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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颖超啊,打架的时候…”景泰三十年,天下第一笑问徒儿:“脑子里该想什么?”
“杀!”十四岁的少年血气方刚,他手握剑柄,猫儿眼瞳收缩,慑出了杀气:“打架的时候,当然要想杀死对方!”
“哎呀哎呀…”宁不凡拼命摇手:“不是这样、不是这样,打架的时候不可以想这个。”
“不杀他?”杀气消褪,猫儿眼瞳孔放大,成为宁静的一片镜湖,听他纳闷问道:“难道要帮他不成?”
“对了对了。”宁不凡嘻嘻一笑:“真不枉你的好资质,咱们就是要帮他…”
要帮他想,想他少了什么、缺了什么…世上没有完美无缺的人,咱们要诚心诚意,设身处地为人想,想出他缺什么、少什么,再用心帮他矫治,唯有这样…人家的武功才会进步,日后再出手较量,他的性命才会保全唉…
嗖,对方的长剑飞来,逼得苏颖超急速闪开,险些滚跌在地。刷,旋转成盘的剑刃劈来,差点把自己的脑袋砍掉。
苏颖超不断闪躲,一颗心却活泼泼地,只在思索黑衣人的剑法。
面前这人身长九尺,比自己高了一个头。他非但高壮,还极为敏捷,手上那柄剑由钢丝相连,组为三段锋刃,右手使剑,左手控线,杀招方圆几达一丈。这样的剑不算绝快,却很古怪,力量沉重,却很灵便,时时上天下地,时时旋转如盘,让人目眩神驰。
他缺什么呢?寻常人右手使剑,左手便有空门,长剑斜劈,腋下便出空隙,可这人出招时灵动变幻,那剑刃并非直进破空,而是无止无尽地转换方位,靠着左手操控,三段剑刃矫若灵蛇,破绽全被补去了。
怎么办?敌人左右两手相辅相成,几无破绽可言…
师父…对不起你,我也许要败了…
黑衣人毫不放松,猛见他左手一放,钢丝瞬间松弛,三截剑刃回旋不定,便朝苏颖超的长剑飞来,钢线随时要缠住自己的剑。智剑讲究灵动,最忌讳与敌手兵刃相交,届时力大者胜,高下立判。
当地一声,长剑已经被扯住,这黑衣人力大无穷,连宋通明的蛮力也难以相抗,苏颖超体型如同常人,自是难以抵挡。果然给大力一拉,脚步跌跌撞撞,更见蹒跚之态。
一声呼啸,黑衣人左手急拉钢丝,蛮力发动,苏颖超连人带剑摔跌过来,黑衣人右手旋绕,三截剑锋瞬间转向,转朝苏颖超身上杀来。他不只要夺过长剑,他还要人家的性命。
长胜八百战即将终止,在这一刻,苏颖超茫然张嘴,怔怔望向敌人的手腕,猛然间脑中电光雷闪,嘴里竟是“啊”了一声。
懂了。对方还是有破绽,左右两手相辅相成,破绽就在这句话。
眼前浮起师父的笑脸,好似听到他的谆谆嘱咐,苏颖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生死一刻,苏颖超忽然朗声大笑,黑衣人重重一哼,不知他在弄什么玄虚,手上加紧力道,更要藉着钢线缠绕,将他的长剑一举夺过。苏颖超气力比不过人家,索性将手一松,含笑道:“想要我的吃饭家伙么?来,送你吧。”刷地一声,自将长剑扔了出去。
飞刃盘旋,直指要害,苏颖超照理更要死守长剑,以图自救,岂料竟在最后关头弃剑?黑衣人也擅长此计,当即冷哼一声,看他眼力奇准,眼看苏颖超的佩剑朝向自己扔来,左手两指探出,便朝剑刃夹去。
没了长剑的苏颖超,不过是个凡人,他死定了。
堪堪便要夹中剑锋,忽在此时,原本半空飞舞的三截剑锋全数转向,转朝自己身上回戳过来。
黑衣人大惊失色,左手急忙抽动钢丝,啪地一声,飞剑回组,复为寻常利刃。身子却险些给苏颖超扔来的长剑刺中,一时手忙脚乱,狼狈无比。
黑衣人满身冷汗,急急退开,转看那苏颖超,却已笑吟吟地捡起长剑,神态从容不迫。
“左右两手相辅相成”,靠着左手控线,飞剑才能飞上坠下,如影随形。苏颖超先前与敌人的右手缠斗,打得灰头土脸,险象环生。对那偷偷摸摸置于腰际的左手,他却视若无睹、放过不攻,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何必去和右手招式白费气力,那左手才是背后主使。这只手操控钢线,发动所有绝招,自己何必比快比狠,破绽就在眼前。
刷地一剑,苏颖超直直劈向黑衣人的左侧,竟是要切下他的手腕。黑衣人急忙使动招式,飞剑旋绕,半空转向苏颖超。哪知华山掌门根本不理不睬,只是朝他的左腕猛攻。
苏颖超这招两败俱伤,以一条性命换得对方一只手腕,说来很是吃亏。只是说也奇怪,剑刃朝左腕削去,黑衣人左手被迫闪躲,钢线移位,那钢丝相连的剑峰立时慌乱转向,飞剑阵式瞬间溃决。
飞剑连线,钢丝连手,左右两手看似相辅相成,其实已成相互牵制,破绽更远远大于寻常一口长剑。胜负已经分晓了。
苏颖超微微一笑,不住削向对方左腕,对黑衣人杀向自己的招式全不抵挡,这下“智剑”专攻不守,更如猛虎出柙,让人无从逆料。黑衣人虎吼连连,索性组回了钢线,仅以寻常一口长剑模样抢攻。只是少了种种匪夷所思的杀招,又如何是“智剑平八方”的对手,苏颖超轻描淡写送出几招,便逼得黑衣人上窜下伏,辛苦异常。
苏颖超好整以暇,淡淡笑道:“朋友,你年岁很轻吧?”那黑衣人左支右拙,不能答话,苏颖超收住了剑,又道:“杀人的刺客,绝不会从大门一路打杀进来。只有血气方刚的少年,才会这般试探自己的武功。我说得没错吧?”
