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云见大水冲来,已至面前,当下伸足朝两旁上壁一点,已如飞鸟般跃起,巩志怕他被水冲走,急忙伸手来拉,两人手掌相握,半空画过一个弧形,卢云便稳稳落了下来。

运河大水已入河道,伍定远那边却迟迟不动手,只见他守在泥墙之前,双掌成圆,似在凝运气力,眼见大水将至,卢云急忙喊道:“定远!快些动手了!”

此时大水冲来,若将河道淹没水底,再想打通江河两侧,必是难上加难。

岸上众人各有惶惑之意,艳婷更是俏脸惨白,她见水流湍急,深怕伍定远重伤之下,无力逃脱,正想跃下接应,忽听伍定远大吼一声,一掌重重击落,右臂仗著毒性猛烈,登时将大岩腐蚀出一处深洞,便在此时,哗啦啦水声激响,已朝伍定远背後涌来。

众人目瞪口呆,不知高低,只见伍定远不急不徐,双掌贯通,按在岩石腐蚀处,猛地断喝一声,掌力发动,那腐蚀处瞬即裂开,身後水流冲来,直朝裂缝灌入,伍定远接连发劲,那裂缝越变越大,只听轰隆一声,那岩石竟尔向後翻倒,滚入了娄江之中。便在此刻,娄江大水朝著伍定远面前冲来,背后运河大水也是汹涌急至,已将伍定远四周包围。

艳婷又惊又急,半空一个纵跃,便要入水去救,陡然间一个身影从江中跃起,搂住艳婷的腰间,将她带回了岸上,这人身法如此快疾,还能是旁人吗?自是伍定远出手了,众人惊喜交集,无不大声欢呼,卢云等人急急上前,向他问候致谢,伍定远向众人颔首,示意不必多礼,跟著向艳婷一笑,道:“艳婷姑娘,你别贸然下水犯险,你师父要是知道了,可会怪死我了。”说话神情自然,丝毫不见往日的扭捏。

艳婷望著伍定远那张风霜老脸,忽觉心头有些异样,忙低下头去,竟是有些害羞。

此刻数百人围在伍定远身边,都在称颂他的武功胆识,忽然一名孩童抢了上来,手上拿著一只铁手套,大声道:“大叔!你的东西!”

这铁手正是伍定远适才抛上岸去的,没想给这孩子捡了起来。伍定远随手接过,将手套戴起,他见那孩子仰头看著自己,神色满是崇敬,不禁微微一笑,伸手抚摸那孩子的头顶,道:“多谢你了。”那孩子听了称谢,一时大为兴奋,两只手指纠著,好似得了皇帝的圣旨一般,直是喜形於色。

一众乡民围著伍定远,只在那问东问西,却让他脱不了身,卢云见状,便赶了过来,笑道:“大家别围著他!咱们的英雄肚子也会饿呢,让他去吃饭吧。”众人闻言,都是笑了起来,卢云便拉著伍定远,直往岸边一处棚架行去,只见里头人声鼎沸,不少乡民拿著碗盘,就地蹲食,一名美貌少女带著几名家丁打理伙食,却是顾倩兮。

伍定远吃了一惊,没想这位官家小姐还能开伙煮食,忙问卢云道:“怎么?顾小姐能烧饭?”卢云附耳过去,低声道:“面是我煮的,她只是做个样子。”

伍定远听罢,竟是连拍心口,好似颇为惊险。艳婷一旁听著,不由得啐了一口,道:“你们背後这般损人,一会儿我跟顾小姐说去,看你们怎么交代。”卢伍二人相视苦笑,神态甚是尴尬。

众人来到棚架,洪捕头替众人安排了桌椅,顾倩兮携著卢云的手,笑道:“你们可辛若了,这便吃饭吧?”卢云颔首微笑,道:“你先招呼朋友们坐下,我来盛面。”

伍定远听卢云与顾倩兮说话,言语虽然平淡,但话中不分彼此,已如夫妻一般。看他俩情感如此深厚,旁人便想另生波折,也是万万不能了。

众人各自坐下,艳婷与顾倩兮同坐一侧,两人各自低声谈笑。伍定远听她们说的都是家常事,如何插得下口?正觉无聊间,撇眼望去,只见一名孩童缩在人堆里,正自偷偷看著自己,这孩子约莫十岁上下,黝黑瘦弱,正是方才替自己拾还铁手的那名孩子。两人眼神相对,那孩子脸上一红,忙低下头去,不敢与他目光相会。

伍定远微微一笑,伸手招唤,那孩子愣住了,似不知他叫的便是自己,左右看了看,待见伍定远确实叫的是他,画上一阵惊喜,跟著蹑手蹑脚地行向前来,站到了伍定远身前。

伍定远见这孩子衣杉褴褛,当下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那孩子低下头去,小声道:“我没名字。”一旁两名美女见了这孩子过来,无下大为讶异,顾倩兮凑了过去,在那孩子身边蹲下,笑道:“小弟弟,你没有名字,旁人要怎么称呼你?告诉姊姊吧?”

