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仲海举起茶碗去喝,听得大理寺卿徐忠进、国丈琼武川这几位老人出马,顿觉放心,他喝了口清茶,降了降火气,点头道:“几位老臣果然精明,这当口正该如此办理。”

刘敬道:“不过事情毫不顺利,朝廷人马尚未离开北京,就出了天大的乱子。”秦仲海吃了一惊,嘴里茶水猛地喷了出来,他举袖擦拭,惊道:“什么乱子?”

刘敬端起茶来,轻啜一口,道:“也先可汗兵临城下,开始攻打北京。”

秦仲海茫然张嘴,那时柳昂天曾提及武德侯杀害皇帝一事,却未多谈也无攻打北京一节,此时听刘敬提到此事,秦仲海却是第一回听到。

刘敬道:“也先大兵杀圣京城,朝廷上下无不惊恐,国家已入朝不保夕的惨况。那时天下军马急急来援,你家侯爷率领十万大军,与也先激战城郊,双方杀得血流成河,此战若败,京师必入蛮夷之手,只怕神州百姓都要沦为异族奴隶。但我朝十七路勤王人马不能无人统帅,几名大臣力陈国家下可无主,须得拥立一人代位,以保社稷,此事送入景福宫,太后便急急下诏,立泯王为皇储,暂由御弟监国。”

泯王便是当今的景泰皇帝,他在风雨飘摇间接任皇位,天下无不称道,此事秦仲海自也知闻。

刘敬又道:“皇储接位,一心三思地替他兄长报仇,立即下令处死秦霸先满门老小,当时我会同柳昂天、琼武川等老臣,忠言极谏,言道案情尚不明朗,想请皇帝收回成命,但皇上眼见兄长惨死,这武德侯罪嫌最大,如何忍得下这口怨气?他召唤四路军马入城,封锁京中来往道路,即刻将秦家满门处死,不容走脱一人。”听得此言,秦仲海登时想起城西鬼屋里的那个老头,他身子一颤,心头出了几个疙瘩,竟似不太舒坦。

刘敬道:“那时大祸临头,京城上下都为秦家满门忧虑。秦霸先的妻子颜氏,听说大军入城,就要过来抄家,她一人挡在门口,手持先皇赐下的免死金牌,只想凭手上金牌救命,好让满门老小逃过一劫。”

秦仲海十分关心,颤声道:“后来呢?”

刘敬道:“她一个妇道人家有这胆色,也算难得了。不过闯入秦府的军官多是凶狠暴戾之辈,看也不看她手中金牌,一刀便把她的脑袋砍了。”秦仲海啊地一声,悲声道:“她…她死了…”

刘敬低声道:“人无头,安能活?颜氏贤慧貌美,聪明博学,人人都对秦霸先好生称羡,谁知她这样娇弱的女子,到头来却成了刀下的无头鬼。可怜她两个孩子不过稚弱,便成了孤儿。”说着又往秦仲海看了一眼,那眼神满是怜悯同情。

秦仲海与他目光相接,霎时心中一酸,泪水几欲洒落,他生性洒脱,从小到大没哭过几次,此时泪水满盈,却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何哀伤。他急急以衣袖遮面,就怕给刘敬见了笑话。

刘敬殊无取笑之意,他叹了一声,转过话头,又道:“城内军马杀人满门,城外大军却要给人屠杀。当时也先已至城外百里,情势危急,景泰皇帝亲自领军接战,双方大杀一阵,胜负虽分难解之际,阵前却出现了一人,此人好生了得,化千戈为玉帛,居然说动了也先可汗,让他不待胜负分出,便自行率军离去。”

秦仲海抹去泪水,神色已然宁定,他知道当年双方决战,江充曾在阵前出现,当下清了清嗓子,道:“此事有些悬疑,据侯爷说,江充给也先可汗在天山抓住,便一路押解回国的。”刘敬嘿嘿一笑,道:“这是王宁、梁知义这帮读书人查出来的吧?”

