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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扬州家里养了只大黄狗,毛茸茸的,名字忘了。
大黄狗很骄傲,给它吃不吃,非得等它脾气好了,心情舒坦了,才肯动上眼前的食料。
尽管这样疼它,大黄狗还是常常溜出门去,三天两头的不见狗影。每次回来了,身上都脏得一遢糊涂,满身伤痕,也不知是跟土狼打架了,还是跟老虎较量去了。
一回下着大雨,天又寒,实在担心不过,就把大黄狗绑了起来,不让它出门晃荡。
那夜大黄狗不得自由,一直哭、一直叫,逼得顾倩兮陪了它一整夜,六七岁的小女孩儿就这样守在后门,陪着大黄狗,直到高烧倒下,给娘亲抱了回去。
长大以后,发誓再也不养狗了。本以为自己狠得下心肠,谁知啊,来了一只比大黄狗骄傲一千倍、任性一万倍的东西。而且讨厌的是它还会说话,还会讨自己欢心,这次自己要受的苦,恐怕不是发烧倒下那么简单了。
顾倩兮望着担架上昏睡的情郎,轻轻亲吻着他,眼中又是泪,又是爱。大小姐旁若无人,一旁左从义、石凭、黄应等人噤若寒蝉,有的苦笑,有的肃立,却没人敢说上一句话。
“他是怎么伤的?”顾倩兮目向左从义,语气平平淡淡,只是不自觉地让人怕。
左从义第一个干笑:“我…我哪里知道…您…您别问我…”眼见尚书府的千金转向自己望来,石凭心下一寒,登时慌道:“不是我…不关我的事…”
当然不关他们的事了,躺在担架上的又不是他们。大黄狗若是死了,这些狐群狗党只会竖起爪子,大声说:“好狗!”然后去找下一只笨蛋大黄狗,再让它倒在担架上,再来段一模一样的故事,那又有什么难的?
众人一个接一个闪开,担架旁只余伍定远一人,他行到顾倩兮面前,低头望地,叹道:“卢兄弟为了救我,所以…所以拼死挨了一剑。顾小姐若要责怪,只管怪我吧。”
顾倩兮把眼光别了过去,口中并没说话。
伍定远没有错,人家要为他而死,他又能如何呢?大黄狗也没有错,舍己为人,舍生取义,黄狗天生是这样的性子。
说来说去,错的原来是自己…
※※※
卢云终于醒来了,自从达摩院挨了一剑之后,他始终昏睡不醒,此时双眼张开,只见晨光映照,床边坐着一名娇俏可喜的女孩儿,正自含笑望着自己,却是顾倩兮。
卢云虽不知身在何方,但只要见到了顾倩兮,心里事便放落一半。他缓缓伸出手去,抚摸顾倩兮的脸颊,道:“你…你怎么来了?”顾倩兮将卢云扶了起来,又在他背后垫了个枕头,含笑道:“你伤得那么重,我能不来么?”
卢云微起歉疚之意,他打量身周,只见房间窄小紧蹙,对面一扇窄门,窗边搁着木桌,如此窘迫穷酸的所在,已知是在北京自己的住处。当年他高中状元时曾经买下一处房舍,便是这处地方了。
卢云斜坐炕上,忽然有些渴了,一见床边搁着汤碗,便颤巍巍地伸手出去。却听顾倩兮道:“你别起来,让我来服侍你。”卢云脸上一红,道:“你要服侍我?”