那孩子见她貌美如花,肤色白皙,又闻到她身上的香气,脸上红得更厉害了,一张黑泥脸好似烧红的木炭,嚅嚿地道:“大家都叫我小鬼。”顾倩兮噗嗤一笑,又问道:“那你怎么会待在江边?你父母呢?”

那孩子微微一愣,随口道:“我没爹娘,打小就在这儿拉纤,叔叔伯伯们会给我饭吃。”众人听他是个孤儿,身世堪怜,但回话口气平平顺顺,似不以自己的处境为苦。

顾倩兮心生恻隐,向艳婷使了个眼色,艳婷登时会意,取出了手帕,替他擦抹脸颊的黑泥,柔声道:“小兄弟,小鬼这个名儿不好听,咱们以后给你另取一个,你说好不好?”

那孩子还没说话,只听一声吆喝,一人左右双手各持两只面碗,大声道:“各位客倌,小人的大卤面正宗山东口味,不吃可惜哪!快趁热尝尝味道吧!”众人不必回头,也知卢云这位知州大人再次干起老营生,又来卖面了,他呼啸一声,四只面碗朝众人面前一搁,笑道:“客倌们,请吧!”说著拉开板凳,便在顾倩兮身边坐下。

他见伍定远身边站著一名孩童,知道是住居此地的孤儿,便笑道:“小朋友还没吃吧?来,我这碗给你。”将自己的面碗递了过去,示意那孩子来吃。那孩子却不敢应答,待见伍定远向他点头微笑,这才紧挨在伍定远身边坐下。

伍定远微笑道:“卢兄弟,你那碗面给了这孩子,自个儿可没得吃了。”说著将自己那碗推了过去,道:“来,你吃我这碗吧。”

卢云还没回话,却见顾倩兮与艳婷同声道:“不忙,吃我这碗吧。”说著又送上了两碗面,卢云见自己面前搁著三大碗面,不禁微微一愣,他哪知顾倩兮等少女食量甚小,一见这碗大如脸盆,还没吃便已饱了,一见有机可趁,如何不来推托?这才全数搁在他面前。

伍定远见卢云面色难看,登时一笑,解围道:“两位姑娘,咱们卢兄弟大卤面做得道地,你们便算不饿,也该尝个两口,不辜负他的苦心。”说著自行端起面碗,稀哩呼噜地吸起面条,跟著渣吧渣吧地吃著,口中还下住发出喝叫,好似极为美味。一旁那孩子看在眼里,心中敬佩,登也学著伍定远的模样,端起面碗,一时咀嚼声大起。

顾倩兮与艳婷见他俩吃得香甜,便也举起筷子,各自尝了一口,卢云喜道:“怎么样?好吃么?”他见两名少女眉头紧皱,却又连连点头,好似颇为可口,卢云心中甚喜,正要说明煮法,却见顾倩兮将面碗推了过来,道:“你干了一天活,累得紧,还是先吃一些吧。”

卢云不疑有他,低头去吃,却又见艳婷将碗中的面条大把大把地夹起,送到了伍定远的碗中,柔声道:“伍大爷身上有伤,定要补补身子,多吃些吧。”伍定远寒着一张老脸,摇手道:“快别夹了,你自己总要留一些吧。”

卢云惨然道:“有那么难吃吗?”众人同声颔首,道:“好吃得紧,没吃过那么好的面呢!”卢云哦了一声,这才放心下来。

众人吃过饭後,又忙了一个下午,这才将水闸细部工事安排妥当,那孩子整个下午都依偎在伍定远身边,不时抚摸他的铁手,模样崇敬佩服,好似把他当成天神一般。

时值傍晚,众人伴著夕阳,缓缓而归,伍定远与卢云并肩同行,顾倩兮与艳婷在前头行走,二女一左一右,携著那孩子的手,晚霞照在五人身上,说不出的和暖平静。伍定远这些年来宦海浮沉,历经沧桑,难得有了片刻的宁静,他望著艳婷的背景,忽地叹了口气。

卢云见他喟然,便问道:“想起卓凌昭了?”

