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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云满怀心事,缓缓返回寄居客栈。
他甫一走进客栈,自对店小二道:“取坛大麴来。”
那小二一愣,道:“不是明日才放榜吗?怎么公子这会儿就要喝酒了?”那小二曾与卢云聊过一阵,知道他是赴京殿试的考生,此时便出言相询。
卢云苦笑道:“放不放榜,对我都没什么不同了,唉,取酒来吧!”
那小二笑道:“公子莫要这般说,你好歹也是举人出身啦,算来比寻常人强上太多,只要不遇那些进士出身的大人们,你可是谁也不怕哪!”
卢云心道:“唉…可我就专门遇上这些进士大官…”他取过酒碗,自饮自酌起来。
正饮间,忽然一人道:“我操你奶奶,不是说好要来找我吗?又他妈的骗你老子!!”
卢云听这声音粗豪,满口污言秽语,一时心头大喜,抬头叫道:“秦将军!”
果然眼前那人身着军装,腰悬钢刀,正是“火贪一刀”来了。
秦仲海嘿嘿一笑,道:“考得怎么样啊?”
卢云尴尬一笑,道:“我也不晓得。这几日浑浑噩噩的,好容易撑过贡试,谁知来到京里,却始终定不下心来,唉…想来准是落榜了。”
秦仲海“我呸”、“我呸”地连吐了几口唾沫,大声道:“放屁!还没放榜就先放屁!我说你定是高中榜首,大魁天下!”
卢云摇头苦笑道:“别说了,喝酒!喝酒!”
秦仲海与他干了一碗,骂道:“许久不见你老兄了,却还是这幅倒楣相,快多喝几碗吧!”
两人喝了一阵,卢云见秦仲海眉宇间也有淡淡的忧色,想来最近定有什么不顺遂,当下便问道:“我看秦将军好像有什么烦忧?可是皇宫里有事?”
秦仲海干了一碗,道:“这些日子朝中斗得好凶,这你可曾耳闻?”
卢云奇道:“竟有这种事?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秦仲海想到琼贵妃等人的事情,忍不住心下烦闷,摇头道:“此事不方便提,咱们还是私下再说吧。反正你老兄这趟回京,总要留个一年半载的。”
卢云低声道:“怎么了?事情真的很严重?”
秦仲海举起酒碗,道:“别说这许多了,喝酒喝酒!”
卢云也是心烦意乱,当下举起酒碗,两人一饮而尽。
这夜两人心情烦乱,只喝个烂醉如泥,秦仲海直到三更才回去。
第二日清早,宫中送出榜单,便要在承天门外张贴,秦仲海不顾昨晚全身酒臭,一大早便到卢云的客栈里叫嚷,硬把他拖了起来,喝道:“大喜的日子来啰!”
卢云宿醉未醒,头还痛着,一见他这幅神气,便叹道:“秦将军快别这样,一会儿若要失望,那岂不更加难受?”
秦仲海呸了一声,道:“你看看外头,谁来看你了?”
卢云尚在穿衣,猛见一条大汉冲了进来,这人右手带了只铁手套,正是伍定远到了。
卢云喜道:“伍兄!”
伍定远一把将他抱住,叫道:“你终于回来了!可想煞哥哥啦!”
卢云心下歉然,他那日走得太急,不曾与伍定远道别,当即叹道:“小弟那日好生失态,请伍兄…”
伍定远大声道:“什么失态不失态?大家自己弟兄,还说这许多?”
秦仲海走了过来,嘿嘿笑道:“是啊!大喜的日子来啰!咱们还说这些废话作啥?卢兄弟,你自己说,你是状元还是探花啊?”
伍定远用力往卢云肩上一拍,喝道:“卢兄弟当然是钦点状元!”
卢云见他二人这幅神态,心中感激,垂泪道:“两位兄长这般爱护卢云,我…我真不知该怎么回报?”
