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黄澄澄的东西可多了,那骡子边走边拉,一天少说掉个三五斤臭屎下来,张贩子每日捡回家做柴火烧,自是看惯了,只是此刻的黄澄澄玩意儿却不是烂泥般的臭屎,而是两边棱角的金元宝!

张贩子慌乱间狂叫一声,飞身扑地去捡,他将小小金元宝捧在手里,大哭道:“发了!真发了!”当时金贵银贱,一只金元宝值得二十来两银子,看地下足足躺着三只,少说能换上六七十两龙银,这下非但买马的钱有了,恐怕连房子修缮的钱也有着落。

张贩子又喜又悲,伸脚便朝骡子踢去,骂道:“死东西!看我今晚什么不吃,偏吃骡肉!”

那骡子挨了一脚,鼻中冷气—喷,后足倒踢过来,直直蹬上了板车。张贩子拿起鞭子,骂道:“死家伙,脾气好大啊!看老子今日怎么教训你!”

正想提起鞭子乱抽乱打,忽然后头传来声响,好似有什么东西滚落下来,张贩子心头忽起异感,慌忙间转了回去,猛见地下滚了十来只金元宝,黄澄澄的满地都是。

张贩子大喜欲狂,当下再次飞扑过去,不顾满地烂泥,将金元宝全数抱入怀里,看这黄金足有十来只,足足值得百两银子,有了这笔钱,非但买马修房的钱有了,怕还能讨房媳妇度日。想起邻村阿花饱满丰腴的身材,张贩子自是乐不可支,只在地下打滚。他凑嘴过去亲吻元宝,赫然之间,只见元宝上打着印记,上书:“武英通宝。”

张贩子满头雾水,不知武英这两个字是何意思。他眨了眨眼,想道:“对了,这金元宝是哪里来的?总不会是天上掉下来的吧?我可得查上一查。”他茫然摇头,伸手翻动米包,上下搬动一阵,便见下头压着一只布袋,看袋子破了个角,不太像是自己的东西,张贩子就着破孔,凑头看去,猛然间倒抽一口冷气,只见里头堆满了金元宝,足有数百只之多!张贩子大哭大笑,叫道:“有了!全有了!盖祖祠、当员外的本全有了!老天爷!我真发了啊!”

他哭了一阵,慢慢静下心来,却也把事情看得明白:“看这模样,敢情是官军爷爷放错了东西,却把军饷扔到我车上来。今天可发了一笔横财。”他把东西抱了出来,看这包黄金五十来斤,勉强扛得动,他怕后头军士追来,便想解下板车套锁,骑着骡子急急奔逃。

脚步方动,他回头望着满满一车货物,贪念陡生:“我可傻了,既然军爷们弄错了,搞不好车上还有别的宝贝,我可别错过了。”好容易入得宝山,岂能这般离去。张贩子顾不得手上的宝贝,便掀开油布,爬到车上翻看。蓦然间,见到了一只大木箱。

看这木箱好生巨大,足足可以放上几千只元宝,张贩子惊喜不定,料来里头必有奇珍异宝,那非但可以当个员外,恐伯还能富可敌国、雄霸一方了。他深深吸了口气,伸手将木箱打开,凝神去看,这回不见满心喜乐,反而是悚然一惊。

里头坐着一名五六十岁的男子,睁着一双凤眼,只在望着自己。

张贩子愣住了,只见那男子一张俊脸苍白无血,眸子却隐隐生光,张贩子惊道:“你…你是谁?”那人闭上了眼,低头叹了口气,道:“你又是谁?”

张贩子咦了一声,他细细打量那男子,只见这人身穿僧袍,左手拿着只饭团,右手提着水壶,不知在自己车上藏了多久。他咳了两声,问道:“那些金银珠宝是你的?”

那人幽幽地道:“率土之滨,尽为王土。天下万民万物,皆为朕所有。”

这人说话语气活脱是个大富翁,想当然尔,元宝必是人家的东西。张贩子心里凉了大半截,想起到手的钱财便要凭空飞去,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虽不是坏人,但富贵之路已在眼前,挺而走险的念头不由得窜了出来。寻思道:“看这人模样,八成是金银珠宝的正主儿。我今日若要一刀杀了他,四下兵荒马乱的,谁会知道是我下的手?”

心中恶念渐生,嘴角冷冷上扬,正要去抽车上的柴刀,心下忽地一醒,又想道:“我这是干什么?姓张的打小不偷不抢,日子虽然辛苦,却也不到饿死的地步。何必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儿?”

想到今日是七月一日鬼门开,倘若真的下手杀人,日后不免被厉鬼纠缠,冷汗直流之下,便将柴刀松开了。

箱子里的那人见他忽尔呆立不语,忽尔泪眼汪汪,忍不住皱眉道:“你是宁掌门的人,还是天绝大师的人,怎地见了皇上还不知叩拜?他们是怎么教你的?”