伍定远微微一笑,却没说话。只是这么一笑,便挤出了眼角旁深深的皱纹,当年他从西凉接下燕陵镖局一案,只有三十四岁上下,几年过去了,自己即将走到不惑之年,岁月如梭,但人生却还是满布疑惑,是与非,对与错,没一样好懂。

此时柳昂天有意与他的仇人和解,伍定远夹在中间,要他如何自处?自然不便多言了。

卢云知晓他的心事,劝道:“当年小弟沦落江湖,怀才不遇,定远兄劝过我,要卢云多加忍耐,学些人情世故,终有苦尽甘来的一日。今日小弟斗胆,也想劝勉伍兄,别太为难自己了。”

伍定远遥望天边晚霞,怔怔地道:“打啊…杀啊…斗啊…是是非非,忠奸黑白,人生难道没别的事好做了?卢兄弟…你可知道,我心里好寂寞…”他摇了摇头,眼中泛起泪光,神情极是萧索。卢云陪著叹了几声,也不知该如何相劝。

伍定远深怕失态,急忙定了定神,他转过话头,微笑道:“卢兄弟,别提我的事了。倒是你这趟下来,怎么顾小姐居然住到你府上了?到底你俩是什么关系?”

顾倩兮是尚书府的小姐,过去也曾被杨肃观屡次追求,哪知竟会悄悄南下,还住到卢云家里,伍定远看在眼里,自感惊诧,难得抓到机会与卢云独处,便启口来问,只想探听一些内情。

卢云面色难看,不知如何回话,他与伍定远交情匪浅,昔日一同亡命江湖,自不能以表妹远亲之类的情由塘塞,只得道:“我…我们在扬州便识得了…”

伍定远知道他不便多说,自也不好让他为难,当下哈哈一笑,拍了拍卢云的肩头,道:

“难得有此佳人相伴,赶紧成亲吧!也让哥哥我喝上一杯喜酒。”

卢云尴尬一笑,道:“倩兮离家出走,多少是我的过错,日後返京之时,我可不知要如何向顾伯伯请罪了。”I伍定远哈哈一笑,道:“赶紧提亲,便是请罪了。不然你下次返回长洲,难道还要顾小姐没名没份地随你下来么?”卢云点了点头,连连称是。

诸人行到城门,那孩童停下脚来,奔回伍定远身边,道:“大叔,谢谢你今天陪我玩,我要回去了。”伍定远望著那孩童,问道:“你要回去了?回哪儿去?”

那孩童抹著鼻子,道:“我要回江边啊。那里是我的家。”

众人闻言,都知这孩子无父无母,便要回去过那孤儿的苦日子,一时心下都甚不忍,那孩童却浑然不觉,只回问伍定远道:“大叔你呢?你要去哪里?”

伍定远听了问话,忽地全身一颤,低下头去。这个问题杨肃观问过,卢云问过,甚至艳婷也问过,但伍定远却都置之不理,直到这名幼小稚童开口来问,他心中才生出一个念头:“是啊!我…我要去哪里?”先前那股举目无亲、寂寞凄凉的感觉,又再次袭上心头。

那孩子见他怔征发呆,便拉著他的手,再次问道:“大叔,你住在哪里啊?小鬼以後想你时,要如何找你啊?”

伍定远听他这么说话,忍不住心中感动,他抬起头来,艳婷、顾倩兮、卢云等人目不转睛地望著自己,诸人关切之情,溢於言表,伍定远全身颤动,霎时之间,已知自己的去向。

伍定远蹲了下来,凝视那孩子,道:“小朋友,听过京城吗?”

那孩子愣了半晌,傻傻问道:“京城?在这附近么?”

伍定远微微一笑,摸著那孩子的头顶,道:“京城便是皇帝住的地方,好生热闹繁华,孩子,你我有缘,可想随大叔去京城见识一下?”

那孩子听了问话,却只面色呆滞,不知要如何回话,艳婷心下大喜,知道伍定远有意收他为义子,急忙蹲了下来,贴在那孩子耳边,轻声道:“傻孩子,大叔要带你回家啊,你要不要去?”那孩子看著伍定远,神色好似不信,伍定远摸了摸他的脸颊,颔首道:“乖孩子,以後便跟著我吧!”那孩子陡地全身震动,这才信了,霎时扑在伍定远怀里,放声尖叫。

卢云与顾倩兮一旁听著,都知伍定远有意返京为官,心下都替他感到高兴。

伍定远把那孩子抱入怀中,朝艳婷凝望而去。艳婷与他目光交会,身子忍不住一颤,伍定远的眼神不同以往,那里头没有丝毫激情爱欲,只有淡淡的寂寞,好似怀抱孩子的他,已是自己结缡多年的丈夫,正痴痴等著任性的自己回到家中。

艳婷心下一动,想要说话,伍定远却已站起身子,携著那孩子的手,从她身边擦了过去。

艳婷回眸望去,夕阳西下,映在天山传人宽阔的肩上,好似是一座巍峨的高山,艳婷心里忽起一个念头,只想走了上去,搂住伍定远那粗壮的臂膀。她识得伍定远虽久,却是头一回现出这种想法,那是连她自己都不明白的微妙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