秦仲海笑道:“回报个屁,你考上状元后,请咱俩上酒楼乐一乐,那便是最大的回报啦!”
伍定远见卢云泪流满面,不由得心下担忧,问道:“怎么了?看你这个模样,真是没有考好?”
卢云抹去了泪水,笑道:“不管有没有考好,总之都已解脱了,唉…大家看榜吧!”
三人走到承天门,只见四周满是人群,都是考生的家属亲友,秦仲海见卢云脚步迟缓,有意替他打气,便笑道:“卢兄弟,咱们打个赌吧!”
卢云没精打采地道:“打什么赌?”
秦仲海笑道:“你若是考中了状元,那便把裤子脱了,在这承天门绕行一圈,你说可好?”
卢云面色一窘,道:“将军这话太也无聊,我一来考不中状元,二来不做这等无聊事,将军怎地却作这荒唐赌约?”
秦仲海嘻嘻一笑,道:“反正你自以为不中,那咱们便赌上一赌,却又何妨?”卢云不答,迳自往前走去,秦仲海笑道:“不说话便是答应了,老子可计较得厉害。”
三人正要往榜下挤去,却见杨肃观也已到了。伍定远伸手招呼,叫道:“杨郎中也来啦!”杨肃观身边站着一名少年,只见他眉清目秀,约莫二十岁上下,容貌与杨肃观颇为相似。
杨肃观笑道:“这是胞弟绍奇,他也参加今年的殿试,我特地带他来看榜。”
那杨绍奇虽然年幼,却已颇见老练,他向众人一拱手,道:“小弟绍奇,见过各位兄长。”
伍定远连忙还礼,道:“绍奇将门虎子,定然是金榜题名了。”
秦仲海走上前去,不怀好意地笑道:“有其兄必有其弟,又来了一个小小风流郎啦!可别到处采花啊!”
杨绍奇脸上一红,不知该怎么回话,杨肃观却轻咳一声,道:“仲海别欺侮舍弟。”
杨肃观俊目回斜,霎时见到卢云,他心下一凛,抱拳道:“卢公子,久违了。”
卢云嚅啮地道:“好…好久不见了。”
杨肃观微笑道:“卢兄今日也是来看榜的么?”
卢云嗯了一声,只低下头去,却不打话。
杨肃观道:“卢兄才学过人,必然金榜题名。在此先向卢兄恭贺了。”
秦仲海斜目瞪了他一眼,跟着往地下吐了口脓痰,恶狠狠道:“别说这些客套废话了,大家各去看榜吧!”
杨肃观笑道:“好说,诸位请吧!”他拉着弟弟,便自转身离开。
秦仲海见榜单已然贴上,当即大声道:“走啦!咱们这就去看!”说着伸手揪住卢云,道:“从榜首看起,第一眼就看到你卢状元的大名!”
伍定远也道:“秦将军说得没错,卢兄弟才华洋溢,正该是状元!”
谁知卢云却闪了开来,低声道:“我自从后头看起吧。”
秦仲海不愿勉强他,便与伍定远使了个眼色,伍定远会意,当即跳了过来,重重地往卢云肩上拍了一记,为他打气道:“一会儿见了你的名字,哥哥马上找你庆贺!”