黑衣人听了说话,却只目光向地,默默无言之间,好似默认了。
苏颖超微笑道:“老实说,似你今日干的蛮事,我十八岁时也想做,只是没你的胆子而已。”
他放落了长剑,含笑道:“你很狂,也很有趣,我非但不想杀你,还很欢喜你。趁着还没闯下大祸,赶紧走吧。”
黑衣人凝视对手,过得半晌,终于开口说话了:“在下仗剑出手,全力以赴,却仍奈何不了你。”他目光向地,欠身道:“阁下剑道高妙,让人惊艳。以剑法而论,你确实远胜于我。”那语声极其平稳,一不露年龄身份,二不透喜怒哀乐。好似也带着面罩。
苏颖超微笑道:“承让了。阁下的剑也很高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俩握手言和吧。”黑衣人摇了摇头,猛将右肩衣衫撕了,苏颖超微微一怔,不解其意,正纳闷间,眼里看到了一幅印记,那是幅飞鸟图样,正烙在黑衣人的臂膀上,直如牲口打印。
苏颖超大为惊奇,看那江湖帮会成千上万,以刺花纹面等法子认记的所在多有,却没见过这等怪异符印,更何况烙铁烧烤何其剧痛,却有哪个帮会门人熬得住苦?苏颖超满心疑惑,凝目回望那黑衣人,等他出言解说。
“你已经打败了这幅烙印,不过别急着庆功。为了四个宇,我们还得打下去。”
苏颖超颇感诧异,他向来与世无争,从不与人结怨,实不知这人为何要找自己麻烦。他眨了眨眼,耸肩道:“哪四个宇?穷极无聊么?”说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天下第一。”
黑衣人不去理会对方的嘲弄,一字一顿,语气冰冷。
“只因你是‘天下第一’的传人,所以我必须击败你。”
苏颖超眨了眨眼,微笑道:“为什么?我师父是天下第一,这也碍得着你?”
“碍到了。因为我师父也是天下第一。”
苏颖超哈哈大笑,笑得有些狡黠。“尊师也姓宁?可我不记得有你这个师弟啊?”
黑衣人没有回话,只将长剑抛在地下,沉声道:“苏君,我会验证我的每一个字,你等着看吧。”他低头望地,伸直臂膀,猛听铿铿两声轻响,双袖破开,袖口寒光直射而出,个中乾坤竟是两柄袖剑,望之锋锐异常。
苏颖超曾与双刀技法激战多回,年初才连破孟家寨七名双刀高手,对这等打法最是熟悉不过,他看了看黑衣人的架式,颔首道:“了得,我生平所遇双剑高手中,以你的身法最俊!”
黑衣人两手回旋,摆出了拳脚架式,双刀寒锋,各长两尺,一时左掌承天、右掌抚地,脚是猫足立,袖藏短锋刀,须臾间全身紫光弥漫,回复丹田。
天上地下、神完气足,精气神三者兼备,黑衣人的架式…
无懈可击!
飞影瞬起,如海上惊涛,黑衣人单脚踢出,右脚尖直朝苏颖超纵来。
这人起跳奇速,一弹便是一腿,招式快绝无伦,苏颖超拔剑手法不及点苍高手之快,如何能与黑衣人争先?当即斜退半步,争取时光,跟着平举长剑,守住了胸腹要害。
智剑乃是天下最平淡的剑法,但也是最高妙的剑法。方位虽仅寸许变换,但剑尖扫来,守中带攻,此时黑衣人以弹腿之姿,右脚直飞,反倒是拿脚尖去撞苏颖超的剑刃,以剑锋之锐,一招便能切断脚骨,说来黑衣人已落下风。
强敌若要自救,此刻别无他法,除了坠地闪躲,便要断送一脚。苏颖超只要趁胜追击,从此便能予取予求。他微微一笑,正要出剑伤敌,突在此刻,黑衣人身形扭动,不可思议的身法赫然展现。
右腿扬起,高踢数寸,黑衣人在电光火石间避开了剑锋,跟着身子在无可借力之下,陡然以腰力半空回旋,左脚无影无形,却又势若闪电,斜朝苏颖超胸口踢来。
来人空中换腿,腰腿力道之强,实乃前所末见,九华山轻功虽高,讲究的却是身法轻灵,要在半空变换腿技,尚且发出如此刚强力道,怕也有所不能。眼看强敌滞空奇久,苏颖超大惊之下,赶忙举剑反刺,转朝黑衣人左脚掌削去。
黑衣人左脚足跟上举,一来让过剑刃,二来伺机发招,看那脚跟无声无息地来到苏颖超头顶半尺,猛然间风声暴响,脚跟已然重重轰落,只要正中百会穴,便有“金刚不坏体”护身,主人也非死不可。这招全在意料之外,苏颖超只能急忙撤剑,向后闪躲,便在此刻,那黑衣人终于落下地来,只是他单脚甫一沾地,身子陡然加速,如炮弹般朝自己撞来,双手更是挺举袖剑,直如莽牛的两只犄角,硬生生地挺刺而来。
苏颖超虽惊不乱,长剑随手弹出,便朝破绽而去。却在此际,黑衣人陡然向前扑出,旋即趴倒在地,这招惊险之至,额头距剑尖仅半寸不到,竟在间不容发之际闪过了来剑。
黑衣人既快且强、又猛又蛮,这一躲看似冒险,却已抢入了苏颖超撒下的剑网。强敌潜入方圆,长剑反在背后,这是前所未见的大惊骇。
苏颖超自知生死在此一举,双足一点,便要急退,猛听一声虎吼,黑衣人抢先发招,只见他身形滚倒,双腿如铁枪穿出,碰地一响,身子倒立而起,脚底踢出,正中华山掌门胸口。
苏颖超眼冒金星,肋骨几欲折断,眼看强敌犹在倒立,他败中求生,剑招旋即转向,改朝黑衣人小腹扫去。正于此际,黑衣人陡然变招,双腿收起,地下一个盘旋,如圆球般朝自己冲来。苏颖超变招也快,当即拄剑在地,要让那人自行撞上。
嗖地一声,黑衣圆球乍然凝住,黑影须臾翻起,幻化人形,已与苏颖超对面站立。而那华山掌门的护身宝剑,却给他踩在地下。
喝!黑衣人举头撞来,额头正中“智剑”鼻梁,霎时鼻骨剧痛,鲜血直冒。
苏颖超上身后仰,目光中没有恐惧,却满是迷惑。讲究意境的华山武学,练心不练体,求意不求力,谈笑间便知武学真谛,便如泼墨山水,向来只知潇洒自在,什么时候被蛮子的头捶撞过了?
中!膝盖如铁锥般顶入小腹,强猛力道灌入胃袋,酸苦黄水涌上喉头。自小到大笃信的教条被人击破,那一败涂地、却又让人不能置信的感受,正如眼见了白羊吃猛虎般的…
不可思议!