顾倩兮微微颔首,柔声道:“做卢家的媳妇,当然得服侍你了。来,喝汤吧。”
喝了口汤,没想却是黑浓的伤药,只苦得他直喷出来,霎时弄脏了衣衫。顾倩兮取过布巾,替他擦拭嘴角,道:“良药苦口,多喝点,伤才好得快。”说着将棉被掀开,拿过卢云的衣衫,便要替他更衣。
卢云双眼瞪直,张大了嘴,不知该说什么,顾倩兮聪明不让须眉,向来我行我素。扬州拜师学画、京城里离家出走,哪件事称不上胆大妄为?孰料这位自有主张的大小姐忽发奇想,现下竟要服侍自己穿衣?卢云见她拿着衣裳,一双媚眼瞧着自己,一时之间竟有些害怕,慌忙道:“成了,我自个儿穿便行了,你饶过我吧。”
顾倩兮不假辞色,道:“我说要服侍你,那便含浑不得。你不必多说什么。”当下将卢云的扣子解开,露出了赤裸的胸膛。
衣衫解开,霎时闻到一股药味,卢云低头去看,只见胸口包着干净绷带,那伤药却是不久前换上的。卢云喃喃地道:“这是你帮我换的么?”顾倩兮替他脱下外衣,手上忙着,随口道:“不是我,是伍定远,你的好朋友替你换的。”
卢云没听出她的口气不善,只微微颔首,心道:“定远当真细心。居然会做这细活。”他侧目去看顾倩兮,又问道:“我睡了多久?”顾倩兮把他的衣衫折起,重重往桌上一放,悻悻然道:“问我做什么?去问伍定远。问你那些狐群狗党。”
卢云又不是白痴,一看她生气了,登时醒悟过来:“她这些时日都在照料我。”
房内天光微亮,不过清早时候,那顾倩兮却已穿戴整齐,不消说,她昨夜不曾回家,只在用心照料自己。大小姐彻夜未眠,情深意重,卢云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紧泯下唇,低头无言。
顾倩兮也不多说什么,只拉住卢云的手,替他穿上袖子,卢云好似木头人一般,只是任由摆布。顾倩兮怕弄痛了他,便道:“伤口要是疼,得跟我说。知道么?”她问了两句,却没听卢云说话,垂目看去,却见情郎别过头去,紧泯下唇,好似在默默忍泪。
顾倩兮柔声道:“伤口痛了?”
卢云低下头去,小声道:“没事的。你别管我。”
顾倩兮偷眼去看情郎,只见他别过头去,不愿让自己看到他的神情。这模样好生熟悉,不正是扬州那个倔强不屈的小厮么?为了这幅神态,自己才始终忘不掉他。
顾倩兮心下渐软,只想在卢云脸颊上一吻,身子微动,正要靠将过去,忽地醒起情郎屡屡犯险赌命,从不怕与自己天人永隔,她心中一酸,便硬生生忍住了。
两人沉默良久,顾倩兮越想越是无奈,她叹了口气,挨着卢云坐下,悄声问道:“卢郎,如果我离开你,你一个人过得下么?”
卢云大吃一惊,赶忙回过神来。两人便要大婚,未婚妻忽出此言,如同当头棒喝。他深深吸了口气,道:“倩兮,我若有什么过错,请你直说无妨。”
顾倩兮眼望地下,幽幽地道:“你没有错。你讲信讲义,对得起天地君亲师,大家都佩服你,一点错也没有…”她这些日子照料情郎,见他神智全失,不能言语,心中的酸楚一言难尽,说着说,泪水险些流了出来,她举袖遮面,不愿卢云察觉。
卢云自知她说的是反话,登时软了下来,求恳道:“倩兮,我…我要是做错了什么,你…你一定要跟我说…”他握住了心上人的小手,语气发颤,大见惶恐之情。顾倩兮见他如此,心下自也不忍,她转过头来,忍泪道:“卢郎,我不是那种哭哭啼啼的女人。可我问你一句,当年你去救你的朋友时,你可记得…我…我在雪地里等了你多久?”
那年京城大乱,秦仲海失风被捕,大寒之中,两人相约城南会面,只因卢云不顾一切地动手,竟让顾倩兮痴痴等待,整整在寒风里守候了一日夜。
卢云垂泪道:“我记得。你说过,如果我不回来,你便这样无止无尽地等下去。”
顾倩兮苦笑道:“你还记得?那你为何三番两次这样?伍定远也好,秦仲海也好,路边的行人也好,你都可以为了他们不要性命…”说到悲痛处,终于掩面哭了起来,大声道:“我…我便算是铁打的、石造的,我也熬不起这种苦…卢郎,我不要嫁给你!”
说到悲恨处,一个转身,便奔出房去了。卢云又慌又急,从床上滚了下来,砰地一声,身子重重摔在地下,伤处登时破裂。吃痛之下,忍不住闷哼起来。
磕头没用,哀号没用,赖在地下打滚最管用,大黄狗拿出绝招,果然小女孩挂着两行泪,哭哭啼啼地回来了。“对不起,你…你摔伤了么?”