当下兵分两路,卢云从榜尾看去,秦仲海与伍定远从榜首看去,卢云一路唉声叹气,寻思道:“名落孙山的滋味我早已尝过,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一会儿见不到我的名字,我可不要自暴自弃才好。”
他长年失败,早已心灰意冷,当下便从最后一名看去,只见“赵一飞”、“严松正”、“李如龙”等名字高悬其上,这些人高中三甲,都赐与“同进士出身”的地位。卢云满心寂寥,心道:“今年榜尾叫做赵一飞,我若再次落榜,那可算是名落赵山了。”
他微微苦笑,再往下看,赫然见到“周洋”的名字,卢云心下一奇,那日自己一时义愤填膺,曾帮此人付清过堂费,想不到这人当真了得,居然也中了进士。
卢云心下敬佩,想道:“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我这番帮忙也算值得了。”一时也为那周洋开心。
再往下走,便是二甲的榜单,此处共有十五员名额,皆赐“进士出身”的地位。卢云走不数步,登时见到“杨绍奇”三字。
卢云心中赞叹:“杨门果然非凡,父子两代居然出了三名进士,真可比得上当年的苏氏父子了。”
当年苏洵、苏轼、苏辙一门三杰,尽取进士功名,传为千古佳话,看这杨家父子如此了得,自当传诵一时了。
卢云慢慢看去,只见二甲十五人中也没有自己的名字,这次一共录取四十三位进士,那“二甲进士出身”与“三甲同进士出身”共占四十人,只余下“一甲进士及第”三名员额。
卢云心中苦笑,寻思道:“二甲也没有了,看来是没我的份了,唉!是该回山东的时候啦。”
只听身边有人啼哭不休,却也有人大笑不止,直是几家欢乐几家愁的场面,远远那杨家兄弟已在庆祝,卢云心下苦笑,想道:“其实我早已料中自己名落孙山,又何必哀伤什么?嘿嘿,把这鬼榜看完吧,等会儿好好计画日后生路,那才是正经生意。”
当下强作微笑,勉强往下看去,只见那探花名叫“江大清”,便是那江充的侄子,卢云干笑一声,想来读卷官还是重视出身门第,否则这江大清脑满肠肥,却要如何中举?卢云轻叹一声,再往下看,只见那榜眼叫做“胡志廉”,照名字来看,这人志向非比寻常,当是以清廉为职志的人物,却不知是何方神圣。
看到这里,卢云已是满心苍凉,面如死灰。他见秦仲海与伍定远二人兀自站在前头,当即走上前去,低声叫道:“秦将军!伍制使!咱们该走啦!”他叫了一阵,谁知秦伍二人好似中邪一般,只痴痴地看着榜单。
卢云心下难受,低声道:“秦兄!伍兄!咱们去喝酒吧!”
秦仲海怔怔地道:“你没看见自己的名字么?”
卢云叹道:“没瞧见,唉…”
伍定远呆呆地道:“真的没看见么?”
卢云心下一酸,道:“真的没有。”
秦伍二人对望一眼,道:“读书过多,果然会损伤目力。”跟着往上一指,齐声道:“那个斗大的卢云两字,你怎么没看见啊?”
卢云全身大震,抬头一看,霎时见到了一十三个大字。
“钦定一甲状元卢云,赐进士及第”深秋时分,金黄色的阳光闪耀在这几个大字上,望之灿烂夺目,宛若黄金所就。
卢云全身如中雷击,颤声道:“这…这真是我的名字么?”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他妈的,不是你卢云,莫非是卢一云吗?”
伍定远笑道:“卢兄弟,恭喜你了!你这下终于光宗耀祖,扬眉吐气啦!”
卢云全身抖动,双膝一软,已然跪倒在地。
秦仲海惊道:“怎么了?中风了吗?”
卢云泪如雨下,号啕大哭起来:“爹!娘!我中了!我中了!你们地下有知,可以瞑目了…呜呜…呜呜…”
一时之间,十年寒窗的辛酸,四海流落的苦楚,都在这刹那得到回报。
今日今时,卢云二字,名扬天下。
秦伍二人心中也是一酸,互相望了一眼,都想道:“想我们卢兄弟真个吃尽苦头,此刻终于苦尽甘来了。”
秦仲海见他啼哭不休,知道难以相劝,当下猛使个眼色,伍定远立时会意,随即将卢云架起,卢云惊道:“你们要干什么?”
秦仲海大笑道:“你忘了方才的约定么?”
卢云颤声道:“什么约定?”