最后一击迅捷而来,对方的铁肘正中华山掌门右腋,肋骨断折,少侠苏颖超宛如断线风筝,身躯飞滚出去,撞翻了桌椅,瞬间趴倒在地。长剑脱手,正正落在面前五尺的青石地下。
“必须拿回剑来…必须…”华山少侠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这是生平第一回倒地不起,也是生平第一回遭逢如此逆境。苏颖超口吐鲜血,挣扎向前,缓缓在地下蠕动。陡然间,黑衣人抄起木椅,重重砸在他的头上,砰啪大响中,木屑纷飞,洒落得满地皆是。
这不是武功较量…高手可以杀人,但不会拿椅子砸人…
这一砸只是一种羞辱,彻头彻尾羞辱苏颖超,也在羞辱华山百四十年来的武学。
黑衣人的用意很明白,他要击碎“长胜八百战”的万里荣光。
苏颖超满头鲜血,但也终于握住了剑柄。他抹去额角鲜血,拂开面上泥灰,头晕目眩之中,依然挣扎起身。“智剑平八方”首度被破,也是苏颖超第一回想起自己还有那一招…那一招非只堪足护身,尚能逆转局面,折服强敌…
“仁剑震音扬”!那是天下最强的守招,也是王道服人、无所不败的一招。
持剑如持香,剑刃贴紧前额,当剑光成圆,如佛晕光轮般旋动之时,柔韧的气劲便会让强敌跪地臣服,在“仁剑”面前,天下没有同高的敌手。
黑衣人眼瞳发亮,仿佛等候已久。他深深吐纳真气,蓦地撕裂外衣,此人衣装单薄,但凉衫上下却满是环扣绑缚。啪啪断裂声响起,十二处绑缚尽皆打开,黑影鹍落,一身黑衫坠到了地下,传出了叮叮当当的声响。
将晚时分,夕阳温暖映照,闪耀得惠民药局如同梦境。
满地兵刃生辉,那身黑衣,岂止是铁甲而已?腰间不曾束腹,独见铁鞭缠绕;胸口不着马甲,唯覆黄褐重铅。袖里寒光称袖剑、背负锋芒唤翼刀,衣衫夹层里的小刀层层叠叠,是不是唤叫梅花镖?再加上腋下紧缚的铁牌、脚下着穿的铁鞋,黑衣人一共带了七种兵器,连同先前那柄怪剑,全身至少负重一百二十斤。
现下他扔弃了满身兵器,空下了两只手,这不是自废武功,而是放手一搏。
没有了沉重兵器的束缚,黑衣人的身手可以快到什么地步,无人知晓。
苏颖超当然也不知晓。
嘿!黑衣人重脚向前,赫地踩碎青石地板,他鼓动气力,筋肉纠结,喉头更发出雄狮般的怒吼。
哈!从来在实战里心平气和的苏颖超,不曾动过分毫怒气,可现下的他不由自主地发出断喝,对手如此羞辱师门,不得不让他怒火中烧。舍下潇洒倜傥,愤怒的华山掌门已要大杀四方。
胜负就是生死,杀人与被杀,二者择一,苏颖超猫儿般的眼瞳逐步收缩,镜面般的眼眸返照了对手的凶狠,他要用“仁剑”击败强敌,守住华山不败的名声。
“住手!”
一名美貌女子纵入院来,双手撑开,将苏颖超护在身后,这女子以爱意守护情郎,不是琼芳是谁?黑衣人冷笑一声,正要痛下杀手,忽见剑光霍霍,另一名女子已然抢上,来人身法轻盈,以快打快,对着黑衣人全力抢攻,正是九华山的娟儿到来。
苏颖超擦抹了嘴角的鲜血,赶忙推开琼芳,以黑衣人的可怖武术,娟儿决计挡不了一剑。正要下场援手,一时间却也呆了。只见黑衣人不住闪躲娟儿的攻势,非但还不上一招半式,尚且背转身子,根本不愿与娟儿朝相。他好似自知不敌,当下双足力撑,嘿地一声,黑影冲天而起,竟达丈许之高,不必分毫助跑,便已飞上墙头。
苏颖超凝目望着,一时却也猜不出其中缘由。便在此刻,那黑衣人蹲在墙头,如大鸟栖停,他回首凝视着苏颖超,缓缓伸指出去,定向他的脸面,目光燃起挑衅之火。
娟儿纵身跃起,尖叫道:“大胆妖人!哪里走!”她轻功曼妙,轻飘飘地飞了上去,纵跃之高,还在黑衣人之上,只是势道速度大有不如,料来力量远远不及。黑衣人转过头去,不再恋战,当下发力向前纵出,须臾间逃逸无踪。
望着强敌远走的背影,苏颖超不由满心诧异。此人便算退走,也要退得惊天动地,仿佛说他另有苦衷,这才无法决一死战。只是究竟是什么逼走了他?是“仁剑”的正气?还是因为自己另有帮手到来?
苏颖超面色凝重,却又一脸是血,只是猜想不透。琼芳惊怕之下,慌忙抢上,问道:“你还成么?”苏颖超抚摸着心上人的面颊,低声道:“我没事。”琼芳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我就知道没人奈何得了你…”那满是信赖钦仰的目光送来,登让苏颖超勉强一笑,他左手伸出,搂住了心上人的肩头,这是温情搂抱,也是不能明说的搀扶…
“快来救人啊!”
院外传来玉川子的尖叫。太医院真正忙碌起来了。药局里的袁太医第一个奔出,其余衙役闻讯赶到,人人手忙脚乱,替大批高手诊治包扎。一时人声鼎沸,如同闹市。
“太医院遭逢浩劫。”一名文吏朗声颂念,“歹徒破损匾额一面,造价三百二十两。”
旁观众人低头望去,只见那匾额断裂在地,中间的“医”字不见了,其状甚惨,黏也黏不起来,更衬得此言之悲。
“小子瞧清楚!”忽在此时,趁火打劫的声音赫然响起:“这可是永乐大帝亲题的匾额,你敢说只值三百二十两?”那工部吏员闻言悚然,忙拱手道:“蒙高爵爷指点,歹徒踢破无价之宝一面,银钱损失,难以估算。”老头子形貌俨然,拊须冷笑:“这才像句人话。”老迈年高的家伙落井下石,四下官员听得此言,内心惊恐不定,头垂得更低了。
太医院聚集无数人等,门里门外全是旗手卫官差,诸人前来察看线索,自是忙碌异常。只见刑部尚书坐镇指挥,工部侍郎视察损失,大门前两名白发老人率同门人弟子,正自指点说话。
一名弟子抢了上来,躬身向矮小老人行礼,作揖道:“华山陈得福,拜见天威高爵爷。”
二老一高一矮,高的不消说,自是宋公迈,那矮的一脸高傲神色,却是那威名赫赫的高天将。
矮小老人洋洋得意,扬起坑疤老脸,问向陈得福,森然道:“你说那个人不是用兵刃打破匾额,而是用脚踢的?是也不是?”淮西宗主亲来问话,陈得福急忙赔笑:“正是,那人飞脚前踢,一下子就踹破了匾额,跳得好高呢…”
高天威哦了一声,道:“跳得很高是吗?”他抬头望向两丈高的大门,忽地退开丈许,双足迈步,瞬间急冲而出。“嘿呀”一声狂叫,矮小的身子飞身跳起,晚间灯笼映照,黑影如弓,弹腿掠过门楣,旋即落下地来。这记弹腿飞踢,确实精气神三者兼备,彷如武术师范教诲弟子。
旁观众人见高天威老迈年高,身手却分毫不减当年,无不鼓掌赞叹。高天威着意卖弄,自是哈哈大笑,说道:“那黑衣人起身高踢,姿态可有老夫这般道地啊?”
