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南微微一笑,反问道:“打铁一事,首重为何?”欧阳洵世家出身,自是家学渊源,当下想也不想,径自道:“打铁成钢,首重力足。”

欧阳南颔首称许:“答得好。只是你说说,何谓力足?”

欧阳洵想了一阵,道:“力气大,那便是足了。”

欧阳南哈哈大笑,道:“小儿之见。”他伸手召来门人,问道:“你们平日打铁,可知有几成力道使在铁上?”众人面露疑问,都不知他此问何意,巩志上前答道:“回秉师父,我辈铸剑师打铁,九成力道使在铁皮上,却只有一成力气灌注铁心。”

欧阳南抚须大笑,道:“不愧是你们的大师哥,见识就是不同。”他拿起粉末似的青砖,道:“打铁讲究的不是力大,而是要把力道灌到铁心里,这才能使铁性锻冶,去芜存菁,寻常咱们用锤多在浪费气力,八九成力道都打在铁皮上,但这‘雷泽刑天锤’靠着这一点尖针,便足以力灌铁心,使万斤之力稳稳实实地打入铁料,所谓一捶成钢,便是这个道理。”

欧阳洵惊道:“一捶成钢?便是靠着这个法门,才能使砖头烂为粉末一般?”

欧阳南点头道:“不错。这刑天锤之所以号称天下第一神锤,便是为此。”

欧阳洵此时已收起小看之心,他手抚神锤,面露赞叹之色,怔怔地道:“好一把神锤!力大无穷,却又如此细腻,有了这神锤,咱们定能造出天下第一的神兵利刃!”

欧阳南本在微笑,待听了“天下第一”四字,脸色却是一变,神情竟是不大自在。

阳光普照,风和日丽,这日已是十月十三下午,此时已近欧阳家开席时辰,那青衣秀士远从九华山过来拜寿,早已率着徒弟离去,卢云却还留在府里,想起寿礼毫无著落,只在那里发慌,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惶急间,只见顾倩兮缓缓向厅行来,卢云大喜,当下奔上前去,道:“倩兮啊!你昨夜不是说要替我准备寿礼么?怎地快到下午了,却还不见那礼品的踪影?”

顾倩兮啊地一声,掩嘴道:“哎呀,这事我给忘了!”卢云搓手道:“惨了,惨了,一会儿没礼品送上,可要如何是好?唉…说不得,去买些寿桃充数吧!”顾倩兮摇头道:“今日欧阳老爷宴请百姓,没人开门做生意。”卢云惨然一笑,道:“好吧!只有称病不出了。”

顾倩兮见作弄他够了,当即笑道:“好了,不欺侮你了。咱们现下来准备寿礼吧!”说着拉住卢云,两人一齐朝书房走去。卢云喜道:“原来寿礼在书房里,你可藏哪儿去了?我昨夜怎没瞧见?”顾倩兮笑道:“你别急。昨夜没瞧见,一会儿便瞧见了。”

两人走入书房里,里头只摆着家具书本,丝毫不见那寿礼的踪迹。卢云愁眉苦脸,望着心上人,顾倩兮笑了笑,伸手朝书桌一指,卢云哦地一声,道:“在桌上么?”走了过去,细细翻了一阵,只见桌上摆的全是杂物,毫无贵重物事,忍不住皱眉道:“你…你又戏耍我了,唉,这当口可别开玩笑啦…”

顾俏兮把他按上倚子,纤纤素手伸来,笑道:“寿礼来罗!”说着在桌上铺了张白纸。

卢云皱眉道:“一张白纸?这…这便是寿礼?”顾倩兮不答,笑吟吟地递来一枝毛笔,塞在卢云手上。卢云面色惨然,道:“要送这只笔?这不太寒怆了些?”

顾倩兮噗嗤一笑,道:“谁要你送笔了?我是要你画幅寿画,写上几个字啊!”