好容易骗得佳人回来,大黄狗飞扑而上,乱咬乱舔。果见卢云将她拦腰抱住,强吻樱唇,顾倩兮哭得梨花春带雨,也任凭他吻着,两人轻怜密爱,相依相偎,再也分不开了。
房内两人泪如雨下,房外也有一人默默饮恨。
“卢兄弟,对不起…”
尽管房内两人渐渐情浓,他俩却不知道,一条大汉正自守在窗外。他听了两人的对答,也自低头忍泪,铁塔般的身躯轻轻颤抖。
“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
大汉望着手上的经书,轻轻点了点头。自知该是替剑神寻访传人的时刻了。
无双连拳护不了你,天山传人也保不住你,那便让最狠最辣的卓凌昭助你一臂之力…
卢兄弟,仁厚不足以济世,乱世之中,唯有绝世神功才是保家保命的不二法门…
※※※
八月初一,云淡风清。仗打完了,胜负也分了,又到了秋高气爽的时节。怒苍返寨、朝廷撤兵,双方再次泾渭分明,又回到了当年秦霸先初创怒苍的对峙僵局。朝廷与反逆各自调兵遣将,相互防堵,自不在话下。
无论仗怎么打,日子总还是要过,大乱局之中,先是传出卢云的喜讯,这位状元知州终于要在中秋佳节完婚,迎娶江南名媛顾倩兮,京城名流听闻,自都向顾嗣源道贺,顾家这些时日自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卢云即将完婚,伍定远也接下了大职缺。尽管局面动荡,人人自危,柳昂天还是凭着无比雄强的人脉手段,让伍定远顺利接任居庸关总兵,此地拥军两万,乃是中国北方的大屏障,伍定远接位之后,以他的敦厚性子,必能按柳昂天的意思办事,进一步控住北方军权。
眼看伍定远不日便要走马上任。朝廷依着惯例,便将济山胡同的总兵府移交,供伍定远一家居住。伍定远欣逢升官乔迁,又得了艳婷芳心,官场情场两得意,喜逢新居启用之日,便邀了卢云等人来到家里,一来为卢顾两人大婚祝贺,二来也庆祝自己升任新职。
“来,跟姑姑念,北京东顺门,济山胡同总兵府。”小小孩童眼光发直,看着艳婷手上的公文封,却是伍定远的义子在那认字。艳婷煞有介事,教得认真,崇卿却小脸通红,老半天吭不出个气来。想来不识文字之故。
府邸宽阔,颇见气派,众人各自闲坐,看西首母子亲匿温馨,自是崇卿与艳婷,东首璧人天作之合,却是卢云与倩兮,再加上个老脸威严的伍定远,仿佛便是两家五口的模样。
卢云见崇卿哼哼唧唧,不识之无,忍不住摇了摇头,道:“这孩子也有十岁了,该送去私塾了吧?”伍定远叹了口气,他每日里忙碌公事,多少疏忽了义子,颔首便道:“这倒是。兄弟哪日有空,先替我教教他。这孩子老腻在姑姑身边,总不是个法子。”
卢云学究出身,打小便给师长锻炼考验,两只手心不知给打过多少回,教起孩子自也严厉无比,他点了点头,想起当年私塾里的苦日子,起身便道:“成,让我来试试。”
眼见卢叔叔朝自己走来,嘴角还挂着可怕笑容,崇卿自是骇异万分。这位叔叔虽非满面横肉的长相,但他面白无须,脸做长方,正合了“学究白脸狠,太保黑面辣”的孩童耳语,想到白面书生的藤条最是狠毒,崇卿一时着慌,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便朝艳婷怀中钻去。
艳婷宠着崇卿,便在他脸颊上香了香,安慰道:“怕什么,没事的。”
伍定远见了这熊模样,如何不怒?霎时一声断喝:“男子汉大丈夫,专往女娘怀里钻,成何体统?过来!”雄狮发威,真龙咆哮,崇卿吓得慌了,赶忙从艳婷腿上跳将下来,畏畏缩缩地走向伍定远。
艳婷秀眉微蹙,又把孩子抱入怀里,嗔道:“这么大嗓门,不怕吓坏了孩子?”