陈得福连连作揖,陪话道:“高爵爷好漂亮的身手,不过那人的踢法,咳…有些不同。”
高天威长眉一挑,冷笑道:“有啥不同?他跳得没咱高,可是这样啊?”陈得福干咳两声,道:“回爵爷的话,高不高,小人不知道。不过他没有借跑,他是原地这么一跳,两脚一蹬,身子便弹上去了。”
闻得此言,旁观众人为之哗然,都感难以置信。高天威呸地一声,喝道:“你眼花了!”当下不再多言,第一个跨入大门,其余众人鱼贯走入,纷朝院内广场视察。宋公迈最后一个入内,才跨槛入院,便见到宝贝儿子通明。
宋通明腕骨脱臼,右手早已扎上绷带,只在门旁守候。伤在儿身上,疼在爹心底,宋公迈叹了口气,道:“通明,手还痛着么?”宋通明一脸羞愧,只得点了点头,细声道:“我等以三围一,却仍不敌。孩儿丢了神刀门的脸,请父亲重重责罚。”
高天威嘻嘻一笑,笑声才一传出,数十道愤怒目光全数射来。玉川子、赤川子、宗泽思巴、金察钦等人或面泛怒火,或杀气腾腾,诸人咬牙切齿,横眉竖目,似乎要宰了高天威。
场中弥漫不平之气,赤川子等人更是江湖老将,个个都可以和他翻脸。高天威再不识趣百倍,此刻也不敢开口嘲讽,以免遭人围殴,便把笑声化哀叹,陪着呜呼几声,聊表同仇敌忾之心。
宋公迈低头思量,通明这个儿子神力过人,靠着天性勇猛,一股“神刀劲”练得极为精湛狠辣,比起壮年的自己,可说不遑多让。但说来奇怪,堂堂的神刀少主,却为何败得如此之惨?要说当时身上有伤,敌手趁人之危,但己方人多势众,“独螫大蝎王”金察钦完好无缺,加上“开平双刀会”宗泽思巴的援手,怎么也不该落得断手折臂的下场,如此重挫,只有一个理由。对手太强了。
宋公迈长声喟然,拍了拍儿子的肩头,倒也没多加责备,他是个明理的人,自知人生挫折难免,儿子能保住双膝不触地,在父亲眼里便仍是铁峥峥的好汉,无辱“神刀宋家”的威名。
看过了大门、大院,诸人继续前行,来到了长廊,放眼望去,但见廊无狭长,起尽二处几达两百尺之遥。宋公迈等人察看地下的脚印痕迹,对面八道足印沿道而来,每步相隔约有十尺,那是蒙古第一高手哲尔丹踩下的痕迹,众人细细去看,只见靴印到了长廊八十尺远近,便已寂然顿止,再看附近漆栏破损,廊柱满布剑痕,料来两大高手便是在此遭遇,之后陷入激战。
哲尔丹奔出了八十尺,那黑衣人纵出多远呢?众人察看黑衣人的足迹,算来共只六步,最后一步来到了长廊中央。这人迈步极远,区区六记步伐踩出,便能连过百尺,算来每步长达十六尺之远。
一名官差骇然道:“这家伙步伐好大,身长挺吓人的吧?”陈得福陪侍在侧,闻言便答:“是,差不多九尺高矮。”
耳听众人议论纷纷,高天威哈哈两声,便来嗤之以鼻,他转望宋公迈,笑道:“九尺算得什么?宋老,还比您矮些哪。不如您老下场演个两招,也让这些后辈开个眼界?”
宋公迈虽已八十好几,但他壮年时乃是剿匪名将,身长九尺六,号称十尺门神。以体格而论,朝廷几十年来无人能出其右。耳听高天威要自己下场示招,当下也不隐藏身手,自提了一口真气,挥手道:“大家退开些。”
“宋神刀”威名赫赫,此刻欲待试招,余人满面尊崇,各自屏息以待。
陡听嘿地一声,老将飞身跃出,第一步便踩在黑衣人的脚印上,跟着半空迈出第二步,旋即踩中黑衣人的第二记脚印,宋公迈年岁虽高,腿力仍是强猛,两步跨出,连过三十二尺,众人采声如雷,纷纷高声叫好。
正要跨出第三步,猛听喀地一声响,宋公迈脚下却已陷住了,众人探头急看,那长廊地板受力过猛,竟被宋公迈的内劲踩破,木板翻裂毁损,夹住了“宋神刀”的虎头官靴。
耳听工部侍郎提声道:“毁损长廊木板一处,银二十两。”宋公迈将脚跟提了起来,扔了张百两银票过去,淡淡地道:“不必找了。”说着朝高天威望了一眼,道:“高老,来人的身法有些…有些古怪。”高天威望向地下的凹坑破损,面色铁青中,却也点了点头。
旁观高手心下了然,倘在石子地上奔跑,“宋神刀”靠着功力深厚、身形长大,或能追上黑衣人的脚步,但来到这处木造长廊之中,却要望尘莫及。毫无疑问,那人脚下轻飘飘地,直以沙尘不起,但抬腿落足之际,却又力道万钧,足见此人下盘之稳,彷佛山岳,轻功复高,如同飞鸟,已揉轻灵刚猛两大长处于一身。武林间高人虽多,但刚者恒刚,柔者恒柔,如此刚柔并济、内外兼修的好手,说来屈指可数。
众人正自推测黑衣人的身份,忽见高天威眯起了眼,问向赤川子:“那人多大年纪,瞧得出来么?”