秦仲海大声道:“只要你中了状元,便得脱了裤子,在这承天门上绕个一圈啊!”说着便要来解他的裤带。
卢云又羞又急,连连闪躲,却给伍定远牢牢架住了,这“披罗紫气”使来,卢云怎能挣脱?只能哀哀叫苦,拼命讨饶,惹得旁观众人偷笑不已。
秦仲海喝道:“还动!再动老子便要出刀了!”三人又哭又笑,便在榜单下闹做一堆。
“小姐!小姐!你可知道今年的状元是谁?”
这日顾倩兮正自梳妆,忽见小红气急败坏的奔来,口中不住叫嚷。
顾倩兮皱眉道:“你怎么了?有话慢慢说。”
小红喘了口气,道:“小姐啊!你可知道今年的状元是谁?”
顾倩兮照了照铜镜,没好气的道:“我怎知道是谁?还不是那家大官的公子了。”
小红摇头道:“不是,不是…今年的状元是个破落户出身,还是你识得的人呢!”
顾倩兮奇道:“哦!我识得的?难不成是裴盛青那个纨裤小子么?”
小红道:“他家可不是破落户。”
顾倩兮横了小红一眼,道:“你有话便直说,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卖关子了?”
小红低声道:“今年的状元姓卢,单名一个云字。”
顾倩兮大吃一惊,手上的铜镜登即摔下,颤声道:“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小红道:“状元郎正在游街哪!你不信便去看吧!”
顾倩兮急忙奔上楼去,小红追了过去,叫道:“小姐别急啊!”但顾倩兮奔得好快,转眼便不见人影。
顾倩兮站在阁楼,伸手将窗户推开,霎时只听鞭炮声响,铜锣不断,她伸头出去,只见远远地走来一阵车队仪仗,四下百姓都已上街围观,车队当前走着匹高大白马,上头更坐着一名英俊男子,只见他身上绑了条红带,头上还瓒了朵大红花,正是当年在她家中做过小厮的卢云。
顾倩兮凝望着他,只见卢云过去那点淡淡的忧郁早已褪去,已然换上了满面的笑容,自向两旁街坊挥手,正是春风得意的写照。顾倩兮想起前几日两人的诀别,心中忽感一酸,眼泪险些落下。
此时小红也已过来,主仆二人同在窗口探看,小红看了卢云一眼,叹道:“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想当年这姓卢的多惨,现下却成了钦命状元,唉…真是世事难料…”
顾倩兮轻轻一叹,拭泪道:“这些本是他该得的,卢公子才华过人,又饱经艰难折磨,他若不中状元,却该是谁来中?”她极目望去,只觉两人之间好远好远,卢云的面目也是渐渐模糊。
说话间,小红已然看到卢云向前行来,她轻拉小姐衣袖,悄声道:“小姐你看…他朝你这儿看来啦!”
顾倩兮低头看去,果见卢云已行到近处,正自凝目朝自己看来,顾倩兮忽地一咬牙,伸手掩上了窗子。小红惊道:“小姐,你怎么了?”
顾倩兮垂泪道:“他不是说过了吗?从今以后,我们两人就毫无瓜葛,我又何必再见他…”
小红拉住了她的手,劝道:“小姐,那日他是吃杨大人的醋,你可别和他当真。”
顾倩兮坠下泪来,颤声道:“一切都算了…他点上状元后,还会记得我吗?唉…隔了两年,大家也都生份了,他能飞黄腾达,我也替他高兴…”说着头也不回,迳自走下楼去。
小红看着小姐离去的背影,心道:“这姓卢的小子实在太混蛋了,以前穷苦的跟狗一样,全仗咱家老爷小姐照顾,现下稍一发达,非但不懂得来叩谢恩德,还向小姐说那些决绝的话,真是狗都不如的人。”她越想越气,猛地打开了窗子,一口唾沫往下吐去,骂道:“我呸!中了状元就了不起吗!”
却听下头人声喧哗,一名粗豪汉子吼道:“你他妈的小丫头乱吐口水,可是找死啊!”