学些做人道埋,将来也好当个贤妻良母。”

华妹听得要洗手作羹汤,心里却不乐意了,嘟嘴便道:“不要,人家要学琼阁主,以后要做侠女、当捕快,才不要做笨蛋夫人。”双怪听得此言,自是嘻嘻而笑,吕应裳深恐狗嘴放屁,忙截断话头,道:“是、是,以小姐的资质才华,来日便算要做个女都督,那也是绰绰有余了。”

昔时巾帼女将,前有花木兰,后有穆桂英,个个都是传颂千古。华妹想起身着戎装的活泼英姿,自是满心欢喜,伍定远想起战地血肉模糊之状,却是微微苦笑,他叹了口气,正要收下喜贴,却听吕应裳道:“爵爷,说来我家掌门这回能顺利成亲,还是托了您的福哪。”

伍定远哦了一声,道:“托我的福?”吕应裳微笑道:“可不是么?若非爵爷办了个‘魁星战五关’,我家掌门哪来的良机崭露头角,博得琼老的欢心啊?”

苏颖超武功虽强,江湖名声却还稚嫩,这“魁星战五关”的大擂台自有帮衬之功了。伍定远哈哈大笑,没想打擂台兼能抛绣球,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当即笑道:“如此说来,这杯喜酒伍某更该喝了,届时在下若在北京,必亲至府上道贺。”

吕应裳就等着这句话,一时大喜道:“爵爷大驾光临,紫云轩蓬荜生辉。”伍定远笑道:“不敢当,倒是苏掌门来日得加把劲了,国丈还等着抱他的曾孙呢。”

琼武川八十好几的人了,名有了、权也有了,什么都不缺,就只缺个曾孙。众人晓得老人家的心事,莫不叠声称是,一时棚里喜气洋洋,人人都有欢容。却在此时,听得岑焱问道:“吕大人,我听说国丈与苏掌门约定了,好似苏大侠的第一个儿子要姓琼,可有此事啊?”

琼家只一个孙女,并无男丁,国丈有此如意算盘,自也合情合理。吕应裳却是心下微怏,口中却强笑道:“这位军爷见笑了。我家掌门并非入赘,来日生子是否姓琼,自有琼老爷子找他情商,我等无权干涉。”

自古入赘者往往为人所讥,绝无光彩可言,是以岑焱此言,已然重重犯了人家的忌讳,巩志旁听着,自知为了“天下第一”四个字,华山与大都督之间有些不对盘,可别又因此闹出事来,忙道:“吕大人,我等仰慕苏掌门的人品风范,虽知身分构不上,却也想喝上一杯喜酒,同苏少侠祝贺,不知可有这等荣幸?”

巩志是铸铁山庄首徒,旧日外号“巩狮儿”,铸剑技艺闻名全国,四海剑客莫不知闻,吕应裳听他说得谦卑,忙道:“巩师爷哪儿的话?您这等贵客,咱们就怕请不到,哪来什么够得上、够不上…”说着转过头去,朗声道:“得福!取几位军爷的帖子进来!”

听得“得福”二字,众人同时转过头去,只见棚外站了一名猥琐少年,左手拿着一只铁扫帚,右手却捧了厚厚一叠喜帖,不住朝棚内打量,正是陈得福来了。他见一众大官都在棚里,正要下跪磕头,自报姓名,吕应裳却咳了一声,道:“得福,取四大参谋的帖子出来。”

真正的小人物足不必磕头的,因为他连姓名都没有。陈得福赶忙答应了,一时上下翻找,忙碌了半晌,忽道:“等一等,谁是四大参谋啊?”

众人忍俊不禁,脸上都现出了笑。那岑焱管钱管得多了,从来狗眼看人低,一见这小子不称头,便来笑骂道:“连正统军四大参谋的名号都没听过么?记牢了,咱姓岑,名焱,正统军的掌粮官便是我。”陈得福惊道:“陈演?我也姓陈啊,您是小人的本家?”岑焱啐道:“岑!不是耳东陈,是涔涔流水的涔,懂了么?”陈得福似懂非懂,忙将厚厚一叠喜帖顶在腿上,快手快脚地翻找,喃喃说道:“涔眼涔眼,请问是左眼还右…”

眼字未出,岑焱怒火中烧,便在地下写了个火字,怒道:“一个火念做什么?”

好容易遇上认得的字,阿秀自是大大献宝:“我知道,一个火念火!”天学士公子识字,岑焱自是大声赞扬:“杨少爷聪明啊,那两个火呢?”华妹拍手笑道:“炎!”岑焱竖起大拇指,大声赞好,跟着转向陈得福,吼道:“那三个火呢?”

陈得福想了半晌,喃喃地道:“三个火?那不烧成灰了?”众人哄堂大笑,巩志却甚好心,便替他解围了:“三个火字念做演,懂了么?”他见陈得福一脸茫然,温言又道:“在下正统军巩志,另两位是燕烽、高炯,他俩也是名里带火的,烽火连天的烽,炯炯有神的炯,小兄弟找到了么?”

陈得福讶道:“名里带火,为什么啊?”

众人都在等候喜帖,这陈得福居然还有好奇心。算盘怪面红耳赤,便喝道:“都火烧屁股了!你还慢吞吞的,让爷爷来找!”说着一拳望他后脑勺打来,听得一声哀号,陈得福身子向前一摔,霎时满手喜帖飞散,却是什么也找不到了。

听得众人捧腹大笑,算盘怪气得马脸发红,尖叫道:“快给我捡了!”陈得福颇为认命,听得众人讪笑,居然也赔笑了两声,他怕喜帖飞得远了,随手拿起铁扫帚,便要将之扫做一堆。肥秤怪怒道:“臭小子!掌门人大婚喜帖,你居然给他触霉头?瞧老子揍死你!”

众人实在按耐不住,没想华山名满天下,居然收了这等脓包弟子。顾不得吕应裳的面子,一时笑得直打跌。连巩志这般老练之人,却也不免不大摇其头。岑焱嘻嘻直笑,问道:“吕大人啊,看这孩子如此聪明,敢情也是‘天下第一’的徒弟么?”

“天下第一”四个字拉得极长,吕应裳不由脸上一红,忙道:“军爷见笑了。这孩子名叫陈得福,以前是我那不凡师弟的童子,专来服侍掌门起居。平日里烧茶煮饭,没练过什么功夫,倒让大家伙见笑了。”

伍定远见百来张喜帖四散飞舞,东一堆,西一处,满棚满地,陈得福慌手乱脚,急急来捡。可怜这孩子粗手笨脚,一时捡得满头大汗,料来拉筋没拉开,手脚也不灵便,筋骨甚是僵硬。华妹见他小长工也似,心里有些不忍,便道:“我来帮你吧。”

伍定远见女儿颇有爱心,心里也甚高兴,眼看小姐亲来操劳,众参谋哪还敢闲着?一时俯身下地,皆来替少年人收拾。吕应裳慌道:“受不住!受不住!小姐别客气!”正要上前帮手,却给伍定远拦住了:“不必了,您是客人,歇着吧。”

众人全都忙了起来,伍定远则在旁笑吟吟地观看。看棚内最勤奋的自是华妹,东拾西捡,就怕自己不够卖力;最懒的则是华山双怪,满地喜帖在前,兀自动口不动手。再看蒙混偷闲的却是岑焱,左手捡红帖,右手打哈欠。最坏的则是阿秀,看似捡着帖子,实则在偷瞄人家翠杉的后臀,专捡着屁股后头的帖子,至于这美丫鬟自己,几次刚巧不巧,全都和燕烽摸上了同一张喜帖,两人双手相触,如中雷击,分而复合,合又复分,竟是屡试不爽。

众人忙的忙、玩的玩,最辛苦的却是高炯、巩志。两大参谋一看棚外,一顾棚内,都怕喜帖飞出视线,再也找之不着。吕应裳一旁凝目来观,自知这两人必是伍定远的心腹,行事缜密,便算办这鸡虫小事,也能在瞬间抓住诀窍。

伍定远此时阅历颇丰,尚在吕应裳之上,稍稍看过一个人的举止,该人品格良莠何如、武功深浅何如,无不入其掌中,他瞧了一会儿,稍稍打了哈欠,也是累了一天,慢慢便闭上了眼,正要低头打盹,忽听陈得福道:“爵爷,您可否让让?”