美女发威,胜过翻江倒海的神龙怒号,果然伍定远歉然一笑,瘟神恶貌一发不见踪影,真比小蛇还乖巧三分。
河东轻轻小吼,真龙便已摆尾臣服,顾倩兮大感佩服,心下暗暗琢磨艳婷的降龙手段,正含笑揣摩,忽听大门脚步声仓皇,一名家丁快步行来,禀道:“老爷,柳侯爷到了。”
伍定远啊了一声,颇感意外,今日府邸宴客,本只请了卢云与顾倩兮两人,却没料到柳大都督会亲来道贺。伍定远霍地起身,赶忙出门相迎。那艳婷没见过这位当朝大首脑,自是心下惴惴,便也带着崇卿起身,就如一家三口模样,自在门口相候。
卢云拉着顾倩兮的手,缓缓起身,问道:“以前见过侯爷么?”顾倩兮微笑道:“爹爹每回做寿,柳侯爷都会亲来道贺。”卢云心下一醒,想起当年初到京城之时,便曾随伍定远前去顾家祝寿,当时便也见到了柳昂天。看心上人出身尊贵,打小便惯见王公贵族,柳昂天来头虽大,却也吓不到她。
诸人尚未出厅,便听门外传来一个笑声,道:“定远不必忙了,老夫只是顺道过来瞧瞧你,坐会儿便走!”
话声甫毕,当先走进一个熟面孔,看他满月脸、一身发福体态,正是韦子壮来了。头牌护卫入厅,之后大批随扈进门,石凭、左从义、黄应等老将也在其中,人潮簇拥中,一名高大老者行入厅来,此人身着戎装,不怒自威,正是当今征北大都督、善穆侯柳昂天大驾光临。
虽说柳昂天称病不出,现下却是精神奕奕,全无病容。他方才坐定,下人便送上茶来。伍定远上前拜倒,道:“卑职伍定远,拜见侯爷金安。”
柳昂天淡淡一笑,挥了挥手,他斜目看去,忽见伍定远身边站着一名美女,正朝自己望来。此女艳光照人,实乃国色天香,柳昂天心中暗赞,当下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小锦盒,塞到艳婷手里,微笑道:“您是艳婷姑娘呗?在下柳昂天,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柳昂天乃是朝中首脑,说来是一等一的身分,岂料竟会自道“在下”二字?艳婷听他说得客气,忍不住慌了,忙福了福,道:“艳婷…艳婷见过侯爷。”
柳昂天微微一笑,道:“别跟侯爷客气。姑娘玉雪聪明,对了婆家么?”说着握住了艳婷滑嫩的小手,双眼直瞅着人家。看他温柔款款,竟颇有“风流万户侯”的风采。想来他七个老婆便是这样娶来的。
伍定远与卢云面面相觑,却都有些愣了,两人过去跟随柳昂天,只见他与军中将士相处,不曾见过他与年轻女子说话,却没想是这个情状,一时都看傻了眼。
柳昂天越聊越是开心,手都快搭上肩去了,伍定远看得面色惨澹,忍不住咳了一声,柳昂天醒觉过来,自顾自地笑了笑,顺手再赏崇卿一个红包,便朝顾倩兮走去。手上却又变了个锦盒出来。直似魔术一般。
老头子爱吃嫩豆腐,卢云自是心头忐忑,正怕间,柳昂天已开口说话,又是那温柔款款的腔调:“好久不见大小姐了。令尊近况如何?身体康泰么?”顾倩兮大家闺秀,这等场面自是见多了,便即捡衽为礼,答道:“托侯爷的福,家中一切平安。”
她含笑收下柳昂天的礼,便也从袖中取出一只锦盒,送了过去。她伸手缩手都快,便没让柳昂天趁机捏手。心上人平安无事,卢云看入眼里,自是松了口气。
柳昂天接过锦盒,不由微微一奇,道:“这是什么?”