赤川子面色尴尬,嚅嚿地道:“这人…这人是个老头儿,武功挺有门道,若没个一甲子功力,要他怎么能够?”宋通明听那赤川子信口开河,明明毫无凭据,却把黑衣人当做了老者,他心下不以为然,双眉一轩,登时张口欲说,“老神刀”却使了个眼色,示意儿子莫要多话。
宋公迈是个老江湖,自然心知肚明。黑衣人打得大批高手退避三舍,他便只能是个老人,绝不能是个少年,否则区区一个小表威震太医院,消息传开,却要这些武林耆宿的脸面往哪儿搁去?高天威那一问,不过白问而已。
宋高二将默默无言,率领大队人马,前去拜会哲尔丹。三大高手行礼如仪,高天威虽然嚣张成性,但他自知武功颇不及此人,会面时更加不敢造次。宋公迈唤来了通译,劝慰道:“敌人练有玄奇武术,心机复又深沉,是以先生意外受袭,非战之罪,胜败无须介怀。”
漠北宗师惨败,宋公迈出口宽慰,但徒子徒孙仍是高声痛斥,极见悲愤之情。那哲尔丹本人却默默无语,听得宋神刀的安慰,只略做欠身,算是答了个谢字。
哲尔丹看似不置可否,其实双目的凶焰已替他说了千言万语。他自败给萨魔之后,早在寻访仇人下落,却都不知所踪。现下旧怨不解,新仇又添,居然有人自行惹上门来。哲尔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十年来的复仇怒火全算在黑衣人头上。只等内伤痊愈,他便要四下搜索,杀戮报复。届时中原武林连番凶杀,必起狂涛怒潮。
哲尔丹来头不小,又有蒙古大汗撑腰,谁也劝他不动。宋高二人不敢多说,当下拜别了哲尔丹,自往第三进建筑行去。那是最后激战之地,惠民药局。
惠民药局是处红砖房舍,下头盖有地窖,专用以收藏名贵药材,此际已在夜间,便由官差提灯带路,将众人引进了内院。
夜中本该幽静,那惠民药局里却是人声鼎沸。放眼望去,十来名华山弟子围在院中,各自议论。其中两名老者大剌剌地提声嚷叫,看模样一胖一瘦,便不细瞧脸面,也知是华山双怪无疑。
宋公迈借过了官差的灯笼,细细勘查,赫见地下满是脚印,当是苏颖超与黑衣人打斗的痕迹,除此之外,更见大批兵刃散置院中,一柄柄形制古怪,前所未见。高天威瞧了半晌,不由皱眉道:“贵山苏掌门不是只练剑么?怎会用这些奇门兵刃?”
陡听一人喝道:“放屁!咱徒孙掌门干啥要这些破铜烂铁?瞧清楚了,这是狗杂碎携来的家伙!”高天威听得恶言顶撞,自是愣住了。他撇眼过去,一见说话之人乃是肥秤怪,登即冷冷地道:“我留心什么?倒是你要留心自个儿的嘴,别惹来杀身之祸。”
肥秤怪还没回话。那算盘怪已然大怒,喝道:“三寸钉、谷树皮,留意自己的屁,不要薰死地下的蚂蚁了!”这段话没头没尾,着实怪异。高天威愣住了,眼珠转了转,猛地醒起对方在讥嘲自己的身材,大怒之下,眼看地下躺着一柄袖剑,顺手抄起,便要往算盘怪身上招呼。算盘怪知道对方武功高强,当下喝道:“师兄,咱们联手上!”肥秤怪抽出家伙,便要与高爵爷一较长短。
旁观众人见两边人马无怨无仇,却要为了一个屁字打杀起来,当真是无聊之至,正要上前拦阻,忽听高天威咦了一声,已然缓下手来,面上神色颇有讶异。算盘怪怒道:“高矮子!你也懂得怕啊!”
高天威心胸狭窄,秉性暴躁,绝无道理率先示好,宋公迈与此人相识多年,深知心性,当下行了过来,低声问道:“可有什么古怪?”
高天威皱眉不语,自将袖剑倒持,交入宋公迈手中。宋公迈单手接剑,剑柄入手,陡地掌心向下一沉,那袖剑竟是沉重异常。宋公迈转望地下,长短兵刃散置满地,不一而足。他沉吟半晌,只见一柄长剑倒插在地,藉着灯火去看,那剑身隐做透明,竟是薄如蝉翼,却不知是什么质料所就。
宋公迈伸手握住,正要提起,猛然间听他大喝一声,身子竟是向后急仰。众人大惊之下,不知发生了何事,慌忙去看,赫见那剑刃已然爆开,竟成三段飞射而来,若非闪避得快,恐怕已刺伤了脸面。
宋神刀擦去冷汗,嘿嘿干笑:“好家伙,险些坏了我的招子。”这些兵刃形式奇异,连宋公迈这等见识都险些受伤,旁观众人无不急急避开,就怕误触了古怪机关,惹出祸事。
高天威凑到身边,低声道:“怎么样?看得出是何人下手么?”宋公迈拾起长剑,再次发动了机关,皱眉道:“这种钢丝操控的兵刃虽说形式繁复,天下却只有两种起源。”高天威低声道:“您是说刀索…”宋公迈神色凝重,附耳细声:“还有飞天银梭。”
高天威吓了一跳,不敢再说了。宋公迈唤来陈得福,问道:“贵山苏掌门何在?老朽有几句话请教。还请他拨冗一见。”
华山掌门乃是中原武林第一等人物,这苏颖超更是琼家未来的乘龙快婿,身份说来尊贵异常,宋公迈便以“老朽”自谓,分毫不敢失礼。陈得福快步抢上,说道:“我家掌门身上受了点轻伤,现在太医院包扎,还请爵爷这儿来。”说着拱手作揖,便将宋公迈引了进去。
看宋公迈欲言又止,此事必有大悬疑,高天威等人全不如“宋神刀”见多识广,自然不敢多言,除了华山双怪犹在喝骂,场内不闻分毫声响。
众人行入药局,只见一名青年端坐堂上,头上扎着绷带,隐隐有着血迹,看面目正是三达剑传人,华山青年掌门苏颖超。身旁另有两名少女相伴,一个做男装打扮,正是紫云轩琼芳,另一位也是武林门户的执掌,却是九华娟儿。
宋公迈来到面前,苏颖超方才起身作揖,道:“门主怀凉跋涉,何以克当。苏小子愧甚。”
他虽以小子自称,但手上却大有文章,只见他双手抱拳,平举至胸,不高一寸、不低一寸,此乃“王者对揖”,不同于仰手过胸之“天揖”、亦不同于“士揖”、“旁三揖”,取意不卑不亢,委实大有学问。
这倒不是苏颖超故做姿态,江湖走动之际,掌门人一举一动,莫不代表门派尊严,苏颖超年岁虽轻,毕竟贵为华山之长,除亲人尊长之外,等闲不能以晚辈自居,否则华山满门行走江湖之时,岂不无端矮人一截?宋公迈见了这位少年掌门的礼数,自也暗赞他见识不凡,当下便以平辈之礼相见,丝毫不敢倚老卖老。娟儿新任掌门不久,不知江湖规矩,便也暗自留神,观摩方寸。
诸人行礼已毕,华山弟子便抢上服侍,一时圆桌旁各坐一名首脑,见是点苍、九华、神刀门、天将府、华山玉清观等五人,余人纵尊贵如琼芳、年长如华山双怪,却无处可坐,只能列于堂内,各站掌门身后。
诸人宽坐饮茶,略做寒暄。高天威眼神飘忽,率先破题道:“苏掌门,当时阁下与强敌遭逢,不知动手情势如何?看阁下头缠绷带,您可是…”他微笑抚掌,淡淡地道:“败了么?”