伍定远微微醒觉,方才见到凳下压了一张帖子,却给自己挡着了,忙将脚微提,便让陈得福趴地来捡。

在大都督的注视下,陈得福唉声叹气,先放落怀里厚厚一大叠帖子,跟着跪到了地下,掏掏拿拿。伍定远笑了笑,忽然间撇眼瞧见他的帖子,忍不住“啊”了一声,面容变得极为僵硬。他深深吸了口气,道:“孩子,你过来。”

“等等…等等…”眼见帖子落在凳子后头,陈得福伸长了手,疼唉唉地掏抓,却总差了半寸。正想请爵爷移驾,忽然背后一股热气从背心涌入,霎时身不由主,居然站了起来。

陈得福大吃一惊,撇眼去看,惊见那威震天下的龙手,居然放在自己的肩头上?

想起种种武神传说,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喃喃地道:“大…大人,你…你想做什么…”

伍定远自知满脸横肉,难免吓坏小孩,便温颜而笑:“孩子,你是宁先生的徒弟?”

陈得福咕嘟一声,吞了口唾沫,颤声道:“是…是啊,师父最欢喜喝咱煮的热茶了…”他见众参谋一个个捧着红帖走回,全在瞧着自己,不由干笑道:“爵爷,您…要不要也来一杯?”

一片讪笑中,伍定远却不曾出声,只上下打量陈得福,吕应裳一旁瞧着,心中自也纳闷,忙道:“爵爷,我这师侄长年端茶倒酒,没见过世面,若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见谅了。”

伍定远听得说话,却只摇了摇头,自管伸出灰沉沉的铁手,朝陈得福膝盖、后背等处捏了捏,似在察看什么。看大都督日理万机,不知何以对这无名少年如此关心?众参谋瞧不出道理,可手上却还捧着帖子,正想去找地方来放,忽见地下老早搁了高高一大叠喜帖,一时不假思索、便也将帖子一一叠上。

过得半晌,肥秤怪哈哈笑道:“爵爷啊,我家这小福子有甚稀奇之处么?可是什么练武奇才啊?”算盘怪哈哈大笑:“什么练武奇才,这小子头上长角啦!”

这话本是玩笑,可陈得福听得“练武奇才”四个字,心头不禁怦怦跳着。他仰起头来,怔怔看着伍定远,就盼他点了点头,那这辈子就有希望了。

伍定远年轻时每回遇上大人物,要不给人夸做三奇盖顶,便说他富贵无极,现下定远自己年纪长了,自也成了后进的贵人,听得双怪说话,便拍了拍陈得福的面颊,微笑道:“对不住,我见这小兄弟筋骨僵硬,手脚迟缓,一时心下好奇,忍不住想瞧瞧他。”

众人听得此言,全都笑了起来:“筋骨僵硬?这也值得瞧么?”伍定远淡淡一笑,道:“确实不值得瞧。这孩子的资质根本不适宜练武,他若去少林武当练功,第一关都过不去。”

伍定远是本朝武神,说话威权之重,当今高手无人能出其右,陈得福听得自己根本不合适练武,一时眼眶竟已红了。吕应裳则是暗暗叹气,虽知伍定远说得是实情,却也觉得他太过直率,难免伤了这孩子的心。

听得大都督如此言语,陈得福自知天命如此,看他嘴角挂着笑,眼中却在强忍泪水,想来这辈子吃憋吃得够了:伍定远哈哈一笑,便将铁手按上了陈得福的脑门,肃然道:“这位小兄弟,你可晓得伍某此生见过最平凡的人,却是哪一位人物?”

他见陈得福呆呆傻傻,便拍了拍少年的肩头,轻声道:“是你师父。”

陈得福听得这句激励,又是惶恐,又是高兴,一时间擦着满面泪水,嘴角却在傻笑。

伍定远却不多说了,他见那帖子还压在自己的凳子下,便亲自替陈得福拾起,正要交还过去,忽然撇眼一瞧,却见贴上写着“恭迎徽王祁”等字样。吕应裳甚能察言观色,一见伍定远手持喜帖,神色有异,忙道:“爵爷,有什么不对么?”

伍定远反覆翻看喜帖,沉吟道:“你们也在找徽王爷?”勤王军四大首脑之一,便是帖子上的徽王爷。正统军与勤王军有仇,众所皆知,吕应裳自也怕牵扯进去,忙依实道:“不敢隐瞒爵爷,我儿奉命送帖给徽王爷。可这位王爷最是难找不过,前后几次去他府里拜上,都说去了京畿大营,待到去了京畿大营,却又说出城去了,来来回回几次,总是瞧不到人。”

岑焱哈哈笑道:“吕大人找错地方了,要找徽王爷送帖子,得去宜花院才是。”

吕应裳咳了咳,道:“诸位说笑了。据犬子所言,徽王爷好似去了霸州。”

“霸州?”众参谋听得这个地名,一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感纳闷。

巩志讶道:“他去霸州做什么?”吕应摇头道:“我也不清楚内情。只听说不只徽王爷去了霸州。好似‘临徽德庆’四王联袂而去。此事犬子亲耳所闻,应是实情无误。”

正统军专司剿匪,勤王军的职责却在拱卫京城、守护天子,自复辟以来可说寸步不离京城,陡听四位王爷一同出城,岑焱忍俊不禁,霎时捧腹狂笑:“荒唐啊荒唐!四大王—同出城了,该不会是皇上也去玩儿了吧?哈哈!哈哈!”

双怪虽不知他因何发笑,但无论嘲笑讪笑,他俩绝不落于人后,一时便也直打跌了。

勤王军总兵力直达百万,军威之盛,尚在正统军之上,若要一齐调离北京,那可是前所未见的大事。众人笑得泪眼渗出,伍定远却朝巩志瞧了一眼,两人交头贴耳,说了几句话,巩志便唤来了焦胜,问道:“焦游击,你方才说百万禁军全给带走了?”焦胜颔首道:“是,那守将说营里兵马全给带走了,咱们虽要借三千铁骑,他们却也抽不出来。”

吕应裳虽想告辞,奈何情势有些古怪,自也不得其便。只得道:“都督,究竟有什么事?可以说说么?”伍定远眯起了眼,轻声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四王若同时离京,那咱们北京城…”他摇了摇头,道:“恐怕已成了空城。”

此言一出,众人上起吕应裳,下至华妹阿秀,无不咦了一声。伍定远摇了摇头,自将铁手一挥,沉声道:“来人!展上了地图!”