秦仲海点头道:“公公说的不错,此事正是梁知府、王御史他们查出来的。只是他两人一得消息,不久便已陨命。”刘敬摇头叹息道:“好人不长命,蠢人兢投胎。又好又蠢的,更要天生给人当箭靶,唉…这帮书生只知气节义理,却没半点手段,没给五马分尸,凌迟处死,已算是好运了…”言下所指,自是感慨王宁、梁知义这帮孤臣的下梢了。

秦仲海嘿嘿一笑,道:“好人不长命,蠢人下场惨,那又坏又聪颖的呢?”

刘敬哈哈一笑,自嘲道:“那便是老朽与江充这等人了。看他江充年过半百,咱家也有七十好几,数十年来好鱼好肉,日子快活得很,将军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秦仲海纵声长笑,道:“难得有人自承奸恶,真是大大的不容易啊!”

刘敬听了嘲讽,却也不生气,只淡淡一笑,道:“咱们说正事要紧,别损我这老头了。”他苦笑一阵,又道:“只是王宁那帮读书人虽笨,却也不算白死,他们查得不错,江充甫一回京,也先可汗便自行退兵,此间定然有诈,只是当时朝廷甫脱大难,众人庆幸生还之余,哪有余力查访内情?当时先皇下落下明,泯王与太后心中挂念,便明大臣四下寻访,却始终找之不着,过了不久,眼见先皇实在踪影全失,泯王爷只好以监国皇储之名正式登基,接任皇位。”秦仲海哼了一声,道:“你们这帮大臣便这么敷衍了事,真是世态炎凉。”

刘敬道:“国家不可一日无君,泯王爷拖了一阵才接位,已算不容易了。只是说到接位一事,你家侯爷也算立过大功,念在他这份拥戴功劳上,朝廷日后才有了三分局面。”

秦仲海沉吟片刻,道:“那秦霸先呢?他那时究竟在做什么?为何不回朝廷替自己分辩?”

刘敬摇了摇头,道:“据说也先围城之时,他还有意杀回京城,替国家解围,但后来他听说全家惨死,便杀向关内,起兵作乱起来。”

秦仲海听了内情,皱眉便问:“这秦霸先到底是何来历?”他曾听韦子壮说过这人出身武当,但除此之外,却是一无所知,此时便出言相询,也好多探听一些事迹。

刘敬目中闪过一丝忧伤,道:“秦霸先,原名秦策,官拜征西大都督,爵赐武德侯,霸先是他的号。当年他与你家侯爷并称双雄,北昂天,西霸先,乃是武英朝廷的两大支柱。”

耳听柳昂天与天下第一大反贼并列,秦仲海一时心中百味杂陈,不知该说些什么。

刘敬叹了一声,又道:“当年秦家满门抄斩,天下无人能救,秦霸先自是大怒欲征,他率军打破五门关,一路杀向关内,两边激战数百回合,朝廷节节败退,一路退到了虎牢关,此关坐拥天险,守将也非易与之辈,秦霸先纵然武勇,一时间却也打不入关中。眼看是个僵局,秦霸先索性立马怒苍,广招天下勇士,从此双方便开始十数年的对峙,中问打了又谈,谈了又打,皇帝每次派使臣过去安抚,都被秦霸先乱棒打回,始终是个僵局。”

秦仲海在文渊阁见到这人的姓名时,本恨自己生得太晚,不能与他一决雌雄,但连着几番事情下来,对此人又是同情,又是恐惧。他伸手抓起茶杯,呼噜噜地喝个精光。

刘敬替他斟上了茶,又道:“秦霸先造反,等于默认他谋害皇帝。当年他起兵造反,天下都曰该死,我也是其中之一,只是朝廷名将虽多,却无人能出其右,你家侯爷一来需驻防北疆,二来朝廷知道他们俩家有旧,就怕他二人联手作乱,始终不敢把柳昂天召回。直到景泰十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