顾倩兮微笑道:“柳门大喜,七夫人为侯爷添丁,这是给小公子玩的。”
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顾倩兮消息如此灵通,自是二姨娘的功劳了。眼看卢伍二人啧啧称奇,韦子壮解释道:“上月初七夫人临盆,顺利产下一名男婴,母子俱安。”左从义也道:“是啊,老蚌生珠不稀奇,稀奇的是这孩子好生健旺,全不怕生,我今儿个瞧他,才被这黑小子尿了一头一脸哪。”众人听了这话,无不笑了起来。
柳昂天年过六十,育有二子三女,却无一个成器。三个女儿本就文弱,不必多提,那长子云风世袭爵位,最该奋发图强,可偏偏这孩子娇生惯养,不堪大任,让人失望。那次子正风武功虽高,福泽却又单薄,少时与无赖斗殴,意外被杀身亡。柳昂天悲痛之余,更不愿长子犯险,以致柳门虽然人才济济,却全是外家人。
本家无人继承衣钵,柳昂天口中虽然不提,其实内心暗自郁闷。本想今生命数如此,再无痴心妄想,哪知临到老来,居然还能生个黑壮虎小子,自是让他喜出望外了。
众人听了弄璋之喜,无不大喜,当下诸人以茶代酒,各自上前道贺,场面登时热闹起来。
左从义、石凭、黄应等人与伍定远都是老相识,不少人驻扎过居庸关,便各自坐下闲聊,述说北疆局面。伍定远唤来家丁奉茶伺候,艳婷也亲捧点心招待,几名英俊军爷见她貌美如花,温柔婉约,待人十分客气周到,一听此女尚未嫁人,不免存了妄想,纷纷要伍定远引荐。伍定远如何愿意心上人坠入虎口,自是哼哼哈哈胡混,双方用尽法子推拉扯。
众人正笑闹间,家丁又来秉报:“老爷,门外有位客人求见,说是您的同僚。”
伍定远微微一怔,柳昂天不请自来,已让他大为意外,岂料还有外人过来?当即问道:“是哪位贵客,可曾问过?”那家丁道:“那公子说姓杨,是兵部的文员。”
姓杨的公子多了,可既要认得伍定远,又要在兵部主事,说来便只有那个人了。听得此人过来,卢云自是心下一凛,伍定远则是神情凝重,厅上众人全数变色,一时俯首贴耳,都在窃窃私语。那家丁有些着慌,忙道:“老爷,要让这人进来么?”
伍定远深深吸了口气,挥手道:“快快有请!”
※※※
柳门四少,观海云远,这位排名第一的大将终于现身出来了。
自七月初一战败后,无论怒苍远走,粮草被烧,还是师父惨死,这位“代征北”始终没有现身。方丈寻他,皇帝找他,任凭天下人议论纷纷,这位中军统帅依旧音讯全无,好似他已羽化成仙,世间俗事与他再没瓜葛。诸人想起达摩院里的疑团,无不留上了神,卢云与伍定远更是全神贯注,不知有多少事想问他。
脚步声缓缓响起,众人从厅门望去,只见院中行来一名公子,此人身穿白衣,腰悬长剑,正自侧望满园芳华。秋日斜阳映照,更衬得他肤色极为腻白。“柳门二将,文杨武秦”,此人形貌尊贵,俊美中不失端凝,正是“风流司郎中”到来。
石凭抢先站起,便要过去询问,柳昂天见状,当场咳了一声,左从义会意,赶忙拉住,示意石凭坐下。众人本有要起身的,一见柳昂天心意如此,便又全数安坐不动。伍定远身为主人,自须迎接,他行到门口,拱手叫道:“杨郎中,里面请吧。”
杨肃观远望园中的花草,听了叫唤,便缓缓转过头来,向伍定远颔首。伍定远见他兀自站在院中,忙行向前去,道:“侯爷恰在府里,杨郎中难得过来,一块儿喝杯茶吧。”说着伸手肃客,示意杨肃观进厅。
杨肃观摇头一笑,道:“不速之客,不必进去了。”伍定远听了这话,不免心下一凛,正要说话,杨肃观已岔开话头,他手指园中花草,微笑道:“这些花木修剪得不坏。不是么?”