伍定远并非什么兵法鬼才,打起仗来便钟昔时办案,出手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似他这般人,赢要赢得扎实牢靠,输也要输得步步为管。谋的是“固若金汤、稳如泰山”。只消遇上了异状,必然第一个醒觉,看他号令一出,燕烽快手快脚,就地铺开了地理图。

吕应裳等人怕见到了军机,正要避嫌,伍定远却道:“诸位不必回避,在下一会儿有事请教。”大都督相邀,吕应裳却又不好告辞了,一时诚惶诚恐、共来参详。

面前是一张京畿防御图,坐北朝南,取“南面为王”之意。这张图与一般地理图不同,图里没有州郡界线,只有密密麻麻的各类数字,载明了各地卫所兵的确实人数。再看山必标高,水必标深,湍流险坡皆以红笔做志。吕应裳看得暗暗颔首,深知都督治兵之道,首重“扎实”二字。

阿秀与华妹都是第一次见到军机图,自是满面好奇,只见爹爹从属下手中接过炭笔,自居庸关、山海关、娘子关等地画落直线,但见三线交会处写了两个字,正是“霸州”。

阿秀最爱听打仗故事,此时自是一脸兴奋,他低头来看,却见霸州城边标示了三道数字。依序看去,见是“七”、“三”、“二四一一七”。众参谋均是老将,不必解说,也知霸州内外共七城,三大卫所,城中连民夫在内,总兵力达“二万四千一百一十七人”。

其余众人虽说看不懂暗号,却也不好发问,只静静等候伍定远解说。

伍定远微微沉吟,从防御图观之,这霸州躲在后方,防务不重,但一来邻近京畿,二来位于天津,是以霸州二十年没打过仗,却也派驻了卫所兵力。伍定远放落了炭笔,问道:“霸州总兵官是谁?”高炯翻看名册,忙道:“是留守军老将,钟思文。”

听得老将在此,众人自是稍感放心了。看这钟思文是三朝元老,武英时镇守西疆,景泰年间转投江充麾下,四十年来没摔过摔,看守此城自是绰绰有余。再看霸州以西尚有无数关山险要,要说忽而闹出战祸,实难让人置信。

城是小城,地是福地,看守霸州本该是个养老美差,是以“正统军”也没驻扎在这个地方。可明明杀鸡用不上牛刀,为何“勤王军”百万雄师竟要过去驰援呢?

是真是假?是谣言?是情资?伍定远想不透道理,只得站起身来,来回踱步。

他自离西凉后,虽曾游历天下,却独漏了霸州。一时反覆沉吟:“霸州…霸州…你们之中,有谁去过霸州…”

阿秀趴在地图旁猛瞧,第一个举手而笑:“我没去过。”他转望华妹,道:“你呢?你去过么?”华妹八九岁的小孩,若要出门游玩,必给爹娘带着,伍定远既不曾去过霸州,她当然也没去过,便瞪了阿秀一眼,自问丫鬟道:“杉姊,你去过那儿么?”

翠杉茫然道:“没有啊。”便又将目光转向燕烽,却见这参谋断事眨了眨眼,想来也不曾去过。众人一个看一个,良久良久,居然没人答腔:岑焱讶道:“巩爷,您也没去过霸州么?”巩志摇了摇头,他少年时定居长洲,中年后转战西北,少去京畿要地,自不曾去过霸州。自问吕应裳道:“吕大侠见闻广博,定曾去过了?”

吕应裳摇头道:“在下早年定居华山,近年旅居开封,甚少在外游历。”

说也奇怪,霸州距离京城不过三百里,明明相距不远,却无人去过此地。众人瞧着地图,却没人想得起此地有何历史名胜,更不知当地风景如何。隐隐约约间,只觉得这座城池一不起眼、二不惹争,可其实却是通京城的捷径。

一片沉寂间,忽听算盘怪道:“我想起来了,我去过一次。”双怪一辈子没正经,八成又要当小丑了。吕应裳忙道:“师叔,咱们在谈正事,且别玩笑。”算盘怪骂道:“若林啊!你又没大没小了,咱真去过呢!”双怪一辈子住在山上,每回下山,必得掌门金口应允,方得成行。吕应裳叹道:“师叔是何时去的,我怎么不知?”

也是怕众人不信,算盘怪忙指着肥秤怪,道:“我真去过,和他一块儿去的。你们不信,可以问问他啊!”双怪一丘之貉,若要相互作证,自无公信可言。吕应裳摇头道:“既是如此,霸州有何风景文物,两位师叔伯可以说说么?”算盘怪蹙眉苦思,道:“风景嘛,我还记得,好像城外有棵大松树,好大一株。我俩带着馒头水壶,在上头躲了三天三夜,愧啊愧得…”

算盘怪满口胡扯,却不知在梦呓什么,直听得阿秀嘻嘻哈哈,华妹也是频频摇头。众人素知此人言语无味,无须多理,正待转过头去,伍定远却是心下一凛,忙道:“等等!你俩是景泰十四年过去霸州的,对不对?”算盘怪喜道:“伍老弟官大,学问果然也大,正是景泰十四年!”

景泰十四年,距今已是三十年前的事儿了,不知这陈年八股裹脚事,却与今日大局何干?眼看众人满心纳闷,算盘怪却笑嘻嘻地,自顾师兄道:“记得吧,那时咱俩还年轻着,听得要去霸州,愧啊愧得…连夜便去山下花光了银两,还把后事都办好了。”

肥秤怪叹道:“别说了,总算多活了三十年。”这肥秤怪一辈子做小丑,此刻却铁着一张胖脸,好似真有其事。众人听得他俩连后事都预备了,自是讶道:“你俩到底去霸州作什么?”肥秤怪怔怔地道:“那年我…我俩奉掌门之命,前去支援少林天绝…”

天绝神僧大名一出,场里赫然静了下来。岑焱骇然道:“支援天绝神僧?做啥啊?”

肥秤怪低下头去,细声道:“支援他…抵御魔王秦霸先…”伍定远霍然起身,提气暴吼:“来人!即刻传我号令,速将居庸关十万兵马调回!”居庸关是伍定远的发迹之地,也是心腹军马所在,众将大惊道:“都督,使不得!那是防备蒙古人的!”

伍定远毫不理会,只深深吸了口气,道:“巩志,把刀给我!”众人面面相觑,一头雾水,却听伍定远喝道:“小老百姓行抢的那柄刀,怒苍军刀!”巩志醒悟了,念及王一通的那柄凶刀,赶忙取了过来,交到上司手里。

伍定远不再多言,只深深吸了口气,将钢刀握在手里,反覆察看思索。众人不解内情,可给种种诡异气氛一吓,心里竟也害怕起来。岑焱细声问道:“巩爷…到底怎么了?”

巩志眉心紧蹙,却也说不出所以然,此时不只巩志,人人都想得知景泰十四年发生的大事,可一时之间,却也不知从何问起。

众人如坠五里雾中,大都督却也不说话,只反覆沉吟,低头察看那柄军刀,巩志沉吟道:“你们之中,可有谁带得纪年谱?”看这纪年谱便是国史通监,欲知前朝旧闻,自须从中来查。众人摇了摇头,无人回话,忽在此时。阿秀嘻嘻一笑,自从包袱里找出一本厚旧破书。岑焱大喜道:“纪年谱!”也是事出紧急,顾不得小童还在翻书,便己夹手夺过。

在阿秀的吵嚷中,巩志急急翻开年谱,来到了景泰十四年那几页,低声读道:“景泰十四年三月丙午…怒苍贼匪犯霸州,陷大城,典史李延、副总兵马宝、张委战死。京师戒严…”

啊地一声,众人军大了眼,原来景泰十四年,怒匪曾兵临城下,打得朝廷溃不成军,当时据点便是霸州。众人心下骇然,方知大都督何以如此戒慎,他怕旧事重演了。

霸州邻近北京,相距不过三百里,若以快马飞驰,半日便能抵达。战火一旦卷入京城,上从皇室贵族,下至黎民百姓,兵凶战危之际,人人都会惨受波及,纵使想逃,却也无处去。

一盖盏花灯闪耀,四下歌声舞乐,不绝于耳。可伍家的花棚里却是一片宁静,事关重大,霸州仿佛遇袭,怒王又似现身,倘若此事是真,京师几成空城。翠杉一脸惊惶,不由靠向燕烽的臂膀,颤声道:“景泰十四年…那不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就有怒苍山么?”