那黑衣人闯入太医院,之后大战众家高手,除哲尔丹曾与他相抗数合,其余如宋通明、玉川子、宗泽思巴,无不一战即溃,想来苏颖超也是讨不了好。众人听那高天威幸灾乐祸,一时群情耸动。
苏颖超幽幽叹了口气,替高天威斟上了茶水,道:“高兄何出此言?胜则胜,败则败,蒙家师教诲,苏某自知谦冲之道…”正要往下说去,忽听傅元影咳了一声,插话道:“掌门师侄,适才我听娟女侠提起,强敌退走之时,您正要使出‘仁剑震音扬’,可有此事?”
傅元影口称仁剑之时,更是双手抱拳,以表敬意。苏颖超大眼闪过一阵郁闷,正要答话,却被琼芳按住了手背,示意他莫要言语。一旁娟儿大声道:“那还有假么?招式还没出手,便把刺客吓得落荒而逃。”
高天威嘻嘻一笑,还想再说,却听琼芳重重一咳,道:“高爵爷,寒舍还住得惯么?”
高天威啊了一声,醒起苏颖超乃是琼芳的心上人,赶忙干笑数声,拱手道:“苏掌门神功盖世,杀退强敌,佩服、佩服。”
琼芳只想逼他封口,免得情郎再受骚扰,听他闭嘴了,当即取出一封书信,交到了宋公迈手里,说道:“烦请宋爵爷过目。”宋公迈奇道:“这信是…”
琼芳解释道:“数日之前,胡侍郎家人收到这封怪信,当时不以为意,之后太医院果然爆发事端,也许这封信便是祸首。”
宋公迈哦了一声,他此行过来,倒还不曾得知此事。当下展信颂念,读道:“令郎正堂,误跨禁界,擅闯鬼门,近有大祸秧,闻报速离京城,可免一死。”宋公迈放落了信纸,皱眉道:“擅闯鬼门?胡家这小孩儿不就是个顽皮小表么,能闯什么禁地?你们没问过他么?”
娟儿一旁听着,便答道:“问是问了,不过他不会说话了。”高天威自也认得胡正堂,不由奇道:“不会说话?这孩子伶俐得紧,什么时候不会说话了?”琼芳接口道:“据称这孩子到别人家里作客,无端跌伤了脑袋,从此木讷傻气,不能言语。”
宋公迈双眉一轩,忙道:“等会儿,这孩子到谁家作客?”
琼芳与娟儿对望一眼,齐声道:“五辅家中。”
宋公迈听得此言,竟是“啊”了一声,面色变得苍白之至。海川子满心好奇,便也接过信笺,读了一遍,听他笑道:“你们砍敛扯得太远了。我看这封信是个幌子,我瞧十之八九,定是胡侍郎与人结怨,再不便是苏掌门和人结仇,这才惹得仇家过来滋事。”
琼芳摇头道:“道长此言就不是了。且试想,倘若您与人家结仇,您会选在何时何地动手?”海川子咳了一声,还未说话,傅元影便已接口道:“我若与太医院的人物结仇,必选无人之处下手暗杀,再不济也会夜访府邸,无论如何,下手之地绝不会选在…”琼芳接口道:“六十名高手汇聚之处。”
两人你问我答,字字合情入理,登让众人称是。海川子沉吟半晌,道:“你这话对,却也不对,倘若那黑衣人真如书信所言,确是要杀掉正堂,那道理是一样的,他何不选在无人地方下手?偏来这里自找麻烦?”海川子这话点到了要紧处,琼芳也只能颔首曰是。众人猜想不透黑衣人的用心,一时纳闷不已。
众人还要再说,忽见宋公迈伸手一挥,低声道:“事关重大,劳烦取纸墨过来。老朽要确定一件事。”堂内众人心下一奇,不知宋公迈这当口却要写些什么?苏颖超倒也不多问,便请门人向太医商借。过不半晌,文房四宝一一呈上,陈得福躬身道:“仓促之际,遍寻不见皮纸,便以药笺替代。还请见谅。”
宋公迈接过笔砚,颔首道:“有纸便成。不打紧。”他提笔就墨,便在纸笺上轻轻描绘。海川子见他好似要画图,忍不住咦了一声,问道:“爵爷认得那贼的面貌?”
宋公迈并未回话,只凝笔细描,过得良久,纸上慢慢现出一幅图样,他颤抖着手掌,将药笺递给苏颖超,嘶哑地道:“苏掌门,你…你和黑衣人动手时,可曾见过这图样?”
黑衣人勇破数关,全场与他交战最久的,却只苏颖超一人,若要勘破此人身份,也唯有华山掌门说得准了。苏颖超微微颔首,取起药笺,便与琼芳、娟儿一同观看。三人交头贴耳,低声议论,肥秤怪嘻笑不绝,道:“掌门徒孙,那黑衣人可是高天威么?你快快指认吧,让大家一起围殴他。”高天威怒道:“闭嘴!”当下夹手夺过药笺,急急就首来看。
肥秤怪假意大惊:“大家快拦住他,他要把证物销毁啦!”其余众人按耐不住,纷纷过来围观,几十只眼睛同来探看,一时间东边咦一声,西边哦一记,四下都在议论不休。
众人眼里看得明白,药笺上绘的,却是一只大鸟。但见那猛禽昂首扬喙,双翼全展,形如大鹏展翅。众人瞠目结舌,也是不解其意。
宋公迈低声轻咳,问道:“苏掌门莫管别人,请你告诉老夫,你见过这图样么?”