伍定远颔首道:“是啊。一个西凉老乡打理的。挺勤快。”他拉着杨肃观的手,又道:“大家都在屋里,来碰个面吧。”伍定远把话说了两遍,眼看人家如此诚心,杨肃观自也不好推却,当下作揖道:“不速之客,给您添扰了。”
二人行礼如仪,先后进厅。风流司郎中久未现身,跨门入户,第一个见到的便是韦子壮。杨肃观官场八年,从来礼数周到,当即含笑拱手,道:“韦护卫。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韦子壮哈哈笑了笑,打了个手势,却没多说什么。
杨肃观含笑作揖,道:“一会儿与您喝茶。”他脸上挂着笑容,一路拜会柳门诸将。众人表情不一,左从义微微颔首,石凭欲言又止,那黄应却是心直口快之辈,他慌忙站起,大声道:“杨郎中!你上哪儿去了?大家都在找你…”话声未毕,左从义已一把扯住,将他硬拉回座。黄应虽不机灵,毕竟也是官场滚出来的,一看情况有异,便也不再吭气。
厅上众人避之唯恐不及,场面颇见尴尬,杨肃观却无不适之感,他行向柳昂天,来到面前三尺,躬身道:“卑职肃观,参见侯爷。”
风流司郎中,柳门排名第一的大将,此时躬身谒上,柳昂天自不能置之不理。只听笑声爽朗,激荡厅心,听他道:“好孩子啊!看你黑炭也似的,却是谁把你捡回家的啊?”众人听了这话,无不感到愕然。凝目去看,却见征北都督笑吟吟地望着一名孩童,不住逗弄嬉戏。那孩子却是伍定远的义子崇卿。
满场鸦雀无声,杨肃观自也无语,只凝视上司与儿童逗弄玩闹,只听崇卿大声回话,道:“回爷爷的话,是爹爹把我带回家的!爹爹武功天下第一,爹爹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
柳昂天笑道:“好孩子,懂得孝顺啊。以后爷爷看在你的面子上,专门提拔你爹爹,你说好不好啊!”崇卿欢容道:“好啊!爷爷你可不能耍赖!”
爷儿俩有说有笑,只是从头到尾,柳昂天没有看过杨肃观一眼,好似厅上没有这个人似的。杨肃观静静听着,似乎若有所思。他二次躬身,拱手道:“下官肃观,拜见侯爷。”
柳昂天却没回话,只见他面向崇卿,笑道:“乖孩儿,替我取水来。”杨肃观心下一凛,伸手去取茶碗,却在此时,那崇卿抢先了一步,看他捧着茶碗,稚音道:“爷爷!水来了!”
柳昂天哈哈大笑,道:“乖!还是崇卿懂事!”当下咕噜噜地牛饮,模样颇为快活。杨肃观面色却甚平淡,看他仪表如常,眉宇间一无伤心,二无烦恼,好似玉石雕成,无血无泪。他向柳昂天躬身行礼,自行转过身来,便要在厅上找个位子坐下。
大批武官入厅,花厅早已座无虚席,杨肃观目光掠过,却无一席之地让他安坐,众人与他目光相接,各自别开了头,除了柳昂天与崇卿有一句没一句的对答,其他别无声响。
杨肃观自来泰然自若,从未有过失态,眼看情势若此,却也不嗔不怒,当下便要离去。便在此时,却有一人行到面前,拉住了他的手,温言道:“杨郎中。许久不见了。”
※※※
杨肃观凝目去望,只见来人长方脸蛋、剑眉星目,正是卢云。山东经生刚正好直,柳门中人越是弃杨如敝履,他越是要出头,当即搂住杨肃观的腰,将手摆向自己的位子,沉声道:“坐!”
杨肃观听得说话,却只不言不动,并无就坐之意。
卢云握住他的手,皱眉道:“坐吧。别老杵着。”
顾倩兮也站起身来,柔声道:“是啊,快来坐下喝茶。大家好久不见了呢。”
杨肃观低头望地,一时之间,嘴角抽动,眼眶竟似红了。卢云认识这人也有几年了,从没看过他有半分失态,不由心下一惊,便在此时,杨肃观已宁定如常,他向卢云看了一眼,附耳道:“卢云,谢谢你。”反手拍了拍同侪的肩头,霎时袍袖轻拂,便自掉头离开。
伍定远忝为主人,怎能任他如此离去?当即追了过去,喊道:“肃观留步!用过饭再走不迟啊。”
脚步方动,却被人拉住了,他转头望去,却是韦子壮。伍定远不知他为何阻拦自己,忍不住急道:“韦护卫若还有事,可否一会儿再说?”韦子壮摇头道:“你别追了,没有用的。”
伍定远沉下脸来,反问道:“什么叫没用?你们从头到尾不理他,这又是什么意思?”
韦子壮听他说开了,倒也不必隐瞒什么,当下耸了耸肩,叹道:“什么意思?你还不懂么?他已经垮了。”
伍定远浓眉抖动,往后退开一步,苦笑道:“垮了?”