巩志叹道:“当然有。当时怒苍首领便是那位秦霸先。”听得古人之名,翠杉自不相识,茫然便道:“秦霸先…怎地那么巧,反贼都姓那个字儿…”听得此言,巩志不由微微苦笑:“他当然得姓那个字儿了。他若不姓秦,那秦仲海怕也得跟着改姓了。”

翠杉全然听不懂,一旁燕烽细声道:“别再问了,秦霸先就是秦仲海之父,方今怒苍缔寨之主。”乍闻此事,翠杉不由惊呼一声,方知秦氏父子血脉相承,全是反贼出身。心惊之下,更缩入了燕烽身旁,不敢再说一个字了。

想起改朝换代的诸多死难,众人怕的怕、惊的惊,棚里久久无言,自与广场里的热闹大异其趣。阿秀是个天生好事的,他一旁听讲,只觉这秦霸先好似十分厉害,那秦仲海更不用提了,实乃儿童鬼故事里的常客。他心里有些兴奋,便偷偷将自己的旧书摸了回来,预备瞧瞧当年大战的结果。

一片宁静间,阿秀翻到了下一页,却不由咦了一声。

“四月,贼犯沿边…召征北都督柳昂天还入景福宫…制定韬略,制贼于先。”

再来什么都没了,连怒苍两个字都不见了。阿秀拉了拉华妹的衣袖,低声道:“什么是景福宫?”华妹想了半晌,忙道:“好像是太后住的寝宫啊。”话声未毕,铁手已然伸了过来,将纪年谱取走了,阿秀仰起头来,惊见伍伯伯背对着自己,忙道:“伍伯伯,太后是干什么的啊?”

场里没人回话,因为太后早已死了,八年前全国服丧,已为她入土送了终。

眼见大都督手上还握着那柄军刀,容情极是肃杀,众人心里更怕,细声便问:“都督…您不是说那厮不敢闯入北京么?这…这又是怎么回事?”伍定远摇头道:“我不知道。”

正统军鸦雀无声,华山诸人越感惊疑,却也不敢多问,伍定远默默无言,他蹲了下来,静静望着阿秀。阿秀见伍伯伯眯起了小小的眼缝,那眼角全是皱纹,小小的眼瞳藏在深深的眼眶里,像是很古怪。阿秀给他看得难受,忙去拉华妹的衣袖,让她过来陪着自己。

一片寂静间,每个人都隐隐感觉到一件事:“怒王”开始反攻了。

自命枭雄的怒苍之主,他作风亡命,静的时候深藏九幽冥底,无声无息,动的时候却能振翅高飞,举国震动。如此人物,一旦全军出阵,辄以天雷之威,复加骤雨之急,胜则全胜,败则全败,图的是“大起大落、片甲不留”。似他这般性子,他确实有可能直捣黄龙。

可即使疯狂如秦仲海,这十年来他也不曾跨过潼关,东进北京城…这倒不是因为他打不下来,而是因为潼关是条生死界限,跨越之后,两边都没了休养生息的地方,怒王是魔火狂风,真龙则是铜墙铁壁,双方如要硬碰硬,决战时刻便要到来。

伍定远深深吐纳,他仰起头来,遥望红螺塔,过去十年,他坚信秦仲海绝不会跨过这道线,因为他是怒王,不是杀人王。若不然,他硬要闯进这最后一关…纪年谱里的那段文字,已然记下了他的结局:“召征北都督柳昂天,还入景福宫”,区区两行字读过,秦霸先的故事便结束了。自此怒苍覆灭,前代真粱滩死于神鬼亭。

可怜的仲海,不知不觉间,他又再次走上了父亲的老路…秦霸先的对手是江充、是天绝、是景泰,可秦仲海应该明白,他的对手比江充更阴、比天绝更强,比景泰皇帝更残忍无情…这些并非空口说白话,而是证明过的…在十年前那场较劲中,江充自尽、天绝身亡,甚且连景泰王朝也已告终…人家既能一统朝廷三大派,何惧一个怒苍山?

秦仲海输定了,他跨不过父亲的格局,在这巍峨如山的正统王朝里,“一代真龙”不过是第一关,秦仲海纵使闯过了,后头还有无数关卡,有明的、有暗的,有阴谋蛛网、有人情包袱,他破不了这个局。连他父亲都束手无策的事,秦仲海该怎么办?

纵使背叛了父亲的托付,刺杀正统皇帝,他还是没胜算,因为皇上是不死的,即使杀死了朱炎、杀死了朱谨,杀光了景泰、正统、武英…他却杀不死更多更新的皇帝。

身为当世第一反贼,秦仲海应该心里有数,这尘世间只要还有人们聚居,便一定会出现一个皇帝。不管他姓啥名谁,改了什么职称,天子必定万岁万载,生生不息…可魔王不一样,魔只有—个,秦仲海一旦死了,怒苍旋将覆灭瓦解,再不复见。

可怜的仲海,他打一开始就错了,他根本不该造反。因为这人间必然诞下一位最高王者,要为人间造福,便该向万王臣服,这个道理伍定远懂、秦霸先懂,却只有秦仲海一个人不懂。

仲海…投降吧,千万别步上父亲的后尘,孤寂悲伤地死去…下跪吧,别逞强了…

伍定远叹了口气,他眯眼瞧望手中军刀,茫茫然间,他忽然啊了一声,轻轻说道:“杀!”

瞬时之间,伍定远脑中一阵晕眩,他也瞧到了秦仲海的道路…

“业火魔刀!”

天下反逆心中的最高圣物,便是业火魔刀!

武林间口耳相传,如果一个人有报不了的仇、心里有解不开的恨,最快的雪耻法子不是去抢武林秘笈,而是去夺取“业火魔刀”。武林秘笈属于强者,弱女孤儿抢不到,抢秘笈不易,练秘笈更难,武林秘笈属于智者,抢了也未必悟得道。那秘笈好生势利,从来只眷顾幸运儿,而那弱女孤儿的啜泣声,却只有魔刀听得到。

“杀!业火魔刀!”耳边爆出一声雷,打得伍定远身子前倾,已然单膝跪倒。

毫无怜悯的人世间,虎吃羊、强欺弱,在那残酷六道里唯一的奇迹,便是业火魔刀。魔刀真公平、魔刀最大方,它不会紧紧跟随强者,无论来人是弱女还是孤儿,只要摸到刀柄的一刹那,愿拿自己的生命交换业火,魔刀便会为他们燃起希望之光,赐予弱女孤儿无上神力。

不必练、不用学,抛却生命的一刻,天地里已后起了万丈魔光,小孩拿了,可以伏熊屠虎,女人拿了,可以毙武林高手于刀下。一旦落到练武人手中,便足以挑战万途王的百万雄师,纵使最后不免自杀身亡,可死前却能有无数人陪葬。

“时日何丧?吾与汝俱亡耶!”伍定远咬紧下唇,耳里仿佛听到碗儿羊儿的哭声呐喊,它们杀红了眼,一头撞死了狮子老虎,闹得百兽同归于尽…

地狱业火,焚我残躯,要想打赢最后一战,秦仲海必须会合魔刀,那一刻,他不只是天下无敌而已,而是要加冕登基,成为真正的魔王。丧心病狂的时刻到来,他什么都不顾了,他会直闯最后一关,他不只要杀死皇帝、杀死百官,他还要杀死所有心爱的人,他要炸掉人间,连老天爷一起打死,不让造物生精灵…

“哈哈!定远啊…别再假仁假义了!”面前的军刀好似发出了嘲笑声,这样哈哈笑道:“反正虎定得吃羊,强定得欺弱,何如让我一次杀光吧?哈哈!哈哈!”

“喔!喔!喔!喔!”伍定远咬住牙龈,在众人的注视下,他眼泛泪光,狠命握住了那柄军刀,他要阻止天崩地裂。伍定远容情可怕,肥秤怪自是吓得全身发抖,骇然道:“他妈的,朝廷不是才在襄阳打胜仗了么?怎又搞成这鬼模样?”