苏颖超颔首道:“爵爷所料不错,在下见过这幅烙印。”此言甫出,宋公迈神情如遭雷击,登时面如死灰,废然坐倒,一旁高天威也是全身剧震,面皮竟无端颤抖起来。
苏颖超道:“当时我与此人激战,双方互居上下风,酣斗之际,此人自称其师武艺天下第一,便将上衣解下,当时他的臂膀上烧烙了这幅记号,我看得很清楚。”
宋高二老年岁相加,恐怕有个百六七十年,此刻却似三岁小儿般,两人面面相觑,四双眼皮颤抖不休,毫无言语之能。过得半晌,海川子嘿了一声,慌道:“这…到底那黑衣人到底想干什么,你们…你们说明白啊…”
众人催促不休,宋公迈却是迟迟无言,苏颖超道:“宋爵爷,大家都是自己人,您有话只管直说无妨。”宋公迈目视群宾,低声道:“诸位,你们都料错了,黑衣人要杀得不是正堂。”娟儿皱眉道:“不是正堂,却又是谁?宋爷爷可否把话说清楚些。”
宋公迈叹了口气,先朝苏颖超一指,又朝自己一指,再朝海川子指去,连着几指点出,堂内首脑人物全遭波及。群情耸动,海川子满头冷汗,惊道:“你…你是说黑衣人要杀我…”
宋公迈低声道:“不只你,也不只我。他们的用意是要一举震慑天下人物,让四海义士不敢动弹。”赤川子面色青红不定,道:“若真如此…那未免也太狂了些。”
宋公迈幽幽地道:“震慑群雄最快的法子,莫过于杀一警百,只要挑选顶尖高手,将他们打得一败涂地,余人谁不闻风丧胆?”他叹了口气,又道:“论起世间顶尖高手云集之处!又岂有一处地方过于‘魁星战五关’?”
满堂人物一片寂然,听宋公迈言中之意,黑衣人之所以选在这个节骨眼过来滋事,用心便是一举打垮蒙汉高手,逼得天下英雄伏地称臣。果真如此,此人凶焰之烈,委实空前绝后。
傅元影细细思量宋公迈的说话,霎时皱眉道:“等一会儿,爵爷说得是‘他们’?”
宋公迈低声喟然,颔首道:“没错,我说得是‘他们’。”海川子茫然道:“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宋公迈微微苦笑,黯然道:“他们什么都干…”这句话说得细如蚊鸣,几无一人听闻,他自行起身,向众人拱手欠身,歉然道:“诸位英雄,宋某老迈年高,不能任重,且恕早退。”
“神刀门”与“天将府”俱是抚远四家之一,近年风生水起,深受朝廷器重,岂会这般无故退缩?旁观众人看入眼里,自是大感惊奇。眼看宋高二人都要离去,海川子嘿地一声,起身拦上,喝道:“干什么、干什么?人家把你儿子打伤了,大家同遭劫难,正该齐心协力、歃血为盟,二位爵爷怎可说走便走?”
众人喧哗叫嚷,都不让宋公迈离去。抚远四家论武功、讲资望,江湖俱称第一流,与少林武当的势力相较,也已不遑多让,倘若连宋公迈也不愿插手,这局面却怎么玩得下去?
宋公迈不加理会,仍是执意离去,眼看右脚已离门槛,堂内传来一声幽幽叹息,听得一人道:“来人,请胡侍郎夫妇入堂宽坐,请他夫妻来给爵爷送行。”说话之人正是琼芳。此话方才出口,傅元影等人心下纷纷叫好,当此关头,不必外人出面劝说,若要动之以情,唯苦主方足济事。果然陈得福等人才一转身,宋公迈便已面肉颤动,怔怔地停下脚来。
饼不多时,堂后传来脚步声响,听那踏地声松弛迤逦,来人自是毫无武功的胡志廉夫妇。
一家三口行入堂内,胡正堂早已傻了,只能啊啊咿咿地口沫横流,那胡夫人一张福态圆脸,此刻也是毫无血色,全不见三品夫人的仪态。众高手见胡家三人如此柔弱,自是暗暗叹息,也不知该如何劝慰。
胡志廉取出手帕,擦抹了头上的冷汗,颤声道:“怎么了?莫非黑衣人去而复返么?”
琼芳微微一笑,柔声道:“侍郎大人莫要担忧,这儿好多官差、又有几位武林前辈在此,便算那黑衣人回来,也没人动得了您。”
胡志廉回想那黑衣人的身手,忍不住又颤抖起来了,他虽非武林人物,但这几年举办“魁星战五关”,自也见识过江湖打斗,自知那黑衣人连破玄关,身手之勇之强,绝非几名武林人物所能阻拦。颤声便道:“不管用的…那黑衣人武功好强,连苏掌门这等身手都没留住他,你们…你们这些人能成什么用?他要是回来了,你们还是快逃吧…”
此言一出,惠民药局响起一片咳嗽之声。看海川子第一个轻咳。其余各人上从宋公迈、高天威,下至华山弟子、旗手卫等官差,数十人面色铁青,嘴角紧泯,想来这话确实不中听。
琼芳却不以为意,只见她轻摇折扇,含笑道:“侍郎大人有所不知。旁人武功如何,我们眼力低微,自也无法定断,但放着绝世高手在此,您却有眼无珠,没把人家认了出来,说来真是大大不对呢。”
胡志廉哦了一声,强睁一双小眼缝,茫然道:“绝世高手?”他眼光掠过众人,好似鼻头发痒,只伸指搓了搓,过得半晌,转问琼芳道:“你说得是苏掌门?他没抓住黑衣人啊!”
眼看胡志廉这幅熊样,高天威登时大怒,喝道:“胡家的二小子!认不得爷爷了么!”
胡志廉还有个长兄胡志孝,长辈多称二小子,胡志廉惊道:“对不住!对不住!高爵爷您矮,我方才没见着您…”高天威气得胡须飘起,两拳紧握,喀喀作响,眼中彷佛喷出火来了。琼芳与胡侍郎大唱双簧,登把这人逼了出来,她自知得计,便向胡志廉一笑,道:“瞧,高爵爷侠肝义胆,却又神功盖世,如今他便要替您扛下这个场子,侍郎大人怎么说?”
胡志廉颔首连连,还未道谢,却听背后胡夫人哭道:“不成的,这老人恰似三寸钉,要怎么与人撕打?”
轰地一声,高天威举掌怒劈,手刀扬起落下,瞬间劈烂堂内圆桌,看那木桌裂为两半,旋即倾塌在地,果无愧“淮西高天将”头牌宗主的凶名。高天威厉声喝道:“当年剑神横行天下,高某也不见得怕他?何惧一个黑衣小子!叫他滚过来!”
琼芳率先叫好,满堂华山弟子也跟着鼓起掌来了。高天威哼了两哼,忽听工部文吏朗声喊道:“毁损紫檀雕漆剔红大圆木桌一张,龙银一百二十两!”高天威怒喝一声,胡志廉已然掏了张银票出来,递了过去,赔笑道:“对不住,高爵爷义愤填膺,一切全是为了下官一家人,这银钱该让我来出。”
高天威原本嘴角斜起,听得此言,忽又下弯,跟着摸了摸自己的胡须,好似泼猴闯大祸,有些举止无措了。众人正自戏弄高天威,忽听一声长叹,堂内踏步声响起,一名高大老者缓缓起身,正是宋公迈。这老汉面色俨然,一路行到胡志廉面前,淡淡便道:“侍郎大人,您今年贵庚?”胡志廉吃了一惊,没料到他陡出此问,一时干笑道:“回老爵爷的话,晚生四十过一。”宋公迈微微颔首,不置可否,转头朝胡夫人看了一眼,又道:“贤夫人芳华几何?”