张贩子望着地下的金元宝,伸手挥了挥,当作再见,跟着恶狠狠地撇了那人一眼:“操你妈的宁掌门!老子要回家了,你快快给我滚下车!”

箱里那人愣住了,道:“你说什么?”张贩子怒道:“说什么?要你滚下车啊!老子平白无故载你这瘟神一程,真他妈的发霉了!操!”说着将元宝踢开,伸手揪住那人的衣领,便要将他扔下车去。

便在此时,背后传来—阵掌声,好似有人在鼓掌拍手,此地荒郊野外,怎会忽然冒出人来?张贩子愣住了,慌忙回头过去,霎时心下惨然,已是软倒在地,惨叫道:“天啊!”

眼前现出一柄晶亮亮的长剑,止自指向喉头。

张贩子吓得双腿发软,大哭道:“坏人啊!歹徒啊!救命啊!杀人啊!”

那长剑缓缓移开,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道:“你不必害伯。看了你适才的作为,我无意杀你。”张贩子偷眼去看,只见来人模样俊秀,只是衣衫上沾了鲜血,看来有些怕人。张贩子面皮颤抖,慌声便道:“你…你是谁?”

那人微微一笑,道:“财神爷。”

张贩子又惊又疑,他打量那人几眼,摇头便道:“你少来胡说。人家赵公明有胡子,关老爷使大刀,文武财神都不长你这模样。”那人淡淡笑道:“小老头儿,我没工夫陪你闲扯。这里有个好差使给你,只要做了这桩事情,那些元宝全归你。”

张贩子听了真个要发,一时心惊窃喜,颤声道:“有这么好的事?不是骗我的吧?”那公子爷淡淡笑道:“我有事托你,又何必骗你,在下要劳你的驴车,送箱里的爷抬去一个地方。事成之后,金元宝归你使唤。”

张贩子大喜过望,忍不住跳将起来,大哭道:“发了!真发了!”他抹去泪水,慌道:“快说、快说,你要我去什么地方?上刀山、下油锅,哪里都行!”

正哭闹间,忽见那公子眼角有些异样,心中又怕了起来,—时嘴角发僵,软声道:“算了,算了,你别哄我了…老兄是要我去鬼门关,渡那奈何桥吧?这桩生意我不做。”

那公子爷噗嗤一笑,正要说话,忽然间捣住了嘴,口中直直喷出血来。张贩子吓了一跳,慌道:“你…你得了痨病么?”那公子不去理他,只捂胸喘道:

“你给我乖乖听了,我有气力说一遍…”他附耳过去,低声道:“把人送到北京东顺门…济山胡同总兵府…”

张贩子茫然覆述:“北京东顺门,济山胡同总兵府?这总兵是谁啊?”那公子爷喘道:“这总兵姓伍,双名定远,半月内便会走马上任…你把人送到府上,便说车里这人是西凉来的老乡,要请他安排做园丁…”说到此处,大口鲜血喷出,已然摔倒在地。

张贩子慌忙抢上,惊道:“这位公子!你…你怎么了?”那公子爷将他推开,喘息道:“盖上木箱,装作平常模样,速速出发。记得,这件事绝不要跟外人提…”

张贩子虽是一头雾水,仍是答应了一声。看这趟货送得是活人,想来再怎么糟糕,总不会遭人退货吧?他将白米搬上了车,向木箱里的那人咳了一声,道:“这位老哥忍着点,既然财神爷吩咐,咱们这就走了。你路上若想拉屎小便,还是肚饿口渴,便打打箱子顶,咱听了便会停车…”叨叨絮絮中,张贩子盖上了木箱,便自上路。想来一路要与那骡子斗法斗气,这趟路定有得熬了。

张贩子走了,敌军也退了,偌大的荒野只余公子爷一人孤身淋雨,目送骡车离去。

居庸关、总兵府、老园丁…现下只差最后一关了。只要过了这关,刘敬跨不过的门槛便不再碍眼,过了这关,文武百官全数俯首称臣,中兴大业便在眼前。

那公子深深吐纳,从怀中取出一只黄金宝盒,他颤抖着双手,缓缓将盒盖打开。

万事具备,只欠东风,这便是最后的东风,白玉方印、古体大篆、开国受命之宝,当年潜龙换得自由身,便是靠着这块方印,一身龙袍、一方印石,加上内外军马策应,大事可期。盒盖向天开启,大雨淋漓,电光急闪而过,只见盒里垫着大红绒布,里头…

空无一物!

眼前浮起老僧悲悯的目光,那公子茫然向天,嘴角泛起了苦笑,他缓缓跪倒在地,掩住了脸面,霎时呕地一声,鲜血直喷而出,瞬将双手染为血红。

望着满手的鲜血,他自知没有回头路。赌上了一切,眼泪也已流干,这一关纵使弹尽粮绝,玉石俱焚,他也…

非过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