此言一出,登时提醒了众参谋,却也提醒了伍定远。念及襄阳大战的种种异状,诸人心下莫不暗暗惊疑,毕竟怒王行踪成谜,一切全始于襄阳大战,可该役为何得胜,怒王何以转进,大都督却是三缄其口,不曾交代缘由。

眼看众下属瞧望自己,伍定远却又低下头去,一语不发。此时此刻,全场只有他一人明白种种内情,可身为大都督,他有许多话不便说,纵使明朝便要天崩地裂,他也还是得把许多事窝藏在心,这便是总帅的使命。

眼见巩志军眼瞧着自己,伍定远深深吸了口气,自知情势非同小可,须得立时查访魔刀的下落。站起身来,便道:“法会差不多开始了,咱们该去祖师殿了。”

大都督稍稍起身,便听“啪啪”两声,棚外焦胜军靴重重踏地,已要替上司开道。

满场人众莫不暗暗纳闷,可伍定远一个字也不交代,他只深深吸了口气,正待迈步离开,忽听啪地一声,好似踩着了什么东西,高炯低头去望,却见伍定远的脚下多了只信封。

古怪的信封,不知打哪儿来的,高炯微感讶异,看这信封并非官书公函,也不是正统军的奏报,倒似是一封私函。他随手拾起,递给了陈得福:“这是你带来的喜帖么?”陈得福咦了一声,赶忙拾起,只见收画处简简单单写了八个字,低头念道:“定远吾兄帐前动启…这…这是什么啊…”

话声未毕,高炯心下一凛,便已夹手夺回了。众参谋围拢过来,看这封信确非朝廷公文,若然,上头会写满长长的官职,又是什么“兹特转奉一等精忠威武侯五军大都督”,又是什么“恭呈西北扫逆军兵马大统帅伍公定远”,绝不敢称兄道弟、潦潦八字应付了事。

大都督权势极大,时时会收到匿名来信,内容若非揭发政敌阴私、便是某甲挟怨报复某乙,总之就盼拉拢威武侯,以谋利益。伍定远不愿收来历不明的东西,沉声便道:“是谁送来的信?”高炯低头去看左下角署名,不由蹙眉道:“是一个叫…叫…”他迟疑半晌,只得将信笺交给首席参谋,巩志疑目去看,霎时便见到了一处古篆私章,他勉强辨认题印,说道:“灵吾玄志。”

灵吾玄志?众参谋听这名字古怪,心下自感纳闷,却听咚地一声,大都督不知怎地,竟尔撞着了凳子,一旁吕应裳眼明手快,赶忙凑手过来,替伍定远扶回了凳子。

高炯喃喃地道:“灵吾玄志?这是和尚的法名么?”灵吾玄志,前两字颇似和尚的法号,便与灵定、灵真等人相仿。可少林前有“智定音真”、后有“真玄如识”,却没听过这位“灵吾”。伍定远见众人望向自己,却不打理,只深深吸了口气,将目光转向高炯,问道:“这封信怎么来的?是你带来的么?”高炯忙道:“都督误会了。属下方才见您脚下多了一封信,怕是华山那位小师兄的东西,这便出言提醒了。”伍定远嗯了一声,只是不置可否,接着转头问华妹、阿秀:“你俩方才可见到这封信了?”

先前伍定远满面忿恚,容情怕人,阿秀与华妹吓得呆了,自不曾留意地下情状,便一齐摇了摇头。伍定远嗯了一声,也不再多问,看他目光向地,不住朝棚内棚外扫荡,似想查出什么蛛丝马迹。众参谋满心讶异,忙道:“都督,这信有何奇怪么?”伍定远摇头道:“是没什么奇怪,我只是想弄个明白,到底这封信是怎么进殿的。”说话间垂目四顾,仍在搜索可疑情状。

适才从杨神秀入棚,乃至于宋通明进来、华山门人送信,这花棚里人来人往,却没人留意地下是否另有古怪。自也无人晓得这封信是何时进来的,高炯蹙眉道:“启禀都督,您的武艺天下无双,要有人偷偷把信搁到您脚旁,那还瞒得住您么?说不定这封信早就搁在这儿了。”

众人颔首称是,以伍定远的耳目之灵,确实没人瞒得过他。哪知伍定远毫不放松,只抬起头来,道:“不对,我脚边没有这封信。”他凝视着陈得福,正色道:“小兄弟,你适才捡着喜帖,可曾见到这封信?”陈得福哪里知道什么?只是讶异道:“我…我没有看到啊。”伍定远深深吸了口气,目望群英,森然道:“瞧,这封信决计是后来进殿的。”

眼见大都督目光锐利如鹰,一扫平日内敛气象,众参谋自是满心纳闷,却也不知此事有何伟大之处,高炯便道:“如此说来,这信八成是那位宋少主带进来的。再不便是…”说话间,伍定远站回方才捡到信封的所在,沉吟道:“方才谁离我最近。”

高炯答道:“是我。”伍定远点了点头,目光转了过来,朝高炯身上打量。高炯忍不住大吃一惊,颤声道:“都督…您…您该不会觉得是我…”

伍定远没有说话,可也没移开目光,那眼神却已道尽了一切。众人满心讶异,顺着都督的目光去瞧,只见他怒目望向高炯的右臂。那眼神之锐利冰冷,彷佛便是一柄利刃,欲待看透属下的盔甲,瞧瞧皮肉上是否别有异状。

众人心下一凛,都晓得大都督动了疑心,他怀疑高炯有嫌疑。可说也奇怪,这里每个人都是自己人,却能有什么嫌疑呢?便算是高炯带来了这封信,那又有什么了不得?

场内全都安静下来了。聪明的如吕应裳、巩志,都已猜出了几分内情,其余傻憨天真如华妹阿秀,虽不知发生了何事,却也晓得高炯可能做了什么坏事。霎时全场交头贴耳,眼光却都停在高参谋的右手臂上,人人心里都猜想着,那右臂上究竟有何古怪,是有“精忠报国”四个字?还是有“他日若遂凌云志”?一时之间,或猜或忌、或惊或疑,高炯身处嫌疑之地,已是红了眼眶,他猛将军靴一踏,当地大响,居然解开盔甲环扣,露出了精壮的上身。

高炯年纪不轻了,四十来岁的人,筋肉仍见刚强粗壮,他大吼一声:“正统军断事参谋高炯!誓死效忠大都督!”军靴重重一踏地,将身向左急转,坦然展露右臂。

众人眼里瞧得明白,只见高炯的右臂结实相壮,上头一没有刺花,二没有胎记,甚且连疤痕也没有。直可说是清清白白,绝无一分嫌疑。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华山众人自是一头雾水,一不知这“灵吾玄志”是谁,二不懂那信有何古怪,三更不解大都督在紧张些什么。算盘怪忙道:“走了、走了,赶紧把喜帖发一发,早些回去睡觉了。”肥秤怪苦笑道:“是啊,快走了、快走了。”他见伍定远模样古怪,早已心里发毛,正待溜之大吉,猛见一只铁手平举过来,挡住了通道。

大都督没有开口,可他的意思很明白,事情没有水落石出前,谁都不许走。吕应裳虽不知内情如何,却也不愿无端得罪大都督,当即上前一步,道:“大家都来我这儿。”肥秤怪、陈得福等人如遇皇恩大赦,忙窜到吕应裳背后去了,排做了一串。

寒风凛冽,天边飘落了朵朵雪花,伍定远还是不曾说话,他将铁手放落,跟着那张国字脸缓缓转来,静望群宾。高炯给冷风一激,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可未得都督号令前,他也不敢穿衣。

此时此刻,高炯没嫌疑了,可棚里上从巩志、下至阿秀,连同大都督在内,一共还有十二人,这封信究竟是谁带进来的,须得查个明白。

便在此时,猛听当当两声响,燕烽二话不说,便也将盔甲除下,脱去上衣。棚外焦胜本等着开道,陡见燕烽、高炯轮番脱衣,便也跟着卸甲了。算盘怪一旁瞧着,不由骇然道:“操你奶奶,敢情又要脱衣检查了?”