卢云恍然大悟,原来顾倩兮是要自己题字为礼,他连连摇头,道:“我的书画又不值钱,如何送得出手?”顾倩兮庄容道:“你是己巳年状元,一甲进七及第,又在承天殿上应了圣上的绝对,文名早已远播天下。可别妄自菲薄了。”

卢云猛然醒悟,喜道:“原来如此,我自己倒没想过呢。”

顾倩兮将笔杆交在卢云手里,又道:“以你新科状元之尊,亲题的字画可不是寻常物事,一来带喜,二来尊贵,人家想求都还求不到呢!”

卢云大喜,当下提笔便画,不多时,便画了幅“岁寒三友图”出来,他才情高绝,虽只寥寥数笔,笔意却是苍然劲节,顾倩兮赞道:“好一个卢郎,寒冬将至,这松竹梅最是应景不过呢。”她随口品评鉴赏,竟是赞不决口。一来这“岁寒三友图”确是佳作,二来这画是情郎所绘,便是狗爪子胡印,也要宽打几分,直把卢云夸上了天去。

卢云脸上一红,心道:“听她说得这般好,敢情我已列入当朝四大家了?”他盖上了知州的官印,又在一旁写上了贺词。他放落了笔,等着墨汁阴干,忽地想起欧阳家财大势大,今日宾客必多,想起交际一事,不由烦心、皱眉便道:“我现下是地方父母,可过去少与人应酬来往,唉…人情不熟,一会儿可别失礼才好。”顾倩兮知道心上人不善交际,忙劝慰道:“你莫烦忧,凡事有我在呢。”

顾倩兮出身豪门,什么样的人没见过,长袖善舞,风度翩翩的人,她是见得多了,反倒是像卢云那样正直敢言的,却没见过几个,也是为此,才赢走了她的芳心。只是情场上可以占便宜的,官场上可就不行了,卢云个性刚硬,一个不留神,定会得罪地方豪门,顾倩兮看在眼里,早有盘算,昨日便向洪捕头打听了,知道欧阳南是个大而化之的人,一会儿便让卢云应付,至于欧阳家的女眷老小,便由她出面担待。看她顾大小姐手腕高超,此番出手,定让满门老幼服服贴贴,日后卢云若有什么请求,这些人决计死心塌地,不敢有违。

二人说话间,那墨色已然阴干,卢云将书画卷起,便与顾倩兮联袂乘轿,一同赶去欧阳府。

行到欧阳府上,门口家丁见了官轿到来,已知新任知州驾到,当下慌不迭地往内禀报,卢云甫下轿来,只听两旁传来一阵掌声,家丁提声道:“长洲新任知州,钦点状元郎卢云卢大人驾到!”卢云生性朴素,什么时候受过这般排场,他面色微微一窘,只想掩面急走,稍微转身,一个没提防,脚下竟在轿梁上一绊,人便往前摔下。

眼看使要跌个狗吃屎,卢云心下惨然,只想使出轻功翻转,又怕惊吓了围观百姓,正不知如何是好,猛地一双手凑了过来,一把将他扶住。

卢云抬头急看,却见一名老者笑嘻嘻地看着他,想来便是欧阳家的老爷欧阳南了。

卢云慌忙拱手,道:“晚生卢云,见过欧阳老爷。”欧阳南大笑道:“什么晚生?卢知州实在太客气了!你卢大人驾临长洲,老夫却是一无所知,未曾远迎,实在是罪该万死啊!”

卢云连忙摇手,道:“老爷可别这般说,我是地方父母官,怎能惊扰百姓?”

欧阳南笑道:“欧阳家过去是‘江南铸造’,也算个官儿,说来都是自己人,卢知州就别客气啦!”

两人说话间,一名汉子已然跪倒在地,道:“下官巩志,拜见卢知州,小人不假而出,这几日不曾在衙门办事,还请知州重重责罚。”卢云知道这巩志便是他的师爷,只见他身材壮硕,不似一般师爷那般牙尖嘴利,弱不经风的模样,心里已多了几分好感,连忙将他扶起,道:“巩师爷快别如此,你师门有事,当然须得回来帮忙了。”此时巩志跪在地下,给卢云伸手一托,身子不由自主地站起,显然这位知州的功力远在他之上。巩志躬身拱手,微笑道:“知州大人文武全才,好了得的功夫啊!”两人相互打量,都有惺惺相惜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