韦子壮叹了一声,不知该怎么说,却听堂上一声长叹,一名老者缓缓起身,喟然道:“定远啊定远,你要帮他,就别在这节骨眼上和他牵扯。朝廷上下都说天绝僧害己误人,杨肃观不堪大任,少林寺徒有虚名。他若还想保住官职,这几日定要闭门思过,想清楚如何向皇上交代。你现下缠着他,不免让他分心,于人于己都是不好。”
伍定远微微苦笑,柳昂天收留自己,保举为官,乃是生平头号恩人,自也不好违背他的意思。伍定远满心寂寥,转头便往卢云看去。两人目光交会,心意相通,霎时一同点头。
卢云袍袖一拂,转望顾倩兮,却见顾大小姐微微一笑,也是点了点头。
厅上诸人喧哗如故,卢云出门相送,却也没人阻拦。看柳昂天逗弄孩童,左从义、石凭喝茶谈心,谁不是神态悠闲。顾倩兮看在眼里,自是暗暗感慨世态炎凉。正要起身告辞,忽在人丛中见到了一个身影。
人声语嚷,那少女却只躲在厅柱之后,偷眼往门外瞧着,看她双肩轻轻颤动,想来也是个重情的人了。
※※※
卢云本是义气之人,心之所至,哪管旁人背后议论?何况头上有位尚书岳丈,便算惹得柳门众人不快,自也挺得过去,当即跨门出厅,追了过去。他赶出门去,却见园中仅一名老园丁守在道旁,并未见到杨肃观的身影。卢云慌忙上前,问道:“这位大叔,方才一名白衣男子匆匆出府,您曾否见到?”
那园丁低头垂手,好似耳聋一般,直到卢云把话说了两遍,方才抬起头来。
夕阳映照,只见那园丁六十来岁年纪,一张脸孔苍白无血,眼中满是沉郁之气。他看了卢云一眼,便又低下头去,对他的问话毫不理睬。
卢云愣住了,道:“老丈,适才一名公子走出门来,您有见到么?”那老人好似聋了一般,尽管卢云三次来问,仍是爱理不理的神气,卢云啧了一声,颇见不耐,霎时伸手去摇。
手指才一碰上臂膀,那人身子一震,手中镰刀坠到地下,他转头望向卢云,眼中满是怒气。卢云见他神色凛然,一时心中竟是有些害怕,他往后退开一步,不由自主地拱了拱手,道:“对不住。老丈不理我…所以我就…我就…”
那人目光缓缓从卢云身上移开,低头道:“不打紧,郑年岁已…”他咳了咳、顿了顿,改口又道:“郑某年纪老了,发苍视茫、力乏耳背,听不到说话。还请爷台见谅。”
卢云呆了半晌,心道:“这园丁说话好生文雅。”看这老人眉清目秀,气宇不凡,别要也是个落第秀才出身。回想自己当年不得志,心中微生同情,眼见那人缓缓弯腰,俯身去取地下镰刀,卢云眼明手快,当下抢先蹲下,便要替他捡拾。
正在此时,一只手挡了过来,在两人之前抢先拾刀,卢云心下一凛,沿着那人手臂看去,面前一张尊贵清白的面孔,含笑望向自己,正是杨肃观。
卢云见他还未远走,一时又惊又喜,笑道:“你连椅子也没沾边,走得恁煞急了。”说着携住他的手,道:“你要不喜欢待在府里,不如咱俩去喝杯茶。”
杨肃观微微一笑,从卢云掌中抽出手来,道:“卢知州,您是真不懂,还是故意不懂?”
卢云淡然一笑,道:“杨郎中,该懂的,卢云一定懂。”他向前一步,搂住杨肃观的腰,道:“不该懂的,卢某比牛还笨,就是开不了窍。”
杨肃观望向卢云,两眼睁得大大的,好似极为诧异。慢慢地,只见他面泛笑容,竟尔大笑起来。卢云也陪着笑了几声,他想起杨肃观这几日行踪不明,便问了:“这几日你究竟去哪儿了?大家都好担忧呢。”
杨肃观听了这话,霎时收拾笑容,神态极是庄严。秋日傍晚,晚霞绚烂,远处皇城楼阁光芒返照,帝王天威,望之极为刺目。卢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一人躬身驼背,偊偊独行,正是方才见到的那名园丁。
卢云低声道:“杨郎中,你师父究竟怎么死的?你可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