荆州庙里打得头破血流,全为了熊俊要搜百姓的身,谁晓得脱人者人必脱之,看这正统军惯常对百姓脱衣搜身,原是其来有自,竟是从本营开始脱起。

眼见伍伯伯发起蛮了,阿秀从来机灵识相,忙快手快脚脱掉了上衣,道:“伍伯伯,裤子要不要脱…?”华妹脸上一红,忙道:“爹,阿秀好讨厌。”

这话虽然好笑,但此时伍定远满面肃杀,却无人笑得出来。没人知道大都督究竟想做什么,怒苍匪寇出身草莽,身上多有猛兽刺花,或书“恰如猛虎卧荒丘”,或道“敢笑黄巢不丈夫”,可此地人人都是善良好人,谁会是怒苍奸细呢?或者说,倘若真间谍,谁会笨到在身上刻记号、做文章?那岂不是自找死路么?

今夜此地,伍定远又变成了伍捕头,他静静打量棚里的每一个人,目光深沉,如狮虎,如鹰隼,肥秤怪见他瞧着自己,不由谄笑道:“伍老弟啊,你该不会也要我脱…”那个“脱”字才出口,却见伍定远目光撇来,似在瞪视自己,肥秤怪吓了一跳,便想溜将出去,可脚步才动,伍定远已然抢占先机,挡在他面前三尺。

双方相距三尺,尚称有礼,再要靠近一尺,那便会呼吸相闻了。吕应裳察言观色,自知有大事发生,他不愿无端得罪权臣,率先解开了衣袍,朗声道:“华山门下!给伍爵爷一个面子,让他老人家明日,我等并非西北‘匪人’!”

啪啪两声响,吕应裳已将内衫外衣尽数解下,奋力抖了抖,看得出来,吕应裳状似屈从,实则心中极其不快,那“匪人”二字更是拖得极长、眼见伍定远神色木然,肥秤怪一脸苦笑:“伍老弟,你们这帮武人真是怪得可以,我可总算见识了。”

说话间便也脱了上衣,露出肥滚滚的肚子。算盘怪则是斜瞄了翠杉一眼,冷笑道:“他妈的,今日让你们小娘一饱眼福。”当下扭了扭屁股,竟然先脱裤、再脱衣,成了个精光赤。

此时连陈得福也脱了,扫把福霉气冲天,到哪儿都撞见倒霉事,—见大都督目光飘来,赶忙脱光了衣物,一时露出了瘦瘦的肚皮,与那细细弱弱的臂膀。

场里每个人的手臂都清白,自无一人有嫌疑。棚外寒风吹来,冷得阿秀猛打喷嚏,陈得福也是直打哆嗦。场面极其古怪,棚外有经过的,猛见大队男子赤条条站着,莫不吓得绕道而行。算盘怪暴吼道:“伍老弟,咱都光屁股了!你到底还要干啥!快说啊!”

一片寂静中,伍定远目光回转,来到了二男二女身上。全场仅剩四个人没脱,大姑娘是翠杉,小姑娘是华妹,另两位男子则是伍定远的本部参军,一位是首席参谋巩志,另一个则是掌粮宫岑焱。若说谁有赚疑,必是这四人之一。

翠杉绮年玉貌,万万不该逼她脱衣,可华妹是都督爱女,又何尝能攘她解带?

至于巩志,此人更是首席参谋,自有其威望份量,又岂能任意猜疑?说来最便宜的便只剩一个岑焱了。

果不其然,全场的目光都瞧向了掌粮官,好似问他为何不脱;岑焱干笑道:“大冷天的…兄弟们,咱…咱怕冷啊…”这话十分逗趣,可众人目光凛然,却无一人陪他说笑。算盘怪更暴吼起来:“快脱!冷死我啦!”

岑焱唉叹两声,将环扣打开,露出了一身松皮垮肉,胸口还一条大伤疤,却是在战场上受得伤,颇为丑恶。看他之所以不脱,却原来是怕丢人现眼了。他脸红腼腆,眼见陈得福偷看着自己,不由呵呵一笑,向他挥了挥手,又朝翠杉偷偷瞄了一眼,嘴角隐隐含羞。

岑焱过关了,下一个是翠杉。她虽然跟着都督夫人学武功,可连吕应裳这等身份都脱了,她凭什么拿翘?眼见众男子的目光瞪视自己,翠杉满面害怕,急忙去拉华妹的衣袖,低声道:“小姐,帮我求个情…”华妹立时大喊道:“爹!我俩不用脱,对不对?”

治军之道,首在公平,华妹与翠杉若能摆架子不脱,吕应裳岂不平白受辱?果然伍定远低下头去,他既未点头,也不摇头,好似无甚逼迫之意,可也没说她俩可以过关。

场面僵持了,没人敢出言催促,却听算盘怪色眯眯笑道:“快脱啊,嘿嘿,不脱怎么知道好人坏人呢,嘿嘿…”话声未毕,便听吕应裳道:“师叔,噤声。”

气氛隐隐不对,真凶呼之欲出,翠杉身为都督夫人的爱徒,如今却要受辱,她珠泪欲垂,一时咬住了下唇,不知自己该不该脱,华妹也呆住了,喃喃地道:“我才不要脱,爹,我可以不脱,对不对?”身为伍定远的女儿,华妹若是懂事,她便该顾全爹爹的脸面,可这小女孩儿不单是都督爱女,她还有个娘。果听华妹大愧起来:“不脱!我绝对不脱!华妹要找娘!娘!”

翠杉附和道:“对!我们去找师父。”抱起小姐,正要朝棚外奔去,却听刷地一声,一柄腰刀拦住了去路,听得燕烽冷冷地道:“且慢!”

刷地一声,钢刀迳朝翠杉斩去。一片惨叫之中,燕烽还刀入鞘,转看翠杉,右衫衣袖却已裂开了,众人凝目望去,只见丫环的右袖已给刀锋削破,透出了晶莹肌肤,却没伤到皮肉。

燕烽看似冷酷,其实是在帮她,这是个折衷办法,一能顾全大都督的旨意,二也能让翠杉全身而退。燕烽躬身抱拳,凛然道:“杉妹,公务当前,多有得罪。”

正欲伸手过来,却给翠杉用力推开,大愧道:“走开!你凭什么弄破我的新衣裳,走开!”

愧叫之中,翠杉的手臂露出来了,晶莹美丽的肌肤,白嫩柔细,不见一点疤痕。

眼见翠杉愧得凄惨,燕烽则是满面尴尬,无论是否该赔新衣裳,翠衫都过关了。可怜还有个小女孩儿一脸惊惶,却是华妹了。此时连丫鬟没事了,却要她怎么办?

吕应裳一旁忖量,其实最可能送来密信的便是华妹,因为伍定远最不会防备的便是女儿。有心人若要对正统军下手,必会利用这天真小女孩儿,让她对付自己的父亲。当然,吕应裳不想见到这样的事,无论是谁教唆,那都太可怕、太可恨了。

眼看华妹呆在当场,高炯朝阿秀推了一把,附耳说了几句话。阿秀哈哈大笑,霎时当仁不让,便已冲向华妹,喊道:“华妹!多有得罪!”嘶地一声,阿秀依样画葫芦,已然扯破了华妹的衣袖,正要连裙子一起扯落,却听啪地一声大响,已然挨了一记大耳光。

出乎意料,却也让人松了口气,华妹过关了。高炯、燕烽都是明白人,自知翠杉与华妹都是女孩,自不可能命她俩当众宽衣。可要坏了都督的规矩,那也是大大不该,便只能先斩后奏了。吕应裳等人看在眼里,心中自也暗暗佩服,均知这几位军中参谋甚是机敏,顷刻间便已找到了调解办法。

不过同样是参谋,为何有人机灵解事,却有人号称首席之尊,却至今不言不动呢?