胡志廉更是一头雾水,喃喃地道:“拙荆方过三十,爵爷…您…您何出此问?”
宋公迈叹了口气,目光凝向胡正堂,幽幽地道:“很好,你们夫妻俩年少,还能生孩子。这位正堂,便当他没来过这个世上吧。”满堂众人闻得此言,无不诧异,胡志廉也是目瞪口呆,一旁胡夫人又惊又怒,顾不得宋公迈身份崇隆,大声尖叫:“你这老不死的,胡说什么?”
胡夫人放声怒骂,宋公迈倒也没动怒,他伸手指向那张坍裂木桌,淡淡地道:“孩子们,你等想要插手此事,宋某无法劝阻,只能提醒你们一句话…”他顿了顿,斜目朝众人撇去,低声道:“日后抄家灭族之时,可别怨我不曾提醒在先。”
彷佛寒风吹过,满堂众人尽皆寒噤。这几句话若是出自高天威的口,没人会当回事,但说话之人是宋公迈,向有见识素养的耆宿。一时之间,四座静谧无声,无人敢答一字。
啪地一声,折扇亮了开来,“紫云轩”三字如花朵绽放,众人回头看去,只见主人翁三分娇、七分贵,瑰丽秀雅,头上扎着紫网巾,正自轻摇折扇。听她淡淡地道:“多谢宋爵爷提醒。不过天下能抄我琼家的人物…”她煽了煽凉风,微笑道:“怕还没有生出来。”
这是句傲气绝伦的话,但也有她的凭藉。紫云轩,天下第一书斋;琼武川,当朝功臣国丈,琼家是皇室姻亲,满朝文武出身紫云轩的不知凡几。这样的大豪门,岂同朝不保夕的寻常人家?
众人闻言,都知琼芳这件事已然管到底了,想起琼武川的势力,精神无不为之一振。
宋公迈听得此言,只点了点头,提起茶碗去喝,突见茶水从他的嘴角溢出,竟已朗声狂笑起来,他功力深厚,便这么一发声,堂上众人心头怦枰跳着,脸上无不变色。宋公迈放下了茶碗,他斜觑着琼芳,静静地道:“小阁主啊小阁主,过去几十年来,要说权势薰天、手掌生杀大权的人物,老夫见得还少了吗?”霎时袍袖一拂,厉声道:“听过‘江充’么?”
江充二字一出,堂内三十岁以上的莫不发声惊呼,人人向后急退,只听咚咚声响不断,堂内桌椅尽皆翻倒。众人惊怕似鼠,琼芳却神态如常,但见她环顾群英,伸手轻挥,叱道:“住了!区区前朝旧臣,诸君何惧之有?”将门虎女,说话时直视宋公迈,凛然无惧,果是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
宋公迈给她瞪着,也是毫不在意,他伸手指向胡志廉,道:“少阁主年方幼稚,不解政务,你是景泰榜眼、两朝臣子,你来告诉她,江充是什么人?”胡志廉给这么一指,委实凉了半颗心,他缩头吞沫,寒声道:“此人曾为十八省总按察,心机手段当世无匹,称霸朝廷足达三十年,剿东厂、灭匪寇…位列三师三少,官至太子太师…”他解说良久,终于顿了口气,总结道:“此人实乃开国以来,第一大权臣。”
宋公迈微微颔首:“照啊…好一个第一大权臣,只是侍郎您说,太师他…”
“今安在?”
闻得此言,满场老将全数噤声,无论是滑稽如肥秤怪、沉稳如傅元影、狂妄如高天威,皆已低下头去,连苏颖超年岁不足而立,也是怔怔喟然。
人世间沧海桑田,其之变幻无常,岂三言两语能尽?前朝第一权相,如今销声匿迹,不闻声息。足见富不久盈、权不足恃。人人默不作声,琼芳却只别开头去,自行煽了煽凉,倒不知她心意如何了。
宋公迈不去理会琼芳,只静静地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涉入王权政争,便如闯入鬼门。莫道什么五彩火凤、铁卷丹书,真要遇上大政争,都只累赘无用,反为招祸之物。宋某诚心劝告,听不听,在你们自个儿。”
宋公迈虽未指名道姓,言下之意却是在讽刺琼氏一族。功臣世家相互争锋,余人乡野黎民,自不敢惹祸上身,竟无人敢替琼芳声援。琼芳毕竟教养出众,没有十成十把握,绝不贸然争执。当下双手合十,做受教状:“承蒙良言,芳儿必一一据实转述,不敢稍有隐瞒。”
堂内众人听她如此言语,必会把宋神刀的无礼言语转回家中,届时皇后埋怨、国丈见责,不知宋老头要如何招架了。宋公迈却无惧怕之色,他撇眼看向琼芳,淡淡笑道:“小阁主,尽管把老朽的话一五一十转回去。国丈非但不会埋怨,还会感激老朽管教你的苦心。”
这话实在太过无礼,便算瞧不起人,也不该如此说话。琼芳生平所受侮辱,以此言为甚,再不发威,日后怎么待人处世?霎时美目沉敛,举起茶杯,正要狠狠砸将出去,忽然间眼前雪花飞舞,腊月冷风吹入大堂,宋公迈竟然背转身子,自行推开了大门。琼芳给冷风一激,头脑也清醒许多,一旁苏颖超伸手过来,将她的手握住了。
寒风拂面,吹起了奉莱侯的官袍玉带。宋公迈满面白雪,衬得白发更加银辉。他背向众人,低声道:“小阁主别恨我,老朽话虽重,却没有分毫恶意。盼你体谅。”琼芳泯住下唇,把苏颖超的手挣脱了,当下也背转身子,面向大堂,不再理会宋公迈。
宋公迈微微苦笑,喟然又道:“宋公迈生于永乐年间,历五朝四帝,经沙场百战,数十年下来,见识了无数风云,可怜英雄也好,圣贤也罢,这些叱吒一时,却无人能留到今日,陪伴宋某颐享天年。”
他回首望向堂上诸人,轻声道:“孩子们,来日宋某临终,你们却无人来吊唁送行,那老头子九泉之下,可要死不瞑目了。”
他目望众人,不再言语,袍袖拂动之际,迳自跨门出户,这回再也无人阻挡,人人静默无言,只在目送宋神刀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