全场的目光转到最后一人身上,此际还有嫌疑的,只剩下了他。眼见众人望着自己,巩志不惊不惶,反而微微一笑,他将双手提起,缓缓抱胸,瞧那模样,竟是不肯脱了。

首席参谋对上了大都督,情势前所未见,众人都是骇然出声。正统朝十年同袍,伍定远想起了战场上的情份,自将头低了下去,他拿着那封信,身子微微发抖。

看得出来,伍定远很难过,他的眼眶迳自红了,因为正统军已然找到了卧底。

众人虽不知内情如何,却也晓得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即使荒唐如肥秤怪、卤莽如算盘怪,此时没人敢说话,吕应裳第一个穿上了外袍,其余华山门人也都穿回了衣衫。气氛异常肃杀,连华妹也不敢愧了,阿秀轻轻将她拉到一旁,以免更增伍伯伯苦恼。

高炯身为参军第二把交椅,自不愿自家人打吵成一团,他急急走了过来,细声道:“巩爷快脱吧…连人家吕大人都给咱们面子了,大伙儿自己人,您这又是何必…”巩志打断了说话,摇手道:“别再说了。正因是自己人,所以我才不想脱。”说话间居然就地坐了下来,看他双手环在胸前,竟打算和上司耗上了。

一片沉默间,远处鞭炮串响,百官人潮转向,全朝祖师殿方向行去,想来祈雨法会已要开始了。肥秤怪颤声道:“爵…爵爷老弟,咱们…咱们可以走了么?”

一切都已水落石出了,伍定远也不愿再说什么,他连看都不想多看巩志一眼,只转过身去,自将信笺封口拆开。

一封怪信,闹得天下大乱,此时人人都想知道,这信里到底装了什么?上起吕应裳,下至陈得福,人人都伸长了颈子,只想一探究竟、撕地一声轻响,信封终于拆开了,伍定远眯起了眼,将信封望下倒了倒,内里却不见信纸飘出,伍定远微微咬住牙关,正要将信封揉成一团,陡在此时,封套里还是坠出了东西。

宛如恶梦一样,信封里掉出了第一张纸,两片、三片、四片…在众人的注视下,共有五张纸片飘出,全部来到了铁掌上。伍定远深深吸了口气,垂目去望,陡在此时,他额头青筋暴起,霎时身子好似给雷电所击,一阵摇晃之后,棚里纸片飞扬,竟尔四散坠地。

区区几张纸头,又非万斤巨石,怎能压垮了真龙?高炯满心诧异,急急凑近来望,赫见纸上如此写就:“五军大都督府通令各州县卫所,本票抵白米一石,见票兑粮,伪造者斩。”

众将大惊失色,面前正是五张粮票,赫是适才赠给王一通的军饷!那是人家满门老小的救命钱,却居然给人抢夺回来,放入这只信封里。

“大人!谢谢!我替我家老小谢谢您!您是天下最好、最好的大好人!”

仿佛听到了王一通的悲愤愧喊,伍定远身子慢慢下弯,他的口中呜呜低吼,好似给人重重打了一拳,陡然间,他直起了身子,双手持刀,纵声大啸。看那面貌赫是愤怒狰狞,吼声到处,更逼得花棚上下震动不休。

棚外百官眷属听闻怪吼,一个个惊惶走避。棚内十来人或尖叫、或害怕,全都掩上了耳,伍定远暴吼一声,猛地转过身来,狠狠瞪视巩志,那眼中满蕴怒火,似在逼问巩志,他为何做这种事?

两人相处经年,默契自是非常,巩志见得上司的眼神,便已明了他的心事,当即缓缓站起,说道:“男子汉大丈夫,一言而决,大都督,巩志要你亲口说,您是否当我是自家弟兄?”

巩志的眼神坚定执着,可伍定远仍是咬牙切齿,那目光紧盯着巩志的右臂,意思很明白,他不要听,他要看!当此嫌疑关头,巩志自也明白上司的猜疑;他叹了口气,幽幽地道:“都督,您想剥我的衣装,须得稍待片刻…”说话间,便从腰际拔出一柄短枪,抵住自己的太阳穴。

火枪现身,众人无不吓了一跳,众参谋大惊道:“巩爷!你要干什么?”巩志摇了摇手,示意同侪不必多劝,他目望定远,柔声道:“都督,临别前一言相赠,盼你醒悟。”

场面急转直下,看得出来伍定远吓了一大跳,他眼眶泛红,双手紧紧握拳,那脸色茫然苦楚,似想大声恳求,却又说不出口。巩志低低叹了口气,轻声道:“都督,在这眼见为信的年头啊…”他闭上了双眼,苦笑道:“何如眼不见为净?”

“眼见为信”、“眼不见为净”,在这杳渺人间之中,很多事不要追根究底…

否则第一个害死的是自己。此时虽是万分火急,可棚里吕应裳,高炯、燕烽等人…无不大为震动。

眼看巩志即将命殒,伍定远大喊一声,便要扑前去救,陡在此时,听得咚咚之声响起,花棚木架给人敲了敲,听得一个清隽嗓音道:“定远,你在里头么?”

众人一齐回头去看,但见棚外伫立了一名英俊男子,看他身穿一品孔雀文臣官袍,俊眉凤目,左手叉腰,说不出的轻松惬意。陡见此人到来,华妹好似见到了救星:“杨叔叔!”阿秀则是大惊道:“老爹啊!”说着便望翠杉裙下去钻,打算先避风头。

不消说,来人自是当今中极殿大学士,五辅重臣杨肃观。杨大人现身,巩志立时放脱枪柄,眼见巩师爷打消死意,吕应裳自也松了口气,正欲上前为众人缓颊,猛听一声吐纳,棚里后起了刺目紫电,逼得吕应裳遮住了双眼。

还没人明白是怎么回事,地下粮票已给吸了起来,那纸票上满布电光,已从那只斑驳铁手中激射而出。

紫电便是大都督的气劲,一旦杂入纸张之中,那粮票便如刚镖飞刀,锐可断喉,奈何五张飞纸来势太快,棚里竟无一人察觉异状。连尖叫声也没了,满场男女宛然木石,唯一能动的只剩吕应裳一人,奈何他能动的地方也不多,他只剩眼珠还来得及转。

太快了,眼皮还没眨,华妹还在笑,阿秀还在逃,陈得福也还在打哈欠,可那五张纸片早已飞出了十尺,足足比飞箭快了十倍以上。

世上能看清楚弓箭飞行的人并不多,能看清枪子儿发射的更少、身为华山的大师兄,吕应裳虽没宁不凡的武学造诣,却有宁不凡的见识眼光。刚巧不巧,他能看见枪子儿飞行,所以他的眼力还追得上这五张粮票。

纸如果够快,可以割伤手,如果快到不可思议,那便可以砍头。吕应裳自知扭颈太慢,便猛力转动眼珠,一阵发疼之后,便也让他追上了粮票。

幽幽暗暗的花棚里,紫气奔腾,眼中有雷电般的东西削空飞出,它们发出了尖锐吼声,已从焦胜胸前擦过。焦胜没有知觉,他连眼皮都还没眨,马甲便给割破了。

焦胜后头还有一个人,那是杨大人,他才走进花棚,脸上还挂着他的潇洒微笑。

却不晓得他已踏入了雇肱关,快逃啊…吕应裳虽想发声示警,奈何喉头却没了声音,这不是因为惊骇,而是因为来不及,那五张粮票便像天际撒下的流星雨,而吕应裳也成了星空下的许愿少女,一切就是来不及。

生死之际,猝不及防,那纸片已然飞抵杨大人面前半尺。吕应裳拼出气力,喉头挤出“喔”地半响,便在此时,杨大人总算也有了知觉,他的眼珠里现出紫电,他应该也见到了飞火流星。

紫电当胸射来,此时此刻,避是避不开的,纸镖与要害咫尺相距,若想伸手去拦,这五张粮票迅如雷电,一旦失之毫厘,寿岁便要差之千里。更何况五枚纸镖连番打来,除非千手观音在此,绝难一次尽挡。吕应裳全身凉了半截,心里只剩下三个字:“怎么办?”

怎么办?杨大人手脚不够快,仓促之际扑不下粮票,杨大人也未练成金刚不坏体,傻站便如同等死,当此性命攸关之际,他能怎么办?

不怎么办,杨大人来不及逃,来不及挡,他总算还能祝祷。只见他双掌虚心合十,含笑如掬水状,看那食指恰巧不巧,指甲尖儿伸出,恰恰巧擦过了粮票边缘。

嗤地一声气响,纸镖去路偏移,便给第二张粮票撞上,两张纸票去路稍缓,便让后两张撞个正着,一时之间,四张粮票全慢下来了,骤然间最后一张粮票狂冲而来,一声大响传过,棚里紫气烟消云散,五张粮票轻飘飘地凌空飞舞,宛然便似天女敌花,转看杨大人的指甲尖端,却也给削落了一小片,便如剪刀裁过了一般。

吕应裳呆呆瞧着,一骇于真龙的“强”,二慑于杨大人的“准”。此人无愧是天绝传人,一步未动,半招未出,单凭双手虚心合掌,挪移食指半寸,便在间不容发之际替自己消灾解厄,其间巧妙说来你过二字,“精准”而己。

杨大人替自己解围了,吕应裳也松了口气,先前没喊全的那个“啊”字终于脱口而出了。只是马后炮颇嫌多余,正待清嗓子遮掩,却于此时,一道紫光又从面前闪过,忍不住又让他那“啊”地一声喊全了。

马后炮成了马前卒,阿秀还在逃、华妹还在笑,甚且漫天飞舞的粮票还未落下地来,纸片后便来了比炮弹更快的东西,那是只拳头,举世最硬的重拳,发自于“一代真龙”的左臂。

在吕应裳的骇然注视下,伍定远面容忿恚,左拳如炮弹,后发先至,重重挥向杨大人门面。

先前的票券不过是个开场白,此刻正主儿的大军方才开到。须臾之间,拳头距离杨大人门面仅仅两尺,在大都督的重拳快脚之前,杨大人若想出招抢攻,他决计快不过“真龙之体”,他若想与大都督拼摔角、比气力,那更是自暴其短,现下双方短兵相接,他要如何替自己解围?

拳头来了,夹杂着猛烈拳风,杨大人的头发开始凌乱,重拳益发接近,堪堪来到了面前三寸,杨大人慢慢抖过了身子,看他上身右倾一寸六分,左膝提起,上抬四寸五毫,那模样便像是要弯腰捡什么东西,只消依势而下,他便能逃过大都督的铁拳重击,而那威震当世的“一代真龙”,却会自行撞上他的膝盖。

与大都督相比,杨大人显得很慢,可他非常精准细腻,所以他挡住了快招。吕应裳张大了嘴,心里的惊叹敬佩,当真无以复加,嘴角正要展露笑意,猛听棚内破空声暴响,刚烈拳风刮面如刀,棚里灯笼受风摇荡,一阵闪晃之后,眼底留下了残影。

情势急转直下,最后看到的景象很怪,像是大都督沉肩扭腰,他左手的攻势不见了,转而紧握铁手,重重挥出了右拳。

不可思议,大都督原本左拳如勾,全力以赴,绝无余力留下,可那左臂说撤便撤,右拳仍是说打便打,这天外一击大出意料,杨肃观身法再高妙,却也避不开了。

电光雷闪之际,灯笼受风而灭,眼前一片黑暗,杨大人好似没察觉铁拳打来了,他的身子右倾如故,堪堪便要中招倒地之时,杨大人的衣袖拂出,无形袖劲到处,一名女童飞了起来,挡到了雷霆爆炸的龙手之前。

“痛痛!痛痛!”猛听棚里传来哇哇大愧,瞬息之间,紫光消弭,劲风褪散,灯笼再次亮了起来,吕应裳口中却还在“啊”地长声,总算将那惊呼喊完了。

“啊呀!”吕应裳又次惊呼了,急忙去看华妹,只见她抱紧了杨肃观,不住啼愧。天幸这女孩儿完好无缺,可嫩颊上给龙手劲风刮过,却留下了一条红肿痕迹,宛似给抽了一记大耳光。转看焦胜,却也在察看胸前异状,瞧那马甲虽厚,还是给粮票割破,露出了内里棉布。

华妹愧得梨花春带雨,满场人众也都醒了过来,听得翠杉惊道:“小姐怎么了?为何愧了?”她慌忙移步察看,那阿秀本等着去钻她的裙子,便扑到了肥秤怪胯下。

肥秤怪吓了一跳,望后去跳,撞上了算盘怪,算盘怪惨呼一声,又压到了陈得福头上。

“妈啊!”陈得福本在打哈欠,差点咬上了舌头。满场滚得滚、爬得爬,华妹却仍不住啼愧。听得杨大人柔和的嗓音响起,温言道:“崇华怎么了?不喜欢杨叔叔抱你么?”华妹抚着面颊,愧道:“不是,刚才像有大蜜蜂飞来,嗡嗡叫着,朝我脸上叮了,好可怕…好可怕…”

大都督动静如电,全场除吕应裳一人外,无人见到过招情状,吕应裳偷眼去着,却见大都督默默垂首,眼中又是内疚,又是难受,只是一语不发。

吕应裳吞了口寒沬,都说“龙手大都督”平时寡言慎行,岂料今日拜见,竟如一尾狂龙,让人大感害怕。他全身微微发抖,赶忙去瞧巩志的动静,就怕这“首席参谋”又起意自尽了。

转头望去,恰见这首席参谋也在瞅望自己,只不同的是他双手持枪,枪口却对准了自己。

吕应裳大惊失色,不知自己身犯何等天条?正要退让闪避,却见巩志笑了笑,自将短枪收起,插回腰间去了。吕应裳头皮发麻,也是不明究理,只得转头四望,却在此时,忽见棚外行来了名老者,看这人身做家丁服色,腰间却悬了柄长剑,再看剑柄上的那只苍斑大手闪闪生光,食指处竟戴了只黄金指环。

老者面容沉静,藏住了杀气,也隐住了他的脚步声。以吕应裳的见识,竟也不知他是何时到来的。那老者见吕应裳察觉了自己,便将双手藏入袖中,掉头离开了。

场面益发古怪,吕应裳自是全身发冷,忙转望别处,不敢多看。只见杨肃观自顾自拍哄华妹,道:“崇华快别愧了,瞧,你爹爹人在这儿,天下没人能伤你的,知道吗?”说着便将华妹抱起,朝伍定远送去。

伍定远张开双臂,正要抱住爱女,却听华妹大愧道:“不要!华妹不要爹!爹怪怪的,华妹要找娘。娘!娘!”眼见女儿手脚不住挣扎,好似怕极了自己,伍定远一脸错愕,竟不知该如何是好。杨肃观瞧到眼里,便朝阿秀背后一拍。

阿秀见华妹啼如稚子,早已虎视眈眈在旁,一得父亲圣旨,立时捧腹狂笑:“小花花!愧娃娃!天天流泪喊妈妈!三岁小孩笑哈哈!”说着作呼喊寻觅状,愧道:“娘!小花花真傻瓜啊!你快来把奶啊!”

华妹又羞又气,忙扑到爹爹怀里,嗔道:“爹!你瞧他!”伍定远给爱女抱住了,忙将她紧拥入怀,瞬时之间,眼眶湿红,竟已洒下泪来。阿秀心下一惊,仰头去瞧爹爹,却见他向自己笑了笑,竟似颇有嘉许。

一切风平浪静了,小孩打闹,大人说笑,棚里又成了那个热热闹闹的元宵夜。

吕应裳是个明白人,自知身在险地,不可久留,忙取了喜帖出来,干笑道:“杨大人,国丈有帖,请您过目。”杨肃观接过喜帖,登时哦了一声,微笑道:“苏少侠要成亲了?恭喜啊。”

眼见杨大人有意寒暄,这回吕应裳却学乖了,唯唯诺诺间,早已领着一众门人夺门而出,否则要是跑晚了一步,一会儿棚里爆炸起火,